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侃瑜
近年來,隨著劉慈欣、郝景芳相繼斬獲雨果獎,中國科幻文學在海內外受到廣泛關注,自然也不乏來自學界的研究興趣??上У氖牵瑹o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大部分研究者將視線投注于男性作家的文本上,除了零星提及夏笳、郝景芳等幾位女作家作品之外,極少數(shù)研究者關注到中國女性作家的科幻文本,相對而言其研究數(shù)量和質量都遠不如前者。在對郝景芳的研究中,絕大多數(shù)目光又集中在她的雨果獎獲獎篇目《北京折疊》上,而對她的唯一一部科幻長篇《流浪蒼穹》關注不足。作為一部長篇處女作,《流浪蒼穹》有著很高的完成度,其探討的議題也從兩種制度的對比和思考延伸到對于歷史、哲學、技術、藝術等人類文明諸多經典主題的討論,在對火星的環(huán)境改造以及地球和火星兩個世界的描繪中亦體現(xiàn)出深刻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關懷。同為討論兩顆行星、兩個世界、兩種制度,《流浪蒼穹》不免讓人想起厄休拉·勒古恩的《一無所有》,而厄休拉·勒古恩本人及其創(chuàng)作又受到道家思想的很大影響,盡管郝景芳從未直言受到勒古恩或道家思想的影響,我們仍可以試著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和道家思想的角度來分析《流浪蒼穹》及其對《一無所有》的承繼,開拓郝景芳研究的新視野。
在《流浪蒼穹》的前言與后記中,郝景芳曾提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路。她于2006年開始提筆寫作,2007年開始創(chuàng)作《流浪蒼穹》,前后斷斷續(xù)續(xù)花費兩年,于2009年定稿①。出版時,由于篇幅過長,作品被分為兩冊出版,分別為2011年的《流浪瑪厄斯》②和2012年的《回到卡戎》③,而完整且恢復原名的《流浪蒼穹》則直到2016年才再版。2020年4月,由劉宇昆翻譯的《流浪蒼穹》英文版Vagabonds④在英美出版,更是將該書介紹給更多英語讀者。值得一提的是,郝景芳早年的另一部短篇小說《谷神的飛翔》⑤,與《流浪蒼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僅共享同樣的火星--谷神世界觀,更有幾位相同的角色——朗寧、漢斯、路迪,同時進一步細化了谷神星的處置,因此本文在分析中同樣會將其納入考量。
《流浪蒼穹》的故事始于地球歷2190年、火星歷40年,人類已殖民火星一百余年?;鹦菄揽岬淖匀画h(huán)境導致殖民開發(fā)過程艱苦卓絕、危機重重,地球試圖將自己的經濟制度帶到火星,推動實體買賣、權益兜售和無形資產交易,卻因一次事故中大公司的無作為而引發(fā)戰(zhàn)爭。試想一下,同樣的事故若是放在地球,可能不至于出人命,畢竟地球是人類的搖籃,有著溫和的自然環(huán)境和豐饒的物資。戰(zhàn)爭之后,地球和火星走向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地球延續(xù)資本主義的邏輯,崇尚消費、制造欲望、大公司瓜分市場、設置門檻阻止知識產權的自由流通;而火星卻走上了社會主義的道路,建立中央服務器和數(shù)據(jù)庫,每個人都可以經由公共終端登錄自己的個人空間,每個人都需要注冊一個工作室,與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造與研究成果,物資由中央統(tǒng)一分配,各取所需。戰(zhàn)爭之后,兩星斷絕往來,僅有一艘孤獨的船往返,交換物資和技術,承載起外交使命。待時間淡化了仇恨與苦痛,人們意識到交流的重要性,一群在火星出生的少男少女被派往地球留學五年,他們學成歸來之際,雙向展覽會在兩星舉行,地火交流重啟。
這一背景設定與勒古恩的《一無所有》⑥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阿瑞納斯和烏拉斯是兩顆互為月亮的雙行星。前者同火星一樣貧瘠荒蕪,自然環(huán)境嚴酷,與《流浪蒼穹》中的火星一樣實行類似社會主義的制度,集體至上,在低物欲的條件下保證全體成員的生存;后者同地球一樣資源豐沛,自然條件溫和,與《流浪地球》中的地球一樣實行類似資本主義的制度,鼓勵競爭,貧富差異巨大。一位在阿瑞納斯成長的科學家因研究的緣故而脫離自己的母星投奔烏拉斯,歷經兩個世界,做出諸多思考與討論,最后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兩書都專注于兩種制度的比較,辯證性地思考其優(yōu)劣,沒有哪種制度絕對好或絕對壞,公平意味著僵化,自由意味著階級,在兩顆星球上的人看自己的星球和對方星球的態(tài)度都不一樣,判斷隨視角變化而變化,而成長于一種制度中的人前往另一種制度中看到的東西又不一樣,當他們回去后更是無法回到原來的生活。勒古恩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她十幾歲時便通過父親接觸到《道德經》,幾十年后,不懂中文的她更是將《道德經》翻譯成了英文,她的寫作也“一直在以不同作品、不同意象向西方的讀者闡釋道家思想”⑦。她對于《一無所有》中兩種制度的態(tài)度可以用道家的陰陽思想來理解,沒有絕對的陰和絕對的陽,兩者相生相克、相互轉化,在動態(tài)過程中達到平衡。很難說郝景芳在創(chuàng)作《流浪蒼穹》時絲毫沒有受到勒古恩《一無所有》的影響,兩者從主題到寫法上都不謀而合,因而我們不妨推斷《流浪蒼穹》也間接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
另外,兩書都曾多次強調,兩種社會制度的建立其實和兩星的自然條件脫不開關系。資源貧瘠的星球不得不由中央統(tǒng)一規(guī)劃,以保證社會存續(xù)和全員福利;資源豐饒的星球則為消費和享樂提供了發(fā)展的溫床,人們得以自由追逐個人的喜好?!读骼松n穹》中另一關鍵的情節(jié)便是圍繞谷神星處置辦法的山派與河派之爭,是走出火星上的穹頂城市,制造開放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是留在水晶盒子里,將谷神的水化作繞城的河流,兩派觀點爭得不可開交,不同的工程方案意味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未來。值得注意的是,在火星議事廳里針對兩套方案發(fā)表演講的無一例外全是男性,火星的領導者們也無一例外全是男性,女主角洛盈和其同伴纖妮婭引導的革命不過是倡導現(xiàn)有社會制度下房屋的流動,與遷居還是駐留的討論相比像是小孩子的游戲,女性在決定火星人類重大命運的場合中是缺席的。而從《谷神的飛翔》中,我們得知,在火星決定未來的同時,谷神注定是被犧牲的、沒有主動權的,無論采取哪一套方案,這顆小行星都將注定會被解體,谷神的居民也將失去自己的故鄉(xiāng)。這樣的權利關系暗示了西方二元論所導致的壓迫,女性與自然在此處注定是他者。因此,我們同樣可以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角度來分析《流浪蒼穹》。
下面,我將進一步討論道家思想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結合,以及為何道家思想在研究當代中國科幻時仍然有效。
早在1974年,美國人類學家謝里·B.奧特納(Sherry B.Ortner)便在《女性與男性的關系,就像自然與文化嗎?》(IsFemaletoMaleasNatureistoCulture?)一文中強調了婦女與自然的聯(lián)系,她注意到道家思想中代表女性的“陰”和代表男性的“陽”與西方二元論中的階級秩序截然不同,是彼此平等的,“兩股力對立、轉化、互動使得宇宙中所有的現(xiàn)象得以發(fā)生”⑧。但她并未深入考慮道家陰陽范式的其他維度,而是轉向討論世界各地對于女性的普遍低估。同年,法國女權主義者弗朗索瓦·德奧博納(Fran?oise d’ Eaubonne)在其激進女權主義宣言《女性主義或死亡》(FeminismorDeath)中談道,這是個“生態(tài)問題”,只有女性運動獲得成功才能使全人類存續(xù),并首次提出“生態(tài)女性主義(ecofeminism)”這個詞⑨。遺憾的是,盡管在之后的幾十年里,生態(tài)女性主義發(fā)展出諸多分支,盡管道家思想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有諸多互通之處,但將道家思想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結合考慮仍非主流,僅有少數(shù)幾位學者對此做出重要論述。
丹麥學者吉蒂·納罕娜格(Jytte Nhanenge)在其2011年的論著《生態(tài)女性主義:將對婦女、窮人和自然的關懷整合入發(fā)展》(Ecofeminism:TowardsIntegratingtheConcernsofWomen,PoorPeople,andNatureintoDevelopment)中將“陰”作為她解讀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最重要的關鍵詞,她認為“邏輯的、定量的、男性的、陽的框架是現(xiàn)代科學、經濟、技術和發(fā)展的基礎。推動這一簡化框架的人沒有接觸到完整現(xiàn)實,而完整現(xiàn)實要求納入直覺的、定型的、女性的、陰的視角……唯有當我們意識到這種局限,將兩者結合,才能觀察到世界是活的、動態(tài)的、互相聯(lián)系的、和諧的整體”⑩。中國學者韋清琦回應了Nhanenge的理論,回顧了國內外多位學者對生態(tài)女性主義和道家思想結合的討論,完成了《陰之道:跨文化語境下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中國建構》(TheWayofYin:TheChineseConstructionofEcofeminisminaCross-CulturalContext),他同時注意到形而上的道家哲學觀并不能直接落地,機械化地應用于當下的環(huán)境思考中,“因此對于前現(xiàn)代信念的重新解讀必須被仔細對待,才能不陷入單純只是懷舊而非解決當代問題的指責”。
作為一種擁有幾千年歷史的哲學思想,道家似乎從未在政治上占據(jù)主流,對于中國社會的整個政治制度來說,道家的影響似乎遠不如儒家,而其在今日中國的影響究竟有多大更是令人懷疑。但是,韋清琦在另一篇論文中指出,“道家的‘無為’或者說不干涉思想在方方面面上都對中國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造成了巨大影響”。中國人親近自然的理想生活方式、熱愛自然的古詩審美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對女性身體的欣賞源自其對自然韻律的借用,而非像西方藝術那樣將其客體化,作為靈感來源,欣賞其高度完美和純粹,中國人的整體思想是女性化的,是陰的,與西方的父權壓迫結構相反,具有整體性,萬物共生共存。推而廣之,縱使在當今中國道家哲學并非主流,但太極拳、中醫(yī)、風水、道教等這些與道家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文化分支仍然貫穿了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再繼續(xù)往下追溯,《西游記》、修真類型網絡小說、被引入中國的厄休拉·勒古恩的科幻小說都間接傳承了道家的部分思想。道家的影響并非在現(xiàn)代中國失蹤,而是化作無形的“氣”融入絲絲縷縷的文化脈絡之中,造成了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的間接影響。
中國在2001年加入WTO后進一步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自20世紀末開始被作為國家文化戰(zhàn)略被高度提倡,以及習近平總書記在此基礎上對中國夢和文化自信的建構,這些都導致了中國在加入全球化的同時選擇堅持民族身份。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質疑他們曾經支持的西方現(xiàn)代思想,重新訴諸傳統(tǒng)思考和價值,尋找中國辦法。越是面向世界,便越是想要確立自身的主體性,使得回歸傳統(tǒng)成為當下中國的一大文化趨勢。相較強調尊卑階級、暗含父權思想的儒家來說,道家天生對秩序外的想象、在野的民間智識更具親和力。
具體到當代中國科幻層面,作家們具有強烈的“趕超”意識,試圖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科學精神”的萌芽,并用現(xiàn)代觀點加以解讀;同時試圖發(fā)掘出一種能與“科學精神”勢均力敵的“東方智慧”。另一方面,中國科幻在世界范圍內愈發(fā)流行,中外科幻作家的交流越來越多,外國科幻作家和讀者時常好奇的一個問題是中國科幻如何體現(xiàn)“中國性”,不少本來對此沒有特別多做思考的作家反倒開始追尋中國話語,從傳統(tǒng)中尋找資源。對于當代中國科幻的“民族化”議題,王瑤也有精彩論述,她認為“無論作家以何種方式嘗試捕捉和表達‘民族內在的魂魄’,后者都并非某種亙古不變的本質化的存在,而不如說是在將作為他者的西方內在化的過程中,所建構出來的一種關于‘東方’的自我想象,一種全球化時代的地方性文化奇觀,一種以差異和多元之名而被賦予文化商品屬性的同質”。由此,我們可以推論,如果我們機械性地在中國科幻中尋找傳統(tǒng)元素,那獲得的結果可能是自我建構的“東方主義”,更值得研究的反倒是那些表面上看不到東方元素、思想內涵卻受到中國傳統(tǒng)潛在影響的那些作品。
郝景芳的《流浪蒼穹》雖將舞臺放置在遙遠的未來,人物名字多為西方人名,找不到明顯的中國傳統(tǒng)元素,但若仔細抽絲剝繭,就能發(fā)現(xiàn)其內里深層次與道家思想的呼應。下面,我將在道家文化框架下分析該書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關懷。
在分析之前,我們首先需要理解陰陽范式。在道家思想中,“陰”和“陽”是最為重要的一組概念,陰/陽不僅僅可以表示女/男,還可以代表地/天,死/生,黑暗/光明,等等。“陰”是柔軟的、保守的、被動的,“陽”是強硬的、進取的、主動的。陰陽之間沒有階級上下、好壞差異,也并非靜止不變,它們可以互相滲透、互相轉化,通過互動達成一種理想的平衡狀態(tài),而這種平衡是雌雄同體的。“氣”則是一種無形的存在,聯(lián)系萬物的中介,使萬物得以感應融合,成為互相關聯(lián)的整體?!兜赖陆洝返谒氖轮姓f“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意思即是“萬物都內涵著陰陽對立的兩個方面,陰陽兩氣在互相沖突過程中形成了新的和諧統(tǒng)一”。
同《一無所有》一樣,《流浪蒼穹》也以“物”開頭?!兑粺o所有》中的墻象征隔閡,象征二元對立的社會間流動被禁止;《流浪蒼穹》中的船則象征交流,象征兩個世界間的紐帶,象征陰陽之間流動的“氣”。整個開頭是以船的視角來寫的,將本該沒有生命的船作為有生命的物體來對待,船仿佛具有了情感、意識和主觀能動性,這是一種對于西方有生命/無生命二元對立的反抗。敘事從船的外部轉向內部,介紹完船的外觀和歷史轉向介紹船的內部構造和船上的人物,視角游動仿佛“氣”的流通。船因為遲緩龐大而不被認為是威脅,因此得以維系地火之間的平衡,“它以拙取勝,以緩慢勝迅捷,以不能勝能”,這與道家以退為進、以柔弱勝剛強,倡導“陰”之道的思想策略不謀而合。
船連接的是火星和地球,兩個世界,兩種制度,火星的制度固定、僵化,地球的制度靈活、流動。在這里,火星為“陽”,地球為“陰”,但如同之前所說,陰陽本沒有好壞,全書一直思辨的也是兩種制度的區(qū)別與比較,卻從未判斷孰高孰低。而具體到兩星社會治理中關鍵的網絡部分,陰陽又顛倒了過來?;鹦蔷W絡又由中央服務器加上公共終端構成,每個人都可以從任意終端登錄數(shù)據(jù)庫,擁有個人空間,網絡構成是流動的,是“陰”的;地球的網絡則是每人擁有自己的個人電腦,個人數(shù)據(jù)保存在自己的電腦上,網絡構成是固定的,是“陽”的。若是考慮兩星城市建設的對比,火星城市位于穹頂之下,是封閉的、出不去的;地球城市卻在大氣層的保護之中,是開放的、可以自由進出的。這方面,火星又成了“陽”,地球又成了“陰”。但從地球環(huán)保主義者的視角來看,地球上巨大城市的發(fā)展擠壓了自然的空間,城市與自然的區(qū)隔是“陽”,而火星的花園城市、人與自然融合卻正和他們心意,那即是“陰”。從不同的視角來看同一樣東西,可能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通過這種比對與反復,郝景芳的敘述在地球和火星兩方的視角中不斷游動,體現(xiàn)出陰陽的互相轉化、變動不居。
兩星的制度也并非一成不變的,地球曾有過機器大時代,人的自由被壓制,成為機器系統(tǒng)的零件,在故事發(fā)生的年代已重歸自由動蕩的不確定,每個人可以自己選擇生活,因而地球制度是經歷了“陰—陽—陰”的過程。而目前的火星在地球人看來則類似于他們的機器大時代,是“陽”的。需要注意的是,火星的制度并非主動的選擇,而是受自然環(huán)境的條件限制。不同立場的人習慣站在自己的角度進行主觀臆斷,在地球人伊格看來,火星建筑使用玻璃是集體主義的安排,但火星人的解釋卻讓他瞠目結舌:火星上自然資源匱乏,只有砂土,沒有黏土和巖石,無法使用其他的建筑材料,而這里的玻璃都可以調節(jié)透明度,保護個人的隱私。即便是火星上的砂土,也不只有一面,借文中人物之口,作者道出火星上的砂土具有晶瑩和粗獷兩面,人們看到的只是晶瑩剔透,卻 “不知道墻壁是復合玻璃,電池板是無定型硅,墻上的鍍膜是金屬和硅氧化物半導體,屋子里的氧氣是硅酸鹽分解的副產品,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砂土中來。我們的房子從砂土里面長出來……誰能明白晶瑩和粗獷只是一件事的兩面”。如果我們將砂土對應為“道”,那這一段描述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體現(xiàn)的思想完全一致,萬物源自同一原點,而陰陽只不過是事物的一體兩面。
針對火星未來生態(tài)環(huán)境改造工程的討論,山派與河派的兩套方案也是既陰又陽的。山派的方案是走出去建立山谷生態(tài)系統(tǒng),冒進和迅捷對應“陽”,建立開放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對應“陰”,“山”本身對應“陽”;河派的方案是留在穹頂城市中修建繞城的河流,保守而緩慢對應“陰”,留在封閉的城市中對應“陽”,河本身對應“陰”。兩套方案各有好處和壞處,沒有絕對的“陰”和絕對的“陽”。在討論山派方案的風險時,書中角色瑞尼的想法也與道家不謀而合,他指出“人是一只和周圍保持氣壓平衡的水球,周圍氣體變了,人的體內立刻會變……瑞尼說著,似乎看到自己的身體伸出了千絲萬縷根細線,和空氣緊緊連接……他并不把人看成雕塑一樣的獨立的形體,而是看成一層膜加上里外兩邊的氣體”?!皻狻笔抢斫膺@種思考的關鍵,“氣”將人類與外界環(huán)境相連,保證“氣”的平衡才能保持人的生存。
縱觀全書,類似的論述比比皆是。同樣借瑞尼之口,作者道出世界上只有兩種系統(tǒng),固體(陽)和流體(陰),“固體的特點是結構穩(wěn)定,每個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間有著強大的力和紐帶,而流體的特點是自由來去,相互間獨立,任何小顆粒之間都沒有固定聯(lián)系,也沒有力……很多價值不可得兼”。云是個例外,但云需要外來的光。云在書中因而成為一種隱喻,它“負陰抱陽”,達成了平衡,但這種平衡卻需要借助外來的力量和催化,暗示縱使目前是成年男性們在山派河派間抉擇火星的未來,真正達到平衡還需要這些曾經游歷過地球的少男少女們的推動。盡管在上一代火星領導人中沒有女性,但在留學地球的水星團中卻有未來可期的少女,無論是跟隨爺爺?shù)巧犀敹蛩沟穆逵€是曾經引領革命的纖妮婭,她們年少時便展露出卓絕的才華、視野和關懷,極有可能與她們的少年伙伴們一同成為引領火星未來的關鍵人物。小說最后,山派獲勝,火星人選擇走出去,建立開放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他們知道風險,低壓、低氧、高輻射,但他們選擇和火星一起進化,將土地作為自己的依存。先前被視為征服對象的火星的惡劣自然環(huán)境,如今終于成為火星人類真正的依存??梢韵胍?,曾被視為“他者”的女性和自然,在火星的未來發(fā)展中將扮演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全書體現(xiàn)出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關懷,在于二元結構不是被顛倒而是被打破,女性和男性共同執(zhí)政,人類和星球共同進化,火星的未來將是陰陽平衡的、和諧的、整體性的未來。
郝景芳的《流浪蒼穹》雖然沒有刻意操用中國話語,但是卻在字里行間以及全書思想層面透露出其對中國傳統(tǒng)道家思想的繼承,無論是對制度的討論、對自然的改造還是對性別的暗示,你都讀不到激烈的沖突和對抗,更多是平和的思辨與對話,這是道家所崇尚的“陰之道”,也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所尋求的和解,是面對當下環(huán)境問題時我們所應該借鑒的整體性思想。
注釋:
①郝景芳:《流浪蒼穹》,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6年版,前言第1頁、后記第346頁。
②郝景芳:《流浪瑪厄斯》,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
③郝景芳:《回到卡戎》,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
④Hao Jingfang.Vagabonds. Trans. Liu Ken. Head of Zeus/ Saga Press, 2020.
⑤郝景芳:《谷神的飛翔》,《幻想1+1》2007年2月號。
⑥厄休拉·勒古恩著,陶雪蕾譯:《一無所有》,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09年版。
⑦李學萍:《道家思想與厄蘇拉·勒奎恩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中國文化研究》2013年第3期。
⑧Ortner Sherry B. “Is Female to Male as Nature is to Culture?” In M. Z. Rosaldo and L. Lamphere (eds),Woman,CultureandSocie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68-87.
⑨D’Eaubonne, Fran?oise.LeFeminismeouLaMort. C. Pierre Horay, 1974.
⑩Nhanenge Jytte.Ecofeminism:TowardsIntegratingtheConcernsofWomen,PoorPeople,andNatureintoDevelopment. UP America, 2011. p.x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