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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哨的笛聲

2020-10-30 04:10北仲
廣州文藝 2020年10期
關鍵詞:水仙教授

北仲

展獲雙手離開鍵盤,無法安靜了。他抬手攏頭發(fā),微閉雙眼。壞了,眼皮剛合上,小鳳仙跳了出來,高挑個子,細長眼,鵝蛋臉,腰肢輕軟,漾起誘人的美好。她望著他,咯咯笑,唇紅齒白,嘴角微翹,一雙勾魂的眼,嵌了夜明珠似的閃著攝人心魄的光——非人間的,是來自異界的光。他癡癡呆呆,光越來越亮,越來越近,長了手似的輕輕一提,他魂魄沒了……必須承認,他喜歡小鳳仙。

他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認。雙臂在鍵盤上用力摁了兩下,鍵聲齊鳴,電腦上符號大幅度閃動,有數字,有漢字,有圖形,出現了一行不成形的句子。他摁著刪除鍵,刷啦啦,混亂的句子消失了。怎么辦?他雙手壓太陽穴,極力平復心緒。這時,理智占了上風,鄭重提醒他,你正在教研室寫項目申報書,想什么小鳳仙?太荒唐!他定定神,對,不能荒唐。鍵盤開始有規(guī)律地響了,可是,剛寫了兩行,字又變形了,成了小鳳仙的眼,小鳳仙的臉,小鳳仙的腰。他的心,又亂了。沖動跳起來,大喊,你不真實,活得太累,你虛假什么呀?他想反駁,舌頭發(fā)硬,吐不出話來。

他已經承認了,喜歡小鳳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在工作的時候,鍵盤敲上去的不是字,而是小鳳仙。除非,這個男人陷入愛河不能自拔,對她的喜歡如毒癮發(fā)作,超出了普通情感承受的限度,成了一個又傻又愚的癡人。

他就是個癡人,沖動已占據了他的全部地盤。項目申報書是寫不下去了,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在鍵盤上敲,也是不行的。

理智和沖動不停斗爭,他腦子混了,神智渙散,仿佛被“鐵絲網”緊緊箍著,苦不堪言。他想掙脫,讓自己做主,趕走理智和沖動的吵鬧,自己給自己做主!結果,嘴里卻發(fā)出“啊”的一聲,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有些驚慌,平白無故的一聲“啊”,教研室里的同事會怎么想怎么看?他不安了,舉頭環(huán)顧,還好,教研室里只坐著張教授。張教授正盯著電腦屏幕,戴著耳機,鍵盤聲從手指下嘣嘣跳出,有節(jié)拍,彈曲子似的,不緊不慢,自有旋律。

他見張教授平靜如常,放心了,松了口氣,好像他戰(zhàn)勝了理智和沖動,成了自己的主人。他一手松了松衣領,一手抓起杯子猛喝兩口水。人與情感,人與理智,三者的斗爭,是艱難又疲乏的。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在打斗,勝出的不管是誰,戰(zhàn)場是“人”,受苦受難的是“人”。他不敢說,理智已勝出,只能說,他平靜了些許。代價是,他困倦了,有了虛弱感??磥恚椖可陥髸裉焓菬o法寫了,理智的思維一旦受挫,需要養(yǎng)元氣,一時半會恢復不了。項目申報書不是詩歌和散文,講究嚴密邏輯,講求論證,不能有半點馬虎。他抹一把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莫名地,湊在鼻前一聞,擰起了眉。哇,好難聞的腥臊氣,很惡心。他從抽屜里撕出一張紙巾,用力地擦拭手心手背,極力想清除腥膩的味兒。

他慶幸,張教授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現在的樣子。他慶幸,滿腦子想著小鳳仙,心神不寧手忙腳亂,終是沒被人發(fā)現,真好。教授們不比其他人,平日里風度翩翩,貌似理智,卻對人的觀察于細微處當笑料談資,往往是當面不說的。在背后,諷刺和挖苦的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尤其是文學教授,嘴皮子的功夫遠遠勝過解一道微積分方程。他在大學里時間久了,對人對事的理解,有了大學教授的思維和向度。一個個體面的教授,儀表堂堂,氣質儒雅,哪一個不想當孔子言中的“正人君子”?哪一個不想成為清流式的“魏晉名士”?

他滿腦子是小鳳仙,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女人。問題是,這女人不是他妻子。瘋狂地想妻子之外的女人,神魂顛倒,想的項目申報書寫不成,這事若說出去,被教授們笑掉大牙且播之揚之的。在教授們眼里,說得難聽點,這是無賴人渣痞子流氓想的事,是很惡劣的事,是“正人君子”和“清流名士”唾棄鄙夷的事。他展獲是什么人?是大學教授,是正經人,萬不能讓人鄙棄。面子和尊嚴,對教授很重要的。他再次慶幸,多虧張教授背對著他,沒發(fā)現他的狼狽相。

當初,高胖健壯的張教授剛進先秦教研室那會兒,安排桌子位置時,執(zhí)拗要一個人對著墻坐,決不和其他人面對面坐。張教授奇言怪行,讓教研室的幾位教授和副教授不得其解,心里生了不滿。真是個怪人,難不成他張教授是珍禽異獸,看不起咱們這幫土雞爛狗,非要對著墻,還一個人坐,什么意思?

張教授就是張教授,有著海歸的敢作敢為,根本不在意誰的容色變化,不思量誰的話中有話,更不理會誰的意味深長。他對著墻,獨自坐了。

當下,就展獲來說,終于理解了張教授,理解里更多的是感激。他由衷贊嘆,張教授獨自對著墻坐,好,對墻坐,好。海歸到底不一樣,寧愿對著墻坐,也不對著人坐。墻的容量大,齊平寬敞,比人的心胸大,又直白,足以不用去揣測人心的深淺了。他羨慕張教授,接受了中西文化的精髓,做人有別致的范兒,含著精明,確是真實,不比中國知識分子的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難辨,虛實難分,還美其名曰為高深不可測的“中庸之道”。狗屁,他心里恨道。不過是虛榮的“面子”,稀泥抹光墻,特色的“油滑之道”罷了。

“柳下惠,歇息會兒吧?!睆埥淌谡驹谒媲?,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插在褲兜,閑庭信步的模樣,又呈示出關心的表情。他一驚,如一頭正在睡眠中的雄獅,冷不丁,獵人的槍口瞄準了他,命令他別動。他打個激靈,一盆冷水嘩啦啦從天而降,把他澆了個透骨。頓時,頭腦異常清醒,理智上位,占據了他的世界。

張教授扶正眼鏡,彎腰看他,關心地說:“咋啦?您臉色不太好?!彼y地擺手,細汗從鼻翼滲出來。張教授說:“申請項目這事,麻煩哪,可不能用性命拼。教學科研任務重,但身體第一位?!彼c頭,故作輕松地說:“對啊,您說得對。”“您已經是學術標兵了,咱教研室,就數您了。”張教授看一眼手表,說,“哦,我先走一步,愛人安排我今兒買菜。”說著話,提包走了。

教研室的門哐啷關閉了。

他手機響了,是帶哨的笛聲。一個微信群有新消息推出,通知他去看。他知是哪個群在召喚,微信每個群,他設置了不同的鈴聲。他很喜歡這個群,名叫“春風幾度”。這名兒有魅力,第一眼,立馬吸引了他。默念一聲,曖昧的味兒飄游而出,又念,更有曖昧的游絲,裊裊回旋,像點燃的印度香似的,令人心醉神迷,恍恍惚惚?!按猴L幾度”?再念,四個字搖身一變,兩字一組合,仿如兩把利劍高舉,快速劈斬他的情感,從心底,從眼睛,從喉嚨,一切沖動奔流而出,放縱了他所有的神經細流。他喜歡,非常喜歡。怎么進這個群的?實話說吧,是被人稀里糊涂拉進的。人數近五百,是個大群,各色人等俱全。

他是潛水者,這是他的個人說法。

微信交流便捷又快速,不存在潛水這個詞。微信不像QQ和博客,后者都是透明的,如果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線,設置為隱身,成為潛水者。前者只要不發(fā)言,不說話,沒人知道你在線還是下線。你便只是觀眾,很自由,很隨意。自他進群以來,群里沒人知道他是誰,更不知是教授,因為他從不說話。

在群里,他能看到許多想看的東西,風景照片啦,黃段子啦,各地美食啦,個人旅游啦,色情小說啦,家庭人員啦,曬老婆老公孩子啦,甚至群里人彼此打情罵俏啦,素的葷的,要什么有什么。他的業(yè)余時間,休閑最好去處,便在這里。群里的一切,讓他賞心悅目,樂哉快哉。微信群,是一群陌生人在玩樂交流。虛擬世界,因不真實,人人放心膽大,本性昭然,說什么做什么,毫不尷尬,毫無顧忌。

突然,一個俏麗的“女人”閃了出來,在舞臺上做動作。他知的,這叫表情動圖。群的空間是大舞臺,時時迎接近五百人的觀眾。動圖女人拿著一朵紅玫瑰,走來走去。群里很安靜,沒人出來點贊,沒人發(fā)一句言論。他心知,許多人,此刻和他一樣,在欣賞這“女人”?!芭恕辈恢?,自得其樂,不斷重復著動作,走過來,走過去……他看著,神思又恍惚了。眼前蹦出小鳳仙,細長眼,鵝蛋臉,腰肢輕軟……理智和沖動,再次勢不兩立,開始打斗。一個他和另一個他,再次上演激烈的爭奪。沖動勝出,占領了陣地。

完了,他說,喜歡上一個女人,是另一種痛苦的開始。

手機響了,持續(xù)響著。他的思緒從微信群里掙扎拔出,同時也甩開了小鳳仙。水仙打電話來了,喊他回家吃飯。他拍拍腦門,讓自己清清神,抓起杯子,大口大口喝水。待情緒平靜后,他背起包回家了。

一按門鈴,燕子出來開門,對他俏皮笑,腿一橫,擋住他,不準進門。滿屋子飄著羊肉加香料的味兒,貼著門縫,不失時機鉆出來迎接他,直撲他鼻子。他猛吸一口,大聲說:“真香!”燕子佯裝生氣地說:“爸,你還知道回家啊,老實交代,干啥去了?”他說:“能干啥,干工作去啦?!闭f著話,他朝門里探看。燕子說:“老實交代,不交代不給吃飯?!彼櫰鸨亲勇勏阄秲海俅握f:“真香!”燕子說:“老姐做了羊肉餃子。”一陣濃郁的香味兒,更是熱烈地擁抱了他,溫馨又甜美,是典型的幸福家庭的味兒。燕子接過他的包,嗔怪說:“你是鐵打的?只知道工作,工作能吃飽肚子啊?”他笑笑,摸摸燕子扎起來的馬尾巴說:“女兒疼爸,乖乖女。”

父女進了家門。

燕子朝廚房喊:“老姐,咱家的大教授回來啦!”他說:“都成大姑娘了,哪有把媽叫老姐的?也不怕外人聽了笑話?!彼稍ǜ駠钩鰜?,雙手沾滿白面粉,一手拿著餃子皮捏,對他說:“還不是你慣的!你女兒,沒大沒??!”他呵呵笑,細看水仙,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婦女,中國家庭最常見的大媽形象,皮膚是白,頭發(fā)隨意挽著,發(fā)福的身材,圓桶似的,本來不高挑的身材越發(fā)粗短了,脖子起了層層皺褶,托起一張板平無料的素面。

當年,他看上她,娶了她,因了她長相樸實。她是醫(yī)生,白玫瑰似的簡約又干凈,是白月光型的女人,適合做妻子,他稱心如意??墒牵趺凑f呢,平淡如水的長相,如一個人經常喝白開水,總有厭煩的時候,清淡寡味。生活嘛,總得有點味道,不是甜,就是酸,麻辣也不能少,如此才豐富,才有滋味,才好。一想到這,很普通的她,不,曾經是白玫瑰似的白月光的女人,如今已成了冬瓜似的圓桶女人,且是他的妻,實實在在的妻,他曾愛的。他心里五味攪動,有了缺憾,也有了一絲內疚。

他洗了手,進了廚房。

廚房里,香氣濃郁。羊肉,紅油辣子,蒜泥,芝麻油,香菜,小蔥,香味兒混在一起,熏得他體內饞蟲滋生,不斷跳躍。他咽了口唾沫,說:“我下廚?!彼烧f:“一切準備就緒,你只吃?!毖嘧友谧煨φf:“大教授今兒咋的啦,良心發(fā)現來體驗百姓生活?”水仙白一眼女兒說:“去,一邊去!沒大沒小,已經十四歲了,還以為自己是兒童呀!”他說:“沒事,我女兒說什么都行?!毖嘧右话褤ё∷弊?,拽著他往外走,撒嬌地哼哼。父女倆往客廳走去。他身子一晃,差點栽倒,燕子忙扶住他坐在沙發(fā)上。他說:“老了,年齡不饒人哪,走路直打趔趄。”燕子說:“爸,你太辛苦了,為了國家教育事業(yè),整天貓在學校,連命都不顧啦!”他笑說:“本職工作嘛?!毖嘧诱f:“只工作不要家啦,我和老姐也需要你的!”他笑著問她學習情況,她嘿一聲,來了興致,眉飛色舞地講起來……

水仙從廚房出來,說:“餃子來了。”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餃子,放在餐桌上。她對正在樂滋滋講學校趣事的女兒說:“你沒眼色啊?”又轉身回了廚房,快速端來第二盤,又轉回去,取來各種調料,一一擺放好。

燕子望著飯桌,停了話。他說:“要有眼色,快去幫媽媽?!毖嘧悠鹕?,去廚房。水仙攔住,說:“得了,全上桌啦。要是長眼色,拉你爸快來吃?!毖嘧映赣H扮了個鬼臉。她調皮地看父親。父女倆會心一笑。

這一頓飯,吃得滋潤可口。他很知足,又有愧意。妻子的好,家的溫暖,女兒的可愛,讓他是良心發(fā)現了。沒錯,女兒說得對。但凡良心發(fā)現的男人,才會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才會幫妻子做飯洗碗。他是有良心的男人,他承認自己,是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燕子滿臉的可愛,不停朝他扮怪相,塞滿餃子的嘴含混地說:“真香,世上最是老姐……嘿,世上最是媽媽好!”水仙說:“你爸在場,歌詞也改了?兩面派!”燕子說:“世上只有爸媽好!”他見女兒嬌態(tài)十足,樂了,對水仙說:“孩子嘛,由著她吧。”

吃完飯,他主動收拾盤碟,對妻子說:“你休息,我來洗?!彼审@嚇一跳,忙阻止說:“這活兒我來做。”他嚴肅地說:“你休息,我來!”燕子瞅著爸媽,眼珠子骨碌碌轉,說:“你倆休息,我來!”他說:“燕子挺有眼色呀,來,幫爸收拾東西到廚房去!”燕子應了一聲,跑前跑后,收拾完餐桌,抹得干干凈凈。她到廚房,摟住父親腰,耳語說:“爸,你今天表現真好,我非常滿意,給你使勁打Call哦!”他問:“打什么Call?”她笑說:“老土冒的爸,還大學教授呢,時髦語都不知!”他說:“爸老了,哪懂你們的時髦語啊?!彼谒樕陷p吻一下,走出了廚房。

他收拾完廚房,過來陪妻女看電視。

水仙見了他,神色略顯不安,有幾絲緊張,忙起身,給他讓座,說:“你坐這兒,這個位置看電視清晰。”他說:“坐哪兒都一樣?!闭f話間,心里生了傷感。唉,他的妻,竟說出這般話來??蛷d一溜兒沙發(fā)擺得整整齊齊,坐哪里不是看電視?為何非得讓他坐她的位置才看得清晰?唉,她是干慣了家務活兒的,一次沒干,心里不安寧了。他傷感加重了,生出愧意來。她的態(tài)度和神情,足見生活里很受委屈了。唉,她哪是妻子,盡是女仆般的低微。

在教研室,他想了別的女人?;氐郊遥娏藰銓嵸t惠的妻子,調皮可愛的女兒,身置溫暖的家庭氛圍,竟莫名其妙地懊悔起來,自責了,慨嘆了。看來,想女人也講個良心的,愧意的生出,也是一個有良心人的良心發(fā)現。

他對水仙溫柔地笑了,說:“在家里你是主人嘛,我和女兒聽你的?!?/p>

燕子聽了,掩嘴偷笑,斜眼瞧水仙。水仙不自在了,挺尷尬,挪了挪屁股,仿佛被皇上冊封為誥命夫人,受之有愧,白撿了似的,受寵若驚,又坐臥不寧。燕子似乎覺察出她的不安,上前摟住她肥腰,撒嬌說:“當然,老姐才是家里的老大,我服從命令!”水仙點著女兒額頭說:“沒規(guī)矩,做作業(yè)去!”燕子吐舌頭,更是嬌憨了,說:“今天讓爸送我去學校,請老姐,不,請老大發(fā)命令!”三口人一起笑了起來。

下午四點半,他依女兒愿,送她上學。到了校門口,他遞書包給女兒,說:“你安心復習,面臨中考,是關鍵時期。兩周后,我來接你。”燕子拉住他手,噘嘴說:“爸,你不要老待在教研室,多陪陪我媽么!”他說:“看看,到底愛你媽。人說女兒是爸的小棉襖,如今不可信了,是媽的?!毖嘧诱f:“你們倆,我都愛!爸愛媽,我愛爸?!北称饡?,快樂地進校去了。

他望著女兒俏美的背影,想到了水仙年輕時的模樣,悵然許久。

回家的路上,他手機不停響,是帶哨的笛聲,在召喚他。那個微信群又熱鬧了,招呼他去看。不看,一群人渣,我是大學教授啊,才不要看下流的東西。他警告自己,為人師表,必須做正人君子。

回到家,水仙前后觀察他,眼里盡是不解和疑惑。他問:“不認識了?”一坨緋紅暈染了她的面頰,難為情的羞澀從她表情和舉止間飛揚而出。年輕時的她,時常有這樣的表情和舉止,他喜歡。驀地,他靈魂為之一震。好久了,他沒有這感覺,驚心動魄的一震,摻和著回味、追憶和負疚。她說:“你今兒有點反常呀?!彼麊枺骸拔蚁戳送氡P?”她說:“是,也不全是?!彼樇t了,馬上說:“幫你干家務活應該的,我也是家庭一員嘛,別大驚小怪?!彼φf:“我昨天看了一本書,書上說,一個男人對妻子態(tài)度的突然轉變有兩種原因,一是良心發(fā)現,二是做了虧心事?!彼囊怀粒鲑\被抓住的感受,忐忑了,面色仍然平靜地說:“書是人寫的,片面之詞,瞎說一氣,專騙你們女人的?!彼烧f:“我覺得,挺在理呢?!彼挠忠怀粒y道他做了點家務活,反常了?平時,他是沒干過家務活,全部推給了她。一回想,好幾年了,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真是家里的大教授,甩手掌柜似的高高在上的領導。

幾年前,她辭職回家,照顧女兒生活學習,陪女兒上各種輔導班,也順便包攬了家務。幾年間,他要評職稱,要做教學科研,要外出做學術交流,一門心思撲在學校,早出晚歸,只當家成了旅店似的歇息地。她像一件青色的古瓷器,越來越古,泛著淡青微白的光,是常年置于家里的擺設。每一回見面,總要瞅上幾眼。瞅歸瞅,心如止水,再沒了年輕時那份昂揚澎湃的心思。她是他家的,是一件器具,天天見了就好,他心踏實,平穩(wěn)。放置家里的,便不能少,也跑不掉,走不了的,永遠屬于他。她是文氣的、安然的,屬于那種平實的、質樸的古器,時常泛著安靜的光氣,讓他心寧神安,讓他平平淡淡,也讓他的身心日漸沒了激情和熱烈。

晚上,夫妻上床后,閑聊了幾句女兒的學習,沉默了。

他平躺著,望著天花板。她支起胳膊,深情地看著他。他看著她的臉,肉皮下墜,脖子和臉皮成了一張肥闊的弧面,脂肪填充異常飽滿,如一只白鵝的肚皮。突然,他眼前冒出小鳳仙的臉,還有微信群里那女人的圖像,那搖曳的紅玫瑰。該死,她倆跳出來干什么,真該死。他暗罵。閉上雙眼,避開水仙的眼睛,他竭力消除不該出現的兩張女人臉,極力平復心緒。

她撥弄他的頭發(fā),說:“瘦了。”他說:“沒辦法,事情多?!彼f:“你臉色不好,明天早上,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彼f:“沒事?!彼f:“沒事就好。咱燕子要中考了,你要留神,看看上哪個高中好。上了名校,等于一只腳踏進清華北大了。”他沒吱聲。她說:“我媽打電話來,說家里一窩豬死了,又沒遭豬瘟,咋就死了一窩,這次折錢了。你哪天有空,咱回去看看,給媽送點錢。”他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她蜷縮進被子,也翻個身。倆人背對背,不語了。少頃,他又轉身,輕拍她,小聲說:“睡吧,真累?!彼o了被子,不滿地說:“難怪叫你柳下惠,前世今生,也真是坐懷不亂!”他說:“你知道就行了?!彼f:“我當然知道你,要不,咋叫展獲?如果誰說你去嫖娼包二奶養(yǎng)小三,打死我也不信!”他緊緊摟住她,雙臂顫抖,仿佛找到人世最大的信任似的,感動不已。她嗅了嗅說:“你頭發(fā)有股怪味兒,油乎乎的難聞,說,你干啥了?”他說:“沒干啥。”她再嗅,說:“好難聞!”他說:“我老了,是老年油味兒?!彼止局骸袄夏暧臀秲?,你老么?你是中年油味兒吧?!彼呛切Γ瞧ひ黄鹨环?,像一個皮球在肚里滾來滾去,膨脹了似的不安分,使勁想蹦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轉過身,一手摁在他肚皮上,說:“現在有個流行語,稱呼中年男人的,知道嗎?”他問:“啥呀?”她笑起來,渾身顫抖,如同偶然逮住了一只美獸,未曾見過,想給他顯擺,又不想馬上展示。他又問:“啥呀?”她止住笑,說:“中年油膩男!”他捂住她嘴,說:“鬼話,太難聽了?!?/p>

展獲所在的北塔大學有兩個校區(qū),一個在古城市區(qū),另一個在南郊秦嶺北麓。全校每個教師,幾乎在兩個校區(qū)都有課,一天市里,一天南郊,坐著校車來回授課。

這學期,展獲是每周三去南郊上課。一大早,他背上電腦,一手拿肉夾饃,邊吃邊翻閱手機資訊,穿過一條街,到了學校東門,等候校車。他是第一個到的,接著,老師三三兩兩地來了,有的提著早點,有的抱著書本。大家一見,彼此揚手,算打了招呼。

不多時,校車來了,大家依次上了車。車里,已經坐了少許教師。他們從校車經過的地方,采著時間點上車,不用特意到學校門口來等,省時省事。他站在車里尋思,應該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也好欣賞郊外的風景。他順著過道朝后走,空座位有的是,他在挑選合意的。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小鳳仙坐在一個靠窗位置,正朝窗外望。她一襲玫瑰紅長裙,白色涼鞋,戴一頂擰花遮陽帽,靚麗、時尚、迷人。他站著不動了,輕咳。小鳳仙轉頭,對他微笑,細長眼,鵝蛋臉……美,她真美。

他面對水仙時的愧疚和悔意,剎那間,消失殆盡了。他順勢坐在了她身邊,問候了一聲早安。她回應一句,身子朝窗邊稍微移動。他渾身緊張,如臨圣殿,大氣不敢出。此時,坐在印在腦子里的美人身邊,他仿佛坐在皇帝旁邊,喜悅、驚恐、惴惴,卻又興奮無比。就是馬上去死,也是值得的、幸福的。

他望著她。她望著窗外。她側臉輪廓精致,圓潤的額頭,高直的鼻梁,性感的嘴唇,光滑的臉龐,她臉部的每一處,攝他的魄,勾他的魂。他癡癡地望著,像在欣賞一幅名貴油畫,他夢寐以求的最愛。他的目光,吻過她潔白的脖頸,下滑,快速到達飽滿得讓他血脈賁張的胸部,最后,落在她雙手上,纖纖玉指,蔥白似的,自然地搭在精致的白色小皮包上。他血液沸騰了,鮮活的美人,他朝思暮想的,竟端直坐在他身邊,挨這么近。天呀,他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他與小鳳仙,曾一次偶然相遇在校車上。因相遇,注定了他綿長的相思,更注定了熬人的痛苦的癡狂的開始。

那也是一個夏天的早晨,也是此時的情境……

請問,你一個人坐嗎?他問。她嫵媚一笑,朝他點頭。同時,她身子朝窗口輕輕挪動。他坐在了她身邊。她非常年輕,朝氣蓬勃,如清晨的一線陽光,散發(fā)著迷人又燦爛的光輝。他問,是新來的老師?她點頭。他又問,貴姓?她答,馬鳳仙。正好,前排坐著一位歷史系的老教授,轉過頭來,掃幾眼馬鳳仙,笑著說,我看哪,是小鳳仙,一位美麗可愛的女孩子!他點頭稱是,應和說,小鳳仙好,這名兒真好。她咯咯笑,掩住嘴,臉紅了??吹贸?,她對表揚是滿意的。她好奇、活潑,瞅著窗外,不時地小聲驚嘆,又咯咯笑幾聲。偶爾,轉頭看他一眼,見他望著她,便難為情地捂住嘴。他對她微笑,示意她隨意。

她問,您怎么稱呼?他說,展獲。她先是吃驚,隨后笑起來,咯咯不停,小母雞下了蛋似的,引得全車人朝這邊瞅。她說,您叫這名哦,天神呀!不會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吧?他搖頭。她說,展獲是古代賢士,學問深品德高,是柳下惠呀,一位正人君子!哦,我的名竟有古意呀,柳下惠我知道的,他故意說。

老教授又轉過頭,對他說,柳下惠,你以后就叫這名啦!頓時,車廂一片嘩然,一個個老師朝他看,大笑不止。他非常尷尬,紅了臉。

之后,消息如風,刮過了校園角落,他成了古代的柳下惠。唯在很正式的場合,才有同事叫他展獲老師或同志。同時,她也快速變成了小鳳仙。

每當男老師們叫她小鳳仙時,好像世上缺個高大英武的蔡鍔將軍似的,恨不能他自己變身成為蔡將軍。小鳳仙這綽號,被人叫著叫著,呼出的神情語氣里帶上了特殊的含義,道不明的氣息在空中蔓延。加之,她性格活潑,愛笑,大大咧咧,竟成了老師們開玩笑的料子。小鳳仙三個字,越多人叫,便越怪,越怪越糟。本來,挺普通的三個字,人名嘛,何止于如此怪且糟??墒?,偏就小鳳仙三個字,從眾人,不,從一個個大學老師嘴里噴涌而出,便沾滿了曖昧的、撩撥的、煽情的意味,充滿了惑人的、說不清的氣流了,隨意在校園和校車上亂淌。

他和她的交往,僅限于去南郊的校車上。

她時尚,穿戴每次變樣。她愛笑,靨面如花。他喜歡看她,更喜歡坐她身邊。倆人自動成了座位搭檔,有了固定的位子。他開玩笑時,她積極回應。他說,周末陪我去逛吧。她笑著說,好呀。他說,我想帶你去看電影。她柔聲說,好呀。他明顯覺察,她對他有好感??墒?,倆人從來沒去逛過,也沒去看電影。每次見了面,依舊如故地重復這幾句,仿佛不曾說過逛呀看電影之類的話,又開起玩笑來,仍是照舊的話。

一次,校車到了南郊校區(qū)。他先下了車,伸手去扶她。她大方地把手伸給他,他握住纖巧的玉手,酥軟如柔棉,溫潤如美玉,溪流似地貫通全身,擊潰了他所有防線,不由地,他失神片刻,差點癱軟倒地。若不是她用力抽手,驚醒了他,他會一直握著,忘了這是何方地域,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邊發(fā)笑的老師們。她到底是有趣的人,咯咯笑著,拍拍他的胳膊,用玩笑的姿態(tài)打破了難為情的僵局。她笑說,柳下惠,你牽著我是去看電影,還是逛街呀?他臉紅了,說,都行嘛。

這一次,他認定:她是喜歡他的。

半年后,學校派她去了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做訪問學者。

倆人在微信里有聯系。交流中,他送她玫瑰,她送他咖啡。全是表情符號,全是虛擬的浪漫和花哨。他說,我想念坐校車的時光。她說,一樣很懷念。馬上,他預感,她一定是懷念他了。他說,盼你回來。她說,快了。他說,等你,非常想念!她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他百分之百肯定:她對他有意思,喜歡他,是真感情。就此,他將她放在了心上。不管這是哪種情感,曖昧也罷,玩笑也罷,調情也罷,他很需要。他想,她若回來了,一定緊緊擁抱住她,以泄長久想念之思。他和她,就如世界經濟的TPP協議,橫跨太平洋的遙遠距離,有一搭沒一搭的交往,不斷用電波發(fā)送著玫瑰和咖啡,如此這般的聯系,成了他的綿長牽念和長情告白,以致他忘了家里的水仙和求學的燕子,更別提繁瑣細碎的各種家務。

每每,一想家,他很是壓抑,難言的郁悶和重重壓力,讓他毫無生氣,直感覺,活著的時間太過漫長,盡是黑夜似的,沒了一線星月的盼頭。一回家,他看著水仙和女兒,母女有時爭吵,有時喊叫,有時嬉鬧,他直想逃,快速逃。

他認為,家,是戰(zhàn)爭年代封鎖時期的鐵絲網,一層一層,絲絲嚴扣,蕓蕓眾生,誰也越不過去。家,是嚴肅的、刻板的社會禁令,更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宿命。夫妻二人,要活命,便要維系道德和禁令的“命”,眾生必須俯首帖耳地蜷縮在鐵絲網里,必須如此!再難受,再痛苦,再煎熬,必須心甘情愿地認“命”,才是符合標準的溫柔賢惠的妻子和寬厚有責任的丈夫,這是社會的“命”給予個體的普遍認可,是大眾的口舌之間噴出的道德律令,必須人人聽命。

家是什么?女人是家。女人本性是最霸道的,占有欲最強的,最好戰(zhàn)的,她用家這個載體,織了一層一層的密網,專管她的男人。男人是什么,是欲望的發(fā)起者??墒?,男人的欲望一旦落入家的鐵絲網里,走入婚姻,有了家,便成了被欲望者,跳不出女人編織的鐵絲網了。不只是女人編織的,更是全社會律令支持營造的不可違拗的鐵絲網。

一切,他心知肚明。他進入鐵絲網后不久,燕子出生了,再往后,他不是他了,是律令下的奴才,是妻女日常生活費用的提供者,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擔負家庭和道德責任的人形軀殼。一旦成了奴,只有違心屈從的份了。名義上,是體面的、光彩的、榮耀的,誰讓自己生來是男人呢?男人的天職是養(yǎng)家糊口照顧妻子兒女,一心一意于家庭的義務,天經地義。他好累,壓抑于屈從的累。體面的工作,一家人體面的生活外表,眾人嘴里的幸福家庭,全是“面子”工程的維系,苦了他的身心。唯有一顆心,是屬于他的,是他真實的里子,扒了皮肉存在的,雖是血肉模糊,卻是自由的、飛翔的、多情的。至少,他可以任意地想念小鳳仙。

而此刻,日夜想念的小鳳仙,真實地坐在他身邊。她何時從美國回來的?她沒告知他。今天的相遇,太突然,太熟悉,又太陌生。天呀,他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他輕咳,語調帶著淡淡的憂傷,問她:“何時回國的?”她淡然地答:“上個月?!彼鷼饬?,語氣加重又小聲問:“為什么不告訴我?”她偏頭看他,咯咯笑了,沒回答。他再問了一遍。她依舊笑,無語。他生氣了,說:“回國一個月了,每周三坐校車,怎沒看見你?”她輕軟地說:“誰規(guī)定了我必須坐校車?”他噎住了,眼里是不解的火苗在閃爍,連同渴望的乞求,卻不知如何來應對眼前的她。

該死,她回國了為什么不告訴他?為什么不早點見面?這件事惹怒了他,讓他楚楚可憐了,如一只挨打的落水狗,沮喪到極點。他像個怨婦了,有說不盡的悲情和憤然。

毫無疑問,她更美了,沉靜、冷艷、知性,少了曾經的純真可愛,卻更如一朵開得正旺正烈的紅玫瑰,散發(fā)著成熟女人的艷美和豐饒,徹底地,她從一個傻白甜變成了白富美。他說:“我想念你?!彼┧谎?,目光是逗樂、挑釁、媚惑。他“嗵”一聲,整個身心跌進燃燒的欲望之火,塌了,掉入了萬丈深淵。她的美,要了他的命。半晌,他回過神,說:“你更美了。”她蛾眉輕抬,柔聲細氣地問:“真的嗎?”“真的嗎”三個字從她紅玫瑰般的唇間蹦出,便是裊娜多姿,更是馥郁濃艷,飽含著獨特的款款深情。他確信:她是喜歡他的,她在檢測他的心,在故意裝腔作勢。她讓他魂牽夢縈,日夜思念,又讓他無法理解,難以捉摸。

手機響了,是帶哨的笛聲,召喚他去微信群看熱鬧。他沒理。小鳳仙坐在他身邊,縱使微信群有女人拿玫瑰展示,他也覺得乏味無趣。

幾天后,他從同事嘴里得知,小鳳仙結婚了。她丈夫是白種人。乍一聽,如狂風吹皺一池春水,他的心,搖搖擺擺,東倒西歪,受到了不軟不硬的傷害,暗箭射中的那般,很痛。

細思量,小鳳仙憑什么不能結婚?等他離婚嗎?他會離婚嗎?他不會。水仙賢惠,燕子可愛。他從沒想過離婚??伤桓市?,不愿意小鳳仙和別人結婚,竟還是個白種人,一個外國人。為什么她非得結婚呢?誰規(guī)定了女人非得結婚?何況是貌如妖姬、驚為天人的美人。他拍著自己胸腔,使勁地追問,邊拍邊捶,哭天搶地。當然,這都是在沒外人境況下,他做出的他認為的真實舉動。

她為什么非得結婚呢?他實在不理解,更不愿相信事實。問來問去,痛來哭去,縱使有天大的悲憤,冷靜后,他仍堅信:小鳳仙是和白種人結婚了,嫁給了外國人。可他有直覺,她心里是喜歡他,喜歡柳下惠。

喜歡和愛情,與婚姻有關系嗎?愛情和結婚,她結婚和他離婚,彼此有關系嗎?他問,有關系嗎?他是結婚了,他可以愛妻子以外的女人嗎?可以愛嗎?一提這愛字,他淚流滿面,痛苦了,無法回答。因為回答了,是慘情的,會傷害家,傷害水仙,傷害年邁的上一代,傷害年少的下一代。家雖是個概念,卻是個實體,是法律規(guī)定的,堅不可破。單個的人,萬不可去莽撞和對立的。

破壞了社會和家庭的道德律令,首先,他必是頭破血流。

他傷感,久久陷入悲苦。小鳳仙結婚了,千真萬確,已經是外國人的妻子了。他是什么呢?對她而言,如何認識和定位他呢?不行,不能稀里糊涂。他得找個機會給小鳳仙表達內心,他很在意她的,很在意,盡管她已是外國人的妻子。

他給她發(fā)微信,咱倆見一面,請你喝茶。半小時后,她回,好呀。他一見“好呀”倆字,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校車上,見她第一次時的場景,那時的她,陽光明媚,雛菊新綻,一派清秀風光。仿佛,只是前幾天的事兒,怎一瞬,她搖身成了外國人的妻子?不敢想,太突然,太快了,一眨眼的事兒。他心情愈發(fā)沉重,一塊巨石在胸腔強烈地滾碾,碾磨他那點真實的心,拳頭大的滾燙的真心,那是一個真真實實的自己。

東大街一家叫“熱帶雨林”茶樓的雅間里,他和她相見了。她打扮新潮,典型的歐美范兒。他開玩笑說:“真成外國人了,認不出來了?!彼旖且粨P,似笑非笑地說:“迷戀于形式的人,受欲望支配,往往容易上當受騙?!彼等唬y道有什么暗指,一絲憂郁從他眼里飄過,是她的影子?還是他的失落?一時無法判斷。

她坐在他對面,一幅精美的工筆畫擺在面前,絢爛至極,他眼花繚亂了。幾縷清雅的香味兒向他擁來,緊緊裹住了他,薰衣草香水,她用的,他熟悉。她說:“今兒我請客?!彼f:“你選,我請客。”她擺擺手,說:“好了,我說了算,你只有選茶品的權利。”他沒爭執(zhí),挑選茶品,一壺金駿眉。

一壺黃亮的茶上來了,兩個精美的杯子。他示意服務員不用侍候,讓走了。

他親自給她斟上茶,釅紅的茶水,像一首往事深沉的古曲,沒有悠揚,沒有旋律,但見夜潮散盡,明月臥吹簫。他的心頭,浮出一層潮潮的濕氣,想哭,卻哭不出來。她輕呷一口茶,爽朗地說:“好茶,余味兒足?!彼p聲問:“你還好吧?”她說:“很好?!彼胫貢査脝?,他會趁機將心底的私話傾瀉而出。可是她沒問,舉頭欣賞雅間的圖案布置,不動聲色,臉展得平平的,看不出她對裝飾風格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又問:“結婚了也不告知我一聲?”她輕笑,說:“結婚是人人經歷的,沒必要大張旗鼓?!彼f:“你把我當外人啦。”她喝茶,說:“啥是外人?自己以外的人,全是外人。結婚是個人的事,自己做主?!彼麖乃f話的表情和言語里,窺探到一種情緒,縹緲不定,似乎沒有家人支持,也沒有朋友祝福,她獨自做主,完成了個人的終身大事。他說:“婚姻是需要祝福的。”她咯咯笑起來,嗆住了,咳嗽起來,白臉漲得通紅如棗。他遞一張紙巾過去,她接了,捂在鼻子上。他幽幽地問:“他……好嗎?”她沒回答,捏住鼻子,使勁地擤鼻涕。

他眼眶紅了,動情地說:“知道不,我很想你。你去了美國,我時刻想著你。我一回家,面對妻女,無精打采了,感覺生活,唉,沒一點意思?!彼泽@地抬頭看他。因為她剛擤鼻涕用力,鼻尖紅紅的,像抹了一指頭蛋兒胭脂似的,很顯眼,好看又滑稽。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我整天泡在學校教研室里,給自己找工作忙,忙忙忙啊,不讓自己閑。一閑,滿腦子是你的眼,你的臉,你的笑……”她聽著,嘴角抽動幾下。他落下淚來,哽咽著說:“我想象了無數次,你從美國回來,我去機場接你,你下了飛機第一眼就看見我,我獻上最鮮艷的九十九朵紅玫瑰給你??墒俏覜]想到,你回來了,沒告訴我,竟還結婚了?!彼罂诤韧瓯胁杷?,端起茶壺,給倆人杯子斟滿。他凝視著她,等待她說話。

她端起杯子,豪爽地一飲而盡,俠女十三妹似的,帶著異樣的決絕和剛毅。他目光釘在她身上。她面色平靜,漫不經心地甩了甩頭發(fā),不語。他說:“你真美?!彼蜃煨Γ查g從俠女變幻為妖姬,拋給他一眼詭秘的神色。他大震,天哪,這眼神!飽含深情的狐子,要他的命。

他顫音說:“我那妻子,我對她早沒感情了。家,什么是家?壓抑呀,鐵絲網做的牢籠,緊緊勒住我,透不出氣,快憋死了。唉,真痛苦。我沒了激情,沒了想象,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一潭死水,行尸走肉,實在沒法活下去了。生活,只等待我死亡?!彼o靜地聽,眨著漂亮的大眼。他茫然地,自語式地說:“真后悔結婚了,少年不更事哪,太年輕,不懂事,不成熟,不知自己需要啥樣女人,只認為她樸實安分,是個過日子的安分守己的女人。結婚后,十幾年來,我才漸漸明白,生活和妻子,不只是樸實和安分能定義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情感是多層次、多維度的,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她給不了我需要的東西,她無法理解我的深層情感。唉,我的精神好孤獨,靈魂是孤魂野鬼,活得生不如死,只活了一張丈夫和父親的表皮,活了一張大學教授的氣派面子。真的,生不如死哪!我這男人,活得太沒譜了,好虛假,好無趣,只活了個責任和道德,活了一張男性的臉面。我,我想罵人了,什么玩意狗屁鬼道德!全是禁欲的鉗子,擰斷了我活生生的真實,殘殺了我身體里那個真實的人!”她緊閉嘴,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剛剛認識他似的,這個向她痛說心跡的男人,她必得盯著看,不能錯過一絲真實的發(fā)現。他的淚水,一股一股冒出來,恰似一朵一朵晶瑩的小冰花,遇到了明亮的太陽,自由舒展地綻放了,呈現出本來的面目。他停了語,咽口唾沫,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你結婚,是你的自由。我愛你,你愛我,是你我的自由?!彼榛亓耸?,笑了,笑得容貌燦爛,笑得花枝亂顫。他不解,癡癡地望著她,等待她回話。

她笑夠了,定了定情緒,說:“展教授,怎么說呢,其實,所謂平淡與激情,是人性的兩面需求。若說愛情是一枝玫瑰,婚姻便是一家餐館。人吃久了一種飯菜,誰都會味覺疲膩。人嘛,都向往美好的愛情,那玫瑰的美,是恒久的,是千古不變的,帶有一種神性,說的透徹點,便是欲望力超強。咱們是普通人,只能仰望,被欲望力欲望著,更容易迷失自己。說實話,我討厭人云亦云,說愛情是誘惑力,我寧愿叫作欲望力,這詞才是確切的?;楹蟮哪信?,有了閑情,會欣賞會觀照玫瑰,便生出家庭以外愛情的探求,說得再敞亮點,男人女人都是玫瑰,也愿意成為玫瑰,只是看誰在欣賞誰,誰在欲望誰罷了!再說了,人性何其復雜,誰能看得透說得清,一個人,無非是欲望著且也被欲望著的。玫瑰又不是一色,有紅白黃紫,各種色彩,更何況人呢,一人在平常生活中始終面對另一人,豈能保證情感和心理都得到滿足!”他聽得明白,又如墜懸崖,心里悵然,又迷惑不解,她是什么意思,感覺與他的情感沒有對應?他顧不得多想,使勁點頭,搗蒜式的,使勁點頭:“對,對,說得非常好,很高深的愛情見解?!彼α?,說:“我講的是人性,不論年齡,不論性別,更不單單是針對男女愛情?!彼c頭:“對,對,很高深。”她的細長眼射出一道異樣光彩,非人間的,是異界的光,徹底勾走了他的魂魄。她朝他輕點頭,起身,提起包走了。

手機響了,是帶哨的笛聲,微信群召喚他。他不理,才沒心思去看熱鬧。他眼巴巴望著對面座位,等待她的歸來。

他等著,神思縹緲了,迷魂似的等了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回來。他心想,她去洗手間這么久?難道……她是不是去結賬了?他如夢方醒,連忙起身,快步走向收銀臺。服務員告訴他:“已經結賬了?!彼麊枺骸八四??”服務員說:“走了?!彼缦菰旗F,呆了。

他離開“熱帶雨林”,跌蹌地到了街上,神思仍飄忽不定,步子不穩(wěn)。一陣風來,粘上他的臉頰,臉皮子開始發(fā)脹,一層結痂緊趴其上,面粉攪的糨糊干了似的硬繃繃撕扯他皮肉,有疼痛感。他顧不上,仍是散漫地游走,步子攜著情緒的踉踉蹌蹌,似乎在搖晃的行走中傾吐內心的不平和難過。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路,他才漸漸清醒,抬手向臉上一抹,一掌心的淚水。

她是什么意思?講了一番大道理,頭頭是道,什么意思呢?她分明是理解他的愛情,或者是他的人性吧。她對人性和愛情另有新解,可為何偷偷不辭而別?為什么?!他握緊拳頭,舉向空中,吼了兩聲。而后,用力抽吸鼻子,排泄極大的委屈和羞辱,涕泗橫流。

已是黃昏時分,長空之上,淡月高懸。

他仿佛飄在茫茫的海面上,輕輕滑行,不知起點,也沒有終點。他是誰,匆匆而過,柳下惠嗎?古代高士,不慕名利,學富五車,智慧超群,坐懷不亂,是一位隱逸賢者,美名聞達于各方諸侯。他難以理解古代那個柳下惠,實在難以理解。功成名就,悄然隱逸。為什么他這個當代的柳下惠不瀟灑?不隱退?他這個柳下惠,應該怎樣瀟灑?怎樣隱退?誰來給他指點迷津。難道他辭職了是隱退?生活怎么辦,沒了工作,他算啥呢。他是教授,形象是公認的嚴謹儒雅,任性瀟灑是不合乎身份的。他要生存,養(yǎng)家糊口,更是隱退不得。有了如今的地位,當上大學教授,多么不易,他怎敢輕易放棄?

當年,他從農村考上大學,吃了不少苦頭。農村條件不好,吃粗糧,穿布衣,土里土氣,唯一可以享用的美餐是一個雞蛋,還是特殊日子的嘉獎。作為農民子弟,躍出農門,僅有一條路,考大學??追蜃拥慕逃枷耄谵r村孩子身上,體現較為完備。讀書學習,可以改變身份,改變環(huán)境,改變人生,學而優(yōu)則仕,可以為官,可以為師,進入體面的上流社會。他曾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一步步,十年寒窗,走進了大學,再讀了碩士,當了大學老師,再一步步,過五關斬六將,評上了教授。送他上大學的時候,父親高興地說,你給祖墳冒青煙了,脫了農民皮,以后是體面人了。他點頭,算是承諾,做個體面的人。確實沒錯,讀書上大學,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zhèn)孩子,目的就是體面地活著,做個體體面面的人。所以,當他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社會身份和地位驟升,從農村出來的他,深知其中的分量。自工作以來,他謹小慎微,維護著體面的尊嚴,唯恐出差錯而前功盡棄。他比不得別人,一切都是靠流血苦拼出來的,獨自舉旗打來的天下,沒人幫他,全憑讀書這一個特長,雖然辛苦,也算是順利地走到了今天大學教授的崗位。他懂體面于他的意義,他付出的努力和隱忍的苦澀,唯他最清楚明白,印刻在骨頭里。就北塔大學,在教師們眼里,在學生們心中,他展教授聲譽很好,樣樣都能上頭條。

可是,作為人,終不能只為身份和體面活吧。但凡世上越是體面的人,內心越是驚濤駭浪。忍字是什么,心頭上一把刀。血肉制造的人,是宇宙精華,樣樣需求都有,樣樣也需要嘗試。大眾眼里體面的人,是完整的人嗎?是血肉真實的人嗎?是否定的,他有切身體驗。北塔大學兩萬多名師生,他展教授,柳下惠,應該最體面了吧??烧l又知他活得多么壓抑,多么苦不堪言。回家,他要應對妻女。在學校,他要應對工作,應對同事,應對學生。走在社會上,他又要顧全教授的面子和尊嚴。凡此種種,他心底深處那點兒躥出來的不安分和激情,暫且稱為真實吧,也可以叫那小妖精嘴里的欲望與被欲望吧,也要偷偷摸摸,藏著掖著,嫖客似的,見不得青天白日。體面活著,灑脫嗎?明明是活得累!活得虛假!活得不是人!

老天爺,他對天空大喊,古代的柳下惠,果真是不近女色坐懷不亂?不可能,鬼才相信的,哄騙弱智去吧。幾千年來,用柳下惠來教育中國男人,讓男人當個背光的陰魂,偷摸著做嫖客,分裂了人性,一會虛假,一會真實,虛實難辨,真他媽凈是瞎扯淡!他柳下惠,肯定是個偽君子,虛偽至極的人。他柳下惠克制著生理欲望,害怕欲望滋生,也害怕被欲望,鬼知道他內心到底在想什么?除非他不是人,不是男人。人性是不敢追問的,小妖精還大講特講人性,講得故作高深,哼,他冷笑,人性這東西是何其復雜,他向來是莫談莫論。作為先秦文學教研室的展教授,孔孟的性善,韓非的性惡,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還有一個個先哲,他比誰都精通,文論自是背誦如流,各朝各代哪個學者對此研究到何種程度無不知曉??伤?,總是避而不言人性。寫了再多的學術論文,在全校打下了學術大牛的天下,可關于人性,他總是避而不談。人性何其復雜,走了幾十萬年的人類,人性還在進一步變幻莫測,越發(fā)糾纏,越發(fā)分裂,何苦去寫個誰善誰惡呢!不寫,不談,這是展教授的風格和立場。好,再說那柳下惠吧,如若真是坐懷不亂,那他便是個十足的性盲,是個生理不健全的性無能者。

什么是正人君子、清流名士、賢者大德?他狂吼道:全他媽的是道德律令下捆綁人性的代號,真真假假不分,弄虛作假唬人,是痛人的、苦人的、吃人的教人盡作虛假面子的閹割廣告,全他媽見鬼去吧!

他變了,沉默了,也討厭別人叫他柳下惠了。

以前,別人叫他柳下惠,欣然接受。他自認為,確是正人君子,是體面的教授,為人師表,授人以道。雖然他和小鳳仙有點情感曖昧,是朦朧的、不可知的,是天上遙遠不可及的、飄忽的云絲,逮不住,看不清,海市蜃樓似的。即便兩廂激越,響雷旋轉,終是他一人驚心罷了,與外人,甚至于小鳳仙本人,說實話,關系不大的。充其量,她叫個半推半就之態(tài),真正用心用情之人,唯是他一人而已。他對她的情感,不牽扯任何道德和責任,是他自己的,深埋心底的,與他的身份和地位是相悖的,是他真實的里子。面子上,他依舊是他的固定模型。在學校,他依舊是博學的教授。在家里,他依舊是好丈夫、好父親。

他討厭柳下惠這稱呼了,可以說,厭惡至極。

展獲就是展獲,姓展名獲,與柳下惠沒半絲半毫的干系。柳下惠與坐懷不亂緊密相連,是所謂的正人君子。他生理健全,他的內心不虛假,他喜歡小鳳仙,本質是至情至性的男人。小鳳仙已是有夫之婦,他喜歡,就愛!他憎恨無形中加給他的道德枷鎖和傳統名義,時刻提醒,他是柳下惠,必須坐懷不亂,必須當個賢士,當個痛苦的正人君子,當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隱逸高人。他不喜歡,不當。

教研室里,張教授叫他柳下惠已經順嘴了,開口閉口:“柳下惠你的社科基金項目申請成功了,柳下惠你評教是系里第一,柳下惠你的科研能力強大……”他聽了,芒刺在背,很不高興。忍無可忍之下,他鄭重地嚴肅地更正道:“張教授您好。我姓展名獲,不姓柳!”張教授愣住,說:“展獲就是柳下惠,這有什么不一樣嗎?”他強調:“不一樣!”張教授說:“柳下惠不是一般人當的,是古代賢士,是高人,是謙謙君子,更是當今難得的正人君子!”冷嘲熱諷的氣息呼呼撲來,如大刀利斧劈向他,砍斫他,斬斷他,無不是謾罵和譏笑,要徹底毀滅他的。他害怕了,畏懼了,他想別的女人,竟被人發(fā)現了,現場抓了個正著,正被指桑罵槐,正被諷刺挖苦,正被嘲笑羞辱……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羞愧難當。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是展獲!”張教授見他紅脖子漲臉,神情怪異,知他是真生氣了,無趣地聳聳雙肩,嘿嘿了兩聲,獨自對著墻坐下了。

教研室里,柳下惠變成了展教授。

沒過幾天,同一層樓的各個教研室,都叫他是展教授了。展教授三個字,像一團火,熊熊燃燒,火星子四處飛躥,整幢辦公樓叫他是展教授了。他看到了別人竊竊的發(fā)笑,竊竊的私語,竊竊的指點。他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無所謂,他要的就是展教授。除了周三他不在教室研,去了南郊上課。其他時間,他全在教研室。早上,他迎著噴薄欲出的朝陽到了學校,乘電梯時,遇到其他教授副教授和講師,同系的,不同系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均朝他禮貌點頭,一聲:“展教授好。”他也回禮,問候一聲。

柳下惠沒有了,秋風掃落葉般的,從北塔大學消失了。

北塔大學,仿佛經歷了一場傳統文化的熏陶和洗禮。如當下時興穿漢服的大型表演活動,跳舞的,誦經的,行禮的,樣樣是讓人激動,讓人回想,讓人感慨。可是,表演的舞臺一撤,演員們漢服一脫,立馬又回到當下,二十一世紀初期,靚女俊男,高樓林立,霓虹閃爍,奇裝異服,快餐飲食,寶馬奔馳,更有微信的信息傳播,視頻轉發(fā),語音對話,以及各種產業(yè)的發(fā)達和興隆。這就是現實,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與幾千年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賦詩與茶道,古琴與陽關,與唱詩,與望月,與思鄉(xiāng),與禮數,與姓甚名誰,一點關聯也沒了。

展教授呢,他是滿足了,精神愉悅,心頭升騰一羽彩云,不盡山,無窮水,滿天滿地是快意,任憑神思去逍遙。他終于不是柳下惠啦,從社會和道德束縛中掙扎而出,要做現代文明的快樂展獲了。

晚上,他回到家里,神清氣爽。水仙正在玩微信,聊得高興,滿面春風。她打扮一新,做了發(fā)型,擦了粉,抹了口紅,迎上來,接過包,遞上茶。他見水仙有了變樣,問:“咋化妝了?”水仙說:“玩的,難看的女人,再化再抹,能干啥?你還是柳下惠?!彼料履樥f:“以后別提柳下惠,討厭?!彼淞丝冢丈蠂惯M了廚房。他看她忙前忙后服侍自己,更有了滿足感,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得意洋洋。他懂女人,尤其水仙這類女人。女人一旦沒了工作,沒了美麗外表,心便鎖在家里,拴緊在男人身上,給男人織個鐵絲網,箍住男人的身,又給男人獻殷勤賣乖巧,纏住男人的心。他發(fā)現,女人是個奇怪的軟體動物,談戀愛時,輕狂又傲氣,變著法子刁難折磨男人,一根硬邦邦的木頭非得揉捏成軟面條不可。不軟,她是誓不罷休的。一旦結了婚,開始慢慢遷就男人,脾氣似乎變好許多。一生孩子,性子越來越好,好的連脾氣也沒有了,隨著孩子日漸成長,她自己倒成了軟的可以隨便揉捏的物什了。女人善變,軟體動物,靈活于應對生存法則。

他看著水仙,暗笑,不就是怕他移情別戀么?夫妻又如何,水仙總歸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人,誰不懂得自己撒懶享受?誰愿意伏低伏小去伺候對方?誰愿意包攬所有家務活?他也明白,一方的默默承擔和伏低伏小,無外乎表明,她處于家庭弱勢地位了,唯有靠著承擔和伏低來平衡夫妻關系,以保持安寧的生活狀態(tài)。想到此,他心臟被針戳了,痛了,又憐憫水仙了。善良本分的女人,樸實無華的妻,像一件古器鎮(zhèn)守著家,為了他,為了女兒,受委屈了。他說句良心話,水仙是個好女人。她今天為啥打扮,反常的行為,為了討好他,她變了策略,精心于外表的修飾了,挑逗他的視覺反應。她做一切,全為了他,好女人啊。

他憐憫心一生,沖動突地跳出來,雙手叉腰,攜帶隱藏其后的狂野的欲望心站出來一同吼叫:展獲你說說,啥是好女人呀?那你是個好男人嗎?展獲你說說,你愿意當別人眼中的好男人嗎?愿意嗎?他連連搖頭,不愿意。

晚上,夫妻躺在床上,完全是不變的狀態(tài)。他是古代的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對水仙沒感覺,沒生理欲望,更不會有激情和熱烈的。兩個人,一個健壯的男人,一個成熟的女人,兩條直溜溜的肉體平行線,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伸向了遠方,是沒有詩的遠方,是冷峭枯寂的,是瀕臨死亡的,是絕望煎熬的。他渾身不爽,翻身背對她。他怕她,怕她的雙手和眼神勾出他僅存的那點憐憫心。

半夜,她伸手過來,在他身上摸索,把柔軟的身子朝他靠來。他哼哼兩聲,腦子是清醒的,卻裝睡,又沉又死,連續(xù)地翻身,不理她。她不動了。他聽到窸窣的穿衣聲。她下床,輕步出了臥室。他也起床,躡手躡腳到門邊,側耳細聽,聽到了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聲。他拉臥室門一條縫,偷偷朝外看,沒見她,倒是聽到了她小聲啜泣。聽得出,哭泣聲是在極度壓抑下釋放出的,一哽一咽,錐子似的剜他的心。他痛了,貓著腰,快步回到床上躺下,只當什么也沒聽見。他問自己,為什么這樣對待水仙?她沒犯錯,她是賢妻,為什么要冷淡她?他譴責自己,狠勁擰一把自己的大腿,在疼痛中釋放他的痛苦。一坨淚珠兒,緩緩滑落在枕上,他仍在怨責自己。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她進來,腳步輕軟,怕驚擾了他似的,如一團棉花溫柔地置于床上,安安靜靜躺在他身旁。一會兒,她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頭腦異常清醒,死死盯著房頂,心緒難平。她不時打個哭嗝,可能在夢中哭吧,身子隨之抖動一下。他頓時眼眶潮濕,臉埋在被角里。他始知,禁欲于一個生理健康的女人,白天是可以找任何理由和運動方式解除壓抑和難過的,不在臉面上表現出來,維護一個平淡如水的賢良的體面形象,做夢是釋放壓抑和委屈的最佳途徑,任意哭泣。

一夜,他無眠。手機不停傳來那微信群的通知,帶哨的笛聲,讓他不安。他設置了手機為靜音,關閉了微信群的熱鬧。一群啥玩意兒,晚上不睡覺,精力太過旺盛,太無聊太空虛,他暗罵。

天快亮時,他努力擠出點激情,生出些欲望,準備和她做一場愛。他抱緊她,溫柔地親吻她,撫摸她。她先是吃驚,爾后,幸福地閉上眼,感恩似地全力配合,盡力迎合。可最終,他身子骨不爭氣,再努力,再親熱,火花擦不出,欲望沒點燃,一切全是徒勞。他軟軟地從她身上滑下來,倒在床上,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無一絲力氣呼吸,渾身汗?jié)n,大口喘著粗氣。

她沒有怨言,憐惜地看著他,像犯錯的孩子,盡是虧欠。她錯了,惹他白費了心思和體力。她緊摟住他,哭了,淚水鼻涕抹他滿胸??捱^后,她快速下床,去衛(wèi)生間拿了干毛巾,給他細致地擦了頭上和身上的汗。他虛弱地向她道歉。她回報以感激的滾燙的熱淚,幫他掖好被子,柔聲細語讓他安心休息。她要去做香噴噴可口的早餐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

她的言行,好似他費力周折辛勤為她勞作一番,墾了田,拓了地,極度地滿足了她,讓她無比歡欣和愉悅,讓她對他感激不盡。而他,卻是沒有,白白挑逗了她,她沒打他罵他抓他,給足他做男人的面子了。她善解人意的舉動,使他心疼,很疼。他再次問,自己辛勤付出了嗎?作為男人滿足她了嗎?沒有。他是無能的男人,啥也沒做。偏偏她,沒半句怨言,卻感激他,要竭盡所能給他做早餐補充營養(yǎng)。這是什么邏輯?顛倒了黑白,置換了身份,他的無能反而轉嫁于她,他卻成了功臣名將,居功自傲,讓她服侍和愛戴。唉,這是什么邏輯?他何以心安理得。他自責不已,罵自己不是男人,一個十足的混賬!

她做好早餐,喚他起床。他進了衛(wèi)生間,匆匆沖了個熱水澡。早餐是豐盛的,色香味俱佳。她的廚藝,他曉得,絕對一流。他吃著香噴噴的雞蛋羹,心頭很不是滋味,又是幸福,又是內疚。理智和沖動又開始打斗,一個他,和另一個他,在他的心坎上相互叫罵,撕扯著,拼打著,他是誰?是柳下惠還是展獲?遙遠處,飄來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衣天使,摸他的頭,用三根指頭在緩緩地敲,仿佛要告訴他一個秘密似的,又好似實實在在提醒他,柳下惠啊,你和水仙是多年夫妻,生活中你倆誰也缺不了誰,誰也離不開誰,是至親的人。要記住,你們是相愛的。

水仙喚他:“想啥呢?吃飯也心不在焉?!彼吨?,回過神來。她遞給他一片吐司面包,抹了一層黏糊的藍莓醬。他接過,大口吃了。他問:“你說說,我是柳下惠還是展獲?”她笑說:“我才不管你是誰呢,我只知,你是水仙的丈夫!”他心下墜,愈來愈下,石頭狠壓著似的,抑郁又失落。原來,在她心里,才不管他是誰的,不在乎的,他活得是真是假與她沒關系,她只認他是水仙的丈夫。啊,他只是一個耕田犁地的丈夫,一個女人眼中的男人。

他當真確信,他和她之間沒有愛情了。生活便是過日子,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組合,便是普通夫妻了,是家了,不一定有愛情這倆字的地盤。他也確信,他對她沒欲望了。因有一個女兒,存在的是手心手背的親情。而她對他,有欲望,他能感知到鮮活在她身上存在著,很有力量,而他無力去完成被她欲望。

他痛定思痛,總結了自己和水仙,也終結了彼此的愛情。痛苦了,反思了,他告訴自己,他需要愛情,需要激情,更需要釋放愛的欲望。水仙給不了他,他在水仙身上找不到。小鳳仙是尤物,身上有他需要的東西,足夠有,她能點燃他在家的束縛下幾近死亡的那點兒欲望。

他認為,小鳳仙喜歡他,對此堅信不疑。

那次,小鳳仙在“熱帶雨林”付了賬,不辭而別。就此,他很傷心,也思考了,假設了多種原因和可能。是呀,她沒有理由不辭而別,根本沒有理由。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喜歡他。她不想再和他繼續(xù)愛情的話題,講了一番堂而皇之的理論,趁機溜了。如果她拒絕,完全可以當面說出來,有必要閃爍其詞而后逃之夭夭?沒必要的,她是知性女人,懂得禮數對一個女人的重要。她肯定是矛盾的,被欲望支配,又欲望著,還要強行擺脫兩者,顯出超脫的飄逸的模樣,明明是學心理學的,倒弄得像個深奧的哲學家似的,用言詞迷惑了他。不,她稱之為欲望力,隨她意吧,叫啥都是那意思。他曉得,她聰明,又太精明,喜耍滑頭,明知是無法面對他,卻還隱晦著,就其本質嘛,無非是曖昧之味,再涂一層朦朧的玫瑰色,故意挑逗他的神經和嗅覺,考察他是否聰明是否懂她似的,繞著彎子唱情調小曲,她唱她演,聽的人是他。他能理解,她故意旋轉拐彎悄然溜走的含義,是她不比以前了,現在有了身份,是有夫之婦,是外國人的太太。

他毫不夸張地認為,這世上,他最懂她。一個伶俐的小妖,神叨叨的,故意神出鬼沒,故弄玄虛,吊他的胃口。一切跡象表明,她對他有感情,咯咯地笑,多情詭秘的眼神,甚至無緣無故的沉默,一切,還需要再次申辯和表白嗎?足夠清楚了。

那次后,他雖生氣了多日,終究舍不得放棄她,也知她不會主動聯系他??p合關系,他是男人,要主動。男人和女人相處,男人是掌控局面的,主動了,再大的裂痕,也能縫好。他給她發(fā)了微信的,倆人聊的還好,沒一點尷尬和不悅,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一切如舊,一切穩(wěn)穩(wěn)妥妥。他問,為何付賬走了?她答,有點事兒。他問,啥事兒?連招呼都不打?她說,實在不好意思啊。他再問,她只發(fā)表情符號,一杯杯“咖啡”獻上來,堵實他的嘴。

不行,他提醒自己,他已對她有了明確情感態(tài)度,表達了他喜歡她,她也該有個明確的態(tài)度于他才對。他心里不踏實。不踏實什么?是情感。他需要給自己情感找個依靠,擁抱,親吻,做愛,他需要。他不介意她結婚,不介意她嫁給白種人。他是過來人,有妻有女,深諳男女之事。她也結婚了,現在,倆人都是過來人,又有幾年的情感交流基礎,男女間擁抱親吻做愛,才更有一番滋味和真情實意,說得扎實點,才更是心馳神通酣暢淋漓。他很需要她,很需要激情,很需要說不清的曖昧。最好涂上一層一層玫瑰色,濃得化不開,湮沒了他和她。那是他真實的里子,不是虛假的面子。他在她肉體上和靈魂里,需要活出真實的男人。

水仙曾經說過,這是中年油膩男。他說,鬼話,太難聽了。

夫妻躺在床上,討論社會話題,這庸俗的網絡名詞,注定了倆人感情走向冰冷的世界,走向蒼白,雪原的蒼白。誰見過北極有其他色彩?冰冷、難耐、孤寂,或許,油膩是一道亮麗的奇景呢。他情愿被說成油膩男,油膩的真誠,才活得有點趕赴戰(zhàn)場去死得壯烈的味兒。否則,做個克制欲望的壓抑的正人君子,是虛假,不是自己,很無力,也無聊。他何嘗沒有在兩個世界,兩種情感,兩類人格中掙扎和徘徊?他要分裂了,誰理解呢?

他需要小鳳仙,不需要水仙。

他需要小鳳仙的迷人,不,是千年精怪修煉成人的妖精。他不怕,需要妖精。既然有了赴死的決心,那么,她必須明確對他情感的允諾,必須明確。他想被她欲望,期待被她欲望。他要撫摸她擁抱她親吻她,他要和她痛痛快快做一場愛,死了也值。好,他聯系她。馬上!他給小鳳仙發(fā)了微信,你在哪里?少許,她回信,在家里。他問,我去方便嗎?她發(fā)了個表情符號,獻他一杯咖啡。他瞪著表情符號,猜測著,她什么意思?讓他去還是不讓他去?

她本身表情豐富,倆人說話到興處,她不是咯咯笑,就是拋個要命的媚眼,緊接著,抽身走人,留下個他,癡癡呆呆,糊里糊涂不知所以然。她回微信,表情符號豐富,一會跳,一會哭,一會大笑,一會偷笑,一會齜牙,一會抓狂,各式各樣,過于豐富,令他費解。他罵自己蠢笨,女人發(fā)個表情符號,卻難以猜中和吃透,落后了,趕不上時代的潮流了,不過幾個符號么,不過幾個蹦跳的小人兒么,連眉眼都不清晰。就幾個微型大頭娃娃,卻意蘊深含,讓一個女人玩得精刮爛熟并且熱衷于挑釁他的智商,不服不行啊,幾個豆粒大小的大頭娃娃,還真是難倒了他這個七尺男人。對于表情符號,參透與否,他是遲疑且無主的,甘愿認輸??捎袀€事實,他明了:小鳳仙對他有感情,有那種意思。女人么,有小心思,耍個小心眼,耍點小花招。他全看在眼里,有點似懂非懂,拿不準深淺。

他再發(fā)微信,我真去了呀,很想你。她快速回信,去哪?他說,去你家。她說,你有膽嗎?他說,當然。她發(fā)了個大笑的表情符號,加了兩個轉圈的小企鵝。他思忖,她是讓去,還是不讓去?這與膽子有關系嗎?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怕誰呀,當然有膽。

他抖抖雙肩,給自己鼓勁加油,大老爺們,怕誰呀,走,大步朝她家走去。

帶哨的笛聲響起,那微信群又活躍了,招呼他看熱鬧。他已經很反感這個群了,整天叮叮咚咚,全是沒名堂的空虛之人在鬧騰。他已有了小鳳仙,看啥沒有,那討厭的微信群,天天騷擾他,退了,留著反而降低了他的身份,一群下三爛,一群無知庸眾,退了。他打開微信,快速退了群。然后,輕松地朝小鳳仙家去了。

小鳳仙嫁給了外國人,在美國結婚,據說在國內還沒買房,仍然居住在校園的家屬區(qū)。他知她家,和張教授在一幢樓,但不在一個單元。他走著走著,感覺雙手空落落的,怪不好意思。男人去看女人,手不能空,顯得吝嗇小氣。女人善變,身上猴性強,見了吃的,見了禮物,智商急速下降,神經或多或少也會遲鈍。應了那句俗語,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女人見了吃的戴的,千嬌百媚地為男人奉上笑臉,更是溫柔地給男人獻上深情,很親昵,很性感,很溫馨。想到此,他抿嘴笑了,猜透天地玄機似的興奮,疾步去了學校東門外,買了大串香蕉,掂了掂,滿心歡喜地朝她家去了。

一路走著,迎面遇著幾個同事。見面了,招呼少不了。對方笑著,一揚手,一聲語義豐富的“展教授”,獨特的語氣,拐著音的調侃,讓他自動想起那個“柳下惠”,心情陡然下滑。陰魂不散哪,柳下惠緊緊纏住他,警告他,你必當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不可忘了自個兒名叫柳下惠。他朝同事背影呸一聲,我是展獲,不是柳下惠,那柳下惠是古代人,管他什么賢士高人,早死了幾千年,與現在的展獲沒有親戚,沒有血緣,沒有任何干系。

到了她樓下,他心情好轉,又陡然間心胸開闊,春風無限。他瞇眼笑,嘿嘿,我展獲來了,男人么,有的是膽。他發(fā)微信,到你樓下了。她回個疑問的表情,沒說話。他不想猜是啥意思了,此時到了她石榴裙下,哪有閑情去猜她是什么意思?到了樓下,他長著雙腿,直接上樓就是啦。他心一橫,勇士一樣蹬蹬蹬跨上臺階,姿態(tài)瀟灑,吹著口哨,他三步并作兩步,要去打一次漂亮的仗,屬于男人的,征服女人的,他展獲是誰呀?鐵錚錚的爺們!

到了她家,按門鈴。

她開了門,見是他,雙臂環(huán)抱胸前,眼里盛滿迷人的笑。他挺直腰板,示威似的,男人么,膽還行吧。她穿棉麻格子直筒裙,頭發(fā)隨意散搭在雙肩上,自然地流出很女人的居家味兒。他心動了,骨骼、血管、肌肉、眼珠、嘴唇,全產生了強大的力量,是欲望的熱力,他皮肉第一次猛烈發(fā)脹,欲望蓬勃了,勢不可擋。

他抑制著激動,問:“不歡迎?”她做了個表情,很曖昧的。頭一次,他見到了曖昧的真實展示,一種沒有形態(tài)的東西,是如此真實,明顯,誘惑,震撼。他又問:“不想我?”他說話時,也投出曖昧的信號,一種濃郁的怪怪的味兒,如一顆子彈,不輕不重,直接擊向她的心臟。他看到,她身子猛得挺直了,眼神卻射出一溪邪笑的細流,快樂地淌進他的心扉。他發(fā)現了重大秘密,曖昧這東西,是傳染的,男人和女人的曖昧,是氣流,是情感,是欲望,暗波傳遞,交融,匯合,是不言自明的彼此會心。這奇異的感覺太復雜太迷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惜。他的命是她的,這迷人的小妖精。他暗自叫苦,也興奮昂揚。

她沒有請他進家門的意思,只是笑。他邁步,她腿一橫,擋住。他問:“什么意思?”她笑,盯著他,不作聲。他堅決要進,她不讓。他和她拉扯著,一個進,一個擋,互不相讓。倆人不說話,用動作來回抗衡,演練太極拳似的,溫柔推進,緩緩地展現著彼此的欲望力,誰能勝出,誰便占領了對方的大好河山。猛然,她停下了,雙手反背在后面。他興趣勃發(fā),扯開上衣,袒胸露腹,急欲擁她入門。他伸手一摟,一副勝利者姿態(tài)急于卷她入室,這是強硬漢子的姿態(tài),君臨天下的氣概,任風情妖媚的她,怎能抵擋了王者般的他。她一閃身,他撲了空。

他無意間轉頭,一個高大壯實的白種男人站在樓梯口,正在他背后,閉唇瞪目,威嚴地望著他。他“啊”一聲,脖子一縮,滿身的欲望火苗瞬時熄滅。毫無疑問,這是她的外國丈夫。白種男人手里提著塑料袋,想必購物回來,嚴肅地瞪著他,拉著臉不說話。他看她,她反手依舊背著,朝他依舊笑。他尷尬極了,怎么辦?他五官扭曲了,父親躍于他眼前,重復曾經的話,你給祖墳冒青煙了,脫了農民皮,以后是體面人了。啊呀,此時的他體面嗎?袒胸露腹和一個女人在拉拉扯扯,這是一貫的他嗎?他很急促,如跳入熱鍋的螞蟻無處擇路,無法遮羞,怎么辦?他可是北塔大學的展教授,很體面有聲望的展教授啊,不能忘了如何從農村一步步熬到今天的體面身份的。怎么辦?他羞愧難當。頭一次,他感覺面子是何等重要,何等保護自己。情急之下,他拎起門邊的大串香蕉朝她懷里一放,對著白種人胡亂地比劃著,忙不迭地解釋著:“我是鳳仙的同事,哦,是朋友,來拜見她的?!?/p>

她把香蕉接住,從容大方地給他介紹說:“這是穆克,我先生?!?/p>

穆克“哦”著,瞪大了眼睛,冷冷地問:“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

他窘迫,怯懦,吱唔,他急需找些體面的詞語為自己開脫,萬不能因此影響了他的身份和名譽,可他太緊張了,找不出來一言半語,用眼神向她求救。

突然,她臉色大變,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哈!她大笑,笑聲越來越響。他瑟縮著,側著身子,繞過穆克,慌忙下樓去了,逃跑,留下猥瑣模樣。

她立在樓梯口,訓道:“騷豬!你以為你是柳下惠呀,你以為你是大男人呀,你個沒出息的,連條狗都不如,叫都不敢大聲叫一下,你個孬種!”她繼續(xù)大笑,前俯后仰,趴在樓梯扶手上。

整幢樓,在她笑聲中搖晃著,顛倒著。

他跑出了單元門洞,“咕嗵”一聲,眼見著大串香蕉從樓梯上踢踢踏踏滾下來,好似一根根疲軟丑陋的男根,盡是陽痿的難堪和羞辱。他臉色蒼白,虛汗直流,一根根觸目驚心的丑陋,像一把把尖刀向他刺來,他感覺自己完蛋了。隱隱約約,他聽到她在樓上吼:“不是男人!帶上你的臭香蕉,全他媽統統滾蛋!”接著,各樓層各住家的窗子噼噼啪啪打開了,伸出了一個個好奇窺視的腦袋。他雙腿酸軟,周身打戰(zhàn),差點栽倒,慌亂逃去……

他一口氣逃到了校園的紫藤長廊,坐下。頭腦響雷般嗡嗡嗡,雙腿發(fā)抖,神經失控,癲癇病人似的周身抽搐。她,小鳳仙,干嗎啦?他,展獲,干嗎啦?做夢似的,初醒,驚魂未定。他面色浮腫,緊握雙拳,恨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徑直鉆入地下去……

一陣風襲來,頭頂的紫藤一晃一蕩,觸碰著他的頭發(fā),淡薄的花香夾雜著難聞的氣味,環(huán)繞在他的四周。聞到了,是油膩的味兒,很是難聞。

校園里,人影穿梭。四周,一片黯淡。

他是誰,他問自己,沒有人認識他。他是誰,展獲教授怎么坐在這里?他是柳下惠,還是展獲?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活的是身份的面子還是人的里子?對此,他不能回答了。他奮力爭取的真實自己,真實情感,真實生活,與他的真實距離早已遙不可及,早已是兩個世界了。真實性的追求是真相的尋找,他壓抑太久,分裂太久,找不回來了,離得太遠了。那點體面男人的自尊,走在千年文化的長廊里,早已褪色為形式的軀殼,閃著尋求曖昧的刺激的微弱之光,真假難辨,虛實不分。永恒的太陽,仍舊照耀,卻曬不出軀殼半點堅硬的剛強味兒了,唯有鐵絲的斑斑銹跡,在虛弱的無力的體內空自風化?,F實生活中,人與人,人與自己,誰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勇敢的真實的活自己呢?他展獲是大學教授,敢嗎?

這年九月,燕子順利考上了省級私立高中,是古城四大名校之一。她住校,一個月回一次家。不久,水仙提出離婚。他很吃驚,繼而平靜,幾乎沒多思考就應允了,很快簽字。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價值,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意義,不只是鐵絲網編織的家,不只是擺設的古器,不只是像對待工作般的“理智”,更有其復雜的人性秘密。隱形的東西,往往是超越道德律令,又合乎社會的存在,無理由可追問,無理由可指責。

水仙的心計,恰是樸實的表面,讓她把愛情、婚姻、離婚的細節(jié)演繹風平浪靜,卻又暗流涌動。她是高明的贏家,不動聲色,做了自己的主,且要活真實的自己。她條理分明,不止家庭,還有她和他的面子,手段很溫和,很友好,打出一套非常漂亮的組合太極拳,拳拳綿軟,步步到位,勝出了,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跟一個企業(yè)技術員走了,是她微信里多年的老朋友,約會了好幾次。至于發(fā)生了什么,他是不敢想的,也害怕直視和面對。他是展獲教授,終要維護他作為丈夫的面子。維持一個男人的面子,即使是掩耳盜鈴,也是無奈的高招,只能如此了。他承認,多年來,沒有在意過她,沒費一點心思了。她的樸實賢良在他心里印跡太深,她是家里的固定擺設,閃著淡青淡白的光,鎮(zhèn)著家,守著他和女兒,不會丟失的。他很自信,是理智地自信。他認為,她永遠是他的,沒有哪個男人會愛上又蠢又胖的她。她親手編織了家的網,鎖住他,結果她自己搗毀了,義無反顧地走了。她走時,很平靜,很淡然,給他留下一句話:“你是教授,是古代的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我是又笨又蠢又丑的女人,只有跟喜歡我的男人走了?!彼麩o語,一言半句的祝福也沒送給她,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了。

誰活出了真實的自己?蕓蕓眾生,不停有喊聲、哭聲、怨聲,所有不平之聲,全都沒用,僅是口頭的類似繡花腿工夫,哄人的,更是騙自己的。這些伎倆,不是中庸之道,更不是進退之法,掩藏在體面的外表之下,喧騰得再厲害,不過是人生的情感焦慮罷了。不論理智和沖動如何拼了命打斗,人如何受苦受難,不會改變生活,也不會改變方向,不會傷害面子,僅有撕心裂肺的痛感罷了。只要不會失去體面的身份和地位,痛感于他,愿意承擔,更愿意去外人那里訴說不平,哭天抹淚,顯得自己如何具有偉大的犧牲精神和追求真實的意志。

真假摻和的面子,簡直是文化心理的強奸!直白說吧,是人性深處暗藏的妖媚惑人的曖昧升級版,更是真假難分的軟弱無力的虛偽和自私,是感情的暗涌和發(fā)泄,當不得真的。

展獲教授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傳統文化,終于明白了人性是什么。在貌似平靜的表面之下,那潛伏著的才是巨大火焰,因平靜,因樸實,因丑陋,因不起眼,而異軍突起,閃電般劃破云層。

水仙走了,展獲教授又變回了柳下惠。這次,是名副其實了。教研室里,張教授又喊了起來:“柳下惠你的社科基金項目申請成功了,柳下惠你評教是系里第一,柳下惠你的科研能力強大……”

柳下惠的名字在師生間廣泛傳播,成了網紅。再次,柳下惠三個字,像帶哨的笛聲,吹遍了北塔大學的角角落落,如當初,又成了校園的一道別樣風景。

責任編輯:姚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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