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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補正 百年修訂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訂補綜論

2020-11-17 12:45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0年12期
關鍵詞:學術

李 平

范文瀾(1893—1969)先生的《文心雕龍注》是20世紀中國學界重要的學術經典,被譽為《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范注脫稿于1923年,1925年由天津新懋印書局以《文心雕龍講疏》為名刊行,1929—1931年北平文化學社分上中下三冊出版更名重造的《文心雕龍注》,1936年上海開明書店又出版經作者再次修訂的七冊線裝本,1958年經作者請人核對和責任編輯又一次訂正,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兩冊重印,這就是現(xiàn)在流行的本子。

范注集前人校注之大成,奠后人注書之基石,從深度和廣度兩個方面把《文心雕龍》研究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成為“龍學”研究者必讀的進階書目,范老也由此成為彥和隔世之知音,《文心》異代之功臣。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范注已臻完美之境。相反,范注在各方面都還存在一些不足,諸如校字有妄改之病,征典有不精之瑕,釋義有不詳之疵,錄文有繁冗之累。對范注的這些不足之處,人們自有明察,為之訂補舉正者也代不乏人。這些訂補舉正持續(xù)時間之長,分布地域之廣,內容形式之殊,觀點態(tài)度之異,堪稱前所未有,從而構成20世紀學界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一、范注訂補過程述略

20世紀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的核心是《文心雕龍》研究,而《文心雕龍》研究的一個重要成果就是范注及其對范注的訂補。范注廣收博考,縱意漁獵,陶冶萬匯,淹通古今。全書將近55萬字,征典詳贍,共有1 375條注;校讎廣博,正文夾校除外,尚有297條注涉及校字;材料豐富,卷首“征引篇目”顯示的附錄材料就多達356種。如此皇皇巨著,有一些差池訛失亦屬正常,后人通過訂補舉正來完善范注,是完全必要的。

實際上,對范注的訂補舉正自其書出版之時便已開始,且貫穿整個20世紀,并延續(xù)至今,歷時之長為古代文論學術史所罕見?!段男牡颀堉v疏》出版的同年(1925),《甲寅周刊》就在“書林叢訊”欄目,發(fā)表了署名章用的評論文章《〈文心雕龍講疏〉提要》。該文首先肯定范著的貢獻:“范君劬學,傳習師訓,廣為講疏,旁征博引,考證詮釋。于舍人之旨,惟恐不盡;于黃氏之說,唯恐或遺。亦已勤矣?!蓖瑫r也明確指出其不足之處:“總觀全書,一以黃氏《札記》之繁簡為詳略焉?!对洝匪嬲?,雖連篇累牘,未厭其多;《札記》所不及者,只依黃注箋釋,略有出入。”(1)章用:《〈文心雕龍講疏〉提要》,《甲寅周刊》1925年第1卷第20號。1926年,即《講疏》出版的次年,李笠又發(fā)表了《讀〈文心雕龍講疏〉》一文,對其書提出增補、修改意見。所謂:“劉勰《文心雕龍》在古書中之價值,既盡人而知之;舊注之疏舛,亦學者所公認也。南開大學教授范君仲沄應社會之需要,別撰新疏,詳贍宏博,學者便之。書成,郵以示余,以余亦嘗從事于劉書也?!洞呵铩分x,責備賢者。笠于劉書,既已粗嘗甘苦,而旁觀者明,其亦何能已于言乎?管見所及,以為范書當增補者凡若干事,當整理者凡若干事,臚列如次。其有乖謬,幸仲沄與海內賢達有以教之?!?2)李笠:《讀〈文心雕龍講疏〉》,《圖書館學季刊》1926年第1卷第2期。具體而言,李笠認為《講疏》當增補者有八:一,書考;二,著者年譜;三,劉勰遺文;四,旁證;五,引書出處;六,注釋;七,??保话?,補輯。當整理者有二:一,正文與注疏之別異;二,注疏自身之區(qū)別。

對范注進行較為全面的訂補舉正,且影響較大者當屬楊明照(1909—2003)先生。楊氏《文心雕龍校注》是對范注的補遺,他在對范注進行校注拾遺的同時,對其書也多有舉正:先是于1937年發(fā)表了《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舉正》一文,對北平文化學社版范注中的一些訛誤施以訂正;接著又于1938年撰寫了《評開明本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一文,對上海開明書店版范注中的一些錯失進行糾謬。這些舉正具有“片言而存疑頓釋,只字而紛訟立斷”之效,對于進一步完善范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當然,其中也有立說未愜或失之偏頗之處,須進一步辨析方不枉范注。20世紀30年代,還有一位特殊的人物以特殊的方式對范注進行了訂補,他就是開明書店創(chuàng)辦人章錫琛(1889—1969)先生。1936年,改編修訂后的《文心雕龍注》在開明書店出版,章氏曾親施???。據(jù)王伯祥記載:“仲沄此注,原名講疏,今重加增訂,繇開明書店為之印行,雪邨自任??保l(fā)書比對,經年乃畢,并據(jù)宋刊《太平御覽》所引作校記附于書末。”(3)王伯祥:《庋榢偶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05頁。文化學社版正文???,范老充分吸收了孫蜀丞利用《太平御覽》的??背晒?。從孫氏??钡木唧w內容來看,他所據(jù)《御覽》版本中還沒有宋本。章氏采用附錄形式,據(jù)宋本《御覽》訂補范注,在《文心雕龍》文本??狈矫嫒〉昧酥卮笸黄?。

20世紀40年代對范注進行訂補的學者是趙西陸(1915—1987)先生,他于1944年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期間,撰寫了《評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一文,舉其墨漏疵誤。趙文對開明書店版的訂補計有八類:一曰茍取塞責,二曰望文生訓,三曰不究本始,四曰不求本證,五曰不求旁證,六曰動輒闕疑,七曰罕加辨究,八曰抄撮習見。

日本學者斯波六郎(1894—1959)于1952年著成《文心雕龍范注補正》一書,承接楊明照繼續(xù)訂補范注。該書是范注問世以來,研究者對其所作的最為全面的一次拾遺訂正,涉及全書50篇,總條目443條。其中《史傳》最多,23條,《定勢》和《諧隱》最少,各有2條。類別上,補遺多達359條,其中出典285條,???2條,釋義2條;訂正僅有84條,其中出典24條,???5條,釋義15條。斯波之書在補范注之未備與正其訛失方面,既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也存在明顯的不足。20世紀50年代,對范注進行訂補的還有一位無名功臣——王利器(1912—1998)先生。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再版范老的《文心雕龍注》,并想請他寫一篇前言。范老認為那是他以追蹤乾嘉老輩為全部生活的唯一目標時期的“舊我”之“舊作”,不值一提。后經再三勸說,范老同意再版,但認為需要校訂注文。而他當時正忙于其他事情。因此,再版的校訂工作是他請人代做的。王利器《我與〈文心雕龍〉》一文說,他當時在文學古籍刊行社工作,曾擔任范注重版的責任編輯。他說開始范老不同意重印這部書,認為是“少作”,存在不少問題。他則表示這次做責任編輯,一定盡力把工作做好。在整理過程中,他訂補了500多條注文,交范老審定時,范老完全同意,并提出“你訂補了這么多條文,著者應署我們兩人的名字才行”(4)王利器:《王利器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2—223頁。。

20世紀60、70年代,臺灣地區(qū)兩位著名學者接著對范注進行訂補舉正工作。先是張立齋于1967年出版了《文心雕龍注訂》一書,正范注之訛失與補其所未備;后來王更生又于1979年出版了《文心雕龍范注駁正》一書,對范注進行全面的駁正。張立齋(1899—1978)先生是孕育臺灣“龍學”的前輩,不僅最早于政治大學開設《文心雕龍》課程,而且最早在臺灣從事《文心雕龍》校注研究,其《文心雕龍注訂》是臺灣“龍學”界最早的一部專著。《注訂》一書雖有對紀評、黃注、楊校等諸本的訂正,但主要是對范注的訂補。據(jù)統(tǒng)計,全書言別本誤者僅有8處,而明指范注非者多達112處。因此,《注訂》實際是對范注的訂正。臺灣“龍學”同行明言:“政治大學張立齋《文心雕龍注訂》,對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作全面訂正,為研究奠定根基?!?5)劉渼:《臺灣近五十年來〈文心雕龍〉學研究》,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5頁。王更生(1928—2010)先生系臺灣著名“龍學”家,《駁正》一書從六個方面對范注進行批駁:(一)采輯未備;(二)體例不當;(三)立說乖謬;(四)??辈痪?;(五)注釋錯訛;(六)出處不明。

在以上對范注訂補舉正的基礎上,20世紀80年代又出現(xiàn)了一篇帶有總結性、評論性的范注訂補文章,這就是牟世金(1928—1989)先生的《文心雕龍的“范注補正”》一文。牟文的撰寫緣于斯波的《補正》,文章從更廣泛的視角對范注訂補予以審視:“范注確有某些不妥之處,后繼者在它的基礎上有所增補和糾正,從而不斷有新的發(fā)展,這是必然的,也是學術發(fā)展的正常現(xiàn)象。范注之后,首先有楊明照先生的《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舉正》發(fā)表,斯波六郎的《補正》繼之,略其同而存其異。其后有張立齋的《文心雕龍考異》和《文心雕龍注訂》,王叔岷的《文心雕龍綴補》及李曰剛的《文心雕龍斠詮》等,對范注楊校又分別各有增益?!逼渲饕獌热荩骸耙皇撬共伞堆a正》的得失,二是對理解原著尚存歧義的部分內容,三是上述諸家補正所未及的某些問題?!?6)牟世金:《〈文心雕龍〉的“范注補正”》,《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年第4期。

在20世紀最后10年里,范注訂補又有了意外的收獲。吉林大學中文系教授霍玉厚(1899—1966)先生,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從事教育工作,在講授《文心雕龍》課程時,對范注之疏漏進行補正,撰成《文心雕龍范注補》文稿。后因遷校而遺失,晚年病重時,始將這一心血結晶口授,由其愛子霍恒昌筆錄,脫稿后上交學校。不久,“文革”爆發(fā),文稿下落不明。幸運的是,“文革”期間,霍老的學生、助手劉家相偶然在學校的亂紙堆里發(fā)現(xiàn)該稿,一直妥為保管。1978年,這份歷經劫難的文稿又回到霍恒昌手中。雖經好心人多方聯(lián)系出版,一直未果。后來,霍老的門生,在《社會科學輯刊》雜志社工作的魏鑒勛先生,受霍恒昌夫婦之托,對文稿略加整理,在該刊1992年第4、5、6期和1993年第1、2、3、4期連載。

綜上所述,自范注問世后,各類訂補舉正綿延不絕,貫穿20世紀各個年代,形成了一道亮麗的學術風景線。此外,各類文章典籍中零星訂補舉正范注者尚多,且延續(xù)至今??療褚辉僖灰慌F列。

二、范注訂補得失評析

范注訂補不僅持續(xù)時間長,而且分布地域廣,海峽兩岸以及東鄰日本學界于此均有重要成果。諸家訂補,形式各別,觀點頗異,尚需對其得失作進一步評析。

章用之文所述范著不足之處,有些未必確當,如“割裂篇章,文情不屬;以數(shù)系注,不按章句;旁引文論,鈔撮全篇”。所謂“割裂篇章,文情不屬”,當指《講疏》于《文心雕龍》上下篇之前各立一個提要,并用圖表揭示其關系而言。范老的上下篇提要及其圖表著眼于全書的系統(tǒng)結構,主要從邏輯義理上說明各篇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和外在表現(xiàn),用以構建上下篇的結構體系,并統(tǒng)領上下篇的內容,進而凸顯全書的有機整體性,因此對少數(shù)篇目的位置有所調整,并非按原書篇目順序排列。所謂“以數(shù)系注,不按章句”,是指《講疏》將各篇原文分為若干段落,注文分插于每段之后,以數(shù)字編號的體例?!吨v疏》雖以黃注為底本,但并未保留傳統(tǒng)的章句形式,而是采取以數(shù)系注的現(xiàn)代著述體例。(7)傳統(tǒng)的章句注釋體例,風格古雅,注釋形式通常為原文大字,注文以小字緊隨其后;現(xiàn)代古籍注疏體例,方便實用,一般先列原文,注文在原文之后,以序號集中排列,分條注疏。至于“旁引文論,鈔撮全篇”,則是指責《講疏》材料附錄不精。其實,詳備博贍的材料迻錄恰好是其書的一個重要特色,范老是有意而為之:“凡古今人文辭,可與《文心》相發(fā)明印征者,耳目所及,悉采入錄。雖《楚辭》《文選》《史》《漢》所載,亦間取之,為便講解計也?!?8)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序),天津:新懋印書局1925年版,第4頁。不過,章用說《講疏》過于倚重黃札,“一以黃氏《札記》之繁簡為詳略焉”,則是切中肯綮之言?!吨v疏》對《札記》的承襲,從體例到方法、從觀點到材料、從出典到校字,無所不包。范老采取探囊揭篋之法,幾乎將《札記》的全部內容無分巨細地全部納入書中,以致與自己的注疏相抵牾而全然不知。因此,說《講疏》是《札記》的擴展版也不為過。

李笠主要針對《講疏》的體例提出修改意見,認為應當增補書考、著者年譜、劉勰遺文、旁證、引書出處、注釋、校勘、補輯。此外,對于行文格式和注疏分類也提出修改建議。這些意見,范老后來修訂其書時,有些已據(jù)以調整,有些則限于體例和著述特點而一仍其舊。其實,范著既曰《講疏》,體例方面當自有其特點。李氏所述或為著述特點之差異,或為撰寫習慣之不同,不必以此為的,強求劃一。相反,在具體論述中,李氏倒是對范注作了一些有益的訂補。如《镕裁》“二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疣贅也”,《講疏》注曰:“‘二意兩出’者,謂二義踳駁,不可貫一,必決其取舍,始能綱領昭暢,文無滯機也?!?9)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卷七),天津:新懋印書局1925年版,第7頁。李笠批評道:“蓋上下二句,‘兩’與‘重’同,‘駢枝’與‘疣贅’義又同;而‘二’與‘同’異,對句不稱,可疑一也。且‘二意兩出’何侈于性?不能謂之‘駢枝’明矣。詞義不通,可疑二也。則‘二’之為‘一’,確切不移,即無所據(jù)之本,猶當改之矣?!?10)李笠:《讀〈文心雕龍講疏〉》,《圖書館學季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楊明照《舉正》一文,針對文化學社版范注進行訂正。全文共37條舉正,主要從出典和??眱煞矫嬲归_。其中,可正范注訛失者6條;出典比范注更準確、更全面,可補范注之未備者5條;校字比范注更有據(jù)、更合理,可正范注之偏頗者9條;出典與范注各有所據(jù),可與范注共觀互照者8條;校字與范注各有所長,能與范注兩說并存者7條;校字與范注均未當者1條;校字自身不當者1條。(11)參見李平:《楊明照“范注舉正”述評》,《中國文論》2019年第5輯。《評開明本》一文,對上海開明書店版范注中的一些錯失進行糾謬。此文與前文多有重復,文中舉正共44條,與前文重復者多達13條,只是文章體例與前文有所不同,前文是按篇目順序舉正的,此文則按訛誤類型舉正。文中舉正的條目雖不少,然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值得商榷討論的舉正,另一類為可以補正完善范注的舉正。(12)參見李平:《楊明照“范注舉正”續(xù)評》,《中國詩學研究》2017年第14輯??傮w來看,楊氏對范注的舉正確能訂其訛失、補其未備、正其偏頗,對于進一步完善范注,功莫大焉!然而,楊氏文中亦多意氣之言,如“故有是瞽說耳”“匪特未審文意,且惑同魯哀公矣”“真可謂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者矣”之類,實在沒有言之的必要。

章錫琛據(jù)宋本《御覽》對《文心》進行??保瑥浹a了范注的不足,在 “龍學”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队[》作為宋代文獻極具校勘價值,歷來備受學界關注。明代《文心》??惫Τ贾煊魞x的突出貢獻,就在利用《御覽》校正通行本《文心》文字之訛誤。受朱郁儀影響,徐興公校字也很重視《御覽》,并特別強調以善本《御覽》校讀《文心》。遠紹明人朱郁儀、徐興公之遺緒,據(jù)多種《御覽》版本校讎《文心》并取得卓越成就者是民國時期的孫蜀丞。(13)參見李平:《孫人和據(jù)〈太平御覽〉校讎〈文心雕龍〉考察與輯佚》,《中國詩學研究》2018年第15輯。然而,由于條件限制,孫氏據(jù)以??钡摹队[》版本中還沒有宋本。章氏在孫氏之后,據(jù)宋本《御覽》校讎《文心》,不僅取得了突出的成績,而且使據(jù)《御覽》校讎《文心》這一學術傳統(tǒng)綿延400余年而不衰。章氏利用宋本《御覽》所作???,不僅解決了一些疑難問題,如“汝陽主”誤作“汝陽王”;而且驗證了范注通過理校法所作的一些??保纭把銎浣浤俊?,疑當作“抑其經目”;同時也提出了一些與原注所校相左的??苯Y論,如范注謂“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用《玉藻》說,宋本《御覽》“左史記言,右史書事”則用《漢志》說。

趙西陸之文,按類別訂補范注,勝義紛披,進益良多。如《附會》“夫才最學文,宜正體制”,范注:“‘最’疑當作‘優(yōu)’,或系傳寫之誤。殆由學優(yōu)則仕意化成此語?!壁w西陸謂范注乃“望文生訓”,案曰:“《太平御覽》五百八十五引作‘才童’,知‘最’蓋‘童’之訛?!扼w性篇》云:‘童子雕琢,必先雅制?!c此可互證。推彥和之意,不過謂學慎始習耳;與學優(yōu)則仕意何與耶?”(14)趙西陸:《評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國文月刊》1945年第37期。趙說甚是,以后各家校字均從趙說。另,趙氏謂《講疏》“多采心理學家說,強為附會,頗病蕪雜”,亦為有識之見。然而,趙文所評亦有不足之處。如《諧隱》“雖抃推席”,趙謂“范氏無注說”。實際上,范注各版對此俱有校注:“‘推’當是‘帷’字之誤,抃帷席,即所謂眾坐喜笑也?!焙笕穗m然對此句的??币蔡岢鲆恍┎煌庖?,但仍以范校為優(yōu),故潘重規(guī)、楊明照、劉永濟、牟世金等均從范說。所謂“范氏無注說”,不知從何說起?

斯波六郎接續(xù)楊明照補正范注,于范注出典未備、校讎未精、釋義未當?shù)确矫?,補苴罅漏,匡訛糾謬,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使范注這一里程碑式的著作更近于完璧。斯波之范注補正主要為典故之引證,特別是范注所略詞語,其亦盡可能援引原文,以為《文心雕龍》文字提供語源出處。如《原道》“誰其尸之”,范注未出典,斯波引《詩·召南·采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為其出典。另外,范注以典故引證和材料迻錄為主,字句校讎主要在正文夾校中完成,限于體例而不及判是定非,只有少數(shù)字句的校讎,在注中另加判斷說明。于是,斯波對范注正文夾校中的字句校讎,采取補加斷語和證明材料的方法,判是定非以確立正字。如《明詩》“詩者持也”,范注:“孫云唐寫本‘詩’上有‘故’字?!彼共ㄑa曰:“有‘故’字者是,與‘故銘者名也’(《銘箴》),‘故書者舒也’(《書記》),‘故章者明也’(《章句》),‘故比者附也’(《比興》)等,皆同一句法?!?15)[日]斯波六郎:《文心雕龍范注補正》,黃錦鋐編譯:《文心雕龍論文集》,臺北:學海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12頁。然而,斯波之補正亦存在諸多問題:很多出典生硬勉強,因而意義不大;一些語源考索有悖范注特點,故而價值不高;有的補充材料范注已引,屬于增補不當;還有的指正本身就存在問題,讓人殊覺非是。(16)參見李平、黃誠禎:《斯波六郎“范注補正”的性質與影響》,《文化與詩學》2019年第2期;李平:《斯波六郎“范注補正”得失談》,《北方論叢》2019年第1期。

王利器堪稱范注訂補的無名功臣。他為范注所作的500多條訂補,僅在數(shù)量上也是相當可觀的,完全能與李詳?shù)摹段男牡颀堁a注》相媲美。筆者曾將范注開明書店版與人民文學版比勘對照,發(fā)現(xiàn)兩者差別確實不小,除了一些簡單的字句正誤外,重要的訂補也不少。范注雖曰詳贍,然無論校字還是征典,遺珠之憾亦時或有之。對此,王利器在可能的范圍內作了增補。此外,王氏對范注中的錯誤及不足之處也做了大量的訂正工作。如《諧隱》注[2]引《左傳·宣公二年》“驂乘答歌”,當為“使其驂乘謂之曰”。《章表》注[9]引《荀子·儒行篇》“效有防表”,實為《荀子·儒效篇》“行有防表”之誤,乃篇名與正文倒錯所致。對范注校字、征典不完備之處,王氏亦常予以補充,并多指明何者為彥和所本。(17)參見李平:《王利器“范注”訂補考辨》,《文獻》2002年第2期。當然,王氏訂補也存在一些問題。一方面,開明書店版存在的訛誤,人民文學版尚有不少未予更正;另一方面,王氏訂補本身也有一些可商榷之處?!睹髟姟贰皬埡庠蛊宓淇晌丁?,范注:“‘典’一作‘曲’,紀云:‘曲字是,曲字作婉字解。’”文化學社版和開明書店版均如此,人民文學版將紀評改作“‘典’字是,曲字作婉字解”。紀評原文為:“是‘清曲’,曲字作婉字解?!倍啊洹质恰保c紀評所校完全相反,且與下句“曲字作婉字解”分流舛馳,甚為不當。

臺灣地區(qū)學者張立齋欲訂補范注,以成新書,嘉惠士林,心志所冀,誠可欽也!然而,筆者將范注與張氏訂補兩相對照、細加比勘,發(fā)現(xiàn)張氏對范注之訂補,除偶有進益之解、稍補范注未備之外,多為訛失之評,或僅一家之言。相反,《注訂》一書過于倚重范注,其出典與校勘,或直接迻錄范注,或部分酌取范注,或間接化用范注,留下了明顯的因襲痕跡。如《原道》“高卑定位”,范注:“《易·上系辭》‘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注訂》出典與范注一字不差,如此之類在其書中比比皆是。直接迻錄之外,部分酌取和間接化用的也有不少。(18)參見李平:《試論〈文心雕龍注訂〉對“范注”的訂補與因襲》,《中北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

王更生《駁正》一書也具有特定的時代政治背景,作者并未能站在公正的立場、秉持客觀的態(tài)度對待范注。他對范注的駁正,從“采輯未備”到“體例不當”再到“立說乖謬”,多為不實之詞。此外,他對范注??辈痪⒆⒔忮e訛的訂正,基本上是綜合楊明照與斯波六郎之成說。在??辈痪恼`校方面,他一共列舉了45條,其中18條取自楊氏《舉正》,17條取自斯波《補正》,5條取自王利器《新書》;并取斯波六郎與楊明照的2條,并取張立齋與斯波六郎的1條,取自劉永濟《校釋》的1條,另有1條在綜合他人之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在駁正范注注解錯訛方面,他一共列舉了35條,其中襲用楊氏《舉正》的9條,襲用斯波《補正》的26條。由于這35條均直接來源于《舉正》和《補正》,且文字幾乎完全一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有所不妥,于是說:“過去楊明照《校注》、劉永濟《校釋》和日本斯波六郎的《舉正》,多能指斥其(指范注)非,今特參綜各家成說,擇其錯訛之確不可易者,條列如次。”(19)王更生:《文心雕龍范注駁正》,臺北:華正書局1979年版,第69頁。然而,這并不能改變其襲用的事實。

牟世金的《“范注補正”》一文,對一些范注補正的得失、歧義與未及問題作了具體分析。該文最大的特點是具有反思性,結合對斯波《補正》的評論,提出改字宜慎、出典求精、加強注義等建議,均甚有見地。對范注訂補中的歧義與未及問題,牟文共舉35例,其中多有創(chuàng)獲,既可正范注之誤,又可補諸家之未備。如《書記》“觀此四條”,黃叔琳疑為“數(shù)條”,范注疑當作“六條”,楊明照、王利器、李曰剛等校作“眾條”。牟文認為:“‘四條’不誤。查《練字》篇有‘凡此四條’之說,《指瑕》篇有‘略舉四條’之說。本篇上文說‘筆札雜名,古今多品’,則以上六類屬‘多品’,每類各四‘名’,即‘四條’也。下文說‘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正指每類之內的四條而言,如‘律’‘令’‘契’‘券’等,就是相通而各異的,各類之間就不存在這種情形。故‘四條’實為‘各類四條’之省?!逼湔f甚有道理。牟文后出轉精,新誼創(chuàng)見,層出不窮,然訛失未當之處,亦在所難免?!墩撜f》“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牟謂:“諸家均補《周易·同人》‘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而以斯波《補正》早出?!薄爸T家均補”并非事實,海峽兩岸《文心雕龍》常見注本中,大陸楊明照、牟世金以及臺灣李曰剛的注本有此出典,而大陸郭晉稀、周振甫、王運熙及臺灣王更生的注本均無此出典。又,牟文謂:“近讀楊明照論范注引陳伯弢之誤(謂《宗經篇》‘易惟談天’等二百字出王仲宣《荊州文學志》),已極佩其精嚴矣,又讀張立齋于1970年在紐約所寫《文心雕龍考異序》,已講到這二百字:‘檢《藝文類聚》及《御覽》并無,是乃范氏引象山陳漢章之言,本出嚴鐵橋《全漢文》所誤錄?!m楊說追根溯源,較張說有所發(fā)展,但張說已早出十年?!?20)牟世金:《〈文心雕龍〉的“范注補正”》,《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年第4期。此乃據(jù)楊氏1982年版《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以為說,而楊氏早在《舉正》(1937)和《評開明本》(1938)兩文中就已指出其誤。張氏所言正承襲楊說,且晚其遠甚,豈可謂“早出十年”!

霍玉厚的《范注補》失而復得,其最大意義在于填補了20世紀90年代范注訂補的空缺?;粞a對于完善范注做了很多工作,首先是補充釋義,使范注通俗可讀。如《原道》“繇辭炳曜”,范注據(jù)《周易正義序》釋義:“卦辭爻辭并是文王所作?!被舭矗骸按俗⒉⒉徽`,然于繇辭失解,則文義不明。此處應加黃注所引:‘繇卜辭也?!脚c范注有所關涉。如將繇音宙亦注出,更便初學矣。范注云云,殊嫌高深。”其次是增補校字依據(jù),判是定非以確立正字。如《征圣》“先王圣化”,范注僅在正文夾校中錄:“孫云唐寫本作聲教?!被粞a:“‘圣化’唐寫本作‘聲教’較為具體,當從之?!?21)霍玉厚口述,霍恒昌筆錄:《文心雕龍范注補》,《社會科學輯刊》1992年第4期。所言甚是。當然,霍補也有明顯的不足。如其序所言,霍補實為當年課堂講義,于前賢精當之義多有采錄,非盡為原創(chuàng)心得。如“草木賁華”(《原道》)、“見乎文辭”(《征圣》)等等,基本同于楊明照所校。此外,校字判斷亦有欠妥之處。

以上諸家訂補舉正,雖間有不足可議之處,卻俱為范注匡訛糾謬,增色頗多。即使臺灣地區(qū)兩位學者對范注多有否定和不實之詞,然其正補亦不乏良言精義,“自是范注之諍友,彥和之功臣”(22)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下編),臺北: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2年版,第2526頁。。

三、范注訂補經驗總結

經過世紀補正、百年修訂,終于造就了一代學術經典——范注。在回顧一個世紀的訂補過程,分析內容各別的舉正得失之后,還有必要總結其中的經驗教訓。因為范注的世紀補正、百年修訂,不僅為學界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也給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學術遺產,諸如治學的方法、態(tài)度、特點、精神、學風等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意義。對這些經驗教訓進行反思和總結,不僅可以使我們明白學術經典是怎樣誕生的,而且有助于我們在今后的學術活動中端正學風、精益求精,不斷完善自己的學術研究,開展正確而必要的學術批評。

首先,范注的補正、修訂活動啟示我們:學術經典的誕生不是一氣呵成的,往往需要經歷一個不斷提高、完善的過程?!吨v疏》是應教學急需而編撰的,其出版又與中共地下活動有關,匆忙之中疏漏自然難免。故其書甫一問世,章用、李笠等就著文指陳其弊。學界的批評促使范老盡快修訂其書。1927年,他一回到北京就著手修訂《講疏》。此次修訂對其書作了全方位的、顛覆性的改造,從結構到體例,從校勘到出典,增刪訂補,匡訛糾謬,鉤玄剔抉,取精用弘,幾于重造。修訂后的《講疏》更名為《文心雕龍注》,1929—1931年由北平文化學社分上中下三冊出版。文化學社版雖然做了全面的修訂改造,然而學無止境,尤其是像《文心雕龍》這樣一部博大精深的文論巨典,在千余年的流傳過程中,鈔寫不慎,鉛槧屢訛,雖經修訂,紕繆差池,實難盡滅。因此,此書在文化學社出版不久,楊明照就發(fā)表了《舉正》一文,對書中的一些訛誤加以訂正。范老自己也意識到新注還存在一些問題和不足,所以在書出齊后,他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本著精益求精、不斷完善的治學態(tài)度,又開始著手對文化學社版進行修訂,并于1936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了七冊線裝本《文心雕龍注》,這一版也是范老本人修訂的最后版本。然而,最后版本并不意味著沒有問題。相反,開明書店版也存在諸多問題。因此,楊明照又發(fā)表《評開明本》一文,對其中錯失進行糾謬。而趙西陸、斯波六郎等的批評補正也都是針對開明書店版的。有鑒于此,20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欲再版此書,范老認為那是“舊作”“少作”,存在不少問題,因而不同意再版。后經再三勸說,范老勉強同意再版,但認為需要校訂注文,表現(xiàn)出一個學者嚴謹負責的治學態(tài)度和學風。而作為責任編輯的王利器,在整理過程中又訂補了500多條注文。盡管如此,人民文學版仍然存在一些訛誤與不足。可見,范注的經典地位是在不斷地補正、修訂過程中確立和鞏固的,經過一個世紀的補正、修訂,范注雖然日臻完善,但并沒有解決所有問題。因此,范注的訂補工作仍然在路上,而不是已完成。

其次,范注的補正、修訂活動告訴我們:學術經典的形成和發(fā)展往往凝聚著眾多學者的智慧和心血,是作者與前輩賢達和學界同仁共同創(chuàng)造的,體現(xiàn)了集體的研究成果,代表了一個學術共同體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學術訴求?!吨v疏》的寫作深受黃侃《札記》的影響,其體例亦本黃札而稍廣之,孫詒讓《札迻》所?!段男摹分Z、李詳《黃注補正》及黃侃《札記》內容并皆錄入。學術研究要充分借鑒他人最新的研究成果,盡量獲取珍稀的版本??辟Y料?!吨v疏》是范老任教于南開時撰寫的講義,由于當時身處天津,所見版本和資料有限,加之印刷匆忙,故不及仔細校讎文本,因而在文字??狈矫娲嬖诓簧偃焙?。1927年,范老回到北平,得以與孫蜀丞、趙萬里、陳準等人相聚相處,從而獲得諸多善本和最新的??辟Y料,為文化學社版??蔽谋咎峁┝丝赡堋?23)參見李平:《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孫云”考述》,《國學研究》2019年第43卷。開明書店版在“例言”之后,增補了鈴木《??庇洝返牡谝徊糠帧熬w言”和第二部分“??彼脮俊?,在正文夾校中又補采鈴木校語,書末還多了一個附錄,即章錫琛的《校記》。至于現(xiàn)在通行的人民文學版,其中也包含著王利器的諸多訂補,以致范老提出“著者應署我們兩人的名字才行”??梢?,范老已明確意識到其書是眾人智慧的結晶,而不是他的私有產品。范注的經典地位,實有賴于前賢師友的慷慨相助和無私奉獻,在范文瀾名字的背后,還有一批學人的身影;在范注的字里行間,滲透著眾多學者的識見。從這個意義上說,范注這一學術經典實際上是作者與眾多學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成果。

再次,對范注的不斷訂補舉正與范老持續(xù)的修訂完善工作還向我們表明:對待他人指出的訛誤與缺失,作者要有從善如流的精神,勇于改正錯誤與不足;同樣,對于自己著作的個性與特色,作者也要有堅持己見的勇氣和自信,充分保留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東西。章用曾指出其書“一以黃氏《札記》之繁簡為詳略”的問題,范老認為確實如此,不僅虛心接受,而且立即予以修正?!吨v疏》唯其師馬首是瞻,凡《札記》所言幾乎悉數(shù)收錄。因此,削減不厭其煩的“黃先生曰”,淡化遍布全書的黃札痕跡,也就成了文化學社版修訂的一個重要任務。楊明照在《舉正》一文的附錄中,指出文化學社版有14條誤黃叔琳批語為紀昀評的問題,這是由于范老所選底本不精導致的。范老也意識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失誤,于是在開明書店版中訂正了其中的10條,尚誤者還有4條,這4條在人民文學版中也由責任編輯全部更正過來。20世紀初,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一些學者如梁啟超、王國維等,開始用西方進化論、心理學以及哲學、美學觀念和方法研究、闡釋中國古典文學,而范老則最早嘗試使用西方心理學理論和術語疏解《文心》,然其中亦頗多牽強附會之說。趙西陸就指出:“觀其疏中,多采心理學家說,強為附會,頗病蕪雜。殆思遽屬稿,為便講述,征引有不暇抉擇者歟?今以與此本互勘,凡斯浮文,已悉從芟汰矣。”(24)趙西陸:《評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國文月刊》1945年第37期。誠如趙氏所說,對于《講疏》中濫用心理學名詞與理論闡釋文本的牽強附會之處,范老在修訂時已盡刪之。(25)參見李平:《論文化學社本“范注”的修訂特色》,《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49輯。當然,對于他人的意見,范老也并非毫無原則地全盤接受。如章用提出的“旁引文論,鈔撮全篇”的批評意見,范老未予采納。因為他已在書中強調詳備博贍的材料迻錄是其書的一個重要特色。至于李笠對其書體例方面提出的修改要求,所謂“當增補者有八”“當整理者有二”。對此范老有的予以采納,如引書出處、注釋、??钡确矫姹M力修訂完善,多數(shù)則未予接受。即使是規(guī)范的學術著作,亦當有符合其書性質和特點的體例方面的自由,不必強求劃一。

復次,范注的補正與修訂過程也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批評、指正與修訂、提高的過程,不僅有助于維護和鞏固學術經典的地位,而且有助于提高和完善批評者自身的學術研究。對范注訂補內容最厚重的要數(shù)楊明照的舉正,同樣,舉正過程中獲益最大者也是楊明照先生。楊氏早年也有志于《文心雕龍》的校注工作,見到文化學社版范注后,“嘆其已較詳贍,無須強為操觚,再事補綴。但念既多所用心,不忍中道而廢。于是棄同存異,另寫清本,繼續(xù)鉆研。此后凡有增補,必先檢范注然后載筆。不到三年,朱墨雜施,致眉端行間幾無空隙”(26)楊明照:《我和〈文心雕龍〉》,曹順慶主編:《歲久彌光——楊明照教授九十華誕慶典暨中國古典文獻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1—2頁。。至其《校注》出版,已由當初區(qū)區(qū)幾十條舉正,發(fā)展為洋洋大觀的學術專著,而其修訂充實后再版的《校注拾遺》一書則成為譽滿中外、與范注并駕齊驅的“龍學”經典之作。斯波的《補正》緣于楊氏,兩者前后相繼,楊氏重在訂正,斯波偏于拾補,互為補充,各有所得。而斯波在《補正》發(fā)表后不久,又以札記形式對《文心》作詳細的訓詁,于1953—1958年陸續(xù)在《支那學研究》雜志上發(fā)表了《文心雕龍札記》(未完)。正是在補正范注的基礎上,斯波對《文心》的義理內涵作了進一步的闡述,其《補正》的觀點和內容亦多在《札記》中得到融化與升華。接著斯波《補正》對范注進行訂補的是牟世金,他撰寫長文《“范注補正”》,借著對斯波《補正》的得失品評,進一步就理解原著尚存歧義的部分內容和諸家補正所未及的某些問題展開論述。牟文實際是在其《文心雕龍譯注》的基礎上,就其譯注過程中遇到的一些疑難問題以及獨到之見展開論述,是對前期相關研究的總結與深化。從楊明照的《舉正》到斯波六郎的《補正》再到牟世金的《“范注補正”》,歷時將近半個世紀,三者前后相因,相互連貫,構成范注訂補過程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如果說楊氏舉正最有價值,斯波補正最為全面,那么牟氏之文則最具特色。要之,三者在范注訂補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的成就,而對各自的“龍學”研究也都形成了有益的補充。

最后,在對范注的訂補活動中,臺灣地區(qū)的兩位學者于其著作中所表現(xiàn)的觀點、態(tài)度和做法,值得我們警惕。張立齋的《注訂》被認為是范注訂補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然而與其他補正者不同,張氏是站在否定范注的立場,本著取而代之的態(tài)度進行訂補的。他認為:“《雕龍》注本最近出者,有開明范氏《文心雕龍注》若干卷。據(jù)黃氏注而廣之,收紀評、鈴校、李補、黃札為一編,各就原作,逐篇分載,著其勤勞,乏其精采,雖便翻檢而拙于發(fā)明,少所折衷而務求博覽,體要似疎,附會嫌巧,譏李善《文選》釋事忽義而猶踵之。不足以便近代學子,仍舊,非佳制也。”(27)張立齋:《文心雕龍注訂》,臺北:正中書局1968年版,第3頁。他不愿意承認其書是在范注基礎上所做的補苴罅漏工作,相反自視甚高,不茍牽合,好似一無依傍,橫空出世。而實際情況則是其書甚為倚重范注,不僅因襲痕跡明顯,而且訂正亦多有不當。這種抓住范注少數(shù)訛誤缺失便大加鞭撻、肆意否定,而實際絕大部分內容都在因應承襲、酌取化用范注的態(tài)度和做法,實在有損其人格、人品。王更生《駁正》一書嚴責范注,亦非僅求學術之真,而是有著一定的時代政治背景,在其批評駁正的學術話語背后,流露出難以言表的政治因素。其書成于20世紀70年代末,其時臺海阻隔,兩岸不僅在學術上各張旗鼓,而且在政治上也處于隔絕敵對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嚴重影響了兩岸之間的文化交流與學術研究,以致他站在批判的立場,以范注為靶的,竭盡否定之能事。然而,這樣做的結果也就使得其學術批評難免羼雜政治色彩,導致其在駁正范注時失去了公正的立場和客觀的態(tài)度,流露出吹毛求疵、無中生有的不良傾向,以致移的就矢,率爾操觚,留下不少孟浪之言。(28)參見李平:《王更生〈文心雕龍范注駁正〉之駁正》,《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45輯。

四、新范型在訂補中誕生、確立并鞏固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的世紀補正、百年修訂顯示:范注能成為一部影響深遠的學術經典,絕非偶然之事,而是時代的選擇,歷史的必然;這一學術豐碑的建立,既歸功于范老本人精益求精的不懈努力和自我超越的治學精神,也得力于學界同仁持續(xù)不斷的訂補舉正和默默無聞的學術奉獻。

“中國20世紀文藝學學術史,是由古典文論的傳統(tǒng)的‘詩文評’學術范型向現(xiàn)代文藝學學術范型轉換的歷史,是現(xiàn)代文藝學學術范型由‘詩文評’舊范型脫胎出來,萌生、成形、變化、發(fā)展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在外力沖擊下內在機制發(fā)生質變、從而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換的歷史,是學術范型逐漸現(xiàn)代化的歷史?!?29)錢競、王飚:《中國20世紀文藝學學術史》(第一部),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頁。“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正值中西文化劇烈交鋒之時。在重估一切價值的時代背景下,在專注古典新義的現(xiàn)實潮流中,作為詩文評籠頭和古文論界碑的《文心雕龍》的校注,如何掙脫傳統(tǒng)的束縛,獲得古典的新義,完成范型的轉換,成了擺在當時學者面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就是說時代需要一部能體現(xiàn)新思想、新思維和新方法的《文心雕龍》新注。

新范型的建立往往要從掙脫并打破舊范型開始。黃叔琳的《文心雕龍輯注》作為“龍學”傳統(tǒng)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舊范型的代表。(30)祖保泉說:“清朝人對《文心雕龍》研究很重視,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如《文心雕龍》黃叔琳的輯注和紀昀的評語,就是重要成果之一?!段男牡颀垺伏S注紀評合刊本,成了現(xiàn)代人研究《文心雕龍》的起點,例如在校注方面,范文瀾、楊明照、周振甫諸先生的《文心雕龍》校注,都以黃注本為底本?!?《〈文心雕龍〉紀評瑣議》,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學刊》(第2輯),濟南: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255頁。)其書問世后便不斷受到質疑和訂補,紀昀最早在黃叔琳序之后補長山聶松巖云:“此書校本實出先生,其注及評則先生客某甲所為。先生時為山東布政使,案牘紛繁,未暇遍閱,遂以付之姚平山,晚年悔之,已不可及矣。”(31)[梁]劉勰撰、[清]黃叔琳注、[清]紀昀評:《文心雕龍輯注·序》,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2頁。紀評共計220條,其中對黃注(包括眉批)的評論有38條,而指出黃注錯誤的多達37條,肯定的只有1條。其后盧文弨、孫詒讓、李詳?shù)染鶎S注有所訂補。于是,黃侃乘著1914年在北大開設《文心雕龍》課程的機會,繼孫、李訂補之后,集中撰文向黃注發(fā)起猛烈進攻。所謂:“《文心》舊有黃注,其書大抵成于賓客之手,故紕繆弘多,所引書往往為今世所無,輾轉取載而不著其出處,此是大病?!辈⒁杂喲a其書為職志:“補苴罅漏,張皇幽眇,是在吾黨之有志者矣?!?32)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頁。據(jù)其授課講義整理出版的《札記》,從傳統(tǒng)的校注、評點中超越出來,開創(chuàng)了把文字校注、資料箋證和理論闡述三者結合起來的研究方法,給人以全新的視野,“從而令學術思想界對《文心雕龍》之實用價值,研究角度,均作革命性之調整”(33)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下編),臺北: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2年版,第2515頁。,現(xiàn)代“龍學”由此誕生。

然而,現(xiàn)代“龍學”的誕生雖然以黃侃把《文心雕龍》搬上北大課堂為標志,牟世金說:“從黃侃開始,《文心雕龍》研究就是一門獨立的學科:龍學?!?34)中國《文心雕龍》學會選編:《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但是,真正取代“龍學”舊范型黃注而成為新范型,并實現(xiàn)《文心雕龍》研究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換的則是范注。由于黃侃秉持厚積薄發(fā)的原則,主張50歲以前不著書(35)其師章太炎先生在《黃季剛墓志銘》中說:“(黃侃)始從余問,后自為家法,然不肯輕著書。余數(shù)趣之,曰:‘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鹪唬骸晡迨斨埞P矣?!裾迨?,而遽以中酒死,獨《三禮通論》聲類目已寫定,他皆凌亂,不及次第,豈天不欲存其學耶!”(程千帆、唐文編:《量守廬學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版,第2頁。),所以他的札記一直是講義的形式,即使后來結集成書,也基本保持原樣。因此,《札記》盡管在典故訓釋方面博稽精考,義理闡釋方面切理懨心,但因出版時間較晚,且篇目不全、體例不明,缺乏系統(tǒng)性和規(guī)范性,未能成為取代黃注的新范型。

在這種情況下,范文瀾就成了創(chuàng)立“龍學”新范型的最理想的人選。首先,他有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庭訓,飽讀經史,后又就讀北大,“追蹤乾嘉”“篤守師法”,被名儒耆宿視為衣缽傳人。其次,他有絕佳的學術師承,如其所言:“那時北大的教員,我們前一班是桐城派的姚永概。我們這一班就是文選派了。教員有黃季剛、陳漢章、劉申叔等人?!?36)蔡美彪:《舊國學傳人 新史學宗師——范文瀾》,蕭超然主編:《巍巍上庠 百年星辰——名人與北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25—426頁。這三位老師雖然各有所長,但對《文心雕龍》都有研究,對范文瀾影響也最大。范老繼承三位老師的學風和專長,后來在“龍學”、史學和經學三個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在“龍學”方面,于黃札全盤接受,唯恐或遺。此外,他還有迫切的現(xiàn)實需求。1922年,他到南開大學任教,主要講授《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三種,尤其是《文心雕龍》。他說:“予任南開學校教職,殆將兩載,見其生徒好學若饑渴,孜孜無怠意,心焉樂之。亟謀所以饜其欲望者。會諸生時持《文心雕龍》來問難,為之講釋征引,惟恐惑迷,口說不休,則筆之于書;一年以還,竟成巨帙。以類編輯,因而名之曰《文心雕龍講疏》?!?/p>

順應時代發(fā)展大勢,滿足現(xiàn)實教學需求,繼承黃札學術資源,憑借自身根基素養(yǎng)和遠見卓識,范老終于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學術專著——《文心雕龍講疏》。以講疏的形式闡釋古代學術經典的微言大義,滿足新形勢下讀者的閱讀需求,是古典新義背景下的一個潮流。(37)《隋書·經籍志》載《周易義疏》十九卷注云:“宋明帝集群臣講。梁又有《國子講易議》六卷;《宋明帝集群臣講易義疏》二十卷;《齊永明國學講周易講疏》二十六卷;又《周易義》三卷,沈林撰。亡?!?魏征等:《隋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11頁。)可見,講疏乃梳理講義、既講又疏的詮釋形式,側重義理闡發(fā)。范著之前,有其師黃侃的《詩品講疏》,只是未完稿,且為講義形式,其部分內容保留在《札記》里;范著之后,有其徒許文雨的《文論講疏》,肇自1929年講學北大,出版于1937年初,書中多引范說。可見,范著接續(xù)其師,惠澤其徒,影響頗大。

范老繼承黃師職志,發(fā)揮《札記》之說,針對黃注不足而補苴罅漏,別撰新疏,體現(xiàn)了一個學者的學術勇氣和責任擔當。其自序曰:“論文之書,莫善于劉勰《文心雕龍》。舊有黃叔琳校注本。治學之士,相沿誦習,迄今流傳百有余年,可謂盛矣。惟黃書初行,即多譏難……今觀注本,紕繆弘多,所引書往往為今世所無,展轉取載,而不著其出處,顯系淺人之為……然則補苴之責,舍后學者,其誰任之?”《講疏》以黃注為底本而欲補苴超越之,取黃札之長處且又豐富發(fā)展之,試圖建立《文心雕龍》校注的新范型。對此,范老胸有成竹。因為黃札已經為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使他能順接紀評、孫校、李補等前賢成果;同時其自身的學術素養(yǎng)和識見能力,又給他提供了必要的積累和十足的底氣,使他既能在前賢與新銳的基礎上“參古定法”,又能在時代與現(xiàn)實的感召下“望今制奇”。

《講疏》對黃札的汲取和對黃注的訂補,充分展現(xiàn)了范老繼承乾嘉學風、恪守傳統(tǒng)師法的治學精神。然而,他又沒有局限于此,而是結合時代背景和現(xiàn)實需要,將新的思想觀念和思維方式融入書中。所謂:“近時海內鴻碩,努力于文藝之復興,汲汲如恐不及,高掌遠跖,駑駘者固烏足以追之。然竊謂一切讀書之士,亦宜從而自勉,不得專責諸三數(shù)名宿,以為可以集事也?!币源俗悦悖独显跁谐3B?lián)系現(xiàn)實,既放眼世界又關注當下,使這部古典講疏之作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在征引典故的同時,他也注重對全書綱領結構、各篇主旨大義的疏通講解,超越了傳統(tǒng)的??背龅渲螌W模式,凸顯了現(xiàn)代學術精神?!白x《文心》者,當知崇自然、貴通變二要義;雖謂為全書精神可也。講疏中屢言之者,即以此故?!?38)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序),天津:新懋印書局1925年版,第3—4頁。此外,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他又通過融合中西學術的方法,最早嘗試用心理學理論和術語講疏《文心雕龍》,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39)參見李平:《論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的學術特色》,《中國詩學研究》2019年第16輯。

《講疏》的出版雖然取得了一定成績,引起了學界的重視,但是在《文心雕龍》校注方面尚未確立新范型的地位。這是因為《講疏》尚屬草創(chuàng),其自身還存在諸多不足。這些不足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對黃札和黃注承襲過多。作者在《聲律》自謂:“此篇文頗難讀,前后釋義,蓋采黃先生之說為多云?!痹凇恫怕浴酚肿宰ⅲ骸耙韵露嘁S注,不復備舉?!?40)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卷七、十),天津:新懋印書局1925年版,第14、6頁。其實,不止《聲律》《才略》兩篇,這種現(xiàn)象在全書也很普遍,下篇尤為突出。第二,正文多有失校失注之處。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其書出版于倉促之中,加之“講疏”的體裁性質,致使書中存在大量白文,不僅失校而且失注,“補苴之責”尚任重而道遠。第三,一些新思想、新觀念未能很好地融化于古代經典的義理詮釋之中,而是強作解人,生拼硬貼,留下牽強附會的斧鑿痕跡。第四,其書沒有例言,缺乏體例,以致征引文獻多有不規(guī)范之處。此外,書中正文、注文以及附錄,亦多有訛失與不足。

正因為如此,《講疏》出版后,學界對其體例不明、因襲過多、斧鑿牽強以及訛失不當之弊,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然而,范老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氣餒,更未因此挫傷其著述的勇氣,停止其探索的步伐。相反,他虛心接受批評,并立即著手修訂其書?!吨v疏》經修訂更名為《文心雕龍注》,結構上將50篇正文集中于上冊,而把內容豐富的注文安排在中冊和下冊,并增補10條例言置于卷首。此次修訂最大的亮點,一是據(jù)顧、黃合校本,趙、孫所校唐寫本等,增加正文夾校內容,彌補《講疏》??辈蛔阒祝欢窃鲅a或修改注釋條目,其中新補375條、修改721條,合計1 096條,從而有效地解決了《講疏》存在的大量失校失注問題。對于《講疏》頗為倚重黃注黃札、承襲過多的問題,范老亦借修訂之機,著力淡化二黃影響,于注中盡可能地減少黃注黃札的痕跡,凸顯范注自身的價值。此外,《講疏》中常常關注時代精神,強調現(xiàn)實之用,因其不合注書體例,修訂時則盡可能予以刪節(jié)調整。如運用心理學想象與聯(lián)想理論,解釋《神思》有關論述,雖觀點新穎且富時代氣息,然有悖注書體例,修訂時則盡刪之,并改引《文賦》以為注。

修訂后的文化學社版《文心雕龍注》,獲得了學界的高度稱贊,基本確立了《文心雕龍》校注的新范型。日本戶田浩曉教授明確指出其在《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地位:“民國十四年,范文瀾的《文心雕龍講疏》一冊,公元1929年,他的《文心雕龍注》三冊(范文瀾所論第四種)由北京文化學社印行。后者以前者為藍本確是事實,但不像郭紹虞氏所說僅是前者的改稱。范注雖本黃叔琳注及黃侃札記等書,但卻是內容更為充實,也略嫌繁冗的批評著作,是不能否認的《文心雕龍》注釋史上的劃時代作品?!?41)[日]戶田浩曉著,曹旭譯:《文心雕龍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頁。與范老一樣,楊明照年輕時亦致力于補正黃注,然見到文化學社版范注后,“嘆其已較詳贍,無須強為操觚,再事補綴”。他在舉正其書時也首先表示范注已超越了黃注:“《文心雕龍》,向以黃叔琳《輯注》為善。然疏漏紕繆,所在多有,宜其晚年悔之也。逮范文瀾氏之注出,益臻詳贍,固后來居上者矣。”(42)楊明照:《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舉正》,《文學年報》1937年第3期。這表明楊氏已承認范注的權威性,并以其為《文心雕龍》校注的新范型而加以參照,且他以后所著《校注》及《拾遺》,也是在訂補范注的基礎上完成的,實際是范注的補充。盡管其書已蔚為大觀,與范注一起構成《文心雕龍》校注史上的雙子星座,但其補注的性質仍未改變。誠如牟世金所說:“范注之誤已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并予補正了不少,楊注主要補范注之不足,但所補只是有得則錄,既非全面作注,亦難盡補范注之未備?!?43)牟世金:《臺灣文心雕龍研究鳥瞰》,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頁。

至開明書店版,范注的新范型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文化學社版經過大幅度的修訂、改編,已基本完成了對《講疏》的重造任務,大致確立了《文心雕龍》校注的體例與范型,接下來要做的主要是局部調整與細節(jié)完善工作。結構體例上,開明書店版將注文移到每篇正文之后,以便兩者相互對照,不僅方便閱讀,也符合現(xiàn)代著述規(guī)范。原來統(tǒng)領和概括全書的“上下篇提要”,范老也忍痛割愛,不再單獨保留,而是將其中部分內容修訂后納入《原道》和《神思》的注文中,以合注書體例。此外,例言后增補了鈴木《??庇洝返摹熬w言”和“??彼脮俊保膴A校也補入了《??庇洝返木唧w校語;書末又附錄了章錫琛據(jù)日藏宋刊本《御覽》對《文心》所作的《校記》。

開明書店版是范老親自修訂的一個定本,不僅補入了最新??辟Y料,修訂了部分校注內容,而且單列征引篇目,完善結構體例,從而使全書內容更加準確,材料更加豐富,形式也更加規(guī)范,得到了同行的廣泛認可,進一步鞏固了其范型地位。曾對其書親施??钡恼洛a琛說:“《文心雕龍》一書,為吾國文學批評之先河,其識見之卓越,文辭之瑰麗,自古莫不稱善。舊有黃崑圃注,蓋出其門客之手,紕繆疏漏,時或不免。余友范君仲沄,博綜群書,為之疏證。取材之富,考訂之精,前無古人,詢彥和之功臣矣?!?44)章錫?。骸缎S洝?,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七),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版,第1頁。故以其所補《校記》附于書末,表示對范注新范型地位的尊重與認可。作為《文心雕龍》校注的新范型,范注不僅集傳統(tǒng)校注之大成,亦開現(xiàn)代注釋之先河。對此,學界予以充分肯定。臺灣地區(qū)學者李曰剛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雖未完全擺脫舊習,而其旁征博引,革故鼎新,不薄今賢,師法前修之精神與態(tài)度,確為《文心雕龍》注釋方面開一新紀元?!?45)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下編),臺北: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82年版,第2519頁。王更生也說,范注“雖以考據(jù)??睘橹鳎呐哉鞑┮?,镕故鑄新的精神,在《文心》注釋史上的確開了一個新紀元”。(46)王更生:《文心雕龍新論》,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版,第309頁。大陸學者也有同樣的看法,楊明照說:“半個多世紀以前,我國最通行最有地位的《文心雕龍》注本,當然要首推黃叔琳的《輯注》。在‘龍學’研究領域里,差不多盛行了兩個世紀。直到本世紀(指20世紀)30年代,才逐漸由范文瀾先生的《注》取而代之。流傳廣,影響大,后來居上,成為權威著作,這是大家所公認的,無須多說。”(47)楊明照:《〈文心雕龍〉有重注必要》,饒芃子編:《文心雕龍研究薈萃》,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61頁。陳允鋒也說:“范注的出現(xiàn),標志著《文心雕龍》注釋由明清時期的傳統(tǒng)型向現(xiàn)代型的一大轉變,即在繼承發(fā)展傳統(tǒng)注釋優(yōu)點的基礎上,受其業(yè)師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影響,對《文心雕龍》的理論意義、思想淵源及重要概念術語的內涵進行了較為深刻清晰的闡釋?!?48)陳允鋒:《評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研究》(第5輯),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54頁。

如果說《講疏》是在黃注、黃札的基礎上,對《文心雕龍》這一傳統(tǒng)學術經典進行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一次嘗試;那么文化學社版《文心雕龍注》則是充分吸收前人??背晒?,特別是孫、趙等人利用唐寫本和《御覽》校勘《文心》的最新成果,盡力擺脫對黃注、黃札的依賴,期盼建立《文心雕龍》校注新范型的一種努力!而開明書店版可謂這一新范型的進一步完善:從形式上說,校注條目隨正文之后,著述體例更加規(guī)范;從內容上講,增補了鈴木《??庇洝?,不僅吸收了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而且彌補了范注以前沒有版本敘錄的缺憾;從附錄來看,章錫琛的《校記》,據(jù)宋本《御覽》訂補范注,既在文本??狈矫嫒〉昧酥卮笸黄疲衷凇褒垖W”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至人民文學版,經范老請人再次核對引文和王利器進一步訂補,終于使范注徹底取代黃注,成為學界普遍接受與認可的學術經典,為后來的《文心雕龍》校注譯釋提供了新型范式,在內地、港臺及海外學界都具有舉足輕重的學術地位和持續(xù)深遠的學術影響。牟世金曾說:“自范注問世以后,無論中日學者,都以之為《文心雕龍》研究的基礎,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其于‘龍學’的貢獻,是應該充分肯定的?!?49)牟世金:《〈文心雕龍〉的“范注補正”》,《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年第4期?!霸诜段臑憽蠲髡盏淖⒈締柺乐?,無論港臺或大陸,近三十年來的注本,無不以范楊二家為基礎……居今言《文心》之注,舍范楊而完全另起爐灶者,尚未有所聞。諸家新注,仍不斷有新的發(fā)展,但總是在他們的基礎上,或加詳注細,或糾正某些誤注,或增補某些出典?!?50)牟世金:《臺灣文心雕龍研究鳥瞰》,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頁??梢姡蹲⒌某霈F(xiàn),不僅意味著傳統(tǒng)“龍學”模式的終結,同時標志著現(xiàn)代“龍學”范型的確立;其修訂與完善的過程,正是《文心雕龍》研究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換的歷程;這一歷程以范注的出版、修訂、再版為標識,由為其舉正、訂補、編校的一批學者參與其間而共同完成,體現(xiàn)了一個學術共同體的理想追求與價值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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