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無禁區(qū)》
作者:劉哲
出版:清華大學出版社
法治是不應該設定禁區(qū)的,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深刻的含義?!靶滩簧洗蠓?,禮不下庶人”不是法治。不能給予每一名被告人公正的審判和辯護權(quán),也不是法治。
——中國政法大學國家法律援助研究院名譽院長、教授 樊崇義
“認罪認罰”到底有沒有禁區(qū)?是不是所有案件都能夠適用?——這成為“認罪認罰”推廣過程中困擾不少司法人員的難題。這個難題本身又包含了諸多更深層次的問題。
法律明明沒有設定禁區(qū),為什么我們還有很多人認為“認罪認罰”可能有禁區(qū)?究其根源是我們對法治的理解存在誤區(qū)。
法治是文明社會的產(chǎn)物,平等適用于每一個人。犯罪嫌疑人不能因為罪大惡極就可不接受審判、直接判決;被告人不能因為社會危害性大就不能得到辯護。這些是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我們現(xiàn)在都理解了,但曾幾何時我們也不十分理解。不少重大敏感案件的辯護人也曾背負過為壞人說話的罵名。
坦白、立功、自首這些法定情節(jié),也不是就犯罪類型和嚴重程度的異同而加以選擇性適用吧?只是在應當從輕、減輕的時候有所限制;在可以從輕的時候,可以聲明不足以從輕。但提還是要提的,提和不提是完全不一樣的。提的意思是你認可這個情節(jié),至于從不從輕那是另外一回事。
目前,很多人以為“認罪認罰”的禁區(qū)一類是復雜敏感案件,一類是重罪案件。比如目前我們正在開展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過程中,部分司法人員就認為可能不太適合適用“認罪認罰”,雖然兩高兩部在《關(guān)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中又再次重申了可以適用,但還是有些人存在思想顧慮,擔心適用“認罪認罰”的規(guī)定是不是就是態(tài)度上顯得不堅決?
這首先是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誤解。寬嚴相濟首先要辯證理解“寬”和“嚴”。一概從嚴,實際上是不講策略、不講政策,只表決心、不敢擔當。只是怕自己擔責任,而沒有考慮事情是否真正做好。事實上,只有區(qū)別對待,才能真正體現(xiàn)分化瓦解,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教育轉(zhuǎn)化,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就是使寬嚴相濟原則予以制度化和穩(wěn)定化。
還有就是重罪案件,極端的就是命案。不少司法人員認為,對這些人適用“認罪認罰”是便宜他們了,就應該槍斃。當然,在我們國家依然存在死刑制度的情況下,對于一些罪大惡極的罪犯適用極刑也符合公眾的價值觀。
對于那些罪行極其嚴重但能坦白交代、充滿悔意的被告人,與死不悔改、毫無悔意的被告人相比,是不是應該有所區(qū)別?
我們現(xiàn)在的政策是“少殺慎殺”,對于這些認罪且能誠懇面對刑罰的被告人是不是應該優(yōu)先考慮?即使其罪行不足以免除死刑,我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們真誠地面對罪行、作出懺悔、對被害人的家屬致以真誠地歉意呢?
對于那些存在一定思想顧慮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認罪認罰的背景下,我們也應該對其進行充分的教育轉(zhuǎn)化,幫助其打消思想顧慮,引導其走上悔改和救贖之路。
筆者有一個上訴人,搶劫兩次,均致人死亡,有兩條人命在身。該上訴人是因為第二次搶劫被抓的,在審理過程中主動交代了第一起犯罪事實。到我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二審了,我說你的情況可能免不了一死了,但是你自己爭取了一個好的態(tài)度可能還有一線希望。我很坦率地告訴他,希望不大。在提訊中我了解到一點,他走上犯罪道路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微信群賭博,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輸?shù)袅藥资f,我說這是一個害人的源頭,死刑可能沒有辦法了,但我?guī)湍惆押θ嗽搭^打掉,你愿不愿意配合,他說愿意。最后提訊三分之二的時間就是在核實微信群賭博的方法、人員情況和組織方式。
最后我們也確實將犯罪線索和追訴函轉(zhuǎn)給了相關(guān)單位。我在法庭上將線索移轉(zhuǎn)情況進行了說明,并結(jié)合上訴人的罪行和態(tài)度發(fā)表了意見。我說這個案子檢察員反復權(quán)衡、頗費思量,一方面上訴人始終認罪,這一點法庭也看到了,檢察官是認可的,而且他還主動坦白了一起搶劫事實,如果不是他,那個案子不知何時才能真相大白,并能夠配合司法機關(guān)展開對微信賭博犯罪的調(diào)查,雖然目前還沒有結(jié)果但是態(tài)度很積極;另一方面,兩條人命在身,雖然他自己主動交代了一起,但也不能改變這個犯罪事實,在我們這個依然還存在死刑制度的國家,考慮到公眾的接受程度,可能對這種情況還是難以避免要判處極刑的。綜合權(quán)衡,還是建議維持原判。作為檢察員想說的是,雖然改變不了死刑的判決結(jié)果,但是你的認罪態(tài)度不是沒有意義的,對被害人的家屬是一個極大的撫慰,對你的家人、你的子女,在你犯了重大錯誤之后,你能夠給他們樹立一個坦然面對的榜樣,即使在你臨死之前,你也可以走得更加心安一些。你并不是一個天生的壞人,你也在幫助司法機關(guān)摧毀犯罪源頭。這些看似虛無,但是其價值是實實在在的。
在最后陳述的時候,上訴人說希望法庭能給自己一個機會,將來一定好好重新做人。但是如果依然判自己死刑,自己也認,并愿意將遺體捐獻給國家。
那么,我們能說“認罪認罰”對重罪沒有價值嗎?
認罪認罰從寬的意思,不是必然從寬,是可能從寬,認罪之后,雖然罪大惡極,但是愿意接受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為什么不可以?
也就是你認為他認罪認罰,但依照法律還是需要判處一個比較重的刑罰,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能夠認可這個刑罰,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
雖然結(jié)果與不認罪一樣,但是真的一樣嗎?
首先,判決應該認可,至少承認了他的配合態(tài)度,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肯定。
其次,認罪認罰在程序上應該加快、從簡,使被告人得到相對快速的司法處理,也就是來個痛快,也是實實在在的。
再次,認罪認罰減少了犯罪嫌疑人與司法機關(guān)的對抗,在整個處理過程中,相對平和、心理沖擊更小。
最后,認罪認罰更加容易彌合被害人及其家屬、被告人家屬,以及社會公眾由于訴訟帶來的傷痛,這些寬恕、諒解對被告人而言也是一種精神解脫。
這些精神上的價值我們很容易忽略,我們有時候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還要功利地考量“認罪認罰”的價值。其實對于絕大部分重罪案件、復雜敏感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由于其自愿認罪認罰從而產(chǎn)生的“修復性司法效果、對司法資源的節(jié)約以及分化瓦解共同犯罪”的作用,都應該因此得到相對從寬的刑罰。
對其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的,對于這些人為什么不可以?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
對于司法人員其實是法治原則的樹立問題,“‘認罪認罰是否有禁區(qū)”是法治精神的試金石。法治沒有禁區(qū),認罪認罰也就沒有禁區(qū)。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