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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闊的孤獨,領我到心里
——關于韓子勇詩集《博格達》及其他

2020-11-19 09:48:13■沈
長江叢刊 2020年30期
關鍵詞:博格達新疆

■沈 葦

韓子勇的寫作,可分為兩個時期:“新疆時期”和“北京時期”。在“新疆時期”,他完成了文學批評家和文化學者的雙重身份建構。2012年離疆赴京,標志著“北京時期”的開始。當然,“北京時期”抑或是某種程度上的“后新疆時期”,一個顯著標志是他重返詩歌,承接并延續(xù)了198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愛好和熱忱。于是,便有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博格達》(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12月版)。他稱這些作品是從1980年代到現(xiàn)在,“一些個人心緒的浮點”“一個只屬于我的神秘心跡”?!恫└襁_》意味著他寫作身份的又一次嬗變和刷新,相比于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這些作品更具個人化色彩和個性化風格——一個批評家、一位學者,其實是骨子里的詩人。從“思”到“詩”,把“遼闊的孤獨”領進自己內(nèi)心,《博格達》的綜合抒情,不啻是一位批評家詩人或詩人批評家的長調(diào)和詠嘆。

1998年,36歲的韓子勇出版了文學批評專著《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兩年后,此書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對“西部文學”的深刻洞察、對地域性的獨特思考,是《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的核心和基石。他的非經(jīng)驗主義態(tài)度,新穎的評論符碼,良好的直覺抵達,“半詩性的特殊語言”,以及對西部文學“悲劇性敘述程式”和“有方向?qū)懽鳌钡臏蚀_定位,均觸及了邊疆啟示錄式精神背景的內(nèi)在之核。今天,這部完成于20多年前的著作,已是當代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被年輕一代文學研究者頻頻引用,視為啟迪之書、“鑿空”之書。

繼《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之后,韓子勇很快就轉(zhuǎn)向文化研究,關注的母題仍是“西部”和“新疆”:那里的歷史、傳統(tǒng)、人文、藝術、史詩、民歌……那里已經(jīng)存在的文化以及可能誕生的文學,先后出版了《當代的耐心》《邊疆的目光》《文學的風土》《木卡姆:巨靈如風吹過》《木卡姆》《鄯善之書》《濃顏的新疆》等批評專著和文化隨筆,一種嫻熟的文學批評向著恢弘的文化研究過渡、轉(zhuǎn)變,從而為自己的學術開辟了新的路徑和領域。與此同時,作為主政新疆文化的領導者之一,他對十二木卡姆和《瑪納斯》申遺、新疆舞臺藝術創(chuàng)作的突破等,都是貢獻卓著的。

縱觀韓子勇“新疆時期”的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思”和“詩”的有機融合,是他最大的風格特征,這使他的文字和表達獲得了溫度(一種有體溫的寫作),遠離了學術研究的枯燥、干澀,“在地方性知識的背景下,展開詩與思的筆觸,把精神的聚餐安排在煙熏火燎的后堂”(《文學的風土》內(nèi)容簡介)。西方新批評的“有機論”和“整體論”,本雅明式的隱喻寫作,德國浪漫主義時期“詩化哲學”的“半詩性的特殊語言”(伽達默爾語),對他都有過啟示和影響。敘事、抒情和思辨,在他那里常常是合一的整體性的存在,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有機體,他的思考方式和語言風格,呈現(xiàn)出更多濃郁的詩性色彩。

因此,當我讀到這部新近出版的詩集《博格達》時,并不感到意外、吃驚?!恫└襁_》并不意味著一位沒有根基和來由的新詩人的脫穎而出,而是持久“潛伏”于批評家和文化學者身份之下的一位資深詩人的顯影和重臨。

“北京時期”是韓子勇詩歌寫作的持續(xù)爆發(fā)期,我注意到組詩《一月的霧霾》(9首)等幾乎都是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的。沃爾科特曾說“要改變你的語言必須改變你的生活”,離疆進京,工作的變化和生活的變遷,一個邊疆人對首都的全新觀察和體驗……等等,都成為改變語言和書寫方式的契機。這是一個重新發(fā)現(xiàn)和自我喚醒的時刻,也是如他所說的“意義的光,劃過一道拋物線,過早墜下,快要落到地面、落到虛無了。但也似乎解除了局限,豁然間開闊起來”的時刻?!恫└襁_》是語言減法、思想提純和抒情蒞臨的結果,也是“云時代”云下凝神和虛靜的產(chǎn)物。

組詩《大有》是“北京時期”的代表之作,同時關注現(xiàn)實和內(nèi)心,思想性和抒情性并重,兼具審慎的獨白和銳利的哲思,并且不乏自我拷問?!环N內(nèi)省的辯證的詩學在他筆端誕生了,在字里行間游走、駐留:“沒有對錯和意義/沒有捷徑和驚喜/命運的鋒刃/剝開一切虛情假意/……所有的美/都帶點丑/如同沒有完美/如同隱隱的羞愧”(《所有的美》),這使我想起同一時期詩作中“很多壞/如同好”的辯證和悖論,“世界相安無事/令人心碎/語言很難說清/那種壞”(《很多壞》),這是詩人惆悵與憂慮之所在。甚至“真理”(詩性正義)也被“錯”遮蔽了,“這滿腹狐疑的世界/總是越錯越多/真理的光/在夜深人靜時悄悄重返大地/比星光更邈遠更卑微/比黑暗更孤更弱不禁風”(《夜深人靜》)。

詩的辯證法,打破了二元論和二元對立,是一種百感交集狀態(tài),但絕不是一種無謂的自我糾纏,它同樣體現(xiàn)了對世界的無限理解、體諒和尊重,因而恍然有悟:“是誰觀棋不語真君子/是誰對弈如神著先機”(《黑天鵝》)。惟有“遼闊的孤獨,領我到心里”(《光芒萬丈的理想》),這才是一種新的理想、新的光。

從另一視角來說,“遼闊的孤獨”呈現(xiàn)出一幅奇異的現(xiàn)代性圖景:

浩浩蕩蕩的人類/從眼前通過/善心和惡意/大白話和潛意識/史詩和囈語/超我、自我和本我一起登場……(《互聯(lián)網(wǎng)》)

這是一個切身的、富有洞見的觀察,如同后現(xiàn)代版的“巴黎的憂郁”,是時代風貌的“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體現(xiàn)了詩人的史詩視野和現(xiàn)實關懷?!霸茣r代”是地域、歷史、現(xiàn)實和虛擬世界并置的時代?!霸茣r代”似乎天涯咫尺了,似乎打破了種種界限和壁壘,似乎充滿了沒有交流障礙的“群島上的對話”,但是,新的疏離、冷漠和虛無,正在形成一座座新的“孤島”。自我,亦以分裂而合一的“超我、自我和本我一起登場”。鮑勃·迪倫說“一個24小時都是新聞(信息)的世界,就是一座地獄”,這決不是危言聳聽。詩人對此是充滿狐疑和警覺的,“從流言到嘀咕/從八卦到陰謀/消息的大洪水/鋪天蓋地/淹沒人寰”(《消息》)。在“消息的大洪水”中,靠岸、登陸和救贖,似乎需要憑籍“懷念”:

我很懷念/沒有消息/緩慢平靜/陽光燦爛如七星瓢蟲/一動不動的日子(《消息》)

當然,“北京時期”并未與“新疆時期”割裂,詩歌中內(nèi)在的血緣和經(jīng)脈沒有斷裂,就像“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是一條大水下來的,因此,“北京時期”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后新疆時期”。是的,“新疆”是《博格達》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新疆是什么呀?——新疆是美的自治區(qū),絲綢之路核心區(qū),黃金般的亞洲腹地,多元文化圣地,四大文明融匯區(qū),有著啟示錄般的地理背景……如今,新疆是韓子勇的追憶與回望、渴慕與眷念,充滿了拳拳深情。在組詩《一半歡喜一半憂愁》《完美的旅途》中,他寫出了這種赤子般的深情,這種百感交集,或曰悲欣交集。“如同你的最甜和最苦/……也如你遼闊的面龐/一半歡喜一半憂愁”(《致新疆》)。這些作品,如同蒙古長調(diào),如同刀郎木卡姆,一種草原詠嘆,一種曠野搖滾,“隨風過山崗,歡樂復憂傷”(《長調(diào)》)。我想起他十分珍愛、時常在詩文中引用的一首來自田野調(diào)查的新疆民歌,極具抒情性和震撼力:

我是破爛王/篝火是我的寶座/窩棚是我的宮殿/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廢墟/我的左臉已被情火燒傷/右臉仍在唱情歌(見《博格達》第85頁)

這是邊疆生活與邊疆情感的鮮活證詞,也是文學“整體論”意義上的一種認知。本質(zhì)上是對草根、民間、自由知識的親近與認同。或者可以說,它使馬克思、本雅明筆下的“波希米亞人”擁有了一個異域的嗓子、一種異域的音容。

韓子勇是我的西域摯友,也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精神兄長之一。2012年他離疆赴京后,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少了一個知音和知己。兩年前,我也離開新疆,重返故里。一個是“新疆土著”,一個是“新移民”,兩人都成了西域的“異鄉(xiāng)人”。無疑,一種“新鄉(xiāng)愁”已開始在他、在我身上蔓延——西域?qū)⒊蔀槲覀兇松隊繅衾@的“新故鄉(xiāng)”。

展讀《博格達》,他離開新疆前夕寫下的作品,尤其使我感同身受,產(chǎn)生強烈共鳴和惺惺相惜之感?!半x開”意味著“憂傷的潮水漫過額頭”,“這憂傷像沙棗樹流出的膠液/從稀薄澄明到濃褐粘稠/每一場秋雨就更多一些/剛結痂凝固又開裂迸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停住”(《一想到就要離開你》)。對已過中年的人來說,離開一個久居之地,是在場后的不在場,是挪移、隱跡、撕裂,也可能是帕斯所說的“克服命運”。他把自己的“離開”比作一塊戈壁石的“出走”,“我走后空下的那個小窩/只有拳頭那么大/但給我留著/別長草也別讓沙子埋住”。無論大還是小、粗糙還是溫潤、美玉還是僵石,都是戈壁灘上的“命運共同體”?!艾F(xiàn)在我就要走了/帶著洗不掉的大戈壁氣息/帶著石頭鋪出來的記憶/我到哪里/都只能帶著你們的模樣/我到哪里/靈魂都會悄悄回到原處?!?《我這塊石頭》)

韓子勇有很深很濃的戈壁情結、曠野情結和綠洲情結,這與他出生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有關,這里是他的“原處”和“原點”。作為一部詩畫集,《博格達》中,詩與畫相得益彰、互為鏡像和鑒證。數(shù)十幅繪畫作品,顯示了他的另一種被喚醒和激發(fā)的才華?;脑?、戈壁、林帶、小路、胡楊、紅柳、沙塵暴……是圖像的追憶和回溯,是凝神與物哀,也是另一種詩。詩里、畫中,他的記憶之鄉(xiāng)里總有一條空蕩蕩的黑帶子般的戈壁路,從冷冷清清的早晨到彤云低垂的黃昏,走著以荒原為家的跋涉者?!霸诼飞稀薄鞍仙妗薄捌础薄坝巫摺钡龋堑湫偷奈鞑恳庀?,是一個渺小的個體對西部廣袤空間和無盡戈壁最深刻的體驗和記憶,移動的主體性就像孤煙下的中亞流浪漢,“芨草為冠/黃塵撲面/狐步搖動寬大的袍衫/尋覓天地間”(《孤煙》)。他說“我喜歡在戈壁長旅”,事實上就是對自由、遠方和無限的體驗和追尋,似乎惟其如此,人才能過上一種“不被開除的生活”——

上車吧/就這樣走上七天七夜/哪怕天天是一模一樣的戈壁灘//沒有人能開除我的生活/哪怕一年也遇不到一個村莊(《沒有人能開除我的生活》)

智性而浪漫,抒情而內(nèi)省,簡約而奔放,是《博格達》的總體風格,有些作品具有西部民歌率直而誠摯、熾烈而酣暢的特點。時間跨度從1980年代到近幾年,記錄了30多年的人生體悟和心路歷程。赴京后,從中國對外文化交流集團、國家藝術基金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韓子勇是大文化的踐行者,詩歌則是他沉潛而隱秘的心跡。離開久了,“新鄉(xiāng)愁”已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記憶有時是具體而微的,就像水渠邊的一只死喜鵲,至今能感受到它松軟羽毛中的一絲余溫,童年記憶中有臭鴣鴣的叫聲、矮小的榆樹和螞蟻的川流不息。“新鄉(xiāng)愁”已被時間賦予了多義、復雜而深沉的內(nèi)涵,并與個體經(jīng)驗的當下性和切身性勾連、貫通。隨時光流逝,我們對過往的記憶會淡化而變得越來越抽象,構成一種精神上的流離失散——“大樹被連根拔起/扔到荒涼的天上/離開種了一生的土地/連記憶也開始死亡”(《大樹被連根拔起》)?!疤焐系脑蒲?勾起我綿綿鄉(xiāng)愁/那是我的家呀/那是我的墳”(《天上的云》)。

詩集取名為《博格達》,是富有象征性的,意味深長的。博格達是東天山最高峰,是靈山、祭祀之山、烏魯木齊的保護神?!叭宀⑵鸩逶坪保缤灰惑w的懸空寺。它遠離塵囂,超然物外,仿佛在召喚游子、召喚流離失散的人再度回返:

博格達呀/趨炎附勢的人消遁了/空空如也的戈壁灘真好/萬里驕陽/一畝陰涼//您凌亂的額頂和眉骨/白銀閃爍/結滿冰霜/眼睛瞇成一條線/巡晙遠方(《博格達》)

詩中有遁者與戈壁、驕陽與陰涼、雪光與遠方,“白銀閃爍”“結滿冰霜”“巡晙遠方”……博格達更像一位具備上帝視角的智者和通靈者。它既是精神海拔,也可視為精神自喻?!拔易叩侥睦?靈魂都會悄悄回到原處”。博格達就是一個原處,是戈壁情結和新鄉(xiāng)愁的落腳點和歸宿點。

有時,博格達會以另一形態(tài)出走、游弋、顯現(xiàn)。韓子勇的紀游詩同樣值得關注和點贊,他寫到了八廓街、吳哥窟、鮮卑云岡等佛教圣地和遺存。他將大昭寺比作擱淺在高原的星艦,喇嘛斜披著猩紅的袍子,像等待救援的外星人,呢喃著發(fā)出信號。而吳哥窟的綠浪,“這繁殖和死亡的被窩/無數(shù)的雨花蛇鳥/用熱氣騰騰的性超度我”。在云岡石窟,詩人聽到“鮮卑鮮卑新鮮而謙卑/童聲合唱青草白雪”,仿若發(fā)端于云岡、流行于南北朝的“思維菩薩”,有著半趺坐的形象和淡淡幽思的微笑,于是,喜悅?cè)缟彺蜷_,清風甘露普降……這些詩作,視角獨特,想象奇崛,生動傳神,讀來令人怦然心動。這是古老佛學理念的當代詩性闡釋,繼續(xù)保有博格達的精神海拔高度。

詩,是美善、求真和希望的保險柜。詩,正如斯蒂文斯所說“在最后的‘不’后面來了一個‘是’,將來的世界就建筑在這個‘是’上”。韓子勇在本質(zhì)上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思鄉(xiāng)病患者,而是堅定果敢的行動派,是一位用創(chuàng)造力打開遼闊世界的人,更是在“不”之后說出“是”的人。他用詩抵抗和轉(zhuǎn)化自己的新鄉(xiāng)愁,如此,詩在對虛無的反抗中,終于真真切切地抓住了那么一點點光。

言出法隨,詞即是道。詩說,要有光,便有了光?!霸茻熯^去了/云煙又更多”?;蛟S人世只是博格達神山俯瞰的蒼茫與流逝、身灰與泯智。但在人世的忙亂無序中,憑借“博格達之眼”,我們分明看到了“茫茫的沙塵和冷雪間/有一畦青翠閃動”(《人世》)。如同昌耀的“前方灶頭,有我的黃銅茶炊”,我深深記取和反復吟詠《博格達》中這兩句詩——

茫茫的沙塵和冷雪間

有一畦青翠閃動

沈葦,浙江湖州人,曾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現(xiàn)居杭州。浙江傳媒學院教授,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著有詩集《沈葦詩選》、散文集《新疆詞典》、詩學隨筆集《正午的詩神》等20多部。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等。作品被譯成10多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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