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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禪與劉白詩人群詩歌創(chuàng)作交相印證考辨

2020-11-18 04:50
華夏文化論壇 2020年2期
關鍵詞:士子劉禹錫禪宗

【內(nèi)容提要】歷史發(fā)展到唐中期,政治、經(jīng)濟、社會格局都發(fā)生了重大變革,文壇詩風隨之也受到了重大影響。劉白詩人群的創(chuàng)作中顯然受到了佛禪意旨的氤氳,個中緣由十分復雜。劉白詩人群詩歌創(chuàng)作中宏大慷慨的時代之音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恣意狂發(fā)的談酒論詩。詩歌無論閑適還是恣意,皆具足禪趣,對后唐乃至北宋詩壇都影響重大。

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唐朝歷史上,元和時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政治相對開明,軍事上削平了不安定的藩鎮(zhèn)割據(jù),國家相對穩(wěn)定和強大。思想意識領域,以儒家為正脈而諸家并存。文學創(chuàng)作中,古文運動和新樂府運動的出現(xiàn)對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唐詩的發(fā)展,詩作繁盛,名家并立,流派眾多,各樹旗幟,又興起了一個新的高潮。其中以白居易和劉禹錫最為矚目,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跨中、晚唐兩個時期(文學史上一般以文宗大和元年827為中晚唐分界線),而兩個階段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和風格迥然有異。

名噪一時的元白詩派隨著元稹去世而解體,白居易晚年又因與劉禹錫酬唱頻繁而合稱“劉白”。二人并與當時他們周圍的其他詩人裴度、牛僧孺、李德裕、令狐楚、李逢吉、王起等人形成了一個新的詩人群體,文學史上稱之為劉白詩人群。劉白詩人群的代表詩人大多名動海內(nèi),雖歷經(jīng)宦海沉浮,晚年時卻都高位顯赫,名重俸足。他們退居洛下,棲心佛禪,悠游山水,賞玩園林,詩酒唱和,從容閑適。“以閑為自在,將壽補蹉跎”(《歲月詠懷》),“處身于木雁,任世變桑田”(《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劉禹錫的這些詩句頗能代表劉白詩人群的心聲。

劉白詩人群詩歌創(chuàng)作中宏大慷慨的時代之音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恣意狂發(fā)的談酒論詩。詩歌無論閑適還是恣意,皆具足禪趣,對后唐乃至北宋詩壇都影響重大,元和時期社會政治的重要特征是朋黨眾多,黨爭不斷,這一特征也是文人士子心理漸驅(qū)發(fā)生變化并進而反映到詩歌中與佛禪交相印證的重要原因。

首先是社會的原因。此時的大唐雖表面花團錦簇,很有后人認為的“中興”氣象,但實際上已外強中干,元氣大傷。經(jīng)過了安史之亂,大唐已完全不具備盛唐時強大的威懾力與統(tǒng)治力。戰(zhàn)亂不僅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也使李唐王朝的中央集權統(tǒng)治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所以,這種所謂的“中興”氣象,不過是李唐政治和社會在遭受戰(zhàn)亂重創(chuàng)之后,得到暫時茍安的一種虛假繁榮,表面承平,實際上已是千瘡百孔,敗絮其中。

雖然代宗、德宗、順宗等人即位之初也試圖重振朝綱,中興王室,并采取了一系列相應的措施,一些改革家也曾勵精圖治,欲救民于水火,然而這些很快就隨著元和時期的朝政腐敗、宦官專權、藩鎮(zhèn)跋扈、朋黨傾軋、邊患四起而偃旗息鼓。憲宗元和初年,皇甫湜在《制策》中對于朝政腐敗做了全面的披露:“諫諍之臣備員,不聞直聲;彈察之臣塞路,未嘗之指。公卿大夫,則偷合茍容,持祿交養(yǎng),為親戚計遷除領簿而已”①(唐)皇甫湜:《皇甫持政集》,卷三,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并認為這一切都表明“法未修明”,“政未光大”。文中大和二年,“劉賁在賢良方正科舉考試對策中,指陳朝政,尤為痛切。撮其大要,“第一,指斥宦官專權:宦官‘總天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nèi)竊陛下之權,威懾朝廷,勢傾海內(nèi)’,致使‘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持廢立之權’,第二,指斥藩鎮(zhèn)跋扈:‘政刑不由乎天子,攻伐必自于諸侯,此海內(nèi)之所以將亂也’,第三,揭露當時‘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賢’,執(zhí)政者‘任人唯親’,這是‘自取滅亡也’;第四,揭露當時剝削殘酷,人民生活極端痛苦,‘今海內(nèi)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國家有‘土崩之勢,憂在旦夕’”②孟二冬:《中唐詩歌之開拓與新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劉白詩人群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自知難有作為,豪情頓減,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以疏離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為避禍事臨身,遠遁林園山水,寄情于佛禪,專注于自我的內(nèi)心感受,用詩歌細致入微地表達所感所歷,白居易此間的《游大林寺》、《醉中對紅葉》均是例證。

其次是政治的原因。朋黨眾多,黨爭不斷,是這一時期社會政治的重要特征,同時也是文人士子心理發(fā)生微妙變化并進而反映到詩歌中與佛禪交相印證的重要原因。

關于這一點,起于憲宗元和三年(808)的科場案止于宣宗即位后的牛李黨爭最具代表性。據(jù)《資治通鑒》卷二三七《唐紀》記載:“元和三年四月,唐憲宗測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舉人。伊闕尉牛僧孺、陸渾尉皇甫湜、前進士李宗閔,皆指陳時政得失,無所避忌。吏部侍郎楊於陵、吏部員外郎韋貫之為考策官,貫之署為上第。憲宗也頗嘉許,詔中書優(yōu)于處分。李吉甫惡其言直,泣訴于憲宗,且言:‘翰林學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無所異同?!瘧椬诓坏靡?,罷垍,涯學士,垍為戶部侍郎,涯為都管員外郎,貫之為果州刺史”③(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三七,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

牛李黨爭是唐朝朝廷大臣之間的派系斗爭,從醞釀到結束,紛擾嘈雜了近四十年,是中唐最大最有影響、為時最久的黨派斗爭。兩黨各自結黨營私,互相攻擊,左右朝政,排斥異己,擾攘不休。就連最高統(tǒng)治者都對此無可奈何,沒有解決的良策。文宗曰:“去河北賊非難,去此朋黨實難”④(晉)劉昀:《舊唐書》,卷一百七十六,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牛李黨爭極大地消耗了唐王朝的政治能量,加速了唐王朝的滅亡。除此次黨爭魁首牛僧孺、李德裕均為劉白詩人群重要成員,劉白詩人群的其他成員亦深受黨爭困擾,其中以白居易、李紳等所受影響最大。白為躲避黨爭禍事,最終請求外任東都洛陽,其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和態(tài)度因此遭遇都或多或少發(fā)生了改變,黨爭對文人士子及社會所產(chǎn)生的的深刻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中晚唐時期對社會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另一事件就是“甘露之變”。大和九年(835年),文宗為擺脫家奴的掣肘,與鄭注,李訓合謀,企圖一舉殲滅宦官實力,但因起事倉促,慘遭失敗,以仇士良為首的的宦官集團,為了從精神上徹底摧毀士人們的反閹意志,竟然悍然發(fā)動軍隊大肆屠殺朝官,宰相王涯等十一家遭族滅,公卿大臣駢首被屠戮者超千人,一時間人人自危,朝野震駭,史稱“甘露之變”。這一惡性事件對尚殘存政治理想的文人士子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參與重振朝政的熱望終化為烏有。在宦官高壓政治的白色恐怖下,文人士子人心惶蕩,悲觀失望。

在政治、社會衰落的大背景下,士人們意識到政治風云的變幻莫測,經(jīng)世報國的信念逐漸被全身遠禍的心理所代替,對于社會,也由改革弊政的追求變?yōu)閷γ繘r愈下的社會的無奈感喟,由積極參與的姿態(tài),轉(zhuǎn)而冷眼作壁上觀。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云:“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①朱金城:《白居易箋?!罚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全詩遠禍之意呼之欲出??梢哉f,白居易的心態(tài)是當時社會心態(tài)的一個縮影,極具代表性。關于“甘露之變”,劉白詩派的另一個重要詩人劉禹錫也有《有感》云:“死且不自覺,其余安可論?昨宵風池客,今日雀羅門。騎吏塵未息,銘旌風已翻。平生紅粉愛,唯解哭黃昏?!雹冢ㄌ疲﹦⒂礤a:《劉禹錫集》,卷一二,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這首詩雖反映“甘露之變”,意思卻相當曲折隱晦,可見這場政治事變給劉禹錫的心理帶來非常強烈的震動和影響。這一點在甘露之變前后劉禹錫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變化中可見端倪。

隨著政治局勢的不斷惡化,人們的生活、思想、社會心態(tài)都較之盛唐有了極其明顯的變化,盛唐時期那種積極進取的豪情早已被殘酷的政治斗爭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沖擊得片甲不存。加之由于落后的生產(chǎn)經(jīng)濟導致的物質(zhì)匱乏,使這一時期人們的身心遭受著巨大的雙重折磨。在這種局面下,那些傳統(tǒng)的道德,淳樸的風尚,高尚的人格不再是時下人們崇尚的標準,反映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即出現(xiàn)了唐李肇在《國史補》中指出的“大歷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的現(xiàn)象,形成了一種反常變態(tài)的社會心理。這種“尚怪”的心理完全是此時社會人格分裂造成的,士人們不但在仕途上難有作為,而且常常性命堪憂。理想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破滅,同時也無情地泯滅了他們參政議政的熱情。生存成為第一面對的要著,此時他們甚至連批評時政的熱情都蕩然無存,如何在亂世中安頓自己的身心成為士人們亟待解決的難題。

恰逢此時,佛教在傳入中國后,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已臻于極盛。高觀如在《唐代儒家與佛學》中就佛教在唐朝時的發(fā)達之勢作過如下描述:“已如旭日麗天,百花竟放。思想界之豪哲,多去儒而歸佛,故佛教人才鼎盛,而儒門人物亦因是空虛也”。毫無疑問,唐代佛教的興盛,與統(tǒng)治階級的倡導密不可分。武后時期,抑道揚佛,禪宗創(chuàng)立伊始,即深入人心。佛教全面進入社會各個層面,對社會、政治、思想及文化等方面,均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及中唐時期,帝王君主無一不佞佛入深,文人士子投身佛門或兼習釋學相當普遍。即便反佛如韓愈,雖積極倡導孔孟之道,力辟佛老,也同樣與佛教徒往來密切。韓愈尚且如此,一般的文人士子所受佛教的影響可想而知。劉白詩人群的詩人大都與佛禪有極深的淵源。白居易早年即與僧人有頻繁的接觸和交往,并留下《八漸謁》:“居易常求心要與師,師賜我八言焉,曰觀、曰覺、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濟、曰舍。由是入于耳,貫于心,達于性,于茲三四年矣?!薄洞鸫奘汤慑X舍人書問因繼以詩》曰“吾有二道友,藹藹崔與錢。”這些都說明白居易早年棲心佛禪的事實。

佛教以其博大精深的內(nèi)容與智慧,使全社會各色人等都能從中各取所需。中唐的統(tǒng)治者利用佛教中不抵抗的因素將之作為統(tǒng)治人民、鞏固政權的法寶。普通百姓則出于自身世俗化的需要,希望借助佛教解決世俗生活中的實際問題,獲得現(xiàn)實生活中的利益,以個人的信仰換取個人、家庭、家族的平安和幸福。而更多的文人士子傾心于佛教,是因為當時社會動蕩不安,世事變化難以預料,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消耗掉了入世的熱情與信仰,從而迫切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佛禪恰好為此提供了一切可能性。佛教自魏晉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國,與儒道兩家作為社會和詩歌中介的宗教,一直此消彼長,比肩而立,雖貫穿大唐王朝,但至此時,兩者不約而同地將向內(nèi)探求視為歸旨。由于政治空間的局限與惡化,注重倫理行為規(guī)范外顯的儒學也轉(zhuǎn)向個體內(nèi)心世界的求索,儒家的性善與佛教的佛性、儒家的“三省吾身”與禪宗的頓悟本心互為關照,更加重視個體的自我表達以解生命的存在和意義,成為面對內(nèi)在世界的心性哲學。尤其是融合了佛教義理和老莊精神的禪宗,不再執(zhí)著討論本體和推論繁瑣的邏輯,不禁錮于苦行僧式的修行方式,擺脫了出世入世的困擾。禪宗重“治心”、“安心”,其“不立文字”,借取日常生活中的隨處存在的意象為暗示的頓悟,完全是一種“無念”、“無心”的獨特的個人感受與直觀體會。這種內(nèi)心感悟超越時空、因果、有無,獲得從紛繁世事和當下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的自由感,這種特質(zhì)對劉白詩人群乃至全社會的文人士子精神世界由外而向內(nèi)的轉(zhuǎn)移,都具有深刻的影響。對詩人來說,外不著相,內(nèi)不動心的禪定功夫與詩人凝神靜思的創(chuàng)作心理相吻合,在此基礎上,禪宗的內(nèi)心領悟為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事嘈雜以外的心靈自由空間,超越了功名利祿,在主客觀渾然融為一體的禪悅境界中達到了對一切欲求的淡化?!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士子的立身之本。廟堂與山林,積極進取與消極退隱,殺身成仁和明哲保身,就如同不斷調(diào)整的兩個端點,不斷搖擺,此消彼長。當時下的生態(tài)無法滿足士大夫自身的追求時,他們常常會調(diào)適自己,退回到自我的世界中,獲得有限的滿足。禪宗追求自在閑適,強調(diào)把人從外部嘈雜的世界拉回到內(nèi)心與自己對話,以便更清楚認清自身的本相。這恰好作為一種調(diào)劑平衡失意文人的心理,使其由執(zhí)著轉(zhuǎn)為退避,由兼濟天下轉(zhuǎn)為獨善其身,但又不會頹廢。禪宗認為,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是虛假無意義的表象,向外求助最終的結果不過是水中捉月、刻舟求劍、鏡里尋頭、騎牛找牛。內(nèi)心便是一切,內(nèi)心本為自在澄明,只因世俗欲望的污染使之蒙塵,因此人們需要頓悟“但無妄想,性自清凈”。當追求受阻時,應明了這只是自心的執(zhí)念;當仕途順暢時,應明白一切繁華皆為過眼云煙、轉(zhuǎn)眼成空,而只有內(nèi)心寧靜才能獲得永恒的自在。“本來無一物”,無我無欲,內(nèi)心才能獲得清凈并獲得解脫。禪宗示下,人們之所以貪生懼死、苦惱隨身,只因不能解放本心、超脫死生的羈絆,而從古至今的“達法大士”,之所以面對死亡不驚懼張皇,只因早已勘破生死之道,不假外物,一心追求本心的自在清凈。中國的文人士子在與禪宗的交流中,各取所需,逐漸接受了禪宗這種直接簡便的心靈平衡法,紛紛傾心于禪家,以禪為雅成為唐代中后期一種大眾風尚,極大地促進了文人士子與禪宗的融合。加之中唐社會頹唐之勢益顯,不能有所作為的文人士子,雖逐漸接受禪宗轉(zhuǎn)向追求內(nèi)心,表面對外部世界事物漠然淡漠,但內(nèi)心世界仍有種種風雨晦明,喜怒哀樂。這些微妙的感受存在于內(nèi)心,促使他們要找到合適的方式去表達,過去的比興傳統(tǒng)顯然無能為力,而禪宗的含糊玄妙、似是似非、亦此亦彼,卻恰恰適合擔當這一任務。禪宗含蓄蘊藉、幽深靜遠、朦朧空靈,極大程度地撫慰了失意文人無處安頓的心靈。中唐時期,文人士子向禪宗靠攏的速度是相當驚人的。

《新唐書》卷三十五《五行志》記載:“天寶后,詩人多……寄興于江湖僧寺”,《全唐書》卷八六九載五代人陸元浩《仙居洞》永安寺院記》:“參學之流,遠邇輻輳……(禪師)以詩禮接儒俗,……羈旅書生皆成事業(yè)”。白居易、劉禹錫都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中國的文人士子向來就有自己的思維習慣,忽視本體研究,重視個體的文化修養(yǎng)、人生情趣與哲理的表達;偏重于直觀感受和宏觀把握,不重視邏輯推理與微觀的縝密研究;傾慕自由不羈的灑脫生活,不喜枯燥乏味的理論分析;喜歡風雅理趣,不喜苦行僧一樣的修行生活。這就決定了他們在接觸佛禪時,不以鉆研佛理為目標,而是借佛禪義理實現(xiàn)個人現(xiàn)實價值的最大化,審視自己當下的人生處境,依據(jù)佛禪思想引導自己的人生意識,自覺將佛禪與個體的政治、精神生活相交融,從而為在無常的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價值最大化而努力。

只有這樣,文人士子們才能夠?qū)θ松谋瘹g離合泰然處之,輕松地化解社會和時代帶來的深重憂憤和災難。

此外從個體角度來看佛禪與詩人創(chuàng)作交相印證的原因,就不能不關注到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劉白詩人群中的大多數(shù)成員都有被貶逐降官的苦難經(jīng)歷。在嚴詔催迫和吏役驅(qū)遣下踏上萬死投荒的征途,個體生命發(fā)生了巨大逆轉(zhuǎn),長時間的被朝廷遺棄感、拘囚感和個體生命荒廢感使詩人們用世濟事的理想逐漸洇滅,并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中認識到國家、民眾和個人的命運不可把控,他們才于無奈中放逐自己,醉心佛禪,進而在佛禪義理及自由的意趣中寄托自己的精神世界。

此間詩人如白居易、劉禹錫等,早年都積極參政,剛言直諫,銳意革新,高呼猛進,其生命的價值在用世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實現(xiàn)。但也正是這種昂揚的氣勢與斗志,為奸佞小人與頹滑的世道所不容,緊隨而來的貶官謫遠一瞬間便將之由生命的巔峰拋至晦暗的谷底。人生際遇由此發(fā)生強力緊急逆轉(zhuǎn),巨大的心里反差無論是任誰都難以適應。前一刻還是朝臣要官,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風頭正勁;后一刻即門前零落車馬稀,貶所荒涼,世人白眼看盡,冷議嘲諷暗吞,生命閑置,巨大的心理壓力與精神痛苦使之產(chǎn)生世界觀與價值觀的變異。白居易《我身》對此描繪:“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斷,浩浩隨長風。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鄙羁痰氐莱鲞@種巨大的心理落差與苦痛的生命體驗。

縱觀唐元和年間的歷史,白居易終其生被貶六年,劉禹錫前后加起來則有二十三年的時間在貶所度過,其他劉白詩人群中的重要成員都或多或少,或重或輕有過貶逐經(jīng)歷。即使一直權柄在握的裴度,也不受重用,甚至在黨爭激烈時,被排擠出朝。與唐代諸多貶謫文人相同,白居易、劉禹錫等詩人的心理苦悶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環(huán)境惡劣程度的加劇、身心的苦痛而日益加重的。唐朝的法令歷來都對貶官呈現(xiàn)出無情且嚴酷的一面,一日遭遣,即刻起程,風餐露宿,日馳十驛?!顿Y治通鑒》卷二一五玄宗天寶五載記:“是后流貶者多不全矣”。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曰:“即日辭雙闕,明朝別九衢”。詔令催迫,狼狽出行,這些都在被貶文人的心靈上刻下了一道深重的溝渠。唐代貶官,所經(jīng)之路多是藍田五關,白居易、劉禹錫亦曾多次往返于這條險惡之途,白居易有詩證:“與君前后多遷謫,五度經(jīng)過此路隅”。(《商山路驛桐樹昔與微之前后題名處》)“七年三往復,何得笑他人”(《登尚山最高嶺》)。藍田五關貶謫之路,是一條灑滿文人艱辛和汗水、屈辱與血淚之路。它帶給文人的不只是肉體的折磨,更是深重的精神苦難、人生挫敗的標示,時刻提醒文人行走在失敗的人生之途。文人內(nèi)心的失落、絕望和悲涼主宰了精神意志,之前苦苦追求的為民為國的人生理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白居易《和思歸樂》曰:“皆疑此山路,遷客多南征。憂憤氣不散,化結為精靈。”可見遷謫給文人造成的磨難和影響多么的深重慘烈!如果說貶途的險惡使文人深受打擊,那么貶所的凄涼荒蠻無疑使文人本已絕望的內(nèi)心雪上加霜。縱觀元和時期詩人如柳宗元、白居易、元稹、韓愈、劉禹錫所貶之地均為遠惡之所。韓愈之貶連州,劉、柳之貶朗州和永州,白、元之貶忠州和通州,均為條件荒惡,人煙稀少的僻遠之地,從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中可窺見一斑:“楚風輕似蜀,巴地濕如吳。氣濁星難見,州斜日易晡。通宵但云霧,未酉即桑榆。瘴窟蛇休蟄,炎溪暑不徂。倀魂陰叫嘯,鵩貌晝踟躕?!彼劳鍪且粋€終極痛苦,理想未曾實現(xiàn)、生命還未來得及充分地燃燒并釋放其價值,就如同螻蟻草芥一樣悄無聲息的消失寂滅尤其是苦中之最。如此種種苦難積壓在文人內(nèi)心深處,日復一日,如渾稠的泥沙注入深潭一樣堆積,蝕蛀著文人曾經(jīng)昂揚的斗志。如果說貶謫驛道的遙遠多艱、貶所的荒涼僻蠻都帶給文人們無盡的痛苦和折磨,但這些還不足以使其萬念俱灰,如果內(nèi)心足夠強大、豐腴飽滿,且有強大的精神信念支撐,那么外部環(huán)境即使再險惡都不足以摧垮文人的意志,但貶謫文人一旦踏上貶途,便意味著遠離京城、偏居一隅、歸期渺茫。要無限期地和貶所荒蠻、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爭斗,同時要忍受內(nèi)心的孤獨、恐懼,乃至絕望,要忍受來自各方面的流言、歧視、誹謗和中傷,更致命的打擊是貶所多是南方濕熱荒蠻之地,少有人煙,文化極度匱乏。文人們遠離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不只是身體上的逐遣,仕途上的降遷,更是精神、心靈上的一次無奈又無情的放逐。隨著謫居時間的無限期延長,一種仕途上的被棄感、精神上的被拘囚感、生命的荒廢感日益加重,早年的意氣風發(fā)、言剛辭烈早已如一塊被無情歲月和時間流水打磨的鵝卵石,失去了以往的尖利,而變得消極弱化了,代之而起的,是因為前途渺茫而生發(fā)的無限悲戚,是將被永久拋棄無所歸屬而愈益沉重的苦悶情懷。于此種情況下,文人們轉(zhuǎn)身去擁抱佛禪,借此出世間法減輕精神苦悶、擺脫沉重憂患,以獲取自我心理的內(nèi)在平衡便顯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人無法忍受沒有意義的生活,一部人類歷史也是人探索自身心靈、探求生之意義的歷史。生活的意義是通過心理上的幸福感來確認的,因此,獲得幸福感的方式和途徑就成為值得追尋的問題。一方面,人把用科學技術征服世界作為有意義的實踐活動,從中得到滿足和愉悅,另一方面,人還要求內(nèi)心的充實獨立及人性的健全豐滿。

佛禪則富有治心的理論和修心的手段,著眼于內(nèi)心體驗的豐富獨特。在禪者看來,無休止地追逐外物,使人的心靈永遠饑渴,永遠疲憊,猶如無根的浮萍四處漂泊,找不到依托,虛幻而不充實。人奔忙如箭并不悲哀,真正悲哀的是不知弓之所在。相反,如果不假外求,自證心性,看到自心原本完滿,破除物我分別,世界由此擺脫了工具性,才是真正的世界和人的自我。

宗教一直是作為對世俗的逃避與超脫給人類提供安慰的,但禪悟給出的境界,從來就不是世界之外另有世界,出離人生之苦不必須離開世間,得到解脫也不必在世間之外,佛法四諦:苦、集、滅、道,“無苦無集故無世間,無道無滅故無出世間,”由此,禪的偉大,不在于把人變成身似槁木、心如死灰的出家人,或是終日與泥塑殘香相隨的避世者,不是在古剎青燈中忘卻現(xiàn)實尋求菩薩的庇護。禪是生命常綠、洗染清新的生存智慧。如此智慧的生存哲學,恰好迎合了失意文人需要慰藉和精神依托的心理,給士人們指明了一條于殘酷政治斗爭中避禍保身,于窮困中安頓心靈,于山水田園中淡忘得失,閑適逍遙,通過內(nèi)在欲望的脫卸達到心靈的平衡和調(diào)適的可行道路。于是,即使在脫掉貶籍之后,士人們雖僥幸離難,但卻時刻不能忘懷悲慘的貶謫經(jīng)歷,對自身的悲劇根源早已了悟,參政熱情早不復以前高漲。時局多舛、政治腐敗,使他們清醒地認識到了無事可為又不能為的現(xiàn)狀,對“麒麟作脯龍為醢”的現(xiàn)實,發(fā)出了“禍福茫茫不可期”的無奈感慨,亦堅定了“曳尾于涂中”的生存信念。朝廷的壓抑,時局的艱險,事無能為也不可為的失望以及晚年物質(zhì)生活的相對優(yōu)裕也使白居易、劉禹錫等人懷著避禍遠災之念而沉湎于退居洛下的詩酒文會之中。

此期白居易、劉禹錫、裴度、牛僧孺等人的詩作,已不見早期用世的熱望、關注百姓民生、針砭時弊、指斥腐政的社會責任感,而是隨處可見的對現(xiàn)世茍安現(xiàn)狀的滿足,追求物欲的享樂,作品中充斥著“縱酒”、“醉舞”、“狂歌”、“追呼”、“大笑”、“謔浪”等字眼,已失去了唐詩闊達明朗、玲瓏蘊藉之美,這一現(xiàn)象為宋詩風格的形成提供了借鑒與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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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與《陋室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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