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讀作家李檣的小說?？梢哉f，我開始在李檣的小說里認識、熟悉并接近李檣。我在文本閱讀中很快就感受到，他是一個有自己清晰的小說理念和小說理想、追求的作家，他的作品，能夠讓我看見它后面站著的那個人——一位十分真切的青年作家李檣，體會著他是怎樣異常冷靜地處理經(jīng)驗、虛構(gòu)和意義的關系。而且，他耐心地試探著自己的敘述，盡可能地接近心理和靈魂所抵達的邊界。我感興趣的還有，這位老牌青年文學雜志——《青春》的主編，他自己竟然滿懷激情地、執(zhí)著地寫著大量的“青春小說”。在這些文本中，他試圖以極其“形而下”的生活場景和氛圍，暗示、隱喻、凸現(xiàn)某種“形而上”的關于現(xiàn)實和人性的思辨，尤其令我驚異和震撼。正像他的一些小說的題目，都隱隱約約透露著那種奇特的氤氳和氣息，在敘事里彌散開來，許多飄忽不定的精神、心理元素，不時地閃爍其間。可以說，他的一系列小說文本，構(gòu)成20世紀末、21世紀初當代青年的俗世生活，那些充滿個人命運的生活現(xiàn)場和情境，演繹出年輕一代的心靈秘史。文本所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的“喧囂”和精神的“迷惘”，青春的孤獨和幻想，情感和倫理，既復雜又尖銳的情感、人性、“原始的”鮮活的欲望和青澀的愛情，都讓我們感受到李檣小說敘事所蘊藉的人最堅硬或最柔軟的外殼和內(nèi)核，這仿佛一代人生活的基本真相和令人憂慮的靈魂圖譜。這些，都實實在在敲擊著我們尚未麻木的意識和靈魂，青春的自豪、自嘲、炫耀式的自我肯定、自我懷疑，怯懦、放縱、收縮，世界的精彩和不完美，生活的悖謬，都在某種或精神或靈魂或心理的殘缺中，激情而本然地釋放出來，要么在其中沉迷，要么在思考后蘇醒，因此，這樣的“生活”和人生狀態(tài)，就可能是荒謬和無序?？梢哉f，李檣以他的小說，悉心地對生活進行著傾心的思辨。這些人物，這個群落，都沒有牢固深厚的心理和精神根基，而沒有根基的生活就會呈現(xiàn)出“無磁”的“懸浮”狀態(tài)，而沒有根基和“不踏實”的生活就是“飄浮”、“自由無羈”和快樂的，確鑿、清晰而虛空；那么，這里也就因此缺少了謹慎、自律、嚴肅、深沉和穩(wěn)定。在這里，我感到李檣找到了一個進入青春和生命狀態(tài)情境的視角。

實際上，我并不想以“青春小說”來限定李檣小說的題材表現(xiàn)視域，這樣就會使得我們對李檣的閱讀陷入某種“逼仄”。盡管他此前的大多數(shù)文本，也都在書寫“青春”。我覺得，青春并非只是僅僅充盈著時間性和階段性的詞語，它應該還飽含一種生命狀態(tài)，它可以越出年齡的邊界，指代一種情緒、激情和活力，甚至憂傷和脆弱，沖動和虛妄，都成為“青春的證明”。所以，李檣的“青春”是延伸的，有張力的、自足而開放的。他傾情描述一代人如何在茫茫人海，各自奔波，各自過活的存在狀態(tài)和靈魂居所，他們的奮斗、“活著”、困惑、“疼痛”和堅執(zhí)。

李檣最近剛剛發(fā)表的短篇《我們能忍受多少疼痛》這篇小說，與前面提及的那些“青春劇”相比，屬于相對“另類”。這是一篇沒辦法“歸類”的文本，勉強算是那種被稱為“底層敘事”的小說。我在想，在現(xiàn)在這樣的現(xiàn)實語境下寫作這樣一篇小說，倒是可能“窺見”李檣敘事的價值趨向和寫作格局。作者顯然并不是不僅僅想呈現(xiàn)一對夫婦為維持生活、生計而進行的艱難創(chuàng)業(yè)，以及重現(xiàn)他們苦澀生存狀態(tài)，而是要寫出雙腿萎縮的殘疾女企業(yè)家秋燕和她的丈夫方平，試探他們在俗世的生活中是否在堅持一種對生活的理解和信念，以此求證在我們的時代生活里究竟還有沒有一種能夠擁有并堅持的信念，來抵抗艱澀的人生?？吹贸?，普通人、殘疾人的俗世生活和存在感，在李檣不經(jīng)過“粉飾”的敘事中，成為激發(fā)小說的敘述力量?，F(xiàn)在的問題是，秋燕的生命狀態(tài)是容易令人信服的，而方平這樣的人物，是否真正有其存在的現(xiàn)實依據(jù)，并且令人信服。這也許已經(jīng)并不重要了，方平的境界即使是作為一位理想人物，他身上的一切“不現(xiàn)實”的選擇，都會成為超越生活和個人雙重期待的楷模。也許，小說的責任就是要建立產(chǎn)生“可能性”的能力，希望正是由此而生，這也是文學會令人永不絕望的理由。

那么，若說這篇小說是“人生小說”，可能更確切。在這里，李檣向我們揭示了一種“疼痛”和“隱忍”的人生經(jīng)驗，也凸顯出生活和時代的尖銳與堅硬。這里的“疼痛”，并不僅僅是身體的、手術臺和病床上的，而是心理、精神和靈魂的。殘疾的秋燕總是想扔掉雙拐站起來，這是做人應有的力量，但是，懷疑宿命的確需要巨大的勇氣，更切實的選擇還是“隱忍”。另一方面，“活著”需要支撐點或理由，秋燕的力量來自人的最基本的信念，而非源于某種抽象的意識本質(zhì)。

“許多病友紛紛死去了，大多是因為精神崩潰死去的，秋燕卻一直活著。以為她早就死了呢，或者就是躺在臟兮兮的病床上，在黯淡的光線里茍延殘喘，沒想到她活得那么光鮮，還是像年輕時那么漂亮，真不可思議呀。一個二十年前的熟人說。

“在許多人眼里，我這種人的世界就應該是那樣的，可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呀，我不喜歡站在那邊，那就站到這邊唄，很簡單的事情。秋燕笑著說。

“多次的專家會診已經(jīng)證實，秋燕的雙腿是不可能治好的了，能站在那兒，能獨立走上幾步已經(jīng)算是個奇跡了。于是她就堅守著這個奇跡，無論如何也不愿意使用拐杖。疼痛來時，在她這里，就是剪斷一根頭發(fā)那么回事。她捋起衣袖，把纖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說，你現(xiàn)在拿把刀割我的肉，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p>

看到這里，我們或許會在敘述里強烈地感受到堅硬、堅強在對峙一種蒼涼、清冷、壓抑和無奈的傷懷。這是一種充滿生命激情的成熟，它消解了“生命之不能承受之輕”的慨嘆。在充滿了壓迫感的生命體驗里，肉體、心理、靈魂多重撞擊的傷懷和“隱忍”，秋燕的信念很簡單，就是“自己扛”，這種“隱忍美學”，雖然無法構(gòu)成美感的力量，卻令人震撼和欣慰。李檣竭力讓人物由雨水一樣暗積的灰色、憂傷、沮喪的時光走出來，沒有逃避，進入一種明亮的境界，讓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消解酷烈和慘淡，流溢出光澤來。我在想，推動這篇小說敘述的底氣究竟在哪兒？一種敘述的節(jié)奏，或一種強者倫理，主導著漫漫人生的起伏跌宕和不屈不撓。此時，我們會想起老子的那句話;“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蓖瑫r，我們看到，在這篇小說里，小說敘事的理想主義基調(diào)不斷地潛滋暗長，顯而易見。李檣的目的，就是讓人物從面對世俗的無奈走向直面俗世的無羈，在這里，同樣需要作家的勇氣，需要作家憑借心力擺脫令人筋疲力竭的引力?；蛟S，李檣終究是想在這對夫妻身上錘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骨感”。雖然，他并沒有在小說中流露出自己任何看法、判斷，但是，隱藏在故事背后的酸楚的同情心，在冷靜的敘述中毫發(fā)畢現(xiàn)，小說看似平淡的場景卻意味深長。小說中描述的故事、人物和場景樸實、細膩，喧囂下的冷漠，荒寒中的堅執(zhí)和韌性，絲絲縷縷地在字里行間蔓延開來，最終，這條淺灰色的生活之流，在流淌的途中形成許多不透明的大大小小的冰碴，而秋燕面對生活和自身，沒有頹廢和懈怠，反而生發(fā)出令人敬佩的骨氣。這是人生最寶貴和最值得敬畏的。

“我們兩個是世上呆在一起時間最長的夫妻，就差沒長在一塊兒了”，這是一句熟悉的“陌生”話，方平的擔當和自我犧牲，這位“一直以來幾乎不發(fā)出自己聲音的男人，眼里依然充滿那感恩般的愛意”，這樣的人物，在我們的生活世界已不多見，在我們的虛構(gòu)世界里也不多見。小說抉隱發(fā)微地描述夫妻之間的復雜而簡單的關系，真切的微笑、淚水和煩惱，沒有任何算計的樸素的甚至“笨拙的”憨厚，讓我們體味到焦慮之后的從容。

顯然，李檣的表達，并沒有停留在一般性的現(xiàn)實表達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層面，而是憑借其敘事向人性滲透的能力，寫出具有濃厚精神質(zhì)感的樸素文字，創(chuàng)造出大于呈現(xiàn)經(jīng)驗、復制經(jīng)驗并“虛擬”某種具有深刻現(xiàn)實感的新經(jīng)驗。擺脫甚囂塵上的“新世俗”，對生活多些寬容和肯定，這些，在審美意義上，理應成為具有深厚地書寫生命真味的理念、精神和信心。當代作家如何才能讓敘述本身超越故事，超越人物自身，在一個更高的維度上再現(xiàn)生命的優(yōu)秀品質(zhì)，在我們時代已經(jīng)成為一個莫大的難題。說實在，李檣的小說在敘述層面上，并不細密、細膩，但它依靠整體性的合力和個體的沖擊力，獲得對生活和人性的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