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童
內(nèi)容提要:陳與義是南北宋之際的杰出詩人,在他的六百余首作品中,有近六分之一涉及佛禪元素。陳與義佛學(xué)造詣深厚,佛禪對其思想有重要影響;他有許多嫻熟運用佛語釋典、敘述游寺居寺、結(jié)交僧侶文人、記錄坐禪體驗的作品。陳與義佛禪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隨著其佛教信仰的深化而提高,晚年達到“渾成”的境界。
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河南洛陽人,有《簡齋集》行世,南北宋之際杰出詩人。陳與義詩作成就很高。從宋到清,他幾乎得到了一致的肯定,這在評價往往兩極分化的宋代詩人中殊為難得。如劉克莊所說:“以簡嚴(yán)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常在諸家之上。”①[宋]劉克莊:《后村詩話》,王秀梅點校,中華書局,1983 年,第27 頁。同時,陳與義也是一位承上啟下、具有過渡意義的重要詩人。其時,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文壇名宿先后辭世,中興四大詩人未起,陳與義在此時打破了南北宋之交文壇的沉寂,繼承江西詩派以學(xué)問見長的特點,又以情味見長而突破江西,開南宋詩之先河。在他的六百余首作品中,有近六分之一涉及佛禪元素。佛禪思想對陳與義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影響,隨著影響的深入,陳與義學(xué)佛從“有學(xué)”到“無學(xué)”,晚年佛禪詩達到“渾成”之境。然而陳與義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卻未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為什么這樣一位重要的詩人在文學(xué)史中總處于似有若無的地位?特別是他晚年的那些詩作,與唐宋其他詩人相比,應(yīng)該如何評價?或許可以從陳與義佛禪詩研究這一角度找到部分答案。
陳與義終其一生,都受到佛禪思想的影響,且逐漸加深。他在青年時期就有感于國事日非、報國無門而有歸隱之想,在汝州丁母憂期間又與天寧寺僧人和崇佛文人交往,往來唱和多用佛典。中年時期經(jīng)歷北宋滅亡的重大歷史變故,南奔逃亡,佛禪思想加深。晚年仕途逐漸通達,但復(fù)雜的政治形勢、激烈的黨爭讓他甚少表露觀點,兩次以病辭官都寓居在青鎮(zhèn)僧舍,與僧人夜坐談禪,讀經(jīng)念佛,已儼然一僧。
陳與義生平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24 歲前,讀書求學(xué);第二,24 歲至37 歲,入仕、丁憂;第三,37 歲至42 歲,避亂南奔;第四,42 歲至49 歲,南宋高官。
因為傳世資料較少,在讀書求學(xué)階段尚看不出佛禪思想對陳與義的具體影響,但七年的太學(xué)求學(xué)經(jīng)歷應(yīng)該讓他對政局的混亂、社會的衰敗有所感觸,對國家和個人的前途產(chǎn)生了深深的隱憂。陳與義少年時期生活在洛陽,十七歲進入京師太學(xué),七年后及第入仕。他入仕前的事跡史料記載很少,亦無詩作傳世,從有限的記載中可看出他少年時就頗有文才:“少在洛下,已稱詩俊?!雹伲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白敦仁校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1006 頁。陳與義在太學(xué)求學(xué)之時,正是北宋末年蔡京輔政的黑暗時期,權(quán)臣傾軋,結(jié)黨營私。且當(dāng)時剛經(jīng)過嚴(yán)酷的黨錮文禁,被控制言論的不僅是官員,還包括官員的預(yù)備役隊伍——太學(xué)生,譏諷朝政者輕者被黜落,取消學(xué)員資格,重者被治罪。陳與義身處京師太學(xué),應(yīng)該對這種陰暗的政治氛圍非常了解,這對他入仕后的人生態(tài)度、政治觀點有所影響。年輕詩人充滿隱憂的心靈為佛禪思想的生根發(fā)芽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陳與義從政和三年(1113)入仕到靖康元年(1126 年)南奔的十三年中,或身居卑職,或閑居守孝,仕途并不順利,又經(jīng)過了升官與貶官的心理落差,成了黨爭的犧牲品。佛禪思想成為他撫慰自己的良方,所謂:“諸公自致青云上,病客長齋繡佛前?!保ā额}小室》)②[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14 頁。他在入仕之初就有強烈的歸隱思想,在與覺心等僧人和葛勝仲等崇佛文人的交往中熟練引用佛典,闡發(fā)佛理。陳與義作于此時的佛禪作品最多,有六十余首。
陳與義入仕授開德府教授,這是個職位卑下的冷官,他用“四年冷官桑濮地”③[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32 頁。來描述寥落的心情?!逗嘄S集》中最早的一首詩《次韻謝文驥主簿見寄兼示劉宣叔》就有濃烈的歸隱思想:
斷蓬隨天風(fēng),飄蕩去何許。寒草不自振,生死依墻堵。兩途俱寂寞,眾手劇云雨。坐令習(xí)主簿,下與雞鶩伍。遙知竹林交,未肯一時數(shù)。翩翩三語掾,智與謾相補。髯劉吾所畏,道屈空去魯。子才亦落落,傾蓋極許予。四夔照河濱,一笑寬逆旅。堂堂吾景方,去作泉下土。未知我露電,能復(fù)幾寒暑。思莼久未決,食薺轉(zhuǎn)覺苦。我不逮諸子,要先諸子去。不種楊惲田,但灌呂安圃。未知誰善釀,可作孔文舉。十年亦晚矣,請便事斯語。④[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9 頁。
詩作抒發(fā)歸隱情懷,原詩題下注有“來詩有十年之約”。詩中以肅殺之景寫自身處境,感嘆朝臣當(dāng)權(quán)、才高位卑、人生短暫無常,表達歸隱的決心,十年后太晚,想立刻歸隱。其中“未知我露電,能復(fù)幾寒暑”用《金剛經(jīng)》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⑤[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25 頁。他同時期的許多題畫詩也表現(xiàn)了歸隱思想,如《江南春》:“江南雖好不如歸,老薺繞墻人得肥?!雹蓿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49 頁。歸隱是佛老思想為中國文人提供的一條獨善其身的退路,是他們歷經(jīng)仕途不如意時的共同心態(tài)。但與一般文人不同的是,陳與義自進入仕途起,就有濃烈的歸隱思想。這可能源于他對當(dāng)時政治氣氛的清醒認(rèn)識及由此采取的人生態(tài)度。儒家的入世思想在陳與義身上一直表現(xiàn)得不如其他文人強烈,佛禪思想的影響隨處可見。
陳與義自宣和二年(1120)因丁母憂居汝,在此期間和葛勝仲等崇佛之人來往酬唱、與天寧寺覺心長老結(jié)為師友,耳濡目染,更增加了他對佛學(xué)的興趣,并且對以后的生活及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如從《聞葛工部寫華嚴(yán)經(jīng)成隨喜賦詩》《覺心畫山水賦》等中可看出詩人對佛書、佛典的熟悉,征引之繁富,對佛理闡發(fā)之幽微,這是陳與義長期潛心于佛學(xué)才能達到的結(jié)果。
靖康元年(1126),金兵入侵,北宋滅亡。陳與義開始了他長達五年的萬里逃亡生活,于紹興元年(1131)到達高宗會稽行在。他在此期間寫作了一系列雄渾悲壯的避亂詩,記錄自己逃亡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有家國之悲?!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爸劣诤狭髀渲?,汴京板蕩以后,感時撫事,慷慨激越,寄托遙意,乃往往突過古人?!雹伲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022 頁。充分肯定了其避亂詩的成就。
陳與義此時的作品包含佛禪思想的有十幾首,從數(shù)量和比重上看都不多。但不能因此說此時陳與義的思想轉(zhuǎn)變了,佛禪在其思想中不再重要,這恰恰反映出佛教對陳與義的影響由淺而深,在其作品中由顯而隱的深化過程。況且儒佛思想并非對立,中國佛教至宋代發(fā)展到成熟時期,唐代形成的以禪宗為主要代表的佛教各宗派在這一時期繼續(xù)發(fā)展,并呈現(xiàn)出與儒、道兩教高度融合的趨勢。陳與義的入世思想、家國之憂與佛禪思想并不矛盾。在此期間陳與義給自己居鄧州的書齋取名“簡齋”,并以此為號,自稱“居士”。如《題簡齋》:
我窗三尺余,可以閱晦明。北省雖巨麗,無此風(fēng)竹聲。不著散花女,而況使鬼兄。世間多歧路,居士繩床平。未知阮遙集,幾屐了平生。領(lǐng)軍一屋鞋,千載笑絕纓?;标幾匀霊?,知我喜新晴。覓句方未了,簡齋真虛名。②[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425 頁。
這首詩是陳與義自述其志,其中雖有“居士繩床平”這樣的佛教用語,可已不見汝州唱和時的佛典堆砌,而是把禪意融入詩中,表現(xiàn)閑適之趣。這類意趣在此時他的山水詩中較為常見,如《十七日夜詠月》等。
到達會稽后,陳與義的仕途逐漸平穩(wěn)顯達,官至參知政事。此時陳與義的創(chuàng)作進入衰退期,八年僅存五十多首作品,且在朝期間極少有作品傳世,留存的作品基本都作于離朝期間。這可能跟他專心國事和因政治形勢復(fù)雜、黨爭激烈而不敢妄言有關(guān)。
陳與義兩次以病辭官,都寓居青鎮(zhèn)僧舍,這一時期他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在這期間。此時他身居禪寺,與禪師多有交往,修禪習(xí)佛成為他重要的精神寄托。這時的作品已臻于渾成之境,不見佛語釋典而處處皆有禪意。如《懷天經(jīng)智老因訪之》《觀雪》《西軒》等,就詞句而言似很難與佛教聯(lián)系起來,但卻有禪意,因為他對于文字與禪的認(rèn)識已經(jīng)深入了一層:并非談禪的文字才是禪,無禪的文字也可以是禪,或者說,更應(yīng)該是禪。有無禪意的關(guān)鍵不在于文字,而在于作者、讀者是否有一顆禪心。
據(jù)筆者統(tǒng)計,陳與義的佛禪作品大致有108 首:詩99 首,賦3 篇,詞5 首,文1 篇。入仕、丁憂階段最多,有66 首;避亂南奔時期18 首;南宋高官時期24 首。按詩作內(nèi)容可分為:佛語釋典類,包括佛教用語、佛教典故、佛教義理;游覽或寓居寺廟類;交游類,包括與僧人、與崇佛文人。
陳與義對佛教經(jīng)典頗為熟悉,他曾說過:“嗟予晚聞道,學(xué)看傳燈錄?!雹伲鬯危蓐惻c義:《次韻謝天寧老見貽》,《陳與義集校箋》,第233 頁?!爸粦?yīng)未上歸田奏,貪誦《楞伽》四卷經(jīng)?!雹冢鬯危蓐惻c義:《玉堂儤直》,《陳與義集校箋》,第824 頁。他在作品中頻繁使用佛教用語,征引佛典,闡發(fā)佛理。
1.佛教用語
如“三生”,有“結(jié)三生之習(xí)氣”③[宋]陳與義:《覺心畫山水賦》,《陳與義集校箋》,第1 頁。“含三生之宿酲”④[宋]陳與義:《玉延賦》,《陳與義集校箋》,第6 頁。“三生蠹書魚,萬卷今可束”⑤[宋]陳與義:《次韻謝天寧老見貽》,《陳與義集校箋》,第233 頁?!霸贌Y(jié)愿香,稍洗三生勤”⑥[宋]陳與義:《早起》,《陳與義集校箋》,第397 頁?!皶r求一滴水,為洗三生石”⑦[宋]陳與義:《印老索鈍庵詩》,《陳與義集校箋》,第427 頁?!盎腥唤Y(jié)愿香,獨會三生心”⑧[宋]陳與義:《游道林岳麓》,《陳與義集校箋》,第637 頁?!叭笔欠鸺宜f的三世轉(zhuǎn)生,即前生、今生和來生;佛家有三生成佛之說,即謂眾生因見聞、解行、證入而于三生之中即能圓成佛道?!队^普賢經(jīng)》:“專心修習(xí),三生得見。”⑨[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3 頁。
又如“三昧”,有“并入晴窗三昧手,不須辛苦讀騷經(jīng)”⑩[宋]陳與義:《墨戲二首》其一,《陳與義集校箋》,第891 頁?!霸坠僬f法聊應(yīng)會,余事文章亦三昧”?[宋]陳與義:《承知府待制誕生之辰輒廣善思菩薩故事成古詩一首仰惟經(jīng)世之外深入佛海而某欲托辭以寄款款適獲此事發(fā)寤于心似非偶然者獨荒陋不足以侈此殊》,《陳與義集校箋》,第946 頁。“淪精入此三昧手,一念直到只園中”?[宋]陳與義:《陳叔易賦王秀才所藏梁織佛圖詩邀同賦因次其韻》,《陳與義集校箋》,第185 頁?!叭痢眮碓从阼笳Z音譯,意譯為“正定”,即止息雜念,使心神平靜,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借指事物的要領(lǐng)、真諦。
2.佛教典故
陳與義有三首詩佛典運用非常密集??梢姾嘄S對佛書很熟悉,乃長期潛心佛學(xué)的結(jié)果。
一是《聞葛工部寫華嚴(yán)經(jīng)成隨喜賦詩》?[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53 頁。?!案鸸げ俊?,胡注誤為葛勝仲,經(jīng)白敦仁先生考證,乃是勝仲之兄和仲。此詩言佛性如海、佛法無邊,并且盛譽葛工部寫《華嚴(yán)經(jīng)》之功德。詩中涉及《景德傳燈錄》《法華經(jīng)》《華嚴(yán)經(jīng)》《高僧傳》《圓覺經(jīng)》《法苑珠林》《長阿含起世經(jīng)》《觀普賢經(jīng)》《維摩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等佛籍中的有關(guān)典故。二是《陳書易賦王秀才所藏梁織佛圖詩邀同賦因次其韻》?[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85 頁。,其中佛教典故出自《觀佛三昧經(jīng)》《觀無量壽經(jīng)》《金光明經(jīng)》《七佛咒經(jīng)》《本行經(jīng)》《寶積經(jīng)》《彌陀經(jīng)》《造象經(jīng)》等。三是:
歲星欲吐芒不開,昴星避次光低佪。麒麟鸑鷟紛夾侍,善懷菩薩當(dāng)重來。仙公風(fēng)流今幾歲,再托高門瑞當(dāng)世。買香趁浴驚眾聾,要識此僧今我是。金粟后身何足言,釋迦親送非虛傳?;孜鱽泶笃兴_,住世小劫須千年。宰官說法聊應(yīng)會,余事文章亦三昧。世間底物堪壽公,本自金剛無可壞。?[宋]陳與義:《承知府待制誕生之辰輒廣善思菩薩故事成古詩一首仰惟經(jīng)世之外深入佛海而某欲托辭以寄款款適獲此事發(fā)寤于心似非偶然者獨荒陋不足以侈此殊》,《陳與義集校箋》,第946 頁。此詩是為葛勝仲祝壽的詩,原注載葛洪出生時有僧人稱他是善思菩薩降生。陳與義以善思菩薩喻葛勝仲,歲星、昴星雖然都很明亮,可因為善思的降生,顯得黯淡無光。末二句祝壽:人間有什么可用來為他祝壽呢?他自己本來就是金剛不壞之身。全詩通過佛典,把葛勝仲仕途的通達、佛性的徹悟、文章的精美、身體的強健都表現(xiàn)出來。其中佛典出自《靈寶法輪經(jīng)》《法華經(jīng)普門品》《傳燈錄》《指月錄》《法苑殊林》等。
3.佛教義理
比如“覺”:“一甌清露一爐云,偏覺平生今日永。”①[宋]陳與義:《玉樓春·青鎮(zhèn)僧舍作》,《陳與義集校箋》,第849 頁?!坝X”字面意思為“覺得”,但是結(jié)合陳與義的人生遭遇,或許將其解釋為“覺悟”更為恰當(dāng)。本詞作于陳與義晚年寓居青鎮(zhèn)僧舍時,他在這種閑適自然的日子里,悟到了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是他一生中得以實現(xiàn)生命意義的狀態(tài)。陳與義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覺”,一方面是受杜詩的影響,但是當(dāng)“覺”意為“覺悟”時,就應(yīng)該把它視作一種佛教義理。在佛教中,佛是梵語的音譯,意為“覺悟”,佛即為覺悟了的人,禪宗有所謂“一念悟即佛,一念迷即眾生”。
陳與義經(jīng)常游歷佛寺禪院,留下了不少的詠嘆之作。他多次游覽八關(guān)寺,有《游八關(guān)寺后池上》《再游八關(guān)》《初夏游八關(guān)寺》《八關(guān)僧房遇雨》四首詩,游慧林寺有《游慧林寺以三峽炎蒸定有無為韻得定字是日欲逃暑閣下而守閣童子持不可》,游道林寺、岳麓寺有《游道林岳麓》,游長沙寺有《長沙寺桂花重開》,游龍門石窟周邊寺院有《龍門》:“金銀佛寺浮佳氣,花木禪房接上方?!雹冢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243 頁
他不僅游覽寺院,而且經(jīng)常在寺院借宿,如宿靈峰寺、宿資圣院閣等,到了晚年則有較長一段時期寓居青鎮(zhèn)僧舍,并留有詩、詞、文描寫這一時期的生活。詩有《觀雪》:“無住庵前境界新,瓊樓玉宇總無塵?!雹郏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04 頁?!段鬈帯罚骸捌缴V荆瑲q暮僧廬中。”④[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23 頁?!恫」恰罚骸敖癯w上,超遙久風(fēng)立?!雹荩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27 頁?!兜瞄L春兩株植之窗前》:“鄉(xiāng)邑已無路,僧廬今是家?!雹蓿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31 頁。詞有《清平樂·木犀》:“無住庵中新事,一枝喚起幽禪?!雹撸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50 頁?!赌峡伦印に荷w》:“背插浮屠千尺、冷煙中?!雹啵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854 頁。文有《研銘》:“無住庵,老居士。紫玉池,娛晚歲。不出庵,書誦偈?!雹幔鬯危蓐惻c義:《陳與義集校箋》,第953 頁。
陳與義與僧人和崇佛文人交游唱和,這些作品中或有佛禪事典,或有禪悟式的理趣。
陳與義作品中記與禪師交往的詩篇共有十四首。他交往的禪師包括汝州天寧寺主僧覺心、天寧寺僧印老、善相僧超然、大圓洪智(智老)。陳與義丁憂汝州期間,與覺心來往酬唱甚密。覺心善畫,陳與義有《心老久許作畫未果以詩督之》《覺心畫山水賦》《以石龜子施覺心長老》《次韻天寧覺老見貽》《次韻謝天寧老見貽》《次韻謝心老以緣事至魯山》《留別心老》等,后來簡齋被貶監(jiān)陳留酒稅,赴陳留前作《將赴陳留寄心老》,可見二人情誼之深。
簡齋修習(xí)佛典,與禪師談禪論道?!班涤柰砺劦溃瑢W(xué)看傳燈錄”⑩[宋]陳與義:《次韻謝天寧老見貽》,《陳與義集校箋》,第233 頁。,他與覺心“晚說汝州禪,飽啖天寧虀”①[宋]陳與義:《留別心老》,《陳與義集校箋》,第252 頁。,與印老“戲談鄧州禪”②[宋]陳與義:《印老索印庵詩》,《陳與義集校箋》,第427 頁。。陳與義還有實際參禪經(jīng)歷,并非僅僅從書本上學(xué),這不是一般跟從時代風(fēng)尚喜好佛禪的文人能做到的,帶給他更深的體會。“殘年不復(fù)徙他邦,長與兩禪同夜釭。坐到更深都寂寂,雪花無數(shù)落天窗?!雹郏鬯危蓐惻c義:《與智老天經(jīng)夜坐》,《陳與義集校箋》,第803 頁。到了晚年,佛禪成了陳與義的安心之法,甚至某種程度上代替了詩歌:“自得休心法,悠然不賦詩?!雹埽鬯危蓐惻c義:《九日示大圓洪智》,《陳與義集校箋》,第798 頁。
陳與義居汝期間,與葛勝仲兄弟過從甚密。葛氏二人皆崇佛,《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載葛勝仲“崇寧三年居父喪,盡閱釋氏大藏經(jīng),故所著作,往往闡明佛理”⑤[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58 頁。。簡齋與他們的酬答詩作多用佛典,除上文中提到的三首詩外,《外集》中還有多篇。
縱觀陳與義的一生,佛禪思想對他的影響是逐漸深入的,對他作品的影響也是如此。具體表現(xiàn)為早年引用佛語釋典,較為淺層;之后禪意化于詩中,由顯而隱,由淺而深,即詩即禪。
陳與義早年的佛禪作品主要是與僧人和崇佛文人的唱和,詩中頻繁引用佛典。如《聞葛工部寫華嚴(yán)經(jīng)成隨喜賦詩》一首詩中就用了“如來性?!薄爱嬌忱弁痢薄熬訅m念不起”“法中龍象人師子”等佛典。又如《陳叔易賦王秀才所藏梁織佛圖詩邀同賦因次其韻》整首詩幾乎全用佛典。這些詩歌機械地搬用佛典禪語,多顯得枯燥乏味,晦澀難懂,缺少詩意,它們有思想價值,但藝術(shù)價值不高。此時陳與義學(xué)佛時日尚短,詩作中對佛理的運用尚流于表面和顯露,也可能是唱和之作的性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詩人自我的表達。
沈德潛曾說:“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奔o(jì)昀也表示過同樣的看法:“詩宜參禪味,不宜做禪語。”⑥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 年,第223 頁。隨著佛禪思想對陳與義的影響逐漸深入,它對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由顯而隱,由淺而深。陳與義把禪對世界人生的理解無形地化入詩中,直接以其趣味、精神、意境入詩,而在表面上卻根本不寫禪語、不用佛典。這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詩作中。
陳與義既主張“尋詩覓句”的漸修,又主張“感悟興發(fā)”的靈感自來。他會在學(xué)問和生活中刻意尋找靈感而成詩,如“無人畫出陳居士,亭角尋詩滿袖風(fēng)”“醒來推戶尋詩去,喬木崢嶸明月中”⑦[宋]陳與義:《尋詩兩絕句》,《陳與義集校箋》,第577 頁?!耙捑浞轿戳?,簡齋真虛名”⑧[宋]陳與義:《題簡齋》,《陳與義集校箋》,第425 頁?!澳耆A不負(fù)客,一一入吾詩”⑨[宋]陳與義:《年華》,《陳與義集校箋》,第89 頁?!吧街袪栐S樹,獨自費人詩”⑩[宋]陳與義:《梅花兩絕句》,《陳與義集校箋》,第321 頁?!?dāng)然,陳與義不同于陳師道的“閉門覓句”,他更多是到自然中尋找詩材。陳與義也有靈感自來而成詩的句子,如“物象自堪供客眼,未須覓句戶長扃”?[宋]陳與義:《寺居》,《陳與義集校箋》,第895 頁?!靶略姖M眼不能裁,烏度云移落酒杯”?[宋]陳與義:《對酒》,《陳與義集校箋》,第354 頁。“落日留霞知我醉,長風(fēng)吹月送詩來”①[宋]陳與義:《后三日再賦》,《陳與義集校箋》,第340 頁?!俺侵心怯写?,觸處皆新詩”②[宋]陳與義:《赴陳留二首》其一,《陳與義集校箋》,第344 頁?!?/p>
這種由漸修的積累而到自然妙悟的過程,寫詩和參禪都需要經(jīng)過,有相通的感受。錢鍾書先生曾說:
《大學(xué)》曰:“慮而后能得”;《荀子·勸學(xué)》篇曰:“真積力久則入?!苯砸运剂Χ闯鹤枵稀⑵瞥D難之謂;論其工夫即是學(xué),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元劉秉忠《藏春集》讀遺山詩四首之一云:“青云高興入冥搜,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后,百川春水自東流”;正指鍥焉不舍、豁爾頓通之樂。東野、桴亭比之鉆石出火,藏春喻為烘日融冰,亥姆霍譬以油云閃電,皆極體物揣稱之妙。詩人覓句,如釋子參禪;及其有時自來,遂快而忘盡日不得之苦,知其至之忽,而不知其來之漸。藏春之詩,實取杜征南《左傳序》“渙然冰釋、怡然理順”二語,敷說成章。若夫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書·蕭子顯傳》載《自序》所謂:“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李文饒外集《文章論》附《箴》所謂:“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惝恍而來,不思而至。”與《大學(xué)》、《荀子》所言,雖勞逸不同,遲速相懸,而為悟一也。③錢鍾書:《談藝錄》,第101 頁。
陳與義的詩“亦江西之派而小異”(嚴(yán)羽《滄浪詩話》)④[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052 頁。,與這樣的創(chuàng)作主張不無關(guān)系。劉辰翁對簡齋詩有很高的評價,他認(rèn)為“詩無論拙惡,忌矜持”,詩貴“真”。晚唐詩和南宋江湖詩派學(xué)問不足;黃庭堅、陳師道則缺少情味;“惟陳簡齋以后山體用后山,望之蒼然,而光景明麗,肌骨勻稱。古稱陶公用兵得法外意,以簡齋視陳、黃節(jié)制,亮無不及;則后山視簡齋刻削,尚似矜持未盡去也。此詩之至也”⑤[宋]陳與義:《陳與義集校箋》,第1008 頁。。陳與義詩以情味見長,非在賣弄學(xué)問,但學(xué)問自包含其中,這是其源自江西而突破江西的關(guān)鍵,開南宋詩之先河。這種有情味的、不矜持的詩風(fēng)的形成,與陳與義注重鍛煉也注重靈感妙悟的創(chuàng)作主張有一定關(guān)系。
陳與義中后期的許多詩作,就詞句而言似很難與佛教聯(lián)系起來,禪與詩完全地打成一片,作者以一顆禪心來作詩,禪意融入詩中,一片渾成。其實,這恰恰是佛禪思想更深層影響的表現(xiàn)。如下面幾首詩:
雨意欲成還未成,歸云卻作伴人行。依然壞郭中牟縣,千尺浮屠管送迎。⑥[宋]陳與義:《中牟道中》其一,《陳與義集校箋》,第254 頁。
此詩作于宣和四年(1122)陳與義被任命為太學(xué)博士入京就職途中,此時他心情愉悅。天將雨未雨,一般的行人想必很緊張,倉皇趕路,詩人想到的卻是天上的云彩伴著自己同行,沒有絲毫緊張狼狽之態(tài),反而有悠閑從容之感。與蘇軾遇雨之后“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隨緣自適、無往不樂的閑適從容,頗具佛門風(fēng)范。
暖日薰楊柳,濃春醉海棠。放慵真有味,應(yīng)俗苦相勸?;伦緩娜诵?,交疏得自藏。云移穩(wěn)扶杖,燕坐獨焚香。⑦[宋]陳與義:《放慵》,《陳與義集校箋》,第271 頁。
本詩以細(xì)膩的筆調(diào)描寫景物,襯托詩人舒適悠閑的生活,“暖日”“濃春”“醉”等字更顯出詩人精神的慵懶。與其苦苦從俗,不如“云移穩(wěn)扶杖,燕坐獨焚香”,顯得從容自在,尤其詩人的“焚香”,更顯出精神上的沉靜。不盲從流俗,保持內(nèi)心的獨立沉靜,也是禪修的一種體現(xiàn)。
憶看梅雪縞中庭,轉(zhuǎn)眼桃梢無數(shù)青。萬事一身雙鬢發(fā),竹床欹臥數(shù)窗欞。①[宋]陳與義:《春日二首》其二,《陳與義集校箋》,第276 頁。
詩人在春日回憶起冬季里的梅雪,如今春又到來,桃樹又返青了。季節(jié)的更迭,最易引發(fā)人的感慨,詩人歷經(jīng)世事,鬢間已有白發(fā)。庭園的顏色可因春回而由雪之白變成樹之青,人的鬢發(fā)卻再難返黑。在鮮明的對比下,詩人不僅沒有感傷、惆悵,反而能不改其閑適的心境,仍斜臥竹床細(xì)數(shù)窗欞,內(nèi)心之寧靜無波顯然可見。禪宗注重探究心性,使陳與義心靈平靜,能從不同的遭際中體味出日常生活的雋永滋味,表現(xiàn)出閑適從容、與世無爭、遣情世外的心態(tài)。
愛河漂一世,既溺不能止。不如淡生活,吟詩北窗里。肺肝亦何罪,困此毛錐子。不如友曲生,是子差可喜。三杯取徑醉,萬緒散莫起。奈何劉伶婦,苦語見料理。不如一覺睡,浩然忘彼己。三十六策中,此策信高矣。政使江變酒,誓不涉其涘。尚須學(xué)王通,藝黍供祭祀。②[宋]陳與義:《諸公和淵明止酒詩因同賦》,《陳與義集校箋》,第218 頁。
陳與義說與其沉溺于人世的欲望,不如淡然吟詩,進而說吟詩不如喝酒、喝酒不如睡覺,達到“忘彼己”的境界。沉溺于愛河,是佛教對世人沉于欲海而不愿脫離的說法,其他諸如吟詩、喝酒、睡眠,都是某種程度的解脫之法。在陳與義看來,吟詩本身就是參禪,而非吟詩外再要參禪。
陳與義的佛學(xué)造詣深厚,他在《述懷呈十七家叔》中寫道:“兒時學(xué)道逃悲歡,只今未免憂饑寒?!雹郏鬯危蓐惻c義:《述懷呈十七家叔》,《陳與義集校箋》,第223 頁。其實這不是學(xué)道無得,恰恰是真正有得。人們修佛習(xí)禪的初衷可能是為了擺脫痛苦、饑寒,可是真正了悟佛法的人會認(rèn)為無所謂痛苦、饑寒,世間一切各有其獨特滋味,都是功德,都是修行,只要你能安住,不妄自分別,一切本來美好。這才是禪門真髓。
目前學(xué)界對陳與義的佛禪詩存在許多誤讀,普遍認(rèn)為陳與義早年學(xué)佛,經(jīng)靖康之變后,放棄佛教信仰,轉(zhuǎn)為以儒家入世為主。這樣的判斷是不符合事實的,主要原因在于單純從作品外表和數(shù)量看待陳與義作品,著重解讀他前期明顯運用佛語佛典的作品,而忽略了其中后期就詞句而言似很難與佛教聯(lián)系起來的詩作。從佛學(xué)角度說,學(xué)佛是一個由“有學(xué)”到“無學(xué)”的過程,并非談禪的文字才是禪,無禪的文字也可以是禪,或者說,更應(yīng)該是禪。這樣才真正是活而能圓,即詩即禪。陳與義這些渾成的詩作才是真正得禪學(xué)真諦,是“深入”而非“轉(zhuǎn)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