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
閱讀阿爾貝·加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冬今春想起他的時候比較多……在加繆的作品中,我讀過多次的大約只有《局外人》,從前我并沒有多愛讀《鼠疫》,近來拿出來翻了翻,心境不一樣,閱讀的感受自然也大不同。不過,讓我感觸最深的,并不是加繆的作品,而是他為自己的申辯。“親愛的巴特……你不是這樣的,我知道。就我本人而言,我已經(jīng)古怪到足以認為如果我們甘愿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就應(yīng)該接受人類的孤獨。我遠沒有感覺到置身于孤獨中……”這是加繆給羅蘭·巴特的信。巴特批評《鼠疫》忽略了真實的歷史,加繆回信為自己辯護。世界上最多余的事,大概就是一個作家按捺不住從幕后沖出來,為自己的作品申辯。但加繆為自己的爭辯卻不給人多余之感,無論這爭辯是發(fā)生在他和薩特間的,還是和巴特間的,他們誠實地表達,不曾為了愚弄大眾刻意把水攪渾。后來的人也得以更多地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一代知識分子為何迷失。這都發(fā)生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沒多久……想起來這些時,會忍不住問:苦難到底能教會人類些什么? 到底應(yīng)該怎樣記錄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一直以來,《鼠疫》給我的最突出的印象,是在文本之外的:它應(yīng)該是不多的與現(xiàn)實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而人們猶嫌不夠的文學(xué)作品之一。最初的閱讀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乃至于我開始寫作后,首先做出了假裝自己沒有讀者的選擇。我是我唯一的讀者——我用這種想象鼓勵自己往下寫。其實,《鼠疫》剛出版時,是獲得過諸多好評的。五年后,加繆的隨筆集《反抗者》出版,事情于是起了變化。加繆在《反抗者》中對歷史主義提出了批判,“純歷史的思想之所以是虛無主義的,它完全同意歷史的惡,因而與反抗對立?!瘪g斥了當時在巴黎知識階層中頗有市場的一種觀點:只要目的是合理的,過程中偶爾的不正義無關(guān)緊要。加繆則堅持去往理想國任何時候都不得趟過血河。盡管《反抗者》得到了漢娜·阿倫特的盛贊,還是迎來了狂風暴雨般的批判,薩特稱加繆的人道主義和非暴力觀荒唐又虛偽。很快,批判之火回燒到了《鼠疫》。來自思想界和批評界的聲音大多集中在一個問題上:《鼠疫》是一部居高臨下的形而上的小說,無法從形而上學(xué)的反抗轉(zhuǎn)換到歷史性的反抗。薩特更是忘掉了曾經(jīng)對《鼠疫》的肯定,轉(zhuǎn)而說它是神秘模糊的產(chǎn)物 ,并由作品及人,譏諷加繆這個巴黎文學(xué)界唯一的殖民地“黑腳”,“苦難并沒有委托您什么!”(奧利維·托德)
很難說這場批判到底是針對作品還是針對作者。
羅蘭·巴特并沒有馬上加入到這場足以與伏爾泰、盧梭之爭相提并論的爭論中去,大約《鼠疫》出版后的第十年,巴特說:“人們無法把對鼠疫的抗爭和對德國納粹的抗爭聯(lián)系起來,這是對抵抗運動的不適當?shù)囊莆??!币苍S是感念《零度寫作》贊譽《局外人》的情意,加繆對巴特的回應(yīng)遠比當年回應(yīng)薩特一派時平和節(jié)制,甚至有些溫情。在回信中加繆對巴特說:“我向您保證,這友好的討論絕沒有改變我對您的才華和您個人的高度評價?!本驼缢_特會站在與紀德的分歧之上向紀德表示敬意那樣,加繆站在與巴特的分歧之上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敬意。此時的加繆幾乎與巴黎知識界決裂,作為“一個不光彩時代的最高貴的見證人”(托尼·朱特),相比作品,他更關(guān)注阿爾及利亞的命運,阿爾及利亞不斷惡化的政治局勢使他痛苦?!妒笠摺肥欠癯晒Γ瑫r間已多少給出了答案(至少銷量不錯)。對批判之聲他早已不再在意。另外,與薩特一派的知識分子將他推離歷史、立場優(yōu)先的傾向不同,巴特的批評多少還有點文學(xué)批評的味道,他們之間的分歧,更多的是兩個個人主義者關(guān)于小說藝術(shù)上的分歧。戰(zhàn)時的創(chuàng)傷使戰(zhàn)后的法國知識階層對法蘭西現(xiàn)實制度和政體既失望又“惡心”,他們普遍抱有通過發(fā)生在工會、車間等地方的集體奮斗抵達理想世界的幻想。巴特毫無保留地想要通過自我奮斗尋求個人主義的更好生活,這與擁護個人自由、“既不當受害者,也不當劊子手”的加繆不謀而合。巴特批評加繆在《鼠疫》中沒有延續(xù)《局外人》的風格,以及《鼠疫》中對疾病隱喻的利用。巴特認為當文學(xué)用寓言和符號超然于事實時,它主張的倫理也會與歷史、現(xiàn)實脫節(jié)??傊麑涌娙绱擞涗浰麄児餐馐苓^的一切甚是不滿。而加繆并不認為自己改變了什么。早在《鼠疫》還在構(gòu)思階段,加繆就在《手記》中寫道:“瘟疫具有社會意義和形而上學(xué)的意義,兩者就是一回事?!毒滞馊恕芬彩峭瑯拥碾p關(guān)?!奔涌娨嗖唤邮馨吞貙Σ划旊[喻的批評。在《西西弗神話》中,他就表達了自己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準則的更深層次的理解,加繆堅持“多樣性是藝術(shù)的家園?!被诖?,加繆辯稱關(guān)于《鼠疫》的解讀也應(yīng)是多種的,不能僅僅歸為寓言式的抵抗敘事。
或許,與薩特不同的是,巴特之所以會對《鼠疫》不滿,是對小說寄托的期望過多。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部能準確道盡人們所有苦難的偉大小說,這大概才是重點。
《鼠疫》出版時,羅蘭·巴特剛從“阿爾卑斯山的牛津大學(xué)”——療養(yǎng)院下山,此時他是薩特的支持者,布萊希特主義戲劇家,或者可以說,“新式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擁護者(安迪·斯塔福德)?!蔽迨甏衅冢謱懽鳌渡裨拰W(xué)》的巴特把當時法國社會在政治思想上的混亂視為死胡同,已不抱希望,轉(zhuǎn)而關(guān)注人類如何理解他們周圍的現(xiàn)代世界。這與加繆所說的“對人類處境絕望,對人永抱希望”相去不遠。而在巴特對《鼠疫》的批評里,也還藏著一個悖論,他無法避免地試圖通過使用外部(意識形態(tài))標準來評判的同時,他也拒絕像薩特那樣,將文學(xué)還原為純粹的立場行為選擇行為本質(zhì)。畢竟,人們剛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現(xiàn)實令人沮喪,人們渴望新的出路,陌生的新世界看上去那么不一樣,著實令人沉醉……抵抗這種沉醉需要一點樸素的清醒,恰好加繆和巴特都不是那種會被輕易點燃的人,他們不缺那點清醒。有人把《神話學(xué)》視為巴特思想成熟期的開始,批判《鼠疫》時,他正在翻過青春這道青蔥的山崗。和加繆一樣,巴特一直站位左翼立場,加繆和法國左派知識分子水火不容,又同時和右派針鋒相對,他是孤單的,但并不孤獨。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在這個時代只是孤身一人,但我同時又是和這個時代結(jié)為一體的,非常緊密地結(jié)為一體?!倍吞貏t不在乎孤單或是孤獨,他只是孤身一人,拒絕與任何時代結(jié)為一體。他專注于著述,遠離實際政治參與,比加繆渴望得更遠,加繆一直渴望過上一種清凈孤獨更有利于寫作的生活。但內(nèi)心的焦慮一定不會比其他任何人少。我也是在如今這種特殊的處境下才意識到這一點。深陷爭議漩渦的加繆,《訪蘇歸來》的作者紀德可能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如果他還活著。羅蘭·巴特也許要等到他身不由己地卷入與文學(xué)批評家雷蒙·皮卡德之爭時,才能理解加繆為何說“遠沒有感到置身于孤獨中”。他指責皮卡德對新文學(xué)批評的攻擊帶有集團性、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而這種烙印恰好是人們在批評加繆時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1965年,為回應(yīng)雷蒙· 皮卡德的批評,巴特在《批評與真實》中宣告一種新的文學(xué)批評觀,開放式的、有風險的文學(xué)批評,“它賦予作品某種特殊意義的話語,產(chǎn)生一種意義而不是分析意義如何產(chǎn)生。”此時的他如果再評《鼠疫》,應(yīng)該會是另外的情形。當他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來探討什么是敘事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就是巴特掙脫內(nèi)心的焦慮,從意識形態(tài)偏見里掙脫出來的那一刻,那也是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學(xué)者和作家的時刻。
同樣的焦慮,是使加繆在《鼠疫》中用力過猛的原因。加繆在給巴特的信中亮出了這樣的自己:“在我看來,每一篇文學(xué)作品都包含著一些可以明顯證明作者意圖的因素,作者以他們引起人們的注意,是為了指出對作品的評論應(yīng)該在的范圍。”加繆不僅道破了巴特“零度寫作”的烏有鄉(xiāng),還像個傲慢的地主,向批評家宣示了自己莫須有的主權(quán)。如果非要指出《鼠疫》在藝術(shù)上有什么令人遺憾之處,那應(yīng)該就在于此了。也許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種遺憾,加繆把《第一人》當作自己真正的起點。他在一個擬著《第一人》提綱的小活頁本上寫道:“支撐著我的,首先是一個偉大的思想,極為偉大的思想,即我為藝術(shù)而生?!贝蠹s是永無結(jié)論的政治話題已令他疲憊,他想借《第一人》,完成對小說藝術(shù)的徹底回歸。
巴特與加繆有著非常相似的經(jīng)歷,他們都在一歲多的時候失去父親,戰(zhàn)爭及納粹主義使他們成為遺孤。失去了父親的他們都由年輕的母親帶回到外祖母家生活,巴特離開瑟堡去了巴約訥,加繆由蒙多維去了阿爾及爾。他們的記憶里都沒有父親。母親成為他們一生中最愛、最信任的人。他們都在中學(xué)時代患上肺結(jié)核。都喜歡紀德。加繆一度把紀德的《阿曼塔斯集》視為自己的圣經(jīng)。都愛寫手記。(巴特寫在小卡片上)都受女性的青睞,甚至他們離開世界的方式都一樣:死于車禍。
他們也都有畢生不愿提及的事,在巴特的作品里,讀者幾乎看不到“戰(zhàn)爭”二字(喬納森·卡勒),而加繆,幾乎不說“結(jié)核病”,他用“那個”,或者“毛病”來指代,像談?wù)撘粋€他不喜歡但卻甩不掉的老朋友。
不同的是,巴特到外祖母家的那天起,就開始過著一種與外部世界隔離的生活,他幾乎不出門。成年后他也從不提及生活里失去的,就像他極少提及父親。他聲稱想不起自己的過去,“生活在音樂空氣中”是他對童年唯一的總結(jié)。他寫過一本自傳,《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卻刻意回避了自傳的種種范例,以第三人稱的疏離姿態(tài)描述了一個真假難辨的“羅蘭·巴特”。他樂意呈現(xiàn)的是那個純粹的自我。這或許也是他不寫小說的原因。加繆常直白地感嘆:“阿爾及利亞是我的肺、我的病灶。”無論是巴約訥還是巴黎,巴特很少流露出對它們的情感。對他來說,它們都太大了,他愿意銘記的是那些小而美的東西,鋼琴、茶點、資產(chǎn)階級閑談、摘無花果的奇巧工具,“花園的草地上栽滿了玫瑰、繡球花、路易安娜花、大黃,舊板條箱里被精心安置草葉,還有一棵大木蘭,它的那些白花開到了一樓臥室邊上。”(迪費娜·薩莫瓦約) 他在法蘭西學(xué)院開設(shè)“小說的準備工作”一課時,關(guān)注的也多是作家生活中的細節(jié)。如果說,加繆是以入世的方式抵抗生活的荒誕,那么巴特畢生都在以出世的方式秘密實踐自我的個人冒險:盡可能多的遺忘,盡可能多的情調(diào)……戰(zhàn)爭期間,巴特因肺病被免除服役的義務(wù),到阿爾卑斯山的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在那他讀書、排演戲劇,開展不多但有益身心的社交,像個悠閑的局外人。正如巴特自己所言,“疾病是一種生活方式?!北M管它中斷了他的學(xué)業(yè)、事業(yè),但跟戰(zhàn)爭相比,它并沒有多糟。某種程度上,他正因了疾病得以免卻許多煩擾,他甚至做好了在療養(yǎng)院度過一生的準備。專注于閱讀、著述,享受自由的捉摸不定的人生。
而加繆畢生似乎都困在了“奧蘭”。自他那葡萄園農(nóng)業(yè)工人的父親戰(zhàn)死沙場后,加繆一家就生活在極度的貧困中。他在外祖母位于阿爾及爾貧民區(qū)貝爾庫三間狹小的房間里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完全靠撫恤金生活,是教育和閱讀拯救了他。中學(xué)時代加繆受到理性主義啟蒙,開始讀哲學(xué)家阿爾芒·庫維利爾編寫的《哲學(xué)教程》(阿爾芒·庫維利爾可能是第一個將海德格爾稱為納粹的哲學(xué)家),作者在前言中寫道:“哲學(xué)不再是關(guān)于世界的認識,而是關(guān)于世界認識的思考?!痹诓〈采希涌妱t靠閱讀斯多葛派哲學(xué)家愛比克泰德的作品來鼓勵自己,“疾病只是對身體的羈絆,對意志則不是?!痹诎柤盃柎髮W(xué)上學(xué)期間,加繆結(jié)交了許多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師友,開始模仿尼采寫作,和同學(xué)玩審判的游戲,背誦波德萊爾,給文藝月刊投稿……他甚至一度加入了阿爾及爾共產(chǎn)黨。年輕的加繆宣稱,“我將要誠實地去經(jīng)歷,會永遠拒絕在生活與人之間放上一冊《資本論》。” 他不想靠任何一種信仰來決定如何生活,而是要在生活中去檢驗、踐行自己的信仰,也就是說,像愛比克泰德所說的那樣,“不把信仰掛在墻上。”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為謀生加繆一直在阿爾及利亞和巴黎之間顛沛往返,身為記者的他預(yù)感到一場死亡浪潮已經(jīng)逼近,需要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圍內(nèi)做出最大的努力,去催生抵抗運動的誕生。1943年,加繆病情好轉(zhuǎn),他離開位于法國南部的療養(yǎng)地帕訥利耶去了巴黎,也就是在這一年,加繆開始參與法國地下抵抗運動,為抵抗組織的秘密報紙《戰(zhàn)斗報》工作。加繆還曾多次申請服兵役,但都因疾病被拒。終其一生,加繆都稱得上是個積極介入現(xiàn)實的行動派,觀察到生活的荒誕對他來說只是開始,而不是結(jié)束。如果把世界比作《鼠疫》中的奧蘭,巴特與加繆同在城中,巴特在房間,而加繆在街頭。他們都是奧蘭人。只不過,一個奧蘭人對生活回答“是”,對未來回答“不”,窮盡所有擁抱今天,另外那個奧蘭人卻深諳悲極生樂良方,“靜坐無所為,春來草自青?!?/p>
與巴特在作品中刻意回避經(jīng)驗的自我不同,加繆則把全部的自我融入作品里。
《鼠疫》中的奧蘭城“坐落在一個光禿禿的高地中央……城市前面是美不勝收的海灣?!卑柤袄麃営凶瑯咏袏W蘭的港口城市,正如《鼠疫》開篇點明的那樣,是阿爾及利亞濱海法屬省省會?!翱上Т顺鞘潜硨辰ㄔ斓?,因此,除非前去尋找,誰都不可能瞥見大海?!眾W蘭背向地中海而建,古老狹窄的大街小巷向高處延伸,形成三個新的街區(qū),峭壁、碼頭、防波堤和船塢將城市與大海隔離開來。加繆在奧蘭度過了1940年的頭兩個月。1942年8月,他再度離開奧蘭,啟程去帕訥利耶養(yǎng)病。在奧蘭的這段時間,加繆肺病復(fù)發(fā),由一位熱衷于研究小雞胚胎的醫(yī)生給他開氣胸,和自由區(qū)的朋友靠一種最多只能寫十五行字的卡片保持時斷時續(xù)的脆弱聯(lián)系。奧蘭當局忠實于維希政權(quán)和德意志帝國的排猶政策,對各種信息進行過濾。加繆和家人、朋友的抵抗就是,安慰、幫助失去工作的猶太朋友,收聽BBC了解外面的信息,信號不好,收聽也時斷時續(xù)。彼時奧蘭城斑疹傷寒蔓延,當局在城郊建了一座隔離營地,派塞內(nèi)加爾土著兵持槍看守。朋友來探望加繆時,會向加繆描述隔離營的情況,加繆默默做筆記。身體許可的情況下,加繆外出散步,一直走到奧蘭海邊,邊走邊構(gòu)思《鼠疫》。戰(zhàn)爭、斑疹傷寒是現(xiàn)實,鼠疫則更多的是一種象征。寫作進行得很不順,加繆和《鼠疫》中熱愛寫作的小公務(wù)員格朗陷入了差不多的困境。格朗費了不少功夫,厚厚的稿紙上始終只有一句話:“在五月的一個美麗的清晨,一位苗條的女士騎著一匹華麗的棗騮馬在花叢中穿過樹林小徑……”
說《鼠疫》是以奧蘭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爭議。
可《鼠疫》中的奧蘭城卻并不僅僅只是奧蘭,你能從它身上看到加繆的出生地蒙多維,也能辨認出加繆長大的城市阿爾及爾。如果把奧蘭城比作一枚硬幣,那么阿爾及爾就像是這枚硬幣的另一面。傳記作者埃爾貝·洛特曼說,“旅行者到達阿爾及爾后就會居高臨下,把城市、港口看做古希臘或古羅馬的露天劇場。”加繆似乎是刻意把奧蘭城建在了這座露天劇場的背面,因為要上演的劇,這個露天劇場已容納不下。阿爾及爾面向海灣建造,南部有道天然屏障,泰勒阿特拉斯山,山坡上長滿粗大的軟木橡樹。庫爾貝貧民區(qū)的孩子加繆常和朋友們?nèi)ァ盁岬孟耨R尿”的海里游泳,帶一個軟木做成的救生圈。(埃爾貝·洛特曼)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加繆和朋友經(jīng)常去的不是海灘,而是植物園,“那里有種著懸鈴木、棕櫚、竹子和桉樹的林蔭道?!边€有相互勾著小手指、耳后插著茉莉花的阿拉伯少年。(奧利維·托德)加繆自己則在《黑腳》中提到了阿爾及爾的天竺葵、橄欖林和桉樹,并在給女友的信中浪漫地抱怨“桌子被山楂花壓彎?!薄鞍柤盃栂褚坏纻冢ㄩ_在蒼穹之下。”加繆憶及阿爾及爾,深情又感傷。巴黎、里昂和帕訥利耶對加繆意義重大,奧蘭看上去和它們也不一樣?!八龁柊屠柙趺礃?,我說,很臟,有鴿子……”(《局外人》)
但《鼠疫》中的奧蘭沒有樹,也沒有鴿子。
“在那兒既看不見鳥兒撲打翅膀,也聽不見樹葉沙沙作響。”陷入困境的世界沒有色彩,也無生機。加繆憑此寥寥幾筆,將虛構(gòu)與真實稍作區(qū)分。
在《鼠疫》中諸多人物身上,也都能看到加繆自己的身影。曾有朋友問他,“塔魯就是你自己,對嗎?”加繆遲疑了下,答:“不,我想我可能是里厄醫(yī)生?!?(奧利維·托德)
《鼠疫》里首先出場的是里厄醫(yī)生,最先出場的總是醫(yī)生?!妒笠摺肺丛峒八绾味冗^青春時光,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成熟的無神論者,對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沒什么興趣,感興趣的是如何做人。和塔魯一樣,里厄醫(yī)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有神圣的責任感和同情心,而且,也不缺乏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一如加繆自己。無論是平時還是危時,里厄醫(yī)生都是奧蘭最不可缺少的人。他完全進得了圣人堂,如果奧蘭有。
里厄醫(yī)生最先發(fā)現(xiàn)異樣,和我們的醫(yī)生一樣。有天出門巡診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老鼠,巡診歸來也發(fā)現(xiàn)一只。越來越多的死老鼠。他的病人發(fā)著燒,淋巴結(jié)腫得異常大。門房發(fā)燒死后,里厄醫(yī)生打電話給他的同行們,得知幾天之內(nèi)大約有二十個類似病例,幾乎全是致命的。于是里厄醫(yī)生像我們的醫(yī)生一樣發(fā)出了警告,他致電里沙爾,要求奧蘭醫(yī)師聯(lián)合會的書記里沙兒采取措施,將病人隔離。里厄醫(yī)生的要求被拒絕了?!罢l告訴您這病有傳染的危險?”在里厄醫(yī)生的堅持下,作為奧蘭醫(yī)師聯(lián)合會書記的里沙兒表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事報告給省長。在省長主持的醫(yī)生聯(lián)合會上,大家對如何稱呼這個“可能會奪去本市一半人生命的瘟疫”也有一番爭論,到底是叫它“鼠疫”還是叫“增長熱”?最終省政府給它命名“惡性高燒病”,白色小型布告張貼在城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在奧蘭各社區(qū)的確出現(xiàn)了些惡性高燒病例,但尚不能肯定其是否有傳染性?!?布告很有技巧地回避了“鼠疫”二字,但卻無法回避掉鼠疫桿菌。世界上的悲劇大抵都有這樣相似的開局。
再沒有人比里厄醫(yī)生更清楚誠實對抵抗瘟疫的重要性了。
“戰(zhàn)勝瘟疫的唯一方法就是誠實!”可是,誠實是多么不容易得到。戰(zhàn)爭期間,經(jīng)朋友介紹,加繆到《巴黎晚報》做過一段時間的排版編輯。正是這段經(jīng)歷,讓加繆認識到了一點:信息壟斷是一切權(quán)力的本能。當?shù)萝姽诺吕锇驳牟筷牬虻缴?,第二天的《巴黎晚報》卻寫:“敵人每天要損失一百多架飛機?!钡萝娎@過馬奇諾防線后,《巴黎晚報》稱:“德國空軍百分之六十的斯圖卡轟炸機已被擊落…… ”百姓如同鼠疫悄然降臨后的奧蘭市民,雖已身處不幸,但對不幸仍然知之甚少。
“人們不知他從哪里來”的塔魯是一個給死刑判死刑的人。在法庭上目睹父親給年輕的犯人判死刑后,塔魯離家出走。“我想反抗這個社會,就要反抗謀殺?!边@是加繆在借塔魯之口說話。反對死刑是加繆從父親那里繼承的一項遺產(chǎn)。如果說失去父親是一個孩子人生中的洞,巴特選擇讓那個洞空著,加繆則竭力去用記憶把它填滿。童年時的加繆對父親充滿渴望,他曾多次追問母親,“我長得像他嗎?”母親總是回答:“哦,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睆母赣H那里,加繆繼承了兩處重要的記憶,這位蒙多維葡萄園的農(nóng)業(yè)工人愛記日記,蒙多維夏天炎熱,“熱得鳥都叫不出聲來?!边€有一項,是從母親的回憶中得來,年輕的父親有一次去圍觀處決犯人,當天回家后他沒有吃飯,一聲不吭地躺倒在床上,吐了。這一處偉大的記憶使加繆成為一個終生反對死刑的人。
不僅僅是塔魯、《鼠疫》,對死刑的表態(tài)一直是加繆作品中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從《局外人》《思索死刑》到最后的遺作《第一人》,都有跡可循。加繆對死刑的批判并不像拉德貝魯赫、貝卡利亞他們那樣有足夠的理性主義的支撐,他也并不是為反對而反對。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反對死刑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我們。”要知道,他同時也是一個主張“以劍勝劍”的人。如果要從法國歷史上再找這樣一個作家,那就只有維多克·雨果了。雨果在給巴黎公社捐贈大炮的同時,也深切同情國王的處境,這兩件事在雨果那里并不矛盾。在加繆那里也一樣。加繆一生反抗專制、暴力,疾惡如仇,他多次為面臨死刑判決的人請命,為猶太人請命,為阿爾及利亞“恐怖分子”請命,戰(zhàn)后甚至為“法奸”請命,與其說他是在反對死刑,不如說他一直選擇站在弱者一邊。當懲治法奸出現(xiàn)運動化、擴大化傾向時,加繆是最先站出來表示異議的作家。他對潦草的簡易法庭、對一切所謂“正當性”暴力質(zhì)疑,他“像單刃刀片顫抖不?!保K招致滿城非議,成為戰(zhàn)后法國知識界的異類,“一人思索,四圍荒涼?!保ā犊ɡ爬罚┙裉?,世界上已經(jīng)有百分之七十的國家或徹底取消了死刑,或事實上取消死刑。有人評說加繆遠遠領(lǐng)先他的時代,其實這哪里是領(lǐng)先?不過是他一直警惕“多數(shù)人當然正義”,不曾為任何偉大的理想、完美的主義出讓人道主義的底線而已。而這也是巴特所說的“不可妥協(xié)的點?!保ā吨R分子有什么用》)無論是加繆,還是巴特,他們都清楚,那些從前門扔出去后又會從后門回來的危險的東西,也通常都有張尋常、甚至是正直好看的臉孔。巴特為世界辨認它們,使用了符號,而加繆則給出了答案,“放下仇恨,盡可能多地奉獻……”或許,這就是我們今天重讀《鼠疫》回顧這場爭辯的意義所在。
隔著一段漫長歲月,身處一段特別時光,回看他們真有點像從鏡中端詳我們自己。個體與集體,真實與抽象,孤立與團結(jié),歷史與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們也來到了這個交叉路口。
我唯愿自己能像巴特那樣投入生活,像加繆那樣投入寫作。
值得一提的是,《鼠疫》的結(jié)尾,格朗說:“我把所有的形容詞都去掉了?!备窭始业男『诎迳弦恢睂懼盎◤健币辉~,力不從心,卻又追求完美表達的格朗讓它變成長句,后來又變成短句。瘟疫到底還是改變了他。格朗可能成不了一個好作家,但是,他像個好作家那樣,明白了寫作中什么是必不可少的,什么是可以割舍的。他做好了準備。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