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立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人文學院]
1947年7月,聞一多先生殉難周年,上海生活書店出版了史靖所撰《聞一多的道路》。兩個月后,1947年9月,天津《益世報》發(fā)表了梁實秋的回憶文章《聞一多在珂泉》。
其時,一書一文的兩位作者都在北平。前書的作者是清華大學研究生院社會學部研究生王康,“史靖”是其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任助教期間,擔任《時代評論》周刊發(fā)行人時所用的筆名。后文的作者梁實秋時為北平師范大學教授,是聞一多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同學。就此而言,兩位作者及傳主可說是清華校友,不過王康是晚輩。1919年10月王康出生之時,在清華園讀書的聞一多、梁實秋已是熱血澎湃的五四青年。聞、梁二人放洋美國期間,王康尚在南京實驗幼稚園中發(fā)蒙。
梁實秋是聞一多青壯年時期的摯友,清華、美國、青島等地的同窗、同事,大江、新月的同仁。從梁實秋考入清華,至聞一多離開青島大學的十幾年間,兩人志趣相投,真情相交。聞一多離開青島后,回清華園中執(zhí)教;兩年后,梁實秋也離開了青島,應胡適之邀赴北京大學任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箲?zhàn)軍興,聞一多由長沙臨時大學而昆明西南聯(lián)大繼續(xù)任教,梁實秋則經(jīng)漢口而重慶,在國民參政會、中小學教科用書編寫委員會、國立編譯館等處任職。
王康是一多先生的學生、晚輩,1940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1944年由聯(lián)大社會學系畢業(yè)后,進入云南大學社會系擔任助教,直至1946年秋回到北平。在昆明,王康和一多先生“過從甚密,思想亦極相投”①,吳晗在為《聞一多的道路》撰寫的序中說:“一多先生住在昆明西倉坡聯(lián)大宿舍的幾年,經(jīng)常來往的客人中,作者是其中之一。昆明每次有一多先生出席的演講會、座談會、討論會,作者無不在場。”
因著梁實秋、王康與聞一多的親密接觸,在眾多書寫聞一多的作者中,此兩作者可謂是當之無愧“最有資格”來寫一多先生的人了。由這樣兩位作者來寫聞一多,相得益彰,正好還原一多先生的一生。
聞一多先生殉難后的三四十年間,王康、梁實秋陸續(xù)發(fā)表和出版了若干回憶紀念聞一多的作品。由于兩位作者與聞一多交往的時期不同、兩人所處的陣營不同,因而兩人的落筆各有側(cè)重,但都在社會上和學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
聞一多殉難后兩小時,美國駐昆明領(lǐng)事館負責文教的副領(lǐng)事Roser開車將王康、費孝通、張奚若、潘光旦、尚鉞等民主人士接到領(lǐng)事館避難。進入領(lǐng)事館避難的第4天,王康的未婚妻祿厚坤來到美國領(lǐng)事館找到王康。王康換上祿厚坤帶來的長衫,兩人一同回到云南大學。幾天后,王康攜祿厚坤離開昆明,途經(jīng)武昌家中小住。9月,王康接到清華大學聯(lián)絡(luò)處通知,與祿厚坤同赴北平。王康在清華研究院社會學部師從潘光旦先生,祿厚坤就讀北京大學。
清華研究院學習期間,王康在社會學研究之余,繼續(xù)參加民主運動,同時傾注滿腔激情為一多先生立傳。1947年清明節(jié),清華大學新齋,《聞一多的道路》完稿。此時的王康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血氣方剛的激進的理想主義的青年知識分子,他要為自己認定的正義事業(yè)和為正義事業(yè)獻身的英雄呼喊,誠如王康在書前所說“這些文字,實在不足以表現(xiàn)一個崇高圣潔的靈魂,除了表示一個青年對于一多先生的紀念和敬意之外,但愿能把這種紀念和敬意展延到每一個有正義感的人的心里,展延到民族永恒的紀念里”。
該書選取傳主一生中幾個重要時期、幾個關(guān)鍵事件,將一多先生一生所走的道路,一多先生自由與民主之思想、獨立精神與人格,生動地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作者的愛和憎、敬和痛,從筆端噴泄而出。
抗戰(zhàn)勝利后,梁實秋于1946年秋回到北平,任北平師范大學教授,同時也為天津《益世報》編輯副刊。1947年9月,梁實秋的《聞一多在珂泉》在《益世報》副刊上發(fā)表,該文筆觸細膩地記述了他和聞一多留美期間在珂泉朝夕相處的一年。只因梁實秋寄去的12張珂泉風景片,“沒想到,沒過一個星期的工夫,一多提著一只小箱子來了”。他們在宿舍里炒木樨肉、煮餃子,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倆居然以一碗餃子打動了管理員,使得管理員準許他們燒東西吃。兩人一同上西洋文學課,一門是“近代詩”,另一門是“丁尼孫與伯朗寧”。“我和一多在這兩門功課上感到極大興趣,上課聽講,下課自己閱讀討論。”一多參加畫展,還缺一張風景畫,梁實秋主動開車送他上山寫生,不幸車被兩顆松樹夾住了,他們求助當?shù)匾幻靼嘌廊耍艑④囎油狭顺鰜?。這一件件細小的往事,映襯出兩人的深厚友情。
《聞一多在珂泉》寫作時,距聞一多被刺已一年多,雖然梁實秋在重慶北碚家中聽到聞一多被刺的消息十分悲痛,然全文無一字提到聞一多的死。作為聞一多的摯友,梁實秋對一多慘遭暗殺未發(fā)一聲,對國民黨當局使用這么卑劣的手段殺害一位杰出的詩人、學者、民主斗士的行徑竟然沒有一絲譴責之意,實在令人欷歔。
同樣是聞一多留美時的好友熊佛西,悼念聞一多卻十分動情:“我以為,你真正偉大不朽的,而永遠存念在中國人民心里,而為世世代代子孫歌頌的,不是你以文字寫的《紅燭》與《死水》,而是你這一次因爭取民主而流的血寫成的詩篇。你的‘行動’才是真正的不朽的詩篇??!”②
1948年夏,王康離開清華大學赴武昌中華大學任社會學系講師、教授。新中國成立后,王康先后在武漢、北京從事青年工作,工作之余,仍繼續(xù)他的聞一多研究。為紀念一多先生殉難12周年,1958年6月,王康所撰《聞一多》一書,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署名仍是史靖。
《聞一多》主要介紹抗戰(zhàn)期間聞一多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和工作,“以及在黨的教育幫助下,如何由一個不問政治脫離群眾的知識分子,終于成了一個堅強不屈的民主戰(zhàn)士的始末”③。該書對聞一多的出身、求學、抗戰(zhàn)以前的教學等經(jīng)歷以及新詩創(chuàng)作及學術(shù)研究等的敘述較為簡要。書后附錄長文《憶昆明》,回憶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及昆明的學生運動。
1948年冬,北平解放前夕,梁實秋離開北平,輾轉(zhuǎn)南下廣州,在中山大學英語系任教。半年后抵達臺灣,執(zhí)教臺灣師范大學,后任文學院院長兼英語系主任。其間主持編撰多種英漢辭典和英語教科書,并繼續(xù)他的莎士比亞作品翻譯。
自1949年6月赴臺后,梁實秋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北京。年歲漸增,思鄉(xiāng)懷舊之情日濃,他寫下了多篇回憶故舊老友的文章,并出版了《談徐志摩》④。
在臺灣生活了十多年,梁實秋深感,臺灣的“年輕一些的人對于死去不過剛二十年的聞一多往往一無所知。在美國,研究近代文學的人士對于聞一多卻是相當注意的”。因此,梁實秋要向臺灣青年介紹他的老友聞一多。聞一多殉難二十周年,梁實秋寫了《談聞一多》,梁先生申明,本書談的是“抗戰(zhàn)以前的聞一多,亦即是詩人學者的聞一多”。
1967年1月1日《談聞一多》在臺北出版,書中有這么一段話:
我看過一本小冊子(史靖:聞一多),有這樣的記述,聞一多“隨著許多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一道,走進了美帝國主義者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庚子賠款堆砌起來的清華留美學校”。這真是左派八股!清華有多少“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這真是胡說霸道!至于說清華是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庚子賠款堆砌起來的,可以說是對的,不過有一事實不容否認,八國聯(lián)軍只有這么一個帝國主義者退還庚子賠款堆砌這么一個學校,其余的帝國主義者包括俄國在內(nèi)都把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囊括去了,也不知他們拿去堆砌成什么東西了。⑤
此處梁實秋對王康書中所說的那些清華的“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耿耿于懷。所謂“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就一般讀者的理解,是那些家長有一定社會地位,家境殷實,其家族有較高社會聲望的家庭中的子弟,與梁實秋同期考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梅貽寶、顧毓琇、梁思成、吳景超等,以及不同級的吳國儀、孫立人等大概都可入此之列。
梁實秋生于北京一個仕宦之家,祖父通過科舉走上仕途,在廣東做了十幾年的地方官,官至清朝四品,返京后購房置業(yè)。梁實秋父親是前清秀才,京師同文館一期生,供職于京師警察廳。梁家亦投資經(jīng)商,是“厚德?!憋埖甑拇蠊蓶|。梁家內(nèi)務(wù)府街20號人稱“高臺階”,民國開元梁家即安裝有電燈、電話、電扇⑥,絕非一般市民家庭所能享用的,十足的高門宅第富貴之家。
聞一多出身書香門第,“相傳浠水聞氏為南宋抗金名相信國公文天祥后裔”⑦。聞氏一門耕讀傳家,家族中有人做生意,開貨鋪,亦當?shù)睾篱T望族矣。聞一多父親是清末秀才,早年參加過一些維新變革活動,后退隱家園教讀兒孫。聞氏族人較早接受新思潮,清末,聞氏幾房共同出資在武昌租房(后置得房產(chǎn)),供聞家子孫在省城各個新式學堂讀書。聞一多與其五六位堂兄入讀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校,民國元年(1912年),聞一多“復晉省,入民國公校,旋去而之實修學?!雹?。這在當時只是少數(shù)大戶人家子弟才能享有的“福份”。
清華學生中,即使是“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每個人的表現(xiàn)卻也不同,他們之中有許多優(yōu)秀人才,也有許多紈绔子弟。當年聞一多即對他身邊的各式同學做過比較分析。1920年聞一多發(fā)表在《清華周刊》上的《旅客式的學生》⑨,對“旅客式的少爺學生”即“除了打球,唱戲,‘雅座’,售品所以外,不知道別的”的貴胄子弟進行了抨擊;對“旅客式的書蟲學生”則提出了忠告,“鼓勵他們,勸他們,把讀書底勇氣,分一點到書本外頭來”。對那些還要帶著聽差來替他們鋪床疊被、收檢衣服,請高等科的學生當他們的“指導員”的“旅客式的孩子學生”,則建議他們“最好是不要來”。
從這里盡數(shù)的各式同學看,無怪時人稱清華為“貴族學校”。盡管清華是官費,但凡能夠考上的,都是各省前幾名。清末民初,教育遠未普及,能夠接受良好教育的,非一般平民百姓子弟。史靖書中說聞一多“隨著許多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一道”走進清華,“許多”“一些”“不少”等只不過是表示概數(shù)的常用詞語,梁先生指斥史靖:“這真是左派八股!清華有多少‘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這真是胡說霸道!”似無多少道理,實則醉翁之意。
至于梁實秋所說包括俄國在內(nèi)的其余“帝國主義者”沒有用庚款堆砌這么一個學校,實屬弦外之音,特別提出俄國不過是一種對“左派八股”的情緒宣泄,況且梁先生說這句話是有前提的,“至于說清華是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庚子賠款堆砌起來的,可以說是對的”。
然而,有學者據(jù)梁先生此說批評史靖:
這個說法,現(xiàn)在的人們已經(jīng)不大相信了,因為這不符合歷史。梁實秋在他回憶聞一多的文章中就曾對此說有過批評,他的意思是,八國聯(lián)軍中只有美國一家在中國辦了清華學校,而其他的帝國主義,包括俄國,卻什么也沒做。⑩
歷史是怎么的?難道清華留美學校不是“美帝國主義”用庚子賠款堆砌起來的?難道清華留美學校沒有許多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
至于其他帝國主義用庚款做了什么,實不屬王康此書要做的考證。而梁先生應當清楚包括俄國在內(nèi)的這些帝國主義用庚款做了些什么。其他不論,抗戰(zhàn)期間,“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用英庚款在抗戰(zhàn)后方的幾所大學設(shè)立講座,資助科研,選派中國留英學生之舉動,梁實秋自當心知肚明。然而《談聞一多》的某些表述過于含蓄,語焉不詳,致使有些讀者、學者很難咀嚼出其中的深意和味道。
梁實秋與聞一多的交往是從清華園開始的,新詩是兩人共同的興趣愛好,兩人的友誼肇始于“清華文學社”?!墩劼勔欢唷纷掷镄虚g寄托著梁實秋對好友的深深眷念。
五四運動之際,聞一多埋頭苦干,擬通電、寫宣言、制標語,做的是文書的工作?!爸劣谠趬ι蠈懺里w的《滿江紅》,則不是什么有特殊意義的事。”而在王康看來,聞一多此舉意在“用那深印在中國人民心中的愛國詩篇激勵著自己的同學”。
“五四”之后,“一多最活躍的是在文學方面,尤其是新詩。在清華園里,他是大家公認的文藝方面老大哥。一九二○年,我的同班的幾位朋友包括顧一樵、翟毅夫、齊學啟、李滌靜、吳錦銓和我共六個人,組織了一個‘小說研究社’……后來我們接受了聞一多的建議,擴充為‘清華文學社’,增添了聞一多、時昭瀛、吳景超、謝文炳、朱湘、饒孟侃、孫大雨、楊世恩等人為會員”。
梁實秋贊賞聞一多的新詩創(chuàng)作及新詩理論研究之成就。“一多對于新詩的愛好幾近于狂熱的地步。《女神》《冬夜》《草兒》《湖畔》《雪潮》……幾乎沒有一部不加以詳細的研究批判。”聞一多的《冬夜評論》是他學生時代最有代表性的論文,聞一多早年的文學思想在這篇文章中顯露無遺。同樣,梁實秋對新詩也很有興趣,他立即寫了一篇《草兒評論》,二稿合刊為《冬夜草兒評論》,列為“清華文學社叢書第一種”,由梁實秋父親資助印制。
梁實秋說聞一多的詩歌,飽含著愛國之情,特別是留美期間的親身感受融進了他的新詩之中,表達了他對祖國熾烈的愛?!八淖髌钒l(fā)表在《大江季刊》上的,我記得就有《我是中國人》《長城下之哀歌》《醒呀》《七子之歌》《洗衣曲》《南海之神》等等?!?/p>
詩歌理論方面,梁實秋贊嘆,聞一多強調(diào)新詩的形式不可長久留在“自由詩”的階段,必須注重音節(jié),而音節(jié)須在整齊中有變化,在變化中有整齊,這“確是新詩進展的一大步”,并認為“一多的《死水》遠勝他的《紅燭》,就因為《死水》一集的詩都有謹嚴的格律”。
《死水》出版后,聞一多與新月社同仁創(chuàng)辦《新月》月刊,聞一多在《新月》上發(fā)表不少譯詩和詩論,在研究英國近代詩的同時開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
到武漢大學之后,聞一多開始專攻中國文學,梁實秋認為,這是一多一生中由詩人到學者的一大轉(zhuǎn)變。到青島大學后,聞一多開始研究《詩經(jīng)》,“他的研究的初步成績便是后來發(fā)表的《匡齋尺牘》。在《詩經(jīng)》研究上,這是一個劃時代的作品,他用現(xiàn)代的科學的方法解釋《詩經(jīng)》。他自己從來沒有夸述過他對《詩經(jīng)》研究的貢獻,但是作品俱在,其價值是大家公認的”。在清華大學,聞一多的研究范圍擴大到《詩經(jīng)》、楚辭、唐詩、樂府、中國古代神話乃至古文字等方面,其獨到的見解引起學術(shù)界重視。
從梁實秋講述的聞一多中,可以窺見他們的友情,其對聞一多學術(shù)成就的評價是中肯的。但是由于梁實秋作《談聞一多》時,與他和聞一多相處的時代去日已多,兩人早已不屬同一營壘,梁實秋贊賞的是詩人學者的聞一多,而不是“斗士”的聞一多。
同樣是懷念聞一多,談聞一多的詩作和學術(shù)成就,朱自清先生的態(tài)度極其明朗:“聞一多先生在昆明慘遭暗殺,激起全國的悲憤。這是民主運動的大損失,又是中國學術(shù)界的大損失。關(guān)于后一方面,作者知道的比較多,現(xiàn)在且說個大概,來追悼這一位多年敬佩的老朋友?!迸逑蚁壬膭傉话⑴c高風亮節(jié)真真使人敬佩。
愛國,和新詩一樣,原本是梁實秋和聞一多的共同志趣。當年放洋美國,他們二三十位清華同學組成“大江會”,凝聚起他們的核心精神便是國家至上,“我一向覺得國家至上,國不但高于黨,而且還高于什么‘國際’之類的東西。我愛我的祖國,我的祖國是中國”。這本是梁實秋聞一多他們這些“大江會”成員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但是,身處國共斗爭的漩渦中,這些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個人處境和思想意識,促使他們做出傾向完全不同的選擇。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聞梁兩位摯友分離,聞一多在昆明執(zhí)教,梁實秋赴重慶任職,其時兩人在思想上政治上已漸行漸遠,分屬兩個陣營。
1937年6月,梁實秋得到由北平市長秦德純轉(zhuǎn)來的蔣汪請柬,應邀出席由蔣介石、汪兆銘聯(lián)名召開的廬山談話會。與會者300余人,皆為文化、教育、學術(shù)界名流。
1938年7月,“由民社黨主席張君勱推薦,梁實秋被膺選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出席7月6日至15日在漢口兩儀街20號上海大劇院舉行的第一屆第一次參政會,從此,參加了該會每一屆每一次會議,直到抗戰(zhàn)勝利,參政會解散。從遴選為參政員起,便‘一直支領(lǐng)參議會一份公費’,相當賣力地工作”。到重慶后,梁實秋出任教育部中小學教科用書編輯委員會主任,“他那時是國民黨的國民參政員,又是國社黨領(lǐng)導人之一,主編《再生》月刊,社會活動很多,每周只來辦公處一次”。
梁實秋是國家社會黨執(zhí)行委員,《再生》系國社黨機關(guān)刊物,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該刊由北平遷往漢口,再遷至重慶,由月刊改為周刊,梁實秋主持編輯工作,每期周刊均有梁實秋發(fā)表的時評、時論及論文、譯文,甚或一期發(fā)表多篇梁實秋用本名或筆名撰寫的文章。
1944年抗日戰(zhàn)爭由戰(zhàn)略相持轉(zhuǎn)入戰(zhàn)略反攻,9月,國民參政會三屆三次會議在重慶舉行,國共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一些報刊紛紛發(fā)表社論、評論,希望并支持國共合作,一致對外,爭取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歲末年初,梁實秋在重慶《華聲》半月刊上連續(xù)發(fā)表了《我對于中共問題的一個看法》和《再談中共問題——公開答復一封匿名信》兩篇長文。他站在國民黨一邊,認為國共兩黨的矛盾完全是由共產(chǎn)黨制造的:
如果共產(chǎn)黨有誠意接受行政院領(lǐng)導,使邊區(qū)成為“中華民國一個組成部分”,何以邊區(qū)之內(nèi)自發(fā)鈔票,自成教育系統(tǒng),一切都特殊獨立?所以“陜甘寧邊區(qū)”之存在,老實講,中央既未承認,共產(chǎn)黨亦未真心求其承認。
顯然,此時梁實秋的立場與聞一多已是大相徑庭,兩人政見各異。
1937年7月,北平淪陷前十天,聞一多離開了清華園,帶著家眷回到故鄉(xiāng)。不久收到清華大學梅貽琦校長請他前往長沙臨時大學任教的來信,聞一多立即動身去長沙臨時大學報到,11月開始上課。1938年初,長沙臨時大學改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學校遷往昆明之前,聞一多先行回家看看。在武漢,他遇到了老友顧毓琇。顧毓琇當時已從長沙臨時大學征調(diào)到漢口國民政府教育部擔任次長,欲請聞一多到正在組建的戰(zhàn)時教育問題研究委員會工作,但聞一多拒絕了。聞一多說今生不愿做官,也不愿離開清華,隨后即赴長沙加入“湘黔滇旅行團”,步行至昆明。其間,聞一多組織旅行團的學生們一起對沿途兄弟民族的風俗習慣、服飾用品、語言、民謠情歌、神話傳說等分門別類進行調(diào)查研究,一路上看到、聽到、感受到沿途民眾生活的辛酸困苦,對貧苦百姓寄予深深同情。
1938年4月28日,“湘黔滇旅行團”平安抵達昆明。初到春城,聞一多依然埋首故紙堆中,在蒙自時,甚至得了一個“何妨一下樓主人”的雅號。他教書治學勤奮嚴謹,得到青年學生的尊敬與熱愛。戰(zhàn)時生活艱辛,為補貼家用,聞一多除到中學兼課,還捉刀治印。對于國民黨的腐敗和壓制民主,聞一多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憤慨。他接觸到一些民主人士和中共地下黨員,看到了《新民主主義論》《新華日報》《群眾》等書籍報刊,對解放區(qū)懷著憧憬,得知兩個侄兒去了延安,便期望到“那邊”看看。1944年聞一多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滿腔熱情地投入他所認定的為自由民主而斗爭的正義的事業(yè)中去,由詩人學者轉(zhuǎn)變成為民主自由“做獅子吼”的“斗士”。
梁實秋懷念故舊老友,但他的政治立場十分堅定。為了他所信仰、所認同的“道”,可以和故舊好友“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
梁實秋、聞一多發(fā)軔于“清華文學社”的文學活動,一開始便與郭沫若及創(chuàng)造社諸君結(jié)下了難解之緣。在“五四”時期涌出的大量白話新詩中,兩人最為推崇的是郭沫若的《女神》。聞、梁合著的《〈冬夜〉〈草兒〉評論》刊行后,第一個寫信給梁實秋盛贊這一處女作的,是他倆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郭沫若,這給聞、梁兩人之后的文學道路以巨大的鼓舞。
多少年后,梁實秋仍念念不忘“這一小冊子的出版引起兩個反響,一個是《努力周報》署名‘哈’的一段短評,當然是冷嘲熱罵,一個是創(chuàng)造社《女神》作者的來信贊美。由于此一契機,我認識了創(chuàng)造社諸君”。梁實秋還記得“我的第一首情詩,題為《荷花池畔》,發(fā)表在《創(chuàng)造》季刊,記得是第四期,成仿吾還不客氣的改了幾個字”。1922年夏和1923年春,梁實秋兩次路過上海均去拜晤了創(chuàng)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諸君,他們之間時常還有信件往來。在對文學的看法上,他們的見解十分一致,且郭沫若對梁實秋的身體小恙也十分關(guān)心。
盡管梁實秋與郭沫若及創(chuàng)造社的成仿吾、郁達夫等曾有往來,且也念及郭沫若在他離滬赴美時抱著孩子到船邊送行,以及在珂泉收到郭沫若給他和聞一多的回信,郭沫若關(guān)切地問及他“你的病曾就醫(yī)否”,但最終因政見不同分道揚鑣。
抗戰(zhàn)期間,沫若任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主管宣傳。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復是創(chuàng)造社時代的他,他參加了左翼的陣營。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在抗戰(zhàn)時期,同在重慶,我竟沒有和他有過一面之緣。
盡管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梁實秋對曾經(jīng)的好友,才華橫溢的一多仍是惺惺相惜:
文人不得已鬻印,亦可慨已!然而一多的脊背彎了,手指破了,內(nèi)心悶積一股怨氣,再加上各種各樣的環(huán)境的因素,以至于成了“千古文章未盡才”,這怪誰?
梁實秋實在難以理解這位曾經(jīng)和他同是大江、新月?lián)从训穆勔欢嗳绾无D(zhuǎn)變?yōu)閳远ǖ摹懊裰鞫肥俊?,他們曾是一個陣營的同人,他如何想象得到聞一多將對祖國對人民的深沉的愛轉(zhuǎn)變?yōu)槊裰髯杂蓨^斗的行動,他以為聞一多的愛國熱情僅僅表現(xiàn)在浪漫的詩作中。他哪里體會得到聞一多目睹統(tǒng)治集團的腐敗無能,目睹“皖南事變”后西南聯(lián)大一片死寂,目睹滇緬公路上發(fā)國難財者的車隊,目睹路邊倒下的“病兵”和“瘦丁”時對政府的失望和憤怒,又怎能有聞一多“國家糟蹋到這步田地、人民痛苦到最后一滴血都要被榨光,自己再不站出來說公正的話,便是無恥的自私”的勇氣和胸懷。他寧愿相信“聞一多肚子餓慌了才變得這么偏激”的流言。他心底為這位摯友惋惜,惋惜他的老友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走錯了路,站到民主陣營中去,以至招來殺身之禍,卻不對他那一陣營中殺害他摯友的法西斯分子發(fā)出質(zhì)疑和譴責。
聞一多遇刺之后,作為老友的梁實秋對此一言不發(fā),聞一多殉難二十年后,當年的好友梁實秋卻不知“這怪誰”,更表示“聞一多如何成為‘斗士’,如何斗,和誰斗,斗到何種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
畢竟聞梁兩人友誼太深,梁實秋在短文《再談聞一多》中,說到他對好友一多的遇害似有預感:“一多遇害是在三十五年七月十五日。那一天是云南大學禮堂開李公樸追悼會。自從李公樸一死,我在四川北碚就為一多擔憂,在他遇害的前一天就好像有預感,恐一多將有不測。果然遇害的消息來了?!笨芍簩嵡飳β勔欢唷叭绾味?,和誰斗,斗到何種程度”不僅知曉,而且擔心,且對國民黨殺害民主人士的法西斯行徑心知肚明。
至于聞一多如何成為“斗士”,梁實秋說:
楊今甫從昆明到重慶來,告訴我說聞一多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人。據(jù)告,一多非常熱心政治,好像是和民盟一幫人關(guān)系密切。他的這一變化,我能了解。因為我知道他是性情中人,激烈剛腸,喜作不平之鳴,好幾位同學都是民盟中堅分子,如羅努生、潘光旦,他曾受他們的影響;同時,抗戰(zhàn)期間生活艱苦,尤以薪水階層為然,一多一家六口,其困難可以想見。
梁實秋還真是了解聞一多,短短幾句話,即把聞一多如何轉(zhuǎn)變?yōu)椤岸肥俊钡木売傻狼辶?。梁實秋說的這些倒也是實話,但是他把聞一多的被害歸結(jié)為“他未能認清當前的局勢,以至于一時激奮而終于未能免于殺身之禍!”作為老友,梁實秋到底沒能完全了解聞一多,而是自始至終站在他那個營壘中固守己見,不肯承認國民黨的法西斯行徑,反而為聞一多沒有同他一樣站到國民黨現(xiàn)有政權(quán)一邊而痛惜。
聞一多殉難后,回憶、紀念、研究聞一多的眾多親友、同學、同事、學生中,從20世紀40年代書寫到70年代的作者要數(shù)一多先生的朋輩梁實秋和晚輩王康了。恰是這兩位作者,呈現(xiàn)給世人聞一多多姿多彩的一生。
梁實秋說:“聞一多是我清華同學,在美國又同學一年,在青島又同事兩年,我們有過深厚的友誼??箲?zhàn)開始,我去重慶,他去昆明,彼此遂無來往,通訊也很少。”“所以,聞一多如何成為‘斗士’,如何斗,和誰斗,斗到何種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我所知道的聞一多是抗戰(zhàn)前的聞一多,亦即是詩人學者之聞一多。我現(xiàn)在所要談的亦以此為限?!勔欢嘣诶ッ鳌蔷傻囊欢?,應該由更有資格的人來寫?!?/p>
的確,有資格寫聞一多的人很多。聞一多殉難后,很多他曾經(jīng)的學生、同事、友人,共產(chǎn)黨人甚或國民黨人都在懷念他,悼念聞一多的詩文鋪天蓋地,以至梁實秋感嘆聞一多的死“轟動中外”。
然而,不知是歷史選擇了王康,還是王康選擇了歷史,這位在聞一多已是“五四”青年時才出生的晚輩,有幸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這座民主堡壘中與一多先生密切接觸,以他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來寫“‘聞一多在昆明’那精采的一段”。
王康沒有辜負時代賦予的使命,繼《聞一多的道路》《聞一多》之后,1964年寫成30余萬言的《聞一多傳》初稿。“文革”結(jié)束后,1978年,《聞一多頌》先行出版。1979年聞一多先生80周年誕辰之際,《聞一多傳》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時作者已是年屆六旬的花甲之人。
如果說王康寫的前三部傳記落筆多在聞一多“斗士”方面,《聞一多傳》則是一部著筆聞一多一生經(jīng)歷的傳記。聞一多在昆明那部分,細致地記敘了梁實秋所不知的“斗士”聞一多。
《聞一多傳》觸及一多先生從童年到殉難所經(jīng)歷的各個時期: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五卅運動、“三·一八”慘案、北伐戰(zhàn)爭、“四·一二”政變、“一二·九”救亡運動、抗日戰(zhàn)爭、“一二·一”慘案、李公樸遇刺,由此展示一多先生由“五四”時期的熱血青年到“作獅子吼”的民主戰(zhàn)士的思想基礎(chǔ),展現(xiàn)一多先生從詩人、學者到斗士的光輝一生。
王康筆下的詩人聞一多,“五四”前后開始“用新詩的形式來表白自己要求民主進步的思想”,五四運動之際,聞一多擬宣言、寫傳單、制標語,在聞一多看來,清華是洋人控制的學校,清華的學生更要顯出中國人的骨氣。
聞一多寫新詩,留美期間在郭沫若協(xié)助下,第一部詩集《紅燭》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聞一多寫詩論,他在《創(chuàng)造》季刊上發(fā)表《〈女神〉的時代精神》,高度評價《女神》的成就?!丁磁瘛档牡胤缴省罚瑒t對當時流行的歐化傾向提出了懇切的批評。聞一多注重新詩的格式和節(jié)奏,是中國近代新詩壇最早倡導格律的詩人,他的“格律論”是對新詩建設(shè)的重要貢獻。
聞一多在《大江》季刊和《新月》雜志上發(fā)表過詩作和詩論。他的詩作,從愛國主義出發(fā),努力實踐他的新詩格律化的主張。他的第二部詩集《死水》中的詩,格律嚴謹,藝術(shù)上顯示出深厚的造詣,內(nèi)容上表現(xiàn)了詩人對祖國命運和人民疾苦的關(guān)心。
對于學者的聞一多,王康細致地梳理了一多先生學術(shù)發(fā)展的脈絡(luò)及其成就。他以社會學家的獨到眼光,注意到聞一多學術(shù)視野的廣闊。聞一多由中國文學而將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文化史學等多學科聯(lián)系起來,進行跨領(lǐng)域的考察研究。他和一些研究社會學的教授往還甚密,了解到社會學研究的內(nèi)容和方法,思考如何解決社會上存在的許多實際問題,其思想由書齋逐漸延展至社會。詩人、學者的聞一多漸漸站到了民主陣營一邊。
于是,從1944年的“五四”到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殉難,王康濃墨重筆將“‘聞一多在昆明’那精采的一段”,一個為民主獻身的“斗士聞一多”展示給世人。
1944年的“五四”紀念活動,成為昆明學生運動、民主運動的新起點。西南聯(lián)大學生舉辦的每場座談會、文藝晚會、講演報告會聞一多都出席了,并且都做了鼓舞志氣的演講。
不久,聞一多正式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同潘光旦、費孝通、吳晗等民盟盟友一起成為“民主堡壘”的中堅,民主活動的范圍已由聯(lián)大擴展到整個昆明。
聞一多堅定執(zhí)著,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便會義無反顧地去做。他頂著別有用心的人的造謠中傷,不顧威脅恐嚇,冒著“解聘”風險,參與籌備民主運動的各項活動,起草或修改各種會議或重大事件的宣言、聲明,就連約人開會、找人簽名、刻鋼板、送通知這樣的事都親自為之,寫文章、辦刊物就更是他分內(nèi)的事了。
1945年8月,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終于取得了勝利,聞一多剛剃掉了與抗戰(zhàn)相伴的美髯,內(nèi)戰(zhàn)的消息就傳來了。來不及沉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聞一多又投入到反對內(nèi)戰(zhàn)、爭取和平的群眾運動中去。
聞一多任民盟中央執(zhí)行委員、民盟云南支部宣傳委員,兼任民盟機關(guān)刊物民主周刊社社長,為開展反內(nèi)戰(zhàn)宣傳,擴大民主力量,10月2日晚,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辦公室,聞一多邀請了張奚若、楚圖南、聞家駟、費孝通、尚鉞、費青、向達、吳富恒、吳晗等教授和幾位青年教師開會,商議組成《時代評論》周刊編委會,由費孝通任主編、史靖(王康)任發(fā)行人。正是這個《時代評論》,為高級知識分子參與民主運動提供了論壇,且在昆明“一二·一”血案后沖破國民黨新聞封鎖,公開報道事實真相。
“一二·一”慘案發(fā)生后,罷聯(lián)提出嚴懲兇手,撤辦李宗黃的嚴正要求。聞一多、潘光旦、費孝通、吳晗等教授站在學生一邊,支持學生的罷課行動。
為平息事態(tài),時為西南聯(lián)大常委兼北大代理校長的傅斯年奉命從重慶飛到昆明處理罷課事件。12月7日蔣介石的《告昆明教育界人士書》一發(fā)表,聞一多連夜趕寫了一篇題為《人·獸·鬼》的短文,控訴反動派殺害學生的罪行,并形象地描繪出各色人等對待學生遭遇的不同態(tài)度。
在討論解決學生罷課問題的教授會上,圍繞“先懲兇還是先復課”問題,聞一多據(jù)理力爭,與傅斯年爭得面紅耳赤,毫不讓步。在這空前的學生運動中,聞一多始終和學生站在一起。復課后,應學生之請,聞一多撰寫了《“一二一”運動始末記》,記述了這次斗爭的經(jīng)過。
“一二·一”運動后,昆明一些特務(wù)小報四處散布謠言,對聞一多進行謾罵、污蔑,甚至風傳懸賞四十萬元暗殺聞一多。學生們、同事們?yōu)樗麘崙嵅黄剑矠樗陌踩珦?。倒是聞一多反過來安慰大家:“至于那些恐嚇,就讓他們恐嚇吧,除非躲起來不干民主,要干民主就得準備挨打挨罵。”聞一多堅持“我還是走自己的路,讓人家去說吧!”
1946年5月4日,西南聯(lián)大在新校舍圖書館前舉行結(jié)業(yè)典禮,由聞一多書額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在全體師生的歡呼聲中豎立起來,西南聯(lián)大正式宣告結(jié)束,三校師生開始分批北返。盡管聞一多也快要離開昆明,卻始終沒有放松承擔的工作。他說:“我留在昆明一天,就要戰(zhàn)斗一天!”
日益嚴峻的國內(nèi)局勢,使得昆明的形勢越發(fā)緊張。6月27—29日,民盟連續(xù)召開了三場座談會。潘光旦、費孝通、聞一多、楚圖南、李公樸等多位先生的講話,得到了到會許多人士的贊同,也使好些人打消了顧慮,在《和平宣言》上簽了名。國民黨反動派看到這么多人簽名的《和平宣言》,惱羞成怒,叫囂要對昆明的民主運動進行“整肅”,一場蓄謀已久的暗殺李公樸、聞一多等民主人士的陰謀啟動了。
7月11日晚,李公樸先生被刺身亡。聞一多懷著無比的憤恨,不顧自己已成為國民黨下一個暗殺目標的極度危險,12日一早即來到民主周刊社,召開民盟緊急會議,發(fā)電通告全國,向云南警備司令部送交抗議書,組成“李公樸先生治喪委員會”,主持追悼及善后事宜,并為《學生報》號外題詞:“反動派!你看見一個倒下去,也可看得見千百個繼起的!”
7月15日,又有牽掛聞一多安全的人士勸告他千萬小心,不要外出。聞一多略作深思,隨手從桌上拿起幾天來接連收到的一堆匿名恐嚇信,說道:
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和反動派拼到底。如果因為反動派放了一槍,就嚇得畏縮不前,以后叫誰還愿意參加民主運動?叫誰還信賴為民主工作的人?
聞一多昂首跨出了家門,來到會場。本不準備講話的聞一多,看到臺上報告的李夫人泣不成聲,臺下一千多聽眾憤然淚下,而混入會場的特務(wù)大聲說笑、無理取鬧,糾察隊一再制止也無濟于事,聞一多再也壓制不住滿腔的憤怒,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大聲痛斥:
爭取民主和平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決不怕犧牲!我們每個人都要像李先生一樣的,跨出了門,就不準備再跨回來!
下午,還有一個記者招待會要開。聞太太擔心他的安全,他安慰道,不要緊,這個會就在民主周刊社開,不過百十步遠,一會兒就走到了。
下午兩點,楚圖南先生來了,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一同朝民主周刊社走去。
記者招待會上,聞一多義正詞嚴地回答了各路記者的提問。招待會結(jié)束,送走了客人,聞一多又和社里的同人談了會兒工作。五點半,聞一多走出民主周刊社,在門口和幾個朋友告別,叮囑大家提高警惕注意安全,便和前來接他的長子聞立鶴一同往家走去??删褪沁@短短的百十步路,特務(wù)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美制沖鋒槍向聞一多頭部射擊,長子立鶴也多處中彈。
梅貽琦校長聞此兇訊,在當天日記中寫道:“而查其當時情形,以多人圍擊,必欲致之于死,此何等仇恨,何等陰謀,殊使人痛惜而更為來日懼爾?!?/p>
聞一多慘遭殺害,海內(nèi)外為之震驚,中共中央和其他各政治團體與各界人士,聞一多生前友好,美國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的教授以及《新教雜志》均發(fā)來唁電,同時通電抗議國民黨的暴行。聞一多的死確如梁實秋所說“轟動中外”。
王康的《聞一多傳》,一方面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敘寫了聞一多先生的一生,將聞一多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和曲折的心路歷程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另一方面,該傳從傳主所處的時代背景,闡釋了聞一多由詩人學者轉(zhuǎn)變?yōu)椤懊裰鞫肥俊钡耐庠谝蛩?。聞一多身邊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民主教授,他們是西南?lián)大這個“民主堡壘”的中堅;聞一多身邊有眾多熱血激情的青年學生,他們是昆明學生運動的主力;聞一多身邊還有共產(chǎn)黨人,他們雖處地下,但一直關(guān)注著聞一多,并適時引導著聞一多。
該傳對聞一多在昆明幾年中所參加的民主運動的詳細描寫,正是對梁實秋關(guān)于“聞一多如何成為‘斗士’,如何斗,和誰斗,斗到何種程度,斗出什么名堂”的正面回答。
日本學者楠原俊代教授在其書評《王康〈聞一多傳〉》中談到王康書中未提及梁實秋1967年出版的《談聞一多》,楠原俊代教授推測王康可能沒有讀到這本書。
楠原俊代教授還談道,王康在本書中極其細致地描寫了聞一多所經(jīng)歷的各個時期,特別是昆明的最后幾年。然而,書中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王康本人,楠原俊代教授認為這大概是作者出于公正客觀地記錄事實的緣故。
是的,《聞一多傳》采用第三人稱敘寫,其中許多當事人,包括作者自己的名字都未出現(xiàn)。讀過此傳的人,只要稍微了解一點兒當時的情況,便大致可知所書其人其事。書中出現(xiàn)的許多場景,都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許多活動,作者不僅參加了,經(jīng)常還是主持人或大會主席。書中寫到的“那位學生”“一位青年教師”就是作者本人。
“春天的一個正午,一群青年學生來到了司家營,敦請聞先生做‘聯(lián)大新詩社’的導師?!焙芜_就是這群學生的領(lǐng)頭人。
“去年‘社會學會’請來李公樸先生講了一次話,因為介紹的是解放區(qū)的情況,去請的那個同學就受到了警告?!蹦莻€“受到警告的同學”就是王康。
“同學們在秘密的條件下,在學校附近文林街的一間小閣樓上,經(jīng)過連續(xù)20多個小時的緊張突擊,把一張約高二丈寬四丈英文壁報編成了?!边@里的“一間小閣樓”,便是王康的住處。
“當時正巧社會學系有兩位從國外歸來不久的年輕教授,一個是搞社區(qū)研究的,一個是搞體質(zhì)人類學的”,這個“搞社區(qū)研究的”年輕教授是費孝通,“搞體質(zhì)人類學的”年輕教授是陶云逵。
1945年10月2日晚,由聞一多主持,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辦公室召開《自由評論》周刊編委會會議,出席的幾位青年教師是張之毅、袁方、胡慶鈞、王康。
1946年2月17日下午,在聯(lián)大新校舍聯(lián)合召開的“慶祝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功、抗議重慶二一○慘案、堅持嚴懲一二·一慘案禍首大會”,大會主席聞一多宣讀的《大會宣言》,便是當日上午一多先生囑王康在民主周刊社內(nèi)趕寫,先生親自潤色的。
這樣的事情很多很多,王康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何達在為王康的港版《聞一多傳》所寫序言中說:
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做了許多事。這一部《聞一多傳》,實際上,也是我們的歷史,是我們在歷史中的一個片段。
聞一多先生、王康、我……我們,千千萬萬在世界各地的人民都決心與世界任何地方的法西斯戰(zhàn)斗。我們要民主!
我們走的,也就是聞一多先生的道路!
《聞一多傳》是王康留在世間的一筆財富。
同樣,梁實秋的《談聞一多》也記錄了一個時代,記錄了他們那代人讀書、留學、工作的經(jīng)歷,也是留給世人的一筆財富。
只是由于王康、梁實秋兩位作者的年齡、經(jīng)歷、情感和立場的差異,其作品所表現(xiàn)的方面各有側(cè)重。這樣兩位曾經(jīng)與聞一多先生有過親密接觸的作者的作品,在社會上和學術(shù)界都曾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為讀者、學者和書者關(guān)注和借鑒,從不同側(cè)面影響著人們對聞一多先生及那段歷史的解讀。
注釋:
①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60頁。
②熊佛西:《悼聞一多先生——詩人、學者、民主的鼓手》,《文藝復興》1946年第2卷第1期。
③史靖:《聞一多》,湖北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內(nèi)容介紹”。
④梁實秋:《談徐志摩》,遠東圖書公司1958年版。
⑤梁實秋:《談聞一多》,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年版,第4~5頁。
⑥宋益喬:《梁實秋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⑦聞立樹、聞立欣編撰:《拍案頌:聞一多紀念與研究圖文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
⑧聞一多:《聞多》(自傳),《辛酉鏡》清華辛酉級級刊。
⑨聞一多:《旅客式的學生》,《清華周刊》1920年第185期。
⑩謝泳:《不能承受之變:聞一多》,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