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是土耳其當代最杰出的小說家。《白色城堡》構建了一種東西方精神文明交融與穩(wěn)定的狀態(tài),試圖通過鏡中孿生兄弟對調(diào)身份的方式找尋東西方對話的途徑。帕慕克以色彩為線索的一系列代表作品不斷實踐著對土耳其民族身份歸屬問題的認知與追尋,創(chuàng)造出了土耳其文化歸屬意義上的“帕慕克宇宙”。本篇論文將從帕慕克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背景出發(fā),以一部經(jīng)典文學作品《白色城堡》為例證,探究其小說中的顏色意象隱喻,并充分發(fā)掘故鄉(xiāng)對作者創(chuàng)作心理、文化身份與主體意識的影響。
屈原《哀郢》詩云:“狐死必首丘?!惫枢l(xiāng)不僅是一個作家成長的搖籃,亦是靈魂和回憶棲息的地方,它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習慣、思想傾向以及審美心理結構都具有極為深刻的影響。2006年,一位來自土耳其的作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就是奧爾罕·帕慕克。奧爾罕·帕慕克出生于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其父親天性熱愛文學藝術,父親的鼓勵與殷切希望形成了幼年帕慕克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蒙。六歲起,帕慕克開始學習西式繪畫藝術,推崇莫奈、畢沙羅、尤特里羅等人。成年后他將所習得的繪畫藝術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使繪畫為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來源與文學素材。
帕慕克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將顏色的鋪陳與渲染達到了極致,這與古代詩人王維在某些維度是具有某種相似性的,王維與帕慕克都身兼作家與畫師的雙重身份,他們的妙手丹青使文學與繪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融合。帕慕克穿梭在光怪陸離的色彩世界,不斷實踐著對土耳其民族身份的認知與追尋,塑造了瑰麗的色彩與奇情的帝國。以其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為中心,帕慕克嘗試打破人們傳統(tǒng)認知中東西方二元對立的僵局,構筑了一條橫貫亞歐大陸的東西方文明交融互通的文學橋梁?!栋咨潜ぁ窐嫿艘环N東西方精神文明交融與穩(wěn)定的狀態(tài),試圖通過鏡中孿生兄弟對調(diào)身份的方式找尋東西方對話的途徑。帕慕克以色彩為線索的一系列代表作品不斷實踐著對土耳其民族身份歸屬問題的認知與追尋,創(chuàng)造出了土耳其文化歸屬意義上的“帕慕克宇宙”。
奧爾罕·帕慕克是色彩帝國孤獨的守望者,出色的繪畫功底使他對于顏色的敏感程度超乎于一般作家,這與他幼年學習繪畫的經(jīng)歷是密不可分的,他深刻通曉顏色的表現(xiàn)力。他賦予顏色以生命力,用畫筆徜徉在17世紀君士坦丁堡的大街小巷,嫻熟地運用西方透視畫法與土耳其細密畫法的繪畫技巧,將顏色意象自如地穿插在多聲部敘事語言之中,把文學藝術與繪畫藝術巧妙地結合起來,創(chuàng)作出了語言美與顏色美共具的小說。《白色城堡》中的兩種對比色彩——白色與黑色,象征著作者在東西方身份之間的猶疑、徘徊與彷徨。
《白色城堡》是帕慕克第一部歷史小說,于1985年出版發(fā)行。作品主要講述了一段東西方文明相遇融合、離奇曲折的故事:17世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正處于由盛轉(zhuǎn)衰的時代,威尼斯學者“我”被海盜俘虜至伊斯坦布爾,蘇丹把“我”引薦給土耳其人霍加,“我”成為了他的奴隸。令人驚訝的是“我們”二人擁有極度相似的面孔。“我”與霍加阻止了土耳其一場災難性的大瘟疫,蘇丹對霍加贊賞有加,并晉升他為皇室星相家?!拔覀儭睘樘K丹發(fā)明了一件用來攻打“白色城堡”的武器“黑色污點”,最終這場戰(zhàn)役以失敗結束,寂靜的濃霧之中,“我”與霍加在白色城堡遙不可及的夢境下實現(xiàn)了身份的交換,“我們”作為彼此的影子重新開始新的命運?;艏与x開故鄉(xiāng),奔向了他夢想中的西方城市威尼斯,而“我”則取代他留在東方伊斯坦布爾,任職皇室星相家,娶妻生子。
在《白色城堡》中,關于“白色城堡”的描寫僅出現(xiàn)過一次,將其摘錄如下:“它(指白色城堡)位于一個高丘的丘項,落日的些微余輝照在旗幟飄揚的塔樓上,堡身是白色的,白白的,很漂亮。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如此美麗且難以到達的地方……想要趕到山丘頂上明亮的白色建筑物那里去……有著你所不想錯過的幸福。”①[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白色城堡》,沈志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0頁。作者通過一系列比喻句抒發(fā)對這座城堡的向往之情,這是他對“白色城堡”寄寓著深厚個人情感的集中流露。對白色城堡充滿期待的原因是那里擁有作者不想失去的幸福,所以他渴望抵達。但是在本體和這些喻體之間,卻相隔著夢一般虛幻的距離。
那么“白色城堡”這一意象,究竟隱喻著作者的何種情感?它是否也如同帕慕克想象中的幻夢一場,事實上并不存在呢?
“白色城堡”隱喻命運的神秘性與未知性。白色城堡是人類永遠無法抵達的精神彼岸,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的代名詞,充滿著神秘感和未知性。冥冥中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帶領著人們走向它,這與卡夫卡在《城堡》中所想傳達的思想主題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無限趨近、循環(huán)往復的命運怪圈。我們時常對人生未知的前途和命運心懷疑惑:這個世界上會不會存在著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的命運又會如何呢?帕慕克借助白色城堡的意象塑造,對這一問題的答案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繪。
“我”與霍加在伊斯坦布爾的相遇絕非偶然,而是西方資本主義在土耳其的高速發(fā)展進程中,宿命論觀念支配下兩人跨越國界相遇的必然,是命運將這對東西方的“孿生兄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與此同時,“我們”的相遇也是東方與西方文明在伊斯坦布爾這個“十字路口”命運產(chǎn)生交集的必然。
帕慕克認為過去的民族傳統(tǒng)大部分是祖先遺留下來的美好財富,但是人們不應該對它負有道義上的責任。自由的人類靈魂應該選擇把各種文化身份結合起來,或者去選擇適合自己的文化身份。與此同時他也并不認為存在一個獨立國家的概念,我們都是世界公民,并不存在純粹的國別,我們對于自己的文化身份更加不需要肩負道義上的責任感。盡管這種“中間人”①竇波:《奧爾罕的鐘擺——帕慕克的小說藝術與文化認知發(fā)微》,長春: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39頁。的文化身份在現(xiàn)有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下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但它為土耳其人提供了文化身份的第三種選擇,定位了自由主義的文化認知,證實了解構東西方文化沖突理論上的可能性?!栋咨潜ぁ沸≌f中結局的開放性與模糊性給予了后來者更多關于東西方前途命運想象的空間,也為中西方文明交融構建話語體系賦予了無限的想象。
“白色城堡”也是土耳其民族文明的象征。白色城堡作為土耳其國家的軍事堡壘,自古以來就扮演著保衛(wèi)土耳其物質(zhì)財富與精神財富的守夜人角色?!鞍咨潜ぁ笔恰拔摇迸c霍加進攻的對象,但它并沒有被現(xiàn)代高科技武器所摧毀,依舊作為物質(zhì)文明的地標性建筑守護著土耳其這片土地,這也是作者帕慕克對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文明堅定信仰的體現(xiàn)。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的發(fā)展,東西方交流更加密切,然而由于政治背景、民族情感、歷史環(huán)境和宗教信仰所持立場不同,人類的思想文化在頻繁的對話中難免產(chǎn)生沖突與隔閡,而土耳其因為其位于東西方的十字路口,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使這個矛盾更為顯而易見。作者希望能夠借助白色城堡這個象征土耳其文化的意象,找到東西方文明共同的歸屬感和落腳點,使東西方人民都能進入一個真正意義上精神文明的國度,也希望自己的故鄉(xiāng)土耳其可以遠離破敗與孤立、迷惘與哀傷。
1925年土耳其國父凱末爾開始進行西化改革,使土耳其成為了一個現(xiàn)代化世俗國家。但是他理想中的民族國家在土耳其的實踐中,面臨著缺乏根基、水土不服的問題,加之改革措施缺乏變通,無視多元性和差異性,使得國民在民族認同構建的過程中,存在抵觸心理,最終效果不理想。②甄華杰:《現(xiàn)代土耳其社會分層研究》,西安:西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97頁。
西化過程帶給土耳其人難以言喻的失落感與恐懼感,他們開始陷入自我迷失和混亂,逐漸失去了本民族的身份認同感。對于一個國家而言,民族身份認同的長期缺失感會帶來凝聚力的喪失,如果一個民族失去了凝聚力和向心力,將會導致整個國家精神信仰的坍塌,將會帶來致命性的打擊,這也是身為土耳其人民的帕慕克所不想看到的。因此他塑造出“白色城堡”的意象,希望幫助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尋找到身份認同的歸屬感,重新構建集體性的精神信仰。
“白色城堡”還象征著人類共同追尋的精神故土。在沈從文《邊城》一書中,守護著茶峒百年興廢的白塔在風雨之夕轟然倒塌,象征著充滿人情美的湘西世界在城市文明的侵蝕下土崩瓦解,結尾處重新修葺坍圮的白塔也象征著鳳凰人對原始故鄉(xiāng)文明的追憶與重拾。威尼斯學者長期在異鄉(xiāng)漂泊流浪,白色城堡正是隱喻威尼斯學者永遠無法返回的夢中故鄉(xiāng)。
大霧是小說中的核心意象,象征著迷失自我的困境。①周寧:《小說家的思想——重讀帕慕克〈白色城堡〉》,《讀書》,2015(04),第103頁。在威尼斯學者看到白色城堡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逐漸習慣了伊斯坦布爾的生活,夢里的故鄉(xiāng)是不可能重返的,只能由霍加代替自己完成未能成為現(xiàn)實的夢境。他不得不獨自一人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威尼斯,繼續(xù)著無法擺脫卻不得不坦然接受的命運,面對著困難重重的人生。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去中國的小船》一文中這樣形容城市:“城市生活者那如同舉行某種年度儀式般地陷入的、像日常熟悉的渾濁的咖啡果凍一般的精神幽暗再次籠罩了我。臟兮兮的樓宇,蕓蕓眾生的群體,永不中頓的噪音,擠得寸步難移的車列,鋪天蓋地的廣告牌,野心與失望與焦躁與亢奮——其中有無數(shù)選擇無數(shù)可能,但同時又是零。我們擁有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擁有。這就是城市。”②[日]村上春樹:《去中國的小船》,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31頁。足以見得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都市似囚籠一般禁錮著人們的肉體,束縛著人們的精神。而那遙遠的“白色城堡”則與壓抑、臟亂的伊斯坦布爾城市相對照,成為了人類精神世界中的理想棲息地。
生活在現(xiàn)代大都市中的我們,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著威尼斯學者的影子??旃?jié)奏的生活中,我們時常處于一種緊張而焦灼的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疏離而冷漠。我們似螻蟻般在大都市精心包裝的外殼下茍延殘喘,靈魂深處保留著一絲對故鄉(xiāng)溫存的向往,掙扎在對過去的苦苦追憶與無法回到過去的痛苦泥沼中寸步難行,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割裂自我,無奈地尋求心靈的解脫和救贖。
與“白色城堡”形成一組對比意象的是“我”與霍加運用機械科技知識共同制造出的武器“黑色污點”,它是一個由鋼鐵打造的重型機械大炮。作者在小說中并未對這一武器進行具體的細節(jié)描繪,而只是運用比喻的寫作手法,將它比喻為“豬、黑崽、巨獸、魔鬼撒旦、大家伙、大蟲子、龐然大物、獨眼巨人、藍色眼睛的怪物、黑色的鐵堆、移動的城堡、帶輪子的鍋、帶弓箭的烏龜”,使讀者可以賦予“黑色污點”這個意象更多隱喻意義。
“黑色污點”隱喻奧斯曼帝國戰(zhàn)爭的冷酷性。黑色象征著黑暗、冰冷、死亡與戰(zhàn)爭,奧斯曼帝國的歷史是一部衰落史,更是一部戰(zhàn)爭史。書中進攻白色城堡的戰(zhàn)爭在人類文明進程中真實存在,它代表著土耳其戰(zhàn)爭史上的一場浩劫,1529年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者蘇萊曼一世率領十萬人攻打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冬季的寒冷逼退了土耳其軍隊,這場戰(zhàn)役以土耳其人的戰(zhàn)敗結束,史稱“維也納之圍”。這一次戰(zhàn)爭也成為了奧斯曼帝國止步西歐的歷史轉(zhuǎn)折點,此后西方成為了土耳其人無法抵達的遠方。
戰(zhàn)爭的隱痛與陰翳是土耳其人記憶里揮之不去的“黑色污點”。人類貪婪地對文明和文化的血腥暴力征服,大量人力、財力的浪費拖垮了國家經(jīng)濟。當整個國家被籠罩在戰(zhàn)爭的“黑色污點”下時,人間就如同惡魔撒旦統(tǒng)治下的煉獄一般,人民的生活充滿著苦難與絕望。戰(zhàn)爭對于一個民族所帶來的黑色創(chuàng)傷是難以愈合的,那段歷史中的黑色記憶也是難以忘懷的。城市已不再有城市的容貌,廢墟成為隨處可見的風景。當現(xiàn)代科技被濫用,變成肆意殺戮、破壞和平的武器時,世界必然走向毀滅與失敗。兩種文明在交流中產(chǎn)生碰撞是難免的,但是彼此可以理解沖突、消解崇高,以求達到互惠共存的狀態(tài)。在中東文明與歐洲文明歷史語境與現(xiàn)代書寫下,帕慕克渴望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引起讀者對于二者關系的重新審視與思考,從而跨越東西方文明之間的藩籬。
“黑色污點”也是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象征。當土耳其人初次接觸“黑色污點”時,過于沉重的大炮使得行軍速度變緩,軍人們都認為它是邪靈的象征,會為軍隊帶來災禍,紛紛不敢靠近。最終它陷入沼澤而不能前進,也反映出了土耳其人與現(xiàn)代西方發(fā)達的科學技術之間深度的隔閡。
土耳其是一個中東地區(qū)的國家,土耳其國土面積為769604平方公里,其中97%屬于亞洲,3%位于歐洲。盡管土耳其大部分領土位于亞洲,但它始終堅持自己是一個歐洲國家。近代歷屆土耳其政府都非常推崇西方文化,共計開展了三次西化運動。但是土耳其融入歐洲的過程卻是非常艱難的。面對著西方“黑色污點”不斷進攻下的伊斯坦布爾,精美獨特的奧斯曼風格建筑被夷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西式混凝土建筑。帕慕克極度厭惡過度西化下的故鄉(xiāng),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他發(fā)泄著對城市的不滿:“這確實是個朝兩方推進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半成形、粗制濫造、骯臟污損的。”①[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何佩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8頁??Х取h堡、大型商場、雪佛蘭汽車、好萊塢電影這些西式的生活方式進入了土耳其人的日常生活,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改變和古老文明的絕跡帶給土耳其人強烈的時空斷裂感,造成了民族歸屬感的喪失,也使整個國家和城市喪失了個性。
現(xiàn)如今帕慕克這樣描述他內(nèi)心中對于故鄉(xiāng)的憂郁與哀傷:“奧斯曼帝國瓦解后,世界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迸聊娇伺c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構成了一組“在”而“不屬于”的依存關系,當城市與故鄉(xiāng)都無法作為知識分子安放心靈的家園和精神寄托,知識分子便成為了城市的邊緣人和故鄉(xiāng)的流浪者。
“黑色污點”象征著一種由知識分子個人蔓延到整個土耳其民族的失落感與挫敗感,是一種被稱之為“呼愁”的集體性憂傷。
“呼愁”是整座伊斯坦布爾城市的靈魂。它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shù)百萬人的憂傷情緒,是整個伊斯坦布爾人的憂傷?!昂舫睢奔仁窃从趭W斯曼帝國輝煌歷史的優(yōu)越感,又是源于奧斯曼帝國如今衰落的恥辱感。土耳其民族位于歐洲的邊緣卻生活在貧困之中,于是整個民族產(chǎn)生了這樣的一種處世哲學:土耳其人永遠不會富有,不會成功,貧困和挫敗感被當作命運被他們所接受。
土耳其在西化進程中,種族沖突問題、土耳其現(xiàn)代化改革問題的接踵而至,保守派與西化派之間喋喋不休的論爭,這些都促使帕慕克將視角轉(zhuǎn)向了那個記憶中的“黃金時代”。
沉睡的宗教信仰與歷史遺跡在帕慕克的作品中復活,懷舊的危機沖淡了土耳其人精神上黑色的絕望感和荒原感。帕慕克使用歷史語境下的書寫來修復劇烈社會裂變帶給國民心靈的戕害,“黑色污點”是隱藏在民族靈魂深處無意識的創(chuàng)傷,它包含著土耳其人對奧斯曼帝國昔日輝煌的留戀和沉湎,對帝國衰落命運不可挽回的哀嘆,對土耳其現(xiàn)代化改革過程中產(chǎn)生的諸多問題的焦慮。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有一段塵封的歷史、難以忘卻的隱痛,如何治愈民族創(chuàng)傷、走出記憶的陰霾、積極面對未來是值得探討的問題,而帕慕克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
在《白色城堡》這部小說中,從威尼斯學者和霍加最初的沖突對立到最后的和解交融,兩人的身份也一直處于不斷的互換之中。他們作為“自我”的時候代表本身的固有屬性,作為“他者”時分別代表東方和西方文明。二者在精神和靈魂層面的完全契合,是作為“他者”時兩種文明交融與穩(wěn)定的狀態(tài),而沖突則代表著“他者”外殼下兩種文明的對立。小說結尾處霍加選擇離開,以威尼斯學者的身份前往夢中的西方世界,威尼斯學者留在伊斯坦布爾繼續(xù)霍加皇室星相家的事業(yè),則是他們各自對“自我”身份的最后消解,他們轉(zhuǎn)化為東西方世界聯(lián)結的紐帶,即“我們”與“他們”的關系,帶給我們豐富的哲理性思考。
帕慕克從對個人身份的追問上升到對國家文化身份的追問具有極其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帕慕克提出了當今世界令人焦慮的民族文化身份問題:一個國家應當如何正視過去的歷史與未來的命運?若過分偏激地追求“文化自我論”,就會陷入種族主義的怪圈,無疑會排斥世界文化,不利于文化的融合;如果過度追求“文化他者論”,將會在世界文化的漩渦中迷失自我,喪失民族身份。
站在文化身份觀的選擇角度分析,《白色城堡》中關于兩種呈現(xiàn)對立狀態(tài)的顏色“白”與“黑”的選擇,二者不是意指某種東西方文明,而是兩種文明形態(tài)的選擇?!鞍住毕笳髦拿鞯娜诤希昂凇眲t象征著文明的沖突,最終“白”戰(zhàn)勝了“黑”,“黑”不攻自破。而事實上帕慕克也并非執(zhí)著于“黑”與“白”的對立,二者必須分出勝負,選擇非黑即白的狀態(tài),他更想在白與黑之間達到一個平衡點,因此小說最后以一團迷霧收尾,作者放棄做出“黑”與“白”的抉擇。
帕慕克創(chuàng)造性地找到了一條脫離傳統(tǒng)意義上東西方二元對立格局的道路,土耳其具有雙重的身份認知,既可以是東方的,也可以是西方的。兩位主角的身份互換象征著作者尋求“雙重身份”的價值判斷——我們既可以是東方人,也可以是西方人。他既沒有將西方文化視作神明,也沒有將其棄之如敝屣,而是博采眾長、兼容并蓄、文化雜糅、東西共存,以一種開放、包容、折中的文化立場對待西方文化。帕慕克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重新審視土耳其民族文化的概念,重建了失落的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民族文明。
《白色城堡》中,在威尼斯學者與霍加相遇之初,在他們相互學習溝通的過程中,也伴隨著對彼此的不信任以及批判懷疑,這也是對自身所屬文明的維護。進攻“白色城堡”的戰(zhàn)役失敗后,霍加和威尼斯學者在濃濃大霧中互換身份,一人逃離原有的故鄉(xiāng),一人留在充滿新生的城市。從思想情感層面而言,東西方各有的價值觀沒有被分裂,也不會失去歸屬感;從文明的角度來說,這使人類沒有失去東西方任何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二人在看似對立的文化身份中實現(xiàn)了文化的兼容并蓄。帕慕克的小說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了他對東西方文化關系問題的深切關照,揭示了沖突和對立對發(fā)展本民族文化是沒有益處的,只有站在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以包容、開放、折中的態(tài)度,積極面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矛盾與碰撞,架起一座東西方文明交流的橋梁,在堅守本民族文化的根基上,對西方先進文化兼收并蓄、博采眾長,才能找回土耳其人遺失的民族身份歸屬感與認同感。
顏色意象在帕慕克的作品中占據(jù)大量篇幅,幼年的學習繪畫藝術的經(jīng)歷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無意識地將色彩與文字交融。《白色城堡》中,他以“白”與“黑”的艱難抉擇表現(xiàn)自己對于個人身份認知的追尋、東西方文明關系問題的態(tài)度,給讀者獨特的視覺審美體驗。帕慕克的作品以故鄉(xiāng)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東方文化為背景,借鑒效仿西方文學的寫作技巧,將東方的神秘題材與西方的敘事結構完美結合。他使得東西方文化在流變中依舊堅持靈魂對話,達到了精神上的深層契合。也正是因為閱讀他的小說,我們得以窺見一隅土耳其的歷史、文學、宗教、民族心理與文化身份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