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慶
一踏上紹興的土地,崇敬和景仰之情便油然而生。
下了火車,我迫不及待直奔魯迅先生故居。
毛澤東說過:“魯迅是中國的第一個圣人。中國第一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算賢人,是圣人的學生。”
近了,近了,多少年的夢想頃刻之間便要實現(xiàn),渾身的血液加速流動,心臟也劇烈地狂跳起來;到了,到了,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國文化革命的巨人魯迅先生的故里到了!
魯迅在紹興出生,一直生活到十八歲才離開故鄉(xiāng)去南京求學,超過了生命中的三分之一。他對故鄉(xiāng)懷有深厚的感情,是這里的膏田沃土、五谷雜糧哺育他健康成長;是這里的文化底蘊、山川靈氣賦予他異秉天資,是這里的軼聞掌故、風土人情激發(fā)來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催生了諸多振聾發(fā)聵、驚世駭俗的精品佳構(gòu);他自己說:“我是紹興人,所寫的背景又是紹興的居多?!?/p>
魯迅取材于故鄉(xiāng)的作品主要有:散文《狗·貓·鼠》《阿長與山海經(jīng)》《五猖會》《無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父親的病》《瑣記》《范愛農(nóng)》《秋夜》《風箏》,小說《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阿Q正傳》《社戲.《祝?!贰堕L明燈》《孤獨者》等,堪稱杰作和精華,膾炙人口,傳之久遠。
今天,我放慢腳步,莊重地、虔敬地來到先生的故里。
魯迅祖上曾是紹興一帶的豪門大戶、名門望族。
魯迅祖上原籍湖南道州。周家始祖是宋末元初的著名理學家、《愛蓮說》作者周敦頤。一世祖周逸齋在明朝正德年間開始徙居紹興城內(nèi)的竹園橋。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四百年前》一文中推測:周氏祖上或許是務農(nóng),但搬到紹興城后,肯定是棄農(nóng)經(jīng)商了,家境也逐漸殷實了起來。由于在城市的便利,周家子弟開始走進學、讀書、趕考之路。終于,第六世周韞山在乾隆元年考上了舉人,為周家掙得了第一塊“文魁”的匾額,這意味著周家從此擠進了士林,不僅經(jīng)濟地位上什,而且政治地位也顯著提高,周家開始了購地建屋,廣置家產(chǎn)。對這顯赫的局面,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在給后輩子孫的《恒訓》一文中說:“予族明萬歷時,家已小康,累世耕讀。至乾隆年間分老七房小七房,合有田萬余畝,當鋪十余所,稱大族焉?!?/p>
在紹興凡是房屋比較象樣一些的都稱作臺門,且往往聚族而居?!芭_門”起初是對有身份之人住宅的“尊稱”。隨著歷史的變化,就把具有一定規(guī)模、封閉獨立的院落都稱為“臺門”。而紹興傳統(tǒng)民居的格局即以臺門為正統(tǒng),所以紹興的臺門特別多。過去,民謠有“紹興城里十萬人,十廟百庵八橋亭,臺門足足三千零”。
清朝乾隆十九年(1744)七世祖周紹鵬購得紹興城內(nèi)覆盆橋趙氏住宅,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改建,成為頗具規(guī)模的臺門宅院,這就是周家老臺門。從此,覆盆橋周氏在老臺門聚族而居,繁衍生息。此后,由于子孫的繁衍,房族的擴充,祖居的房屋已不敷使用,所以周氏家族在清朝嘉慶年間(1796——1821)又購置了兩個臺門,即過橋臺門和新臺門。從第九世開始,周家開始了分家,長子住新臺門,二兒子住過橋臺門,小兒子和父母住老臺門。魯迅先生于1881年9月25日出身于新臺門。
新臺門位于東昌坊口19號(今魯迅路2闐號),?是一座大型的臺門建筑,其規(guī)模和結(jié)構(gòu)與老臺門基本相同,坐北朝南,青瓦粉墻,磚木結(jié)構(gòu),共分六進,有大小房屋八十余間,連同后面的百草園在內(nèi),總占地4000余平方米。當時,新臺門內(nèi)共居住著覆盆橋周氏中的六個房族,而魯迅故居則位于新臺門的西面。1988年1月13日,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918年底,經(jīng)過新臺門周家六房共議,決定將整座屋宇連同后面的百草園一起賣給東鄰朱姓。房屋易主后被拆毀重建,所幸主體部分基本未動。2003年10月,當?shù)卣凑铡靶夼f如舊”的原則,撥款依照原樣修復新臺門,如今出現(xiàn)在眼前的新臺門正是當年周家鼎盛時期的本來面目
魯迅故居臨街那兩扇烏黑發(fā)亮的石庫臺門,是當年周家出入的地方;不言而喻,魯迅先生曾經(jīng)在這里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足跡和腳印。
如今,一塊以黑色大理石雕鑿的牌匾鑲嵌在門邊右側(cè)墻上,上書“魯迅故居”四個金色大字,為當代著名書畫大師潘天壽所題,是名符其實的墨寶。
走進大門便是一個小天井,里面有一間狹長的泥地平屋,是周家當年的“保管室”。紹興被稱為“東方威尼斯”,家家戶戶出門都離不開水上交通工具,現(xiàn)在陳列在這里的兩支櫓是用在帆船上的,而那兩支漿則非烏篷船莫屬。當然有錢人家出門多半坐轎,經(jīng)文物部門多方征集,找回了周家當年用過的轎杠,如今作為文物陳列,尤顯珍貴。
穿過曲尺形長廊,就可見到一口水井。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當年丼里的水清爽甜潤,非??煽?,而且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常言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魯迅先生就是喝這口井里的水長大的,難怪他那么聰明睿智。我想,這也許和井水的滋潤不無關(guān)系吧?當然,這也無法考證,權(quán)當是戲言吧。
走到長廊的盡頭,便進入桂花明堂。所謂明堂,就是天井。這里生長著一株金桂,另外一株也是金桂,如今依然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所以就叫桂花明堂。
百草園是魯迅的天堂,這里則是他的樂園。每到夏天,日落西山,涼風習習,沁人心脾,小魯迅把飯碗一丟,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金桂樹下的小板桌上,等待著快樂時刻的來臨。
很快,繼祖母周蔣氏來了。
周蔣氏名蔣菊花(1842——1910),紹興偏門外魯墟人。這是一個性格開朗、能說會道的女人。她的肚子里“貨色”特別多,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讓小魯迅聽得如此如醉,魂牽夢繞。
周蔣氏芭蕉扇一搖一搖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你知道老虎的師傅是誰嗎?”
“不知道。”
“你猜猜看。”
“老虎那么厲害,誰能當它的師傅?”
“肯定是比它更厲害的?!?/p>
“誰?”
“貓?!?/p>
“貓那么小,怎么能當它的師傅呢?”
“怎么不能,貓的本事可大了?!?/p>
“噢,貓有什么本事?”
“我跟你說過景陽岡武松打虎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你說說看?!?/p>
“老虎在見到武松的時候,使了哪幾招?”
“先是張開爪子撲過來,然后是用身子掀,再用尾巴剪,最后張嘴咬……”
“這些本領(lǐng)都是貓教它的?!?/p>
“噢,貓果然厲害?!?/p>
“可是,老虎學會了這幾招,就起了歹心,它想把貓吃掉,以后它就是天下第一,沒有誰會超過它了?!?/p>
“那只貓肯定危險了,得想法子趕緊逃呀!”
“怎么逃?老虎身高體壯,速度也不慢,貓眼看就要成為它的美餐了?!?/p>
“那怎么辦?”
“……”
“奶奶,那只貓后來怎么樣了?”
“……”
“你快說呀!快說呀!”
“……”
“那只貓是不是被老虎吃掉了,那現(xiàn)在那么多貓又是從哪里來的,是它的哥哥姐姐的后代嗎?”
“那只貓沒有被老虎吃掉,它巧妙地保護了自己?!?/p>
“噢,那只貓是怎么逃掉的。快說呀!快說呀!”
“那只貓留了一手絕活,沒有傳給老虎?!?/p>
“什么絕活?”
老太太指了指金桂樹,比了個手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當老虎向貓撲去的時候,它靈活地掉轉(zhuǎn)身子,‘噌,竄到樹上去了?!?/p>
老虎一下子傻了,只好繞著大樹轉(zhuǎn)圈子,一個勁兒地吹胡子瞪眼睛。”
老太太不由豎起大拇指,夸獎道:“你講得比我還好,還生動,真聰明!”
《水漫金山》的故事小魯迅也很愛聽。
有個秀才叫許仙,一次偶然的機會,救了一青一白兩條蛇。后來白蛇就化作美女找許仙報恩,兩人結(jié)為夫妻;青蛇改名小青,扮作丫環(huán)安心跟隨他倆。有個叫法海的和尚,硬說許仙臉上有“妖氣”,就把他藏在自己出家的鎮(zhèn)江金山寺。白蛇娘娘前來尋夫,法海不肯交人。白蛇娘娘就“水漫金山”,逼迫法海放出許仙。后來,法海施展法術(shù),將白蛇娘娘裝進一個缽盂里埋在西湖邊,上面專門建了一座雷峰塔來鎮(zhèn)壓。
“法海和尚那么壞,難道就沒有人治得住他嗎?”
“有。”
“誰?”
“玉皇大帝?!?/p>
“那法海后來怎么樣了?”
“法海被天兵天將追得走投無路,只好一頭鉆進螺絲殼里,再也出不來了。”
“噢,太好嘍!太好嘍!”小魯迅開心地拍起了巴掌。
就這樣,小魯迅在金桂樹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美好而難忘的夜晚。
當然,這些細節(jié)都是我觸景生情大膽想象的;然而,這絕非毫無道理。
魯迅后來把老虎拜貓為師恩將仇報反遭戲弄的故事寫進了他的《狗·貓·鼠》一文里,借此諷刺人間那些品行不端處心積慮的小人,頗具現(xiàn)實意義。他還根據(jù)白娘子的不幸遭遇寫出了兩篇著名的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你》,在文中,他直言不諱自己對白娘子的同情和雷峰塔倒掉的歡欣:“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后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其實應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現(xiàn)在,他(它)居然倒掉了,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
據(jù)說,雷峰塔的倒掉,“是因為鄉(xiāng)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于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p>
魯迅就此借題發(fā)揮,憤怒地抨擊國民黨政府內(nèi)那些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們:“豈但鄉(xiāng)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xiàn)在正不知有多少!”
魯迅從小就接受了民間文學的熏陶,長時間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一方面為他今后的文學生涯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創(chuàng)作素材,一方面他在寫作中大量借鑒和使用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比如注重故事性,講究塑造和刻畫人物,語言生動活潑,結(jié)構(gòu)嚴謹,描寫細膩等等。
魯迅對故鄉(xiāng)的山川景物、風土人情耳熟能詳、了如指掌,因此在他筆下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人物,莫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德天空。他(它)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xiàn)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晱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它)的口角上現(xiàn)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生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秋夜》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鄉(xiāng)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它)的美麗,說出他(它)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情。
…………
——《故鄉(xiāng)》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贓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孔乙己》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fā)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阿Q正傳》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載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他多年出門,統(tǒng)忘卻了。你該記得吧,,”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
——《故鄉(xiāng)》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zhèn)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nèi)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個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祝?!?/p>
從桂花明堂往前走,便見到了魯迅先生當年的臥室。1898年春,魯迅離家赴南京求學,先后就讀于南京江南水師學堂、江南陸師學堂附設(shè)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以優(yōu)異成績完成學業(yè),被官派赴日留學,先去東京弘文學院補習日語,后入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學醫(yī)。
1909年8月,魯迅歸國,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1910年7月,魯迅決意辭去杭州的教職,回鄉(xiāng)報效桑梓。他應聘先后擔任紹興府中學堂兼學兼博物教員、山會初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校長)。
因為家離學校不遠,魯迅平時就住在這間書房兼臥室的房間里。如今房間里的擺設(shè)一如當年模樣,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鐵梨木床,魯迅曾在這張床上睡了多年,如今已經(jīng)成為名符其實的文物了。
周家的住處清靜而又寬敞,魯迅每天從學校回來,就忙著備課,有時還抽空寫點東西。他的第一篇文言文小說《懷舊》及《辛亥游錄》等文章就是在這里寫成的。
《懷舊》冷嘲熱諷,嬉笑怒罵,活現(xiàn)了鄉(xiāng)間的土豪劣紳、村宿腐儒仇視辛亥革命,摧殘兒童身心健康的丑惡嘴臉,仿佛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給封建教育制度以致命一擊?!缎≌f月報》很快予以發(fā)表,編輯破例在稿件上大段大段加圈,而且還特意加了贊語,向讀者推薦?!稇雅f》一時間不脛而走,讀者無不先睹為快,好評如潮。
也是在這間臥室里,魯迅還整理和輯錄了古代會稽郡的史料和地志佚文,進行了《會稽郡故書雜集》的匯編工作。他意在通過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出版,呼喚人們繼承發(fā)揚古越國“臥薪嘗膽”“報仇雪恥”的精神,向帝國主義侵略者討還血債。還是在這間臥室里,魯迅義憤填膺,奮筆疾書,寫下了《軍界痛言》等一篇又一篇直刺反動當局心臟的戰(zhàn)斗檄文。魯迅晚年以雜文著稱于世,于他這段時間在家鄉(xiāng)的試筆與練功,委實起到了奠基石的作用。在這間臥室里,他還準備編一套有關(guān)普及科學知識的叢書,然因資金匱乏而不得不打消念頭。
與魯迅臥室緊鄰的是一個長方形的石板天井,靠東邊的臺階上栽種著月季、黃楊、夜嬌嬌、虎耳草、映山紅、鳳仙花等一盆盆花草,四季姹紫嫣紅,爭芳斗妍。
魯迅從小喜愛花木,常去野外四處搜尋、采集各類奇花異木,然后移回家中精心培育、養(yǎng)護,長年累月,在天井內(nèi)形成一道獨特而美麗的風景線。
此外,他還根據(jù)自己從實踐中得來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植物書籍《花鏡》一書中的一些錯訛和謬誤,予以批注和訂正。
與石板天井相對,是周家老宅的兩樓兩底。二樓東首前半間是飯?zhí)眉婵蛷d,
紹興當?shù)厮追Q“小堂前”。魯迅在紹興時期,這里就是他會客和宴請的地方。他和好友范愛農(nóng)等人邊吃邊聊,“嘴后常說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fā)笑?!?/p>
小堂前的右上角,擺放著一張皮躺椅,這是魯迅父親周伯宜的遺物。
周伯宜(1861——1896),秀才出身,文采出眾,但考取秀才以后屢試不第,因而心緒不佳,意志消沉,常年在家閑居,不問世事。
不料,受父親周福清科場舞弊案牽連,周伯宜秀才身份被革除;眼看國是日非,前途渺茫,他憂郁成疾,漸入膏肓,后又被庸醫(yī)所誤,不幸英年早逝,給家庭造成了極大的不幸。
年幼的魯迅迭遭家庭變故,飽嘗人世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使他看清了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給人們帶來的巨大痛苦和災難,從而決意投身革命,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為民眾解放、中華復興貢獻自己的一切。
魯迅的母親魯瑞就住在“小堂前”的隔壁。南邊的那張八腳大床是當年的原物,曾伴隨老人家多年;東邊這張小床是魯迅三弟周建人的“專利”,在母親撫愛的目光下健康成長,老幺的好命真是令人羨慕。
魯迅母親當年做針線活用的生活匾、剪刀、尺子、粉袋、熨斗、線板等工具依然靜靜地躺在靠窗的桌子上,其中已經(jīng)做成的一只襪船是當年她親手縫制送給工友王鶴照的。時光頃刻在眼前倒流,她老人家飛針走線為孩子們勞碌的身影躍然如現(xiàn),使我們對這位偉大的母親頓生敬意。
魯瑞(1858——1943),出身在紹興鄉(xiāng)下安橋頭村。她原本是文盲,但“她以自修得到能夠看書的學力。”(魯迅語)
開始的時候,她喜歡看一些通俗淺白的唱詞之類;隨著閱讀水平的提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鏡花緣》等大部頭也被她一部一部啃下,而且能夠轉(zhuǎn)手“批發(fā)”給別人。連魯迅都想不到,母親天生就有講故事的才能,繪聲繪色的表演發(fā)揮,常常讓那些聽眾豎起耳朵聽得目不轉(zhuǎn)睛,欲罷不能。老人家還熱心教窮人識字。據(jù)王鶴照回憶:“由于老太太的耐心教導,慢慢地我就認識了好幾百字,豆腐小菜賬也會上了?!?/p>
受魯迅影響,老人家晚年開始關(guān)心時事政治,常愛瀏覽報章上刊登的時評、社會新聞等,并且有自己的獨立看法和見解,已經(jīng)跨入較有品位的知識女性行列。
魯迅以敬佩的口吻評說道:“我的母親如果年輕二三十歲,也許要成為女英雄呢?!?/p>
老太太相夫教子,勤儉持家,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同時性格剛強而堅毅,丈夫正直盛年便遽然離去,加之家道中落,入不敷出,全家的生活重擔全壓在她一個人肩上。她含辛茹苦,艱難竭蹶,一心一意撫育三個兒子長大成人。
魯迅剛剛成年,打算外出求學,族中有人反對,老人家頂著壓力,毅然變賣首飾為他籌措盤纏;后來魯迅東渡日本留學,也得到老人家的大力支持。在魯迅之后,老人家又先后把周作人、周建人送去外面闖蕩,為日后成才奠定了基礎(chǔ)。
魯迅的聰慧、好學、正直、堅韌、沉著、樂觀、豁達、剛毅等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受母親影響,他把母親看成是秋瑾那樣的英雄,就是最好的明證。
“周氏三杰”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也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增添了光彩榮耀。
小堂前的西邊是魯迅繼祖母周蔣氏的臥室。前面說過,她是魯迅的啟蒙老師。
魯迅成年以后,依然對她十分懷念,專門寫了小說《孤獨者》表達自己的敬愛之情。
周家是大戶,廚房就藏在最里邊的弄堂盡頭。由于人口多,用的是三眼大灶,
灶壁上還凃著祈福避邪的圖畫和文字,如今已很難見到,觀者無不稱奇。
廚房中間陳列著一張八仙桌,看來只是意思意思做做樣子,當年吃飯肯定不止一桌人,只是現(xiàn)在已找不到那么多桌子,無法再現(xiàn)當年周家人丁興旺的盛況,游客只能憑想象去“體驗”當年的情景了。
北面墻上掛著的那只“塊頭”很大的竹編菜罩,是周家當年雇請的“忙月”(逢年過節(jié)或農(nóng)忙時的幫工)章福慶留下的“真身”。
章福慶,浙江上虞杜浦村人。他為人忠厚,勤勞樸實,而且心靈手巧,一專多能。除了地里的農(nóng)活樣樣在行,他還掌握了一門竹匠技藝。周家的許多日常用品,多是他親手制作;少年魯迅喜愛什么玩具,他也能隨心所欲變著花樣予以滿足,自然成了周家最受歡迎的人。
有時活計多忙不過來,他就把兒子運水領(lǐng)來當幫手,同時也想讓魯迅帶帶他,
沾點讀書人的靈氣,好歹有點出息。
廚房是魯迅和運水第一次會面的地方。魯迅曾描述第一眼看到的運水,“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
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中所描繪的閏土的形象,也是以運水為原型的——
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故鄉(xiāng)》
兩人一見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平時以兄弟相稱,整天形影不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運水年齡雖小但很能干,他會捕鳥,在海邊看管西瓜,用胡叉刺猹。魯迅和他在一起,上樹掏鳥蛋,在海邊撿貝殼,去山上采花,藏進百草園捉迷藏……玩得特別開心??上觋P(guān)到了,運水要走了,魯迅難過得直掉眼淚,甚至忍不住大哭;運水也躲在廚房里不肯出來,舍不得和魯迅告別。
運水回家以后,時時惦念著魯迅,每次父親回家,他都要托父親給魯迅帶回一些小禮物,如貝殼、鵝卵石、鳥羽、鮮花等等,魯迅曾回贈他一枝板槍。
1919年,魯迅將要離家前,特意把運水請來與他道別。沒想到才幾年功夫,運水已經(jīng)今非昔比,生活的重擔和壓力把他折磨得不成樣子。見了魯迅,只是一味訴苦,全沒了少年時期活潑伶俐的模樣。
以后魯迅每次回鄉(xiāng)探親,總要向母親了解運水的情況。運水每次來周家?guī)兔Γ矔柶痿斞浮?/p>
1921年,魯迅以運水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故鄉(xiāng)》。這時,魯迅筆下的運水(閏土)形象是“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p>
在小說中,魯迅以冷峻深沉的筆調(diào)、悲楚酸痛的語言,表達了對運水(閏土)一類下層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控訴反動統(tǒng)治階黑暗統(tǒng)治的罪惡。誠如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所言:”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從廚房過去,是三間小屋,東邊一間是章福慶的住處,西邊一間是儲藏室,存放著陳年稻谷及牽礱、風車、竹簟、鋤頭等農(nóng)具雜物,中間這一間是通向百草園的過道,以門隔開。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做百草園?!渲兴坪醮_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是卻是我的樂園?!保斞福骸冻ㄏκ啊陌俨輬@到三味書屋》)
百草園其實是新臺門周氏家族共同擁有的一個菜園子,占地近2000平方米,東鄰沈姓房屋,西接梁架后園,北臨東咸歡河,南寬北狹,園內(nèi)雖無明顯界線,卻有大園小園之分。南面的是大園,西北角有一塊突出的園地便是小園。周家各戶利用空地在園內(nèi)種些瓜果菜蔬之類,有的地方還用來做曬場,但大部百草叢生,鳥獸出沒,是名符其實的“百草園”。
愛玩、愛大自然是孩童的天性,在百草園,魯迅度過了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日后時常留戀和懷念的美好時光,在那里“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
百草園雖然好玩,可也有幾多兇險之處,那就是藏匿在草叢中的赤練蛇和從墻頭探出笑臉引人上鉤的美女蛇,可這絲毫也不影響魯迅在百草園“尋歡作樂”的興趣和熱情。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yǎng)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我曾經(jīng)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p>
除了玩,魯迅還曾帶著兩個弟弟在百草園內(nèi)捕捉原配蟋蟀,那是為了給父親治病用的藥,然而不管用,父親還是英年早逝,但不管怎樣,他們的一片孝心還是讓父親得到了極大的安慰,這也是百草園所做出的一份貢獻吧。
魯迅真愿意自己永遠長不大,永遠不離開百草園,永遠和那里的一切朝夕為伴,可終于到了上學的年齡,命運在頃刻間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他卻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實,他抱怨道:“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書塾〕就是私塾,舊時家庭、宗族或教師自己設(shè)立的教學處所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吧,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吧,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吧……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以上文字,均出自《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是魯迅1926年在廈門大學任教時追憶童年情不自禁寫下的一篇美文,后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莘莘學子,毫無疑問,這篇經(jīng)典必將繼續(xù)流傳,成為千古絕唱。
如今的百草園,盡量按照歷史原貌予以恢復,雖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原汁原味,但大體修舊如舊,我們置身其中,權(quán)且當一回少年魯迅,親身體驗當年發(fā)生在百草園中的種種游樂嬉戲、奇聞趣事,也不枉風塵仆仆、千里迢迢來此追“星”(魯迅)吧?
走出魯迅故居,東行200余米,往南經(jīng)過一座石板橋,走進一扇黑漆竹絲門,
便是魯迅的先生的家——壽家臺門。
壽家臺門由魯迅塾師壽鏡吾先生的祖父峰嵐公購于清嘉慶年間(1796——1821),總建筑面積795平方米,坐東朝西,北臨小河,上架石橋,河對面就是魯迅祖居周家老臺門。
壽家臺門共有房屋四進,當年魯迅求學的地方——“三味書屋”就位于北邊的廂房。
為什么要讀“三味書屋”?一是離家近,二是名氣大,三是教育質(zhì)量好,有了這三條,自然是別無選擇。
壽境吾(1849——1930),名懷鑒,字鏡吾,是一個飽讀詩書、學養(yǎng)深厚的宿儒。他淡泊明志,澡身浴德,一生厭惡官場,鄙棄功名,年輕時曾考取秀才,此后便不再應試,在家中開設(shè)私塾,坐館授徒為業(yè)。魯迅由衷地贊佩道,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zhì)樸,博學的人?!彼虝捌湔J真負責,每屆只收8個學生,務求保質(zhì)保量,這也是魯迅和他的兩個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在此就讀日后均成為國內(nèi)頂尖人才的主要原因。壽先生不僅態(tài)度認真,而且教學講究方式方法,因材施教,誨人不倦,因而從這兒走出去的學生大都優(yōu)秀,這也是“三味書屋”幾十年長盛不衰的根本。壽先生的人品學識對少年魯迅影響很深,他后來不走仕途刻意鉆研學問,以文學為手段治療國人心理疾病在很大程度上濫觴于“三味書屋”的啟蒙和教育。
“三味書屋”是清末紹興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私塾,?原是壽家書房,面積35平方米。
走進院內(nèi),“三味書屋”的匾額懸掛在書屋上方,兩邊的柱子上是一副抱對:“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均為清朝著名書法家梁同書所書。
“三味”原為“三余”,出自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董遇所言:“為學當以三余: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晴之余。”意在告誡人們珍惜業(yè)余時間抓緊學習,積以時日,必見成效。
峰嵐公將之改為“三味”,別有深意。
何為“三味”,按照一般的解釋,“三味”取自“讀經(jīng)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音希海,即醋和肉醬)”的古語。其大意是:讀四書五經(jīng)之類味如吃米面,是食之本;讀史記味如喝美酒吃佳肴;讀諸子百家之類的書,味如醬醋(好比烹調(diào)中的佐料一樣)。”
然而,壽境吾的孫子壽宇卻不以為然。他說:“這樣的解釋淡化了祖先對清王朝的反叛精神。我小的時候,祖父壽鏡吾親口對我說,三味是指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布衣指的是老百姓,‘布衣暖就是甘當老百姓,不去當官做老爺‘菜根香就是滿足于粗茶淡飯,不向往于山珍海味的享受;‘詩書滋味長就是認真體會詩書的深奧內(nèi)容,從而獲得深長的滋味。這第一點‘布衣暖非常重要,這是我祖先峰嵐公、韻樵公的思想核心,產(chǎn)業(yè)的失敗,使他們看清了清王朝的腐朽本質(zhì),他們認為在禍國殃民的清王朝當官就是為虎作倀,是害人害己。于是,把三味書屋的辦學方向也作為子孫的人生指南,不許自己的子孫去應考做官,要甘于布衣暖,菜根香,品嘗詩書的滋味?!眽塾钫f,壽鏡吾生前曾對他說:“這三味的含義不能對外人說,也不能見諸文字,這是祖先韻樵公定的一個家規(guī),因為‘三味精神有明顯的反清傾向,一旦傳出去可能要招來殺身之禍?!边@也是后來人們主觀臆測出來眾多說法的主要原因。
看來,這“三味”確如壽宇所言,實則是壽家堅守民族氣節(jié)、潔身自好的家規(guī)祖訓,委實令人崇仰和欽敬。
“三味書屋”匾額下藍底灑金屏門的正中掛著一幅《松鹿圖》,《松鹿圖》之下安放的是一張長條案桌,中間安放著八仙桌和靠背椅,供塾師在教學時使用。?如今桌上依原樣擺放著壽境吾先生的手抄本《唐詩》《雜選本快筆》及《十七史論贊》等。八仙桌兩旁各備有一只茶幾和兩把太師椅,有時會有客人來向壽先生求教和切磋學問,便安排他們坐在這里。
《松鹿圖》暗含“福祿壽喜”之意,松,長壽也;“伏鹿”,福祿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生來到私塾讀書,先生希望學生在“三味書屋”獲取知識學問,為日后成材打下扎實基礎(chǔ),報效社會民族,開辟“喜鵲登枝,梅花燦爛”的人生坦途。
學生每日入學,先要對著“三味書屋”匾額和《松鹿圖》鞠躬行禮,然后方能入座聽課。
當時先生講課是坐在書桌后面的高背椅子上,學生則自備桌椅板凳,因而高矮、大小、質(zhì)地各不相同,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各自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
據(jù)館內(nèi)資料介紹,魯迅的座位最初在書屋的東南角小門邊,同學們進出小園要從他座位邊走過。為不影響學習,他就要求先生調(diào)換位置,把座位移到東北角。魯迅使用的是一張兩抽屜的硬木書桌,桌面右邊有一個一寸見方的“早”字,是魯迅當年親手刻下的。
關(guān)于這個“早”字的來歷,還有一段很動人的故事。
1893年,魯迅的祖父因“科場舞弊案”而鋃鐺入獄,魯迅的父親又重病臥床。當時,兩個弟弟尚年幼,作為周家的長子,13歲的他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幾乎是每天,除了要出入于當鋪和藥店之間,給他久病的父親去抓藥外,還要幫助家里勞動。
當?shù)亍懊t(yī)”給父親開出的藥方很怪,藥引更是奇特。一般醫(yī)生常開的“生姜”“竹葉”他是不用得。最起碼是“蘆根”,這要魯迅到河邊去掘,“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需要魯迅花費兩三天時間去搜尋,“原配蟋蟀一對”,忙得魯迅和他的兩個兄弟幾乎是翻遍了百草園的每一塊石頭。
有一次,醫(yī)生開的藥方中要用十年的陳米做藥引,而這藥引藥店是沒有的。那天早上,魯迅為了采辦這味藥引而焦急地四處奔波,雙手空空地從親戚朋友家趕回時,已是日上三竿,上學從未遲到過的魯迅這天遲到了。壽先生是不準學生無故曠課,也不準學生任意遲到早退的。要是學生三天不來三味書屋讀書,他就要上門去催問:“你家XX、XXX為什么不來讀書?”回答說生病或有什么事所以沒有去,他才“噢噢”地回去了,或者說一聲:“那么病好了馬上叫他來?!爆F(xiàn)在他見平時很用功的讀書的魯迅遲到了,就沉下臉嚴厲地責備了他一頓。魯迅回到座位坐下后,心里很為自己的遲到而難過,就悄悄用小刀在書桌右下角刻下了這個“早”字,用以自勉。事后,壽先生從其他學生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想方設(shè)法弄來了幾升“陳倉米”,親自背著送到魯迅家里,一進門就高興地說:“樟壽(魯迅名),你要得陳倉米我尋來哉?!弊阋妿熒g感情之深。
對于這件事,魯迅直到晚年還記憶猶新,并在一次閑談中告訴了他的夫人許廣平。1956年,許廣平來到紹興,特地去了“三味書屋”,并借助手電筒的亮光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了魯迅當年親手刻下的這個“早”字,并拓下來帶回家中報春。
魯迅在“三味書屋”求學期間,循例讀完了《四書》《五經(jīng)》,然而他似乎并不喜歡。他直言不諱地說:“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與我毫不相干。”
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我國古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和文化典籍,如《詩經(jīng)》《楚辭》《爾雅音圖》《癸巳類稿》《詩畫舫》以及其它先秦散文、漢魏六朝辭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魯迅讀書并不死記硬背,而是注重理解和掌握。他曾制作了一張小巧精美的書簽,在兩端裝飾紅色的花紋圖案,中間寫著十個端正的工筆小楷:“讀書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夾在書中,時時提醒、督促自己。正因為他讀書方法得當,讀一本是一本,日積月累,水到渠成,很快在同學中脫穎而出,嶄露頭角。有一次,壽先生擬出“獨角獸”三子課題,讓學生應對。同學中有的對“三頭蛇”,有的對“八腳蟲”,有的則干脆交了白卷。壽先生連連搖頭,很不滿意。他來到魯迅面前,看見對的是“比目魚”,不禁面露微笑,頷首不已。他當眾點贊道:“獨”不是數(shù)目字,卻含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shù)目字,但含有“雙”的意味,對得巧!對得妙!樟壽同學是動了腦筋、花了功夫的,孺子可教也!
“在中國,任何一個新文化運動的戰(zhàn)士,都離不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魯迅在后來所以對中國的社會和歷史表現(xiàn)出那么深刻的認識,在向帝國主義、封建主義進行勇猛的沖殺中,表現(xiàn)出那樣驚人的戰(zhàn)斗力,是同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切領(lǐng)會緊密相關(guān)的。他從古代文化中汲取的民主主義因素,砥礪了他的分辨能力,又看清了封建主義圣賢們在冠冕堂皇的紗幕下所隱藏的東西,因此,當他一旦掌握了先進的批判武器,反戈一擊的時候,便切中要害,顯示出一種使黑暗勢力無法招架的打擊力量?!保址?、劉再復《魯迅傳》第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12月第1版。)
時間的腳步邁得太快,要看的東西實在太多,到了不得不忍痛離別的時候,我一步三回頭,靜靜流淌的咸歡河似乎也在向我頻頻揮動手臂:“何日君再來?”
2020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