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多年來，有一種觀點，即“五四”新文化運動尖銳地批判孔子和儒家，是認錯了敵人，因為法家才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腐朽最邪惡的東西。這種觀點的出現(xiàn)，是因為對當時的歷史語境不夠了解造成的。民國成立未久即由袁世凱當國，而尊孔復古的狂潮隨之興起。袁世凱掀起尊孔復古的狂潮，是為其帝制自為準備思想上的條件。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在尊孔復古的潮流中扮演了主導角色。北洋軍閥掀起的尊孔復古逆流，既能為袁世凱的帝制活動服務，也能為張勛的復辟活動服務。實際上，尊孔復古的逆流，本身便是民國初年兩次復辟活動的一部分。所以，對于新文化人士來說，尊孔復古逆流，正是其時思想文化上最大的敵人。新文化人士批判所謂孔教、批判尊孔復古逆流，是在進行思想文化上的啟蒙，也是在拯救和捍衛(wèi)新生的中華民國。所以，他們并沒有認錯敵人。

多年以來，不止一位學者提出一種觀點，即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烈批孔、反儒，是認錯了真正的敵人。這種觀點認為，中國歷史上的法家，才是最骯臟、最邪惡的傳統(tǒng)文化。要批判傳統(tǒng)文化，應該以法家為主要對象；要建設新的文化，必須徹底清算法家這筆最負面的遺產(chǎn)。而新文化人士，卻幾乎一致將槍口指向孔子、指向儒家，把法家輕輕放過了。更有甚者，還有新文化人士在尖銳地批孔反儒的同時，卻向歷史上的法家人物表示了某種程度的好感、肯定。例如有的新文化人士，在批孔反儒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對儒家，對孔孟，那真可謂毫不留情，但卻對秦始皇、曹操這樣的法家人物流露了一定的贊美。這實在是歷史性的誤會，對后世的思想觀念、文化建設乃至于政治進程，都產(chǎn)生了很不好的影響。

法家毫無疑問是骯臟和邪惡的傳統(tǒng)，但儒家是否就是比法家更值得肯定、保留的遺產(chǎn)，是可以討論的問題。本文對此姑且不論，只想強調(diào)：“五四”新文化運動將批判的火力集中在孔子和儒家身上，是合乎歷史的邏輯的；即使這是一場歷史的誤會，這種誤會的產(chǎn)生，也有著歷史的必然。

辛亥革命的結(jié)果，是將一個實行了幾千年帝制的中國變成了一個共和國。雖然中華民國有各種不如人意處，雖然在魯迅這樣的人看來是“招牌雖換，貨色依舊”，但建國伊始，還是有著濃重的新氣象。新生的中華民國，雖然在許許多多的方面沿襲著過往的舊習，但也畢竟在不少方面顯示了滌瑕蕩穢、除舊布新的面貌。民國初建時，辛亥革命影響尚存，因此，在文化思想領(lǐng)域，各種新觀念、新思潮還頗為活躍。然而，好景不長。袁世凱站穩(wěn)腳跟、握穩(wěn)權(quán)柄后，便開始了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倒行逆施。而文化方面的倒行逆施，往往在政治方面的后退之前。袁世凱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倒行逆施，是為政治方面的倒行逆施制造輿論。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倒行逆施，當然表現(xiàn)為狂熱地復古；而復古的幾乎全部表現(xiàn)，就是尊孔。思想文化方面的狂熱尊孔，為兩次帝制運動起了鳴鑼開道的作用。袁世凱當國后，實際上進入了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而北洋軍閥，無論大小，無不狂熱尊孔，很難找到例外。而某種意義上，正是北洋軍閥集團的狂熱尊孔，導致了新文化運動的激烈反儒。所謂歷史的必然，就是這個意思。

北洋軍閥的狂熱尊孔是新文化人士激烈反儒的一種重要原因，這其實早已是一種常識，許多相關(guān)論著都要提及此點。所以本文的基本觀點并非新創(chuàng)，而是試圖把這個問題進行比較系統(tǒng)和深入的闡釋，同時試圖在某些具體的問題上提出一點新見。新文化運動的激烈反儒，當然根本目標是為了摧毀僵固在國人頭腦中的傳統(tǒng)倫理體系，是要在國人頭腦中代之以新思想新觀念，是要在全社會代之以新的文化形態(tài)，是為了“再造文明”。然而，新文化運動激烈反儒，還有一個最切近、最急迫的目標，那就是拯救民國。中華民國是共和國，其主流文化形態(tài)、思想觀念，如果被傳統(tǒng)儒家的文化思想和價值體系所支配，那就意味著民國的滅亡。所以，新文化人士在激烈反儒時，是有著有意無意的從思想文化的角度拯救民國的意圖的。

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喊錯了口號、認錯了敵人這種觀點，商昌寶曾發(fā)表《五四新文化運動喊錯口號批錯對象了嗎》（見《東岳論叢》2016年第8期）一文予以反駁，其中特別提及了“五四”前的政治復辟和文化復古思潮，是新文化運動以孔教為敵人的重要原因。同時，也強調(diào)了新文化人士批孔反儒有著拯救民國的用意。這些都是很中肯的觀點。本文則主要從北洋軍閥一致尊孔的角度，談談新文化運動以孔教為最大敵人的合理性。

一

由于中華民國一建立便很快被袁世凱掌控，由于新文化人士對民國也總是只有批判而鮮有歌頌，還由于種種其他更多樣更復雜的原因，長期以來，我們一提到民國初年，就想到內(nèi)外交困、民不聊生，就想到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而對民國初建時滌瑕蕩穢、除舊布新的方面則知道得比較少。這其實也是一種偏頗。其實，民國初建時，在不少方面還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別的且不說，只說思想文化和教育制度方面，就頗有迥異于帝制時代處。來新夏等人所著的《北洋軍閥史》中，論及尊孔復古逆流的“泛濫”時，也說：“民國肇始，在民主革命潮流的沖擊下，人們的思想從孔孟之道的封建枷鎖下得到了一定的解放”，并引用了1912年7月14日《大中華民報》上的記載：“湘鄂之野，吳越之區(qū)，百粵之地，蜀滇之中，秦晉之間，無工商，無士庶，莫不現(xiàn)一種自由之風，共和之氣?！雹賮硇孪?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

民國建立，從中央到地方都建立了新的行政制度，其他制度也隨之改變。教育制度也面目一新。中國的教育機構(gòu)，明確頒布教育宗旨，是從清末的1906年開始的。1906年3月25日，清廷諭示以“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為國家教育宗旨，著學部通飭遵行。②見《中華民國史·大事記》第一卷（1905—1915），韓信夫、姜克夫主編，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22頁，第381頁。民國建立后，原有的教育宗旨當然改變。1912年9月2日，中華民國教育部頒布的教育宗旨是：“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雹垡姟吨腥A民國史·大事記》第一卷（1905—1915），韓信夫、姜克夫主編，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22頁，第381頁。陳旭麓在《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中，論及1912年底開始的尊孔狂潮時，說：

辛亥革命并沒有自覺地圍剿孔子，但辛亥革命所具有的反封建性質(zhì)，又使它所造成的社會變化必然會直接或間接地觸犯孔子。1912年3月，南京臨時政府頒布的《臨時約法》，規(guī)定“人民有信教之自由”，實際上具有否定“定于一尊”的孔子的意蘊。同時，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還用行政命令的方式，規(guī)定學校不準讀經(jīng)，不準祀孔，從而把“大成至圣先師孔子”逐出了學校。廣東、江蘇、湖南、四川等地的學校，廢除了尊孔讀經(jīng)，把孔廟改為學校或習藝所，停止了祀孔典禮。這種做法在孔子主義者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④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361頁，第364頁，第365頁。

陳旭麓是在解釋尊孔復古狂潮為何在1912年年興起時說了這番話，并非特意陳說民國初建時的新面貌、新氣象，但卻客觀上說明了民國初建時思想文化和教育方面的新顏新貌。

李宗一、曾業(yè)英等人所著的《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也說，二次革命（1913年7月）以前，辛亥革命對舊制度的沖擊作用還沒有消失，以孫中山為代表的民主力量在國內(nèi)還有相當大的影響，因此，國內(nèi)輿論方面，關(guān)于民權(quán)、法治的話語還一度占著優(yōu)勢。延續(xù)幾千年的社會制度和道德規(guī)范，過去神圣不可侵犯，現(xiàn)在也受到質(zhì)疑、攻擊。在一些新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眼里，君主專制和官僚特權(quán)已經(jīng)是非法的東西。人們至少在口頭上已經(jīng)普遍承認了政治平等和言論、結(jié)社、通訊等方面的自由?？鬃又?、儒家之義和等級觀念，都受到挑戰(zhàn)。忠君、尊孔的教育宗旨被廢除，儒家經(jīng)典在各級學校都喪失了神圣地位。社會上，特別是南方各省，反對孔孟禮教的氣氛一度很是濃烈。⑤李宗一、曾業(yè)英 等著《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下冊，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483頁，第484—486頁，第486頁，第487頁。

在后來的反孔批儒運動中橫刀立馬、所向披靡的魯迅，是在家鄉(xiāng)紹興見證了民國的成立的。后來的魯迅研究者，總是反復強調(diào)魯迅對辛亥革命的失望，對新生的民國的失望。這自然有魯迅自己寫下的話為證。在小說《阿Q正傳》里，寫到辛亥革命發(fā)生后的狀況時，說：“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jù)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知縣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么——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雹亵斞福骸栋正傳》，見《魯迅全集要》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7頁。在回憶性散文《范愛農(nóng)》里，魯迅說紹興光復的第二天，范愛農(nóng)上城來，約魯迅一起到街上看看光復后的情形，而情形頗令二人失望：“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nèi)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xiāng)紳所組成的軍政府，什么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雹隰斞浮斗稅坜r(nóng)》，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314頁，第313—314頁。這個匆忙拼湊的軍政府也很快垮臺：“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fā)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雹埕斞浮斗稅坜r(nóng)》，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314頁，第313—314頁。紹興當然可以看作是全國的縮影。所以，學術(shù)界一向認為，對于辛亥革命，對于新生的民國，魯迅“失望比希望來得還要迅速。”④李侃：《魯迅與辛亥革命》，見《辛亥革命史論文選》下冊，三聯(lián)書店1981年6月版，第1252頁。革命成功、民國初建時的紹興，同其他地方一樣，在許多方面是換湯不換藥。但是，也并非沒有革故鼎新之處。朱仲華寫于1981年9月的《辛亥革命以后的紹興》一文，從軍事政治、文化教育、經(jīng)濟交通、社會風俗、醫(yī)療衛(wèi)生等方面敘說了辛亥革命以后紹興的變化。這里只抄其一段：

辛亥革命以后，紹興社會風氣，有極大變化。男子剪辮，女子廢除纏足，三跪九叩制改為三鞠躬制，男子服裝廢除馬蹄袖、四方馬掛（褂），改穿對襟馬掛（褂）；舊式結(jié)婚六禮親迎，也逐步以文明結(jié)婚代替。城內(nèi)三埭街住民，舊稱墮民，辛亥革命以后廢去。民國二年紹興布業(yè)會館開始成立茶館，覺民舞臺，開始演戲。以后紹興每逢集會，都在覺民舞臺。照明方面，以前居戶用香油燈，店家用湈油燈。民國二年由張榮堂發(fā)起開設華光電燈公司，即今營橋地址。消防方面，在辛亥革命以后，警察所開始設消防隊，大路有七星洋龍局。⑤朱仲華：《辛亥革命以后的紹興》，見《辛亥革命紹興史料》，第32頁。

魯迅后來也談論過紹興“墮民”的事情。在寫于1933年7月3日的《我談“墮民”》一文中，魯迅說了自己對浙東一帶“墮民”來源的看法，又說墮民只能操賤業(yè)，男的是收舊貨、賣雞毛、捉青蛙、做戲。至于墮民家庭的婦女，則是每逢年節(jié)，到她認定的主人家里去賀喜，意在得到一點賞錢；主人家平時有婚喪一類事情，則去幫忙，當然也意在得到一筆賞錢。墮民所走的主人家是認定了便祖祖輩輩不變的，作為遺產(chǎn)代代相傳，婆婆死了，便由兒媳接班。這種認定的類似于主奴的關(guān)系，對于墮民來說，還是一種可以買賣的權(quán)利。如果墮民家庭貧窮到極點了，或者急需一點錢用，便可將往主人家走動的權(quán)利賣給他人，從此便斷絕與舊主人的關(guān)系。魯迅說：

我還記得民國革命之后，我的母親曾對一個墮民的女人說，“以后我們都一樣了，你們可以不要來了?！辈涣纤齾s勃然變色，憤憤的回答道：“你說的是什么話？……我們是千年萬代，要走下去的！”

就是為了一點點犒賞，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還要做更廣泛的奴才，還得出錢去買做奴才的權(quán)利，這是墮民以外的自由人所萬想不到的罷。①魯迅：《我談“墮民”》，見《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7頁。

魯迅作此文，意在揭示墮民這類人身上的奴性何其深厚。這同時也解釋了辛亥革命作為一場政治和軍事運動，為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中國的自由、民主和人權(quán)問題。浙東墮民面對身份變化的驚惶、憤然，不過是全國廣大普通民眾精神狀貌的極端表現(xiàn)而已。從帝制時代的草民、臣民變?yōu)楣埠蜁r代的國民、公民，心理的不適應是普遍性的。政治制度上從帝制變?yōu)楣埠?，通過一場革命便可以實現(xiàn)，而廣大民眾的精神從“帝制”變?yōu)椤肮埠汀?，那就是十分艱難的事情了。正因為如此，民國建立后在許多方面“招牌雖換，貨色依舊”，就是并不難理解的。魯迅雖然多次表示對民國的不滿、失望，但是又是非常理解民國的種種不如人意處必然出現(xiàn)的緣由的。魯迅關(guān)于墮民的言說，也證明了民國建立后，“墮民”的準奴隸的身份徹底取締了，他們與代代走動的主人家的那種準主奴關(guān)系，也徹底廢除了。原先的“墮民”，成了與任何人一樣的國民、公民，與原來的主人形成了完全平等的關(guān)系。這當然也是民國的一種新氣象：雖然魯迅本意并非強調(diào)這一點，但卻客觀上說明了這一點。

魯迅最后寫作的文章是《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沒寫完便辭世了，文章以未完稿的形式留給了后人。文章一開始便寫辛亥革命、民國建立，人們有了隨便剪去辮子的自由，這讓魯迅因此而愛護民國：

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為了保存古跡，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它的。張勛來也好，段祺瑞來也好，我真自愧遠不及有些士君子的大度。②魯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56—557頁。

自民國成立，魯迅在見諸各種出版物的文字中，對“中華民國”都是批評的，都表達著對民國的失望和不滿。然而，在即將告別人世、即將告別這“中華民國”時，魯迅卻明確地表達了對它的“愛”。當寫下這樣的文字時，魯迅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終點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之將死，其言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民國成立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來，魯迅總是表達著對民國的怨言，而在即將永久告別這民國的時候，魯迅卻一字一句地說出了對民國的“愛”。我認為，魯迅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借悼念章太炎之機表達對民國的深藏心底的“愛”，也是十分合適的。章太炎曾經(jīng)為民國的到來而奮斗，當民國建立后也長期對這民國失望甚至憎惡。現(xiàn)在，章太炎已經(jīng)永久地與他參與創(chuàng)建的民國告別。魯迅在悼念他的文章中表達對民國的深沉的“愛”，也可認為有代表章太炎發(fā)言的意思。

魯迅在臨終前兩天顯露的對民國的這種態(tài)度，頗像一個嚴父對一個一向頑劣的兒子最后的感情表白。這個兒子因為頑劣成性而二十五年間總是受到父親的責罵，現(xiàn)在，當父親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時，卻說出自己其實是深受著這個兒子的。二十五年間不斷地責罵，無非是希望他變得好一些，無非是擔心他墮落得更嚴重。因愛之深所以責之切，用來解釋魯迅二十五年間對中華民國的態(tài)度，也是很合適的。

二

民國的新氣象，令守舊者憤怒，這也是很好理解的。而守舊者掀起尊孔復古的狂潮，某種意義上正是對民國新氣象的對抗；而“五四”新文化人士激烈批孔反儒則又是對守舊者尊孔崇儒狂潮的對抗：這三者之間，應該是這樣一種邏輯關(guān)系。而大大小小的北洋軍閥，則充當了那個時代守舊勢力的代表。

在人們通常的觀念里，北洋軍閥集團是一個政治、軍事團伙，很少有人把北洋軍閥集團視作一種思想文化聯(lián)合體。其實，北洋軍閥在思想文化上的一致性，遠遠大于他們在政治軍事上的聯(lián)合性。政治上，他們常常相互是對手、是政敵；軍事上則動輒打成一團。只有在思想文化上，他們從來是一致：一致地尊孔崇儒，一致地痛恨新思想新文化，哪怕相互打得你死我活，也決不會導致思想文化上的分裂。

歷史學家陳志讓寫過一本《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薄薄的一冊，卻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界的名作。該書第十二章是《文化的趁勢：守舊與現(xiàn)代化》，在薄薄的一本書中還專辟一章研究北洋軍閥的思想文化，可謂慧眼獨具。陳志讓首先指出研究北洋軍閥者的一種通病，即往往忽視北洋軍閥所代表的文化，而之所以如此，是認為北洋軍閥基本上是粗鄙野蠻之人，不學無術(shù)，與文化不沾邊。北洋軍閥中確實許多人連粗通文墨都談不上，只能說略識之無，甚至目不識丁。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化觀念、文化信仰。外號“狗肉將軍”和“三不知將軍”（不知自己錢有多少，兵有多少，姨太太有多少）的張宗昌，在山東督軍任上時曾出資印行“十三經(jīng)”；只能說是粗通文墨的孫傳芳在江蘇督軍任上時曾大力提倡投壺古禮。何況，北洋軍閥中也確有些人，接受過相當完備的傳統(tǒng)教育，例如吳佩孚。再說，北洋軍閥的幕僚中，都有受過良好教育、文化程度很高的人。例如黎元洪的秘書饒漢祥、吳佩孚的秘書張其锽，都擅長舞文弄墨。因此，陳志讓強調(diào)，忽視對北洋軍閥思想文化的研究，就等于放棄對他們判斷能力和判斷標準的研究，這樣就難以全面深入地了解北洋軍閥集團，也無法真正懂得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政權(quán)的理論基礎。陳志讓同時強調(diào)，承認北洋軍閥也有自己的文化思想和判斷能力，并不意味著承認他們的文化思想宏偉精深，也不意味著承認他們的判斷多么高明。北洋軍閥具有自己的文化思想，但他們的文化思想往往陳腐不堪；北洋軍閥具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但他們的判斷經(jīng)常前后矛盾。他們的文化思想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他們掌握了軍權(quán)、政權(quán)，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對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是十分惡劣的，是嚴重阻礙了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陳志讓說：

從袁世凱就任總統(tǒng)到張作霖就任大元帥（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七年），這十幾年中軍閥因襲了清末保守派文化的傳統(tǒng)。他們表現(xiàn)的第一個特點是幾乎全都尊孔。①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北洋軍閥文化程度不同，政治見解常常有異，為搶地盤混戰(zhàn)不休，但是，全都尊崇孔子。陳志讓指出，從1913年袁世凱下令尊孔到1927年張作霖下令定禮制，次年祀孔，可以說尊孔貫穿了整個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在這期間，不斷有軍閥呼吁、要求以所謂孔教為國教，在他們統(tǒng)治的地區(qū)，強令讀儒家經(jīng)典，并且開辦特別的學校來發(fā)揚儒家文化?！霸谒麄兊哪桓?，政府之中雇用了許多受過傳統(tǒng)教育的官僚學者，幫他們對國家大政發(fā)表意見，發(fā)表通電。通電中振振有辭的都是以儒家道德標準為根據(jù)的理論?！雹陉愔咀專骸盾娂澱?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電戰(zhàn)”是北洋軍閥混戰(zhàn)時期的一種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兩軍正式交戰(zhàn)前，往往先進行一場電報戰(zhàn)，即互相發(fā)表譴責、辱罵對方的通電，而譴責、辱罵對方的理論根據(jù)，卻都是儒家經(jīng)典，孔孟之言。陳志讓舉例說，1917年張勛擁溥儀復辟，打出的理論旗號是維護儒家綱紀；而段祺瑞打敗張勛、恢復民國，也是以維護儒家綱紀為號召。1922年6月，徐世昌的大總統(tǒng)當不下去了，宣布下野，直系將領(lǐng)擁黎元洪復任總統(tǒng)，黎元洪復任前發(fā)表長篇通電，譴責民國成立以來的政治亂象，其中說：“軍位既尊，爭端遂起，下放其上，時有所聞，婚媾兇終，師友義絕，翻云覆雨，人道蕩然?！雹凵蛟讫垼骸独柙樵u傳》（下），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3年版，第132頁。陳志讓評說道：“黎元洪了解的亂七八糟的根源也還是綱紀不振?！雹荜愔咀專骸盾娂澱?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陳志讓指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治結(jié)構(gòu)、社會行為和政治行為，都建立在儒家學說之上，都以儒家學說為理論基礎。但是，西方侵入中國后，儒家理論的權(quán)威性、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治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固性，都受到挑戰(zhàn)。一部分人開始對儒家理論發(fā)生懷疑。在西方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思想文化力量的沖擊下，儒家的理論學說其實節(jié)節(jié)敗退。而在敗退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兩種衛(wèi)道的學說。一種是“西學源出中國說”；另一種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兩者的共同處是都強調(diào)儒家傳統(tǒng)不可替代，而“中國的道德天下第一”。關(guān)于“西學源出中國說”，陳志讓寫下了下面一段話：

“西學源出中國說”簡單得可笑，不必多說，只舉編《湘軍志》的王闿運為例子。他認為墨子見逐于圣門，往西邊走，外國人把他的名字讀錯了，變成了“摩西”（Moses），他帶的矩就演變成了十字架。這樣可笑的推論方法，在軍閥時代還有人一本正經(jīng)地在那里用。吳佩孚上將就說：“中國既為世界最古而又最大之國，則世界文化淵源于中國，實為事理之當然?！鄙踔量茖W技術(shù)的發(fā)明，吳大將也認為先出自中國。伏羲時的奇肱氏和春秋時的公輸子不是造過飛車和飛鳶么？據(jù)他說那就是飛機。諸葛孔明不是用過木牛流馬么？那就是汽車。吳大將軍竟不耐煩地說人類要那么多種語言干什么？還不如都說中國話方便得多。①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這樣的推論一百多年后仍沒有過時，仍然有人在用。實在無法用一句“簡單得可笑”便將其打發(fā)。

比“西學源出中國說”更能征服人、更有生命力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理論。陳志讓稱其為“文化公式”。明確提出此說者，是張之洞。當張之洞提出這樣一種體用學說時，中國人對西方學術(shù)的普遍性認識是：西方有科學技術(shù)，但科學技術(shù)本身是價值中立的，自身無所謂好壞優(yōu)劣，因此要用中國的價值標準去評判之、鑒別之，然后方能好好地利用之。西方也有各種不同于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制度，但自身也無所謂好壞，必須也用中國固有的價值標準去衡鑒之、判別之，才能好好地利用之。西方的宗教，當然是一種價值判斷標準，但中國決不能認可之。認可之后則一定“人倫大亂”“綱紀不振。”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核心觀念便是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不能改變、不能動搖，這價值體系是千秋萬代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西方的東西，只能在用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標準加以分辨、判別后方可為我所用。而孫傳芳、吳佩孚等北洋軍閥則十分信奉張之洞的學說。孫傳芳自己也提出了“中學為精神，西學為輔助”的“學說”。吳佩孚則把張之洞的“體用理論”用到極致，強調(diào)治國者要“內(nèi)圣為體，外王為用”；軍人則應“忠孝為體，順逆為用”。甚至孔子的基本道德范疇“忠”與“恕”也有了體用之分，變成“忠者恕之體，恕者忠之用”。②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陳志讓的專著《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基本觀點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中國的各級政權(quán)，實質(zhì)上是一種“軍——紳政權(quán)”。1912年以后，軍人的勢力異常強大，于是軍人與紳士共同執(zhí)掌政權(quán)而由軍人主導，成為中國各級行政機構(gòu)的普遍狀態(tài)。在北京，中樞的總統(tǒng)府、國務院、國會由軍人操縱；在地方，省一級不必說，就是縣長，甚至鄉(xiāng)長，都在軍人掌控之中?！斑@種政權(quán)我們叫作‘軍——紳政權(quán)’”。③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而北洋軍閥之所以狂熱尊孔崇儒，根本原因，還在于他們意識到孔子學說、儒家理論，是有利于維護這種“軍——紳政權(quán)”的。陳志讓說，一般的舊官僚、軍閥，對西方文化所知甚少，但“深深了解儒家學說與軍——紳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于是以衛(wèi)道君子的身份，由衛(wèi)孔子之道來衛(wèi)軍——紳政權(quán)。”④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

卻原來，根本目的是保衛(wèi)“軍——紳政權(quán)”，而衛(wèi)道、衛(wèi)孔子，不過是捍衛(wèi)他們的政權(quán)的手段。

來新夏等人所著的《北洋軍閥史》，也論述了北洋軍閥怎樣以“中學為體，本學為用”為指導思想。袁世凱的小站練兵，是北洋軍閥的起源，或者說，那天津附近的小站，是北洋軍閥的搖籃。而袁世凱就是以“中體西用”為練兵的指導思想。袁世凱明確把“訓”與“練”作為兩個不同的范疇。所謂“訓”，是對兵士進行思想教育、心靈重塑，而這必須完全以傳統(tǒng)的綱常倫理為軌范，為圭臬。而“練”則是對兵士進行軍事技能、武器使用方面的教育，這方面不涉及價值判斷，因而可以采用西法。亦即“訓”為體，而“練”為用。袁世凱的建軍思想是“訓以固其心，練以精其技”，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侗毖筌婇y史》說，北洋軍閥集團所謂的“西用”，所指比較清楚，就是指西方的技術(shù)性的東西。而他們所謂的“中體”雖然內(nèi)容頗為含混，但基本是指傳統(tǒng)儒家的價值觀念、倫理體系。①來新夏 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

三

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值得注意的是軍人變成了衛(wèi)道的一支獨立的勢力！”②陳志讓：《軍紳政權(quán)——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9月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1頁，第142頁，第142—143頁，第4頁，第144頁，第144頁。其實，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軍人不僅僅是成為了一支衛(wèi)道的獨立勢力，甚至充當了衛(wèi)道的先鋒隊、排頭兵。這也是極具有時代特色的現(xiàn)象。

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尊孔復古狂潮中的人物，當然并非全都是軍閥，也有康有為、陳煥章這樣的學者、文人。但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各級政權(quán)都控制在軍人手里。沒有大大小小的軍閥的提倡、支持，大大小小的非軍閥的人物，也是不可能掀起尊孔復古狂潮的。所以，把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的尊孔復古等同于北洋軍閥的尊孔復古，也是無大差錯的。

北洋軍閥的祖師爺是袁世凱，也正是袁世凱在執(zhí)掌了最高權(quán)力后，親自掀起了尊孔復古的狂潮。1912年9月，袁世凱還是臨時大總統(tǒng)時，便發(fā)布《通令全國尊崇倫常文》，痛心疾首地說：“本大總統(tǒng)痛時局之阽危，怵紀綱之廢馳，每念今日大患，尚不在國勢而在人心。”民國建立才九個月，袁世凱便如此出語，說明在他看來民國最嚴重的問題是造成了人心的敗壞。而人心敗壞的表現(xiàn)，當然首先是傳統(tǒng)的綱紀倫常遭懷疑、被否棄了。因此，袁世凱極力強調(diào)：“政體雖更，民彝無改”。政體雖然從帝制變?yōu)楣埠?，但傳統(tǒng)的綱紀倫常卻不能變易。所以，“中華民國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人道之大經(jīng)?！眰鹘y(tǒng)儒家的綱紀倫常依然是中華民國的立國之基。到了1913年6月，袁世凱又拋出了《通令尊崇孔圣文》，以行政命令的方式發(fā)動了尊孔運動。于是，社會上一時間出現(xiàn)了許多尊孔團體，而以孔教會最為引人注目?！犊捉虝s說》《不忍》等烏煙瘴氣的出版物爭相問世。特別值得一說的，是“辮帥”張勛充當了孔教會的總干事。③來新夏 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于此亦可見北洋軍閥與民國初年的尊孔復古狂潮的關(guān)系何其密切。

李宗一、曾業(yè)英等人所著的《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也論述了袁世凱掀起的“封建復古逆流”。在這濁浪滔天的復古逆流中，孔教會的表現(xiàn)特別突出?？捉虝?912年10月7日成立于上海，發(fā)起人為陳煥章、沈曾植、梁鼎芬等人。他們仇視新思想、新文化，認為民國建立后出現(xiàn)了“禮崩樂壞”的局面，“民德日益墮落，人心日益險詐，黨爭日益激烈，倫理日益紊亂”，如不及時挽救，“人類將滅”，“相率而為禽獸”。如何挽救呢？答曰：尊孔讀經(jīng)。可以說，這里表現(xiàn)的思想觀念、價值標準，與袁世凱別無二致。1913年8月，當國會正進行制憲工作時，陳煥章等人上書國會，要求“于憲法上明定孔教為國教”，而黎元洪、馮國璋、張勛等一干軍閥則發(fā)表通電，支持此種主張。雖然在憲法上明定所謂孔教為國教的提議最終被否定，但袁世凱政府對尊孔讀經(jīng)的提倡卻勁頭不減。經(jīng)教育部批準，孔教會于9月3日在國子監(jiān)舉行仲秋丁祭祀孔大會，袁世凱派親信、總統(tǒng)府秘書長梁士詒代表自己參加，以示對活動的支持。10月10日，袁世凱就任正式大總統(tǒng)，衍圣公孔令貽應邀到北京參加典禮，并向政府呈現(xiàn)孔氏家譜及前代冠服等物?！霸绖P則批令衍圣公暨配祀賢哲后裔，繼續(xù)享受前代榮典祀典”。1914年1月24日，政治會議議決祀孔，一切禮儀沿用前清制度，并要求各地方將所有文廟一律規(guī)復尊崇，每縣設奉祀官，專管廟務和祭祀。袁世凱政府又公布了崇圣典例，宣布了衍圣公的榮典和歲俸，“孔氏祀田由地方官清厘升科”，等等?！?914年9月25日，袁世凱正式頒布了《祭孔令》，公開恢復了前清的祀孔規(guī)定”。①李宗一、曾業(yè)英 等著《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下冊，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483頁，第484—486頁，第486頁，第487頁。1914年9月28日，是仲秋上丁日，這一天，袁世凱在孔廟隆重祭孔。早晨六點半，袁世凱即在全副武裝的侍從前呼后擁下到達孔廟。袁身穿繡有四團花的十二章大禮服，下圍褶紫緞裙，頭上戴著平天冠，“在侍從官朱啟鈐、周自齊及侍從武官蔭昌引導下行禮，俎豆馨香，三跪九叩”。據(jù)當時報紙報道，袁“跪拜從容，自始至終，絕無稍倦?！蓖蝗眨诟魇∈≡?，最高軍政長官也在文廟祭孔?！斑@是民國以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祀孔活動。”②李宗一、曾業(yè)英 等著《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下冊，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483頁，第484—486頁，第486頁，第487頁。

這一時期，袁世凱還發(fā)布了數(shù)道維護儒家綱常名教的告令。1914年3月11日，袁世凱以大總統(tǒng)的名義公布了參政院通過的《褒揚條例》，規(guī)定凡是所謂的孝行節(jié)婦“可以風世者”，概由政府官吏給予“匾額題字，受褒人及其家族愿立牌坊者，得自為之?！?0月27日，在參議院會議上，參政嚴復提出了《導揚中華民國立國精神建議案》，有二十名名流政要連署。這個提案的主旨，是要將“忠孝節(jié)義”四端作為中華民國的立國精神。③李宗一、曾業(yè)英 等著《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下冊，中華書局2011年7月版，第483頁，第484—486頁，第486頁，第487頁。

袁世凱當國后。以尊孔為主潮的復古逆流，洶涌澎湃。而各級軍閥扮演了重要角色。不妨以吳佩孚為例說說北洋軍閥的文化觀念。吳佩孚不僅是一個軍人，還一心想當一個文人。他一生寫下過數(shù)種闡釋儒家要義、維護綱常名教的著作，如《循分新書》《春秋正義》《易經(jīng)新解》《正一道詮》《明德講義》等；由他人輯錄者則有《蓬萊講話錄》。①見《吳佩孚先生集》下冊，文海出版有限公司1959年版，第304頁，第311—312頁，第310頁，第305—306頁。吳佩孚也是陳志讓所說的“西學源出中國說”的信奉者。吳佩孚駐節(jié)洛陽時，經(jīng)常這樣表達自己的人類文化觀：

關(guān)于中國歷史之淵源，世人往往滿足于一萬八千載之說，然余則寧采四萬八千載之論，視天干地支陰陽循環(huán)之理為荒唐無稽者，無談中國古代史實莊嚴之資格。余非懷疑晚近歐西科學之真價，然不能信其為萬能，中國古代文化之發(fā)達，往往有與現(xiàn)代文化暗相符合者。如所傳黃帝騎龍升天著陸希臘之說，可解為今日之飛機，歐西有女尊男卑之風，東方留男尊女卑之俗。伏羲率三男而經(jīng)略東方，女媧攜三女而開拓西土之神話，可說中國為舊邦而有余也。據(jù)現(xiàn)在來洛訪余之英國文學博士蘭頓氏之言，證實女媧墳猶存于土耳其領(lǐng)土之內(nèi)，而伏羲墳則留于中國鄭州商埠地之中，中國既為世界最古而又最大之國，則世界文化之淵源于中國，實為事理之當然，號稱世界三大發(fā)明之指南針、火藥及印刷術(shù)，均出于中國人之智慧，自無足驚異也。②見《吳佩孚先生集》下冊，文海出版有限公司1959年版，第304頁，第311—312頁，第310頁，第305—306頁。

吳佩孚的見識、思想，令人瞠目，然而如果想到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人發(fā)表類似言論，那就不應該驚訝，而只應該深思了。這里說到了英國那個文學博士蘭頓。此人于1924年6月5日跑到洛陽，拜見吳佩孚。在席間，吳倜孚大唱“西學源出中國說”、大談伏羲女媧“各奔東西”，“赴西方者形成歐洲之風俗，往東方者則熔鑄東方之習性，世界人類之分布，不外以帕米爾高原為中心而分派于東西”，蘭頓博士便說自己曾在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附近河岸“發(fā)見女媧之古墳”，且“至今尚保持原狀”。吳佩孚當然興奮極了，便問左右伏羲墓在何處，有幕僚說在鄭州，吳佩孚更興奮了。③見《吳佩孚先生集》下冊，文海出版有限公司1959年版，第304頁，第311—312頁，第310頁，第305—306頁。

這個英國的文學博士蘭頓，當然是為了迎合吳佩孚而編造了那個故事。來新夏等人所著《北洋軍閥史》中，說在民國初年的復古浪潮中，有一批外國文化掮客在其間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美國的傳教士他佳白公開撰文，宣稱孔孟之道是“人類共通之原理”；袁世凱的法律顧問、日本人有賀長雄提議在憲法中明確規(guī)定“孔教為國家風教之大本”；俄國人蓋沙令發(fā)表了《孔教乃中國之基礎》《中國之新命必系于孔教》等文章，鼓吹孔教乃“中國獨一無二之根本”，更有甚者，此人還公開宣稱，要拯救“皆為革命所顛倒”之人心，唯有將孔教發(fā)揚光大。④來新夏 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為批外國的文化掮客當然在尊孔復古逆流中起了一定的惡劣作用。而這個跑到洛陽拜見吳佩孚的英國人蘭頓，只是其中之一。

信奉“西學源出中國說”的吳佩孚，認為中國歷史有四萬八千年的吳佩孚，堅信伏羲女媧各奔東西分別開創(chuàng)了東西文化的吳佩，又必然是尊孔的。1916年，吳佩孚尚駐節(jié)保定時，便在那里成立了孔教會，“公推圣裔孔泗壇為會長”，“民國十五年準韓昌黎裔孫韓綬榮之請豁免文公祭田灘地升科”，也就是免征這祭田灘地的賦稅。其原批云：“查圣賢之道，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非文公無以傳圣賢之道，非昌黎無以宣孔孟之德，故歷代圣主明君賜田設祭以彰德，所請祭田免予升科一節(jié)，應予照準，以表崇儒重道之意”。①見《吳佩孚先生集》下冊，文海出版有限公司1959年版，第304頁，第311—312頁，第310頁，第305—306頁。

尊孔崇儒，是北洋軍閥共同的德性?！肮啡鈱④姟睆堊诓鲑Y精印十三經(jīng)，而“賄選總統(tǒng)”曹錕曾出資精印《孝經(jīng)》。鄭逸梅曾發(fā)表一則《曹錕精印孝經(jīng)》短文，說：

賄選總統(tǒng)曹錕，為當時清議所不容，但其人卻喜提倡舊道德，以孝經(jīng)一書，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乃天經(jīng)地義之著述，昔魏文侯從子貢受孝經(jīng)，漢文帝時，置孝經(jīng)博士，蓋孝經(jīng)為學子必讀之書，倫理學之基礎在焉，錕遂斥資雕板精印孝經(jīng)一巨冊，以貽戚友及僚屬。予曾于吳中某宦家見之，首冠蓬萊吳佩孚一序，末附跋語，則出齊燮元手筆也。②鄭逸梅：《曹錕精印孝經(jīng)》，見《四十年來之北京》第一、二輯合刊，1949年12月—1950年2月原刊，1978年12月重刊，第14頁。

繼馮國璋后成為直系軍閥頭子的曹錕，斥資精印《孝經(jīng)》，直系軍閥吳佩孚為之作序，而另一個直系軍閥齊燮元則為之作跋。三個直系軍閥共同推出了這版精印的《孝經(jīng)》。其實，北洋軍閥，馮國璋、曹錕、吳佩孚輩也好，段祺瑞、徐樹錚輩也好，黎元洪、張作霖也好，都是尊孔崇儒的，在文化思想上，沒有派系之分。

四

袁世凱當國后，以其為首的北洋軍閥集團瘋狂尊孔；袁世凱死后，尊孔的狂潮依然繼續(xù)。正因為北洋軍閥的瘋狂尊孔崇儒，才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烈批孔反儒。這種因果關(guān)系，一般的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著作，都會論及。例如，來新夏等人所著的《北洋軍閥史》便說，北洋軍閥的尊孔，實際上是在踐踏儒家文化，儒家文化中特別腐朽、骯臟的東西被他們發(fā)揚光大，“以致‘五四’運動提出了‘打倒孔家店’這類近乎絕對化的口號與此不無關(guān)系?！雹蹃硇孪?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北洋軍閥的瘋狂尊孔崇儒是“五四”新文化人士激烈批孔反儒的原因，所以，新文化運動激烈批孔反儒，有著歷史的必然。但是，如果孔孟之道、儒家文化本身并沒有多少負面的作用，那仍然不能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批孔反儒沒有認錯敵人。相關(guān)的歷史著作，都會從新文化人士的言論中歸納出他們批孔反儒的理由。中國學者彭明的《五四運動史》，在論及新文化運動的批孔反儒時，首先說到陳獨秀。1916年10至12月，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駁康有為致總統(tǒng)總理書》《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等文章，對康有為這個“孔教教主”進行了尖銳的批駁。陳獨秀的基本觀點，是孔子之道、儒家思想，不能適應現(xiàn)代社會。當然還要說到魯迅、吳虞等人，而他們主要嚴厲批判了“封建禮教”、父權(quán)主義等儒家的綱常觀念。④彭明：《五四運動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版，第149—154頁。美國學者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史》，在論及“五四”新文化人士的“打倒孔家店”時，首先提到了易白沙的《孔子評議》對統(tǒng)治者尊孔緣由的揭示，接著介紹了陳獨秀的反孔思想。陳獨秀強調(diào)孔教是封建時代的產(chǎn)物，具有封建性是必然的事情，而在二千多年后民主共和時代仍然要求人們崇奉這一套封建時代的教條，豈不荒謬？周策縱高度肯定吳虞在反對孔教中的作用，稱其揭露了包括孝道在內(nèi)的儒家倫理的全部謬誤，是真正的英雄。對魯迅，周策縱更為贊賞有加。周策縱認為魯迅從對儒家倫理的批判出發(fā)，最后延展到對整個傳統(tǒng)社會與生活的審視、否定。①周策縱：《五四運動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第305—314頁，第314頁。周策縱說：

無疑，魯迅是最具影響和最有力地批判中國傳統(tǒng)的人之一。一位曾經(jīng)與魯迅論戰(zhàn)的中國作家后來認為，“魯迅在中國五四運動中的地位，就如同伏爾泰在法蘭西啟蒙運動中的地位?！币晃晃鞣阶骷乙矊Ⅳ斞傅摹栋正傳》比作伏爾泰的《老實人》（Candide）。②周策縱：《五四運動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第305—314頁，第314頁。

在魯迅看來，孔孟之道、儒家的那一套倫理觀念之所以必須舍棄，并非僅僅因為其不適應民主共和的現(xiàn)代社會，而是從來便是扼殺人性、剝奪人的幸福的東西；并非僅僅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不合理，而是從來就沒有合理過。

新文化人士批孔反儒，基本的目的是改造廣大民眾的思想觀念，是在進行思想啟蒙。這當然是很艱難的事業(yè)，是任重道遠的事情。但是，新文化人士如此激烈地批孔反儒，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目的，即拯救和捍衛(wèi)民國。③參見商昌寶《五四新文化運動喊錯口號批錯對象了嗎——與秦暉先生商榷》，見《東岳論叢》2016年第8期）當他們強調(diào)孔孟之道、儒家思想不適應民主共和的現(xiàn)代生活時，其實已經(jīng)指出了尊孔崇儒便是背叛民國了。只不過他們一般不從拯救和捍衛(wèi)民國的角度立論罷了。但是，應該把拯救和捍衛(wèi)民國看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激烈批孔反儒的目的之一。

陳旭麓指出：“康有為懷念孔子，寄托的是厭惡共和的感情。”“對于共和的厭惡之情，又摻雜著對民初弊政信而有據(jù)的指責，他要把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國社會產(chǎn)生的失落感引向復古之途?！雹荜愋衤矗骸督袊鐣男玛惔x》，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361頁，第364頁，第365頁?？涤袨榈膽B(tài)度應該是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的。袁世凱恢復帝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尊孔復古，是為恢復帝制做輿論上的準備。而在尊孔復古思潮興起的同時，也就開始了對民國的枝枝節(jié)節(jié)的否定。陳旭麓也指出，蔡元培的教育總長由湯化龍接替后，湯便要求中小學“配置經(jīng)學鐘點”，“蔡元培在南京把孔子逐出了學校，湯化龍在北京又把孔子請回了學校?！雹蓐愋衤矗骸督袊鐣男玛惔x》，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361頁，第364頁，第365頁。在另一處，陳旭麓也指出，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曾經(jīng)頒布《普通教育暫行辦法》，宣布清末學部頒行的教科書一律禁用；既然已經(jīng)是共和國，各種教科書必須合乎共和國的國民宗旨，小學讀經(jīng)一律廢止?？墒堑搅?913年炮制《天壇憲法》時，由于尊孔復古狂潮已興起，終于在“憲法”草案中規(guī)定“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到了1914年，北京政府教育部又規(guī)定“各學校均應拜古圣賢，以為師法”，并且要求“中小學均加讀經(jīng)一科”。尊孔復古思潮不僅意味著思想上的倒退，同時也成為摧毀民國的物質(zhì)力量。洪憲帝制失敗后，雖然“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被刪除了，但代之以“中華民國人民有尊崇孔子及信仰宗教之自由”。①陳旭麓：《論“五四”初期的新文化運動》，見《近代史思辨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版，第181—182頁。來新夏等人所著的《北洋軍閥史》，也明確指出了尊孔與兩次復辟活動的關(guān)系。當袁世凱的稱帝活動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后，“社會上已到處涌動著一股以尊孔、祀孔為表現(xiàn)形式的復辟逆流”。實際上，尊孔本身便是帝制活動的一部分。“不言而喻，這些尊孔復古活動是袁世凱實施帝制的準備，但也不可避免地為一切復辟勢力提供了思想武器。”②來新夏 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尊孔復古，既能夠為袁世凱的帝制自為服務，當然也能為張勛的擁溥儀復辟服務。袁世凱的洪憲帝制雖然短命而亡，但尊孔復古思潮并未消歇，它又在為另一次復辟做準備。洪憲帝制剛敗滅，前清遺老、王公貴族、腐朽文人組成的復辟集團，又掀起了新一輪的尊孔讀經(jīng)的濁浪，而北洋軍閥是其中的重要力量。復辟派掀起新一輪的尊孔讀經(jīng)濁浪，是為了抵抗護國運動后出現(xiàn)的新一輪的“共和浪潮”。在張勛復辟活動中，尊孔讀經(jīng)的文化思潮與政治上的復辟帝制的關(guān)系，比洪憲帝制時期更緊密。洪憲帝制時期，主張尊孔讀經(jīng)者與恢復帝制的實際運作者，還不是同一班人，在這時期，主張尊孔讀經(jīng)者，一般還不參與實際的帝制活動。而在張勛復辟時期，掀起思想文化上的尊孔復古之滔天濁浪者，同時又是復辟活動的實際策劃者、組織者。③來新夏 等著《北洋軍閥史》上冊，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版，第329頁，第21—22頁，第329頁，第329—330頁，第23頁，第330頁，第458—460頁。張勛本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了。張勛既是孔教會總干事，又是一手策劃、實施了溥儀復辟者。

對于尊孔運動與摧毀民國之間的關(guān)系，新文化人士是看得很清楚的。稍有政治常識和文化常識者都能看得清楚。1935年4月，魯迅為日本的刊物《改造》寫了《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其中有這樣一番廣被引用的話：

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但到袁世凱時代，卻又被從新記得，不但恢復了祭典，還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們穿起來。跟著這事而出現(xiàn)的便是帝制?！雹荇斞福骸对诂F(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5頁。

尊孔與帝制是不可分割的。尊孔與民國是不相容的?！拔逅摹毙挛幕\動雖然重創(chuàng)了尊孔復古思潮，但不可能從此讓尊孔復古思潮偃旗息鼓。1923年10月，曹錕以賄選當上了大總統(tǒng)。只要國家還由北洋軍閥統(tǒng)治，尊孔復古的濁浪就仍會拍岸滔天。1925年1月12日，魯迅寫下了這樣的感嘆：“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薄拔矣X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拔矣X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薄巴艘蝗f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⑤魯迅：《忽然想到（一至四）》，見《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頁。民國的名存實亡，當然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尊孔復古逆流的濁浪滔天，但在魯迅眼里，尊孔復古逆流的濁浪滔天無疑是民國滅亡的表征之一。所以，哪怕僅僅為了拯救、捍衛(wèi)民國這最切近的目的，新文化人士也必須以尊孔崇儒思潮為敵。

當尊孔崇儒思潮甚囂塵上，當尊孔崇儒直接為恢復帝制服務，甚至本身就是帝制運動的一部分時，當尊孔崇儒嚴重威脅著民國的安全時，新文化人士如果對之視而不見，卻去大力批判傳統(tǒng)的法家，那才真是滑稽透頂?shù)氖?。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孔孟之道、儒家倫理體系為敵，沒有認錯真正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