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亞虎
回顧人類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某些具有傳染性的疾病給人類生存和發(fā)展造成的危害和破壞程度難以比擬。人類與疾病的斗爭也從未停歇過,可以說,人類的文明史也是一部人類與疾病的斗爭史。在與突如其來、無法躲避的疫病的長期抗爭中,人類在不斷思索和探尋著應對的具體措施和療治之法。在已刊秦漢簡文資料如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癘》《法律答問》、張家山漢簡《脈書》等中載有一些有關“癘”及“大風”病的病癥診辨、隔離防控及醫(yī)藥療治的內容。簡文中的“癘”及“大風”即今天所說的麻風病。對這些資料的梳理分析,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中國古代先民在應對癘病等傳染性疾病時的認知觀,對于今天在面對突發(fā)性疫情時采取科學預判、診斷辨識、隔離防控、對癥療治等應對措施也不無裨益。這一話題的研究,目前已刊布了一些值得借鑒的成果。①但基于對相關資料的搜集利用程度和考察角度不同,故此一問題,仍有進一步展開討論的必要。
對某種疫情的防控與救治,其前提是對其病征的正確驗判掌握,我國早期先民對被稱作“癘”病的麻風病的診治防控,亦是如此,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癘》即記載了當時診斷辨識癘病的一則案例:
(癘)爰書:某里典甲詣里人士五(伍)丙,告曰:“疑(癘),來詣?!庇嵄?,辭曰:“以三歲時病疕,麋(眉)突,不可智(知)其可(何)病,毋(無)它坐?!绷钺t(yī)丁診之,丁言曰:“丙毋(無)麋(眉),艮本絕,鼻腔壞。刺其鼻不(嚏)。肘(膝)□□□到□兩足下奇(踦),潰一所。其手毋胈。令(號),其音氣敗。(癘)?。ㄒ玻!保ê?2-54)④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56頁。
此件司法文書內容記錄了某里里典甲懷疑本里中士伍丙身患癘病,于是將此情況上報官府。官府審問士伍丙,丙對自己的病情作了陳述。官府于是派醫(yī)丁診斷。根據(jù)士伍丙的癥狀,醫(yī)丁判斷丙確患癘病。據(jù)醫(yī)丁的診斷報告,當時有關癘病的病征大體可歸為:(1)毋(無)麋(眉);(2)艮本絕、鼻腔壞、刺其鼻不嚏;(3)肘(膝)□□□到□兩足下奇(踦);(4)潰一所;(5)手毋胈;(6)號音氣敗。林富士將“刺其鼻不嚏”與“令號,其音氣敗”歸為一種病征,說見前引氏著《試釋睡虎地秦簡中的“癘”與“定殺”》一文。按,“刺其鼻不嚏”與“令號,其音氣敗”雖均屬呼吸器官方面的癥狀,然前者當與“艮本絕、鼻腔壞”的病征有關,屬鼻腔部病候,而“令號,其音氣敗”則屬咽喉部病候。故本文將“刺其鼻不嚏”與“艮本絕”“鼻腔壞”歸為一類病征。
上述癘病癥狀(1)“毋(無)麋(眉)”,亦即丙自述病癥辭中的“麋(眉)突”,是指因癘病而致患癘者眉毛脫落。張家山漢簡《脈書》中對此亦有記載:
四節(jié)疕如牛目,麋(眉)突(脫),為(癘)。⑤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16、115~116頁。
整理者注:“四節(jié),四肢。”“疕”字未釋。《封診式·癘》的整理者在釋“三歲時病疕”時注云:“疕,頭上的瘡瘍,《說文》:‘頭瘍也?!庇衷疲骸伴L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中的‘疕則泛指瘡瘍,不限于頭部?!雹軝z視張家山漢簡《脈書》所載病“在頭,農(nóng)(膿),為,疕為禿”,“在面,疕為包(皰)”,“在身,疕如疏,養(yǎng)(癢),為加(痂)”,“在胻,疕赤淫,為膫”,⑤可知疕之所生,不唯在頭,四肢之“疕”確當泛指瘡瘍,即瘡痂之薄者。而上述“癘”病第(4)癥狀“潰一所”接于癥狀(3)“肘(膝)□□□到□兩足下奇(踦)”之后,即言患者四肢不僅因癘病而變形,且體表有潰瘍,此與《脈書》“四節(jié)疕如牛目”的癥狀相合。《戰(zhàn)國策·趙策一》載豫讓曾“漆身為厲,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而為智伯復仇,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97頁?!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穭t載商紂王叔父箕子曾“漆身為厲”以避其害。這兩則偽造癘病者,其共同行為是“漆身”,即“言漆涂身,生瘡如病癩”,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408頁。說明身體瘡瘍是時人判斷癘病的病征之一。此處之“麋(眉)突(脫)”則與丙自言其癥之“麋(眉)突”及醫(yī)丁所診斷的“毋(無)麋(眉)”相同,也與《素問·長刺節(jié)論篇》所說“病大風,骨節(jié)重,鬢眉墮”的癥狀相一致,是知眉毛脫落也是當時診斷癘病的病征之一。
在武威所出漢代醫(yī)簡中,我們還見到一條如下內容的醫(yī)方:
六日脛中當恿=(恿,恿)至足下,傷膿出,逐服之,卅日知,六十日須麋生。音聲雖敗能復精。鼻柱(簡68)⑨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縣文化館編:《武威漢代醫(yī)簡》,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11頁。
整理者認為“逐”當為“遂”之訛,“知”謂生效痊愈,“須麋”即須眉,“敗”即嘶敗,指音啞。⑨簡文中的“恿”字在本批醫(yī)簡中多次出現(xiàn),其為“痛”字之異寫。張延昌、朱建平編著:《武威漢代醫(yī)簡研究》,原子能出版社,1996年,第19頁;張延昌主編:《武威漢代醫(yī)簡注解》,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7頁。《素問·風論篇》云:“故使肌肉憤?而有瘍?!薄肮适蛊浔侵鶋亩珨?,皮膚瘍潰?!惫\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386~387頁。兩處“瘍”字,《太素·諸風數(shù)類篇》均作“傷”,楊上善撰注:《黃帝內經(jīng)太素》,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70頁。則“傷膿出”即“瘍膿出”,指體表瘡瘍潰爛流膿?!啊弊郑?0乙寫作“逾”,簡86乙則寫作“偷”,皆為“愈”字之異寫?!爸笔侵赴O患者經(jīng)藥物療治后體表知覺恢復?!熬保短亍ぶT風數(shù)類篇》有“其氣不精”,《素問》及《針灸甲乙經(jīng)》皆作“其氣不清”。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387頁;張燦玾、徐國仟主編:《針灸甲乙經(jīng)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6年,第1666頁。是“精”可讀作“清”,“音聲雖敗能復精”,乃言聲音雖因患癘疾而致嘶啞,然經(jīng)用藥療治后能恢復清亮。
醫(yī)方所言“脛中當恿=(恿,恿)至足下,傷膿出”的癥狀,是說從膝蓋以下至足底常疼痛,體表瘡瘍化膿,與睡簡《封診式·癘》所載癘病癥狀第(3)“肘(膝)□□□到□兩足下奇(踦)”、第(4)“潰一所”及張家山漢簡《脈書》所言“四節(jié)疕”相一致。“傷膿出”與“潰”均是體表瘡瘍化膿的癥狀,待其好轉,均會結瘡成痂?!傲枕汍缟闭撸钦f經(jīng)用藥療治六十日后,可使因癘病而脫落的須眉復生,此與睡簡《封診式·癘》所載癘者“麋(眉)突”“毋(無)麋(眉)”及張家山漢簡《脈書》所言癘者“麋(眉)突(脫)”的癥狀相合?!耙袈曤m敗能復精”之“音聲敗”病征與睡簡《封診式·癘》所載癘者第(6)癥狀“令(號),其音氣敗”也正相合。睡簡《封診式·癘》所載癘病第(2)癥狀為“艮本絕”,整理者注:“艮,疑讀為根。根本,疑即山根,醫(yī)書中對兩眼間鼻梁的名稱。一說,根本絕指眉毛的根斷絕,不能再長?!彼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56頁。由上引武威漢簡醫(yī)方所說“六十日須麋生”乃指癘患者脫落的須眉經(jīng)服藥六十天后復生論之,“艮本絕”當指癘患者的鼻柱因病而斷絕?!端貑枴わL論篇》云:“癘者有榮氣熱胕,其氣不清,故使其鼻柱壞而色敗,皮膚瘍潰。”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386~387頁。這里的“皮膚瘍潰”“其氣不清”不但與睡簡《封診式》所載癘病第(4)“潰一所”及第(6)“號音氣敗”的病征一致,且也可證簡文“艮本絕”之義當指癘病使癘患者“鼻柱壞”而言,由此亦可于上引武威醫(yī)簡簡68“鼻柱”二字后補一“壞”字。
睡簡《封診式·癘》及武威漢代醫(yī)簡的整理者均以秦漢簡中的“癘”“大風”為今天所說的麻風病。我們將以上對睡簡《封診式·癘》、張家山漢簡《脈書》中的“癘”病、武威漢代醫(yī)簡所載的“大風”病的病征與《新編簡明中醫(yī)辭典》所載麻風病的病征“其病初起患處麻木不仁,次成紅斑,繼則腫潰化膿,久之可蔓延全身肌膚,出現(xiàn)眉落、目損、鼻崩、唇裂、足底穿等重癥”嚴世蕓、李其忠主編:《新編簡明中醫(yī)辭典》,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7年,第607~608頁。以及《中國醫(yī)學百科全書·中醫(yī)學》對常見瘤型麻風病病征的記載比對,《中醫(yī)學》編輯委員會編著:《中國醫(yī)學百科全書·中醫(yī)學》,上??茖W技術出版社,1997年,第2011頁??芍咚鰳O為一致。這說明,至遲在公元前三世紀,我國先民在長期的實踐摸索中,對于麻風病的癥候及其傳染性已有較為科學的認知,這為我國古代及后世采取相應的防控療治措施應對麻風病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傳染性疾病的傳播與其傳播途徑存在著內在的密切關聯(lián),故在探索出有效療治方案前,切斷其傳播途徑,對控制疫情的擴展和防止造成更大危害性來講至關重要?!斗纱饐枴分幸延袑魅拘园O病采取隔離防控措施的記載:
(1)“癘者有罪,定殺?!薄岸ⅰ笨桑ê危┤??生定殺水中之謂?。ㄒ玻??;蛟簧?,生埋之異事殹(也)。(簡121)
(2)甲有完城旦罪,未斷,今甲癘,問甲可(何)以論?當(遷)癘所處之;或曰當(遷)(遷)所定殺。(簡122)
(3)城旦、鬼薪癘,可(何)論?當(遷)癘(遷)所。(簡123)⑦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22頁。
整理者疑“定”當讀為渟,并引《文選·長笛賦》注引《稗蒼》“水止也”釋“定殺”為淹死。癘所,又稱癘遷所,隔離麻風病人的地方。⑦“定殺”是指將癘患者投入止水淹死。至于“定殺”的處決處,或應在“癘所”附近,甚至在癘所內的停水處。林富士:《試釋睡虎地秦簡中的“癘”與“定殺”》,《史原》1986年第15期。以上三條律文內容,第(1)條是說,對于有罪而患癘者,當以定殺處置之。定殺是指將相關癘病患者活活淹死于止水中。也有認為定殺是指活埋,活埋與律義不合;第(2)條是說,對犯有應處完成旦罪而尚未判決、現(xiàn)又患癘病者,此類癘病患者應遷往癘遷所隔離居處,有的認為應遷往癘遷所淹死;第(3)條則是對服城旦、鬼薪刑而患癘者,應遷往癘遷所隔離。
我國古代應對麻風病的隔離防控觀念及措施,過去因囿于史料局限,研究者多據(jù)《續(xù)高僧傳》有關“癘人坊”的記載,認為其產(chǎn)生于北齊天保年間。梁章池:《中國古代麻風病史事考辨》,《廣東皮膚性病防治通訊》1963年第1期;梁章池、趙文明:《關于中國“癘人坊”起源的考證及其遺址現(xiàn)場的考察》,《中國麻風雜志》1985年創(chuàng)刊號。然就以上秦律記載來看,雖然我們從簡要的律文中無法了解這一時期的癘遷所對癘病患者是否有收養(yǎng)救治的職能,但起碼可以肯定,我國古代對癘病患者的隔離防控措施比北齊時所設“癘人坊”至少要早700年。兩漢時期,疾疫頻發(fā),常致被疫者大量死亡,《漢書·鮑宣傳》載,“凡民有七死……時氣疾疫,七死也”。④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3088、353頁。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兩漢時期發(fā)生軍事瘟疫15次,牛疫3次,匈奴瘟疫3次,漢朝民眾瘟疫37次。除去重復記錄的2次, 漢朝瘟疫一共有56次之多。楊新亮、王曉磊:《兩漢瘟疫分類的思考》,《內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面對如此頻繁的傳染性疫病,在缺少有效藥物療治情況下,當時統(tǒng)治者又是如何應對的呢?《漢書·平帝紀》載,元始二年夏四月,郡國大旱,蝗,于是詔“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yī)藥”。④此次因郡國大旱導致人口大規(guī)模流徙而引發(fā)疾疫,漢平帝下詔將疫病患者安置空邸第中予以隔離并加醫(yī)藥救治。又,《后漢書·孝安帝紀》載,“(元初六年)夏四月,會稽大疫,遣光祿大夫將太醫(yī)循行疾病”?!缎⒒傅奂o》載,“元嘉元年春正月,京師疾疫,使光祿大夫將醫(yī)藥案行”?!缎㈧`帝紀》載,建寧四年春三月,“大疫,使中謁者巡行致醫(yī)藥”。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230、296、332頁。這些疾疫時的應對舉措,雖未明言是否對疾疫患者予以隔離救治,然從“太醫(yī)循行疾病”“將醫(yī)藥案行”等文意來看,若對疾疫患者不加隔離居處,使者無從循行、案行并致醫(yī)藥。由此而言,兩漢時期,在應對突發(fā)傳染性疫情時,對疾疫患者臨時隔離救治應是當時所能采取的最基本的防控措施。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政府在防控突發(fā)傳染性疫情如2003年“非典”、2004年禽流感、2009年甲型H1N1流感以及2019年末蔓延至今的“新冠肺炎”時,亦莫不如此應對。二者間雖相隔二千余年,但今天我們應對突發(fā)疫情時采取隔離防控的意識與經(jīng)驗,以及相關救治機制的建立,卻并非是突然生成,而是歷代相承而漸及增強、提高并趨于完備化的結果。
基層防疫機構是傳染性疾病防控的第一道防線,在及時發(fā)現(xiàn)并采取適當應對防控措施中起著基礎而至關重要的作用。由簡文所述某里典甲“疑癘,來詣”來看,當時秦基層機構里的里典對于里中居民患有疑似癘類傳染性疾病負有監(jiān)察上報之責,而縣級政府機構針對下級里典的疫情上報,則安排頗具法醫(yī)性質的醫(yī)生予以診斷辨識,然后根據(jù)情況予以對應處理。這些舉措說明,當時秦統(tǒng)治者已認識到癘病的傳染性,并已建立起一套基層防控機制。不過,由士伍丙自述“三歲時病疕,麋(眉)突”而至其成年以后,其里中里典方疑其患癘而上報來看,當時秦基層機構對癘病類慢性傳染病的日常監(jiān)察機制尚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近些年來的抗疫實踐也證明,基層疫情防控機構及相關機制的建立對及時發(fā)現(xiàn)并確認疫情,從而采取有效防控措施以阻止疫情的擴散極為重要,這要求基層防控疫情機構從業(yè)人員在日常工作中應不斷強化自己的“防病”意識,并加強對轄區(qū)民眾的傳染病防控知識宣教,增強普通民眾日常自查自防意識,發(fā)現(xiàn)疫情端倪及時上報相關部門,才能使疫情在初發(fā)期得到及時的診辨和防控。
由簡文所示,秦律對不同情況下的癘病患者采取的防控措施也不同。如對先患癘而后犯罪(即“癘者有罪”)者,采取將其投止水中淹死的措施。對犯罪后尚未判決情況下而患癘及服城旦、鬼薪等刑期間的患癘(即“罪而患癘”)者則將其遷往癘遷所隔離安置。比較而言,秦律對“癘者有罪”的懲處要嚴厲些。林富士就此認為,由于癘是一種惡疾,患癘者被視為是鬼神對其惡行的一種懲罰,這種犯了陰譴之罪而為鬼神所降祟、所遺棄之人,若再觸犯法律,即是“惡上加惡”,故將之處死。林富士:《試釋睡虎地秦簡中的“癘”與“定殺”》,《史原》1986年第15期。此種解釋有其合理之處,但卻未涉何以在服刑期間患癘者不是采取“定殺”而是遷往癘遷所隔離居處?我們認為,秦律對“癘者有罪”與“罪而患癘”者兩種不同情況下的癘患者個體采取分別對待的態(tài)度,其中或涉及對相關責任的認定問題。不管是為鬼神所祟而患癘,還是患癘后再犯罪,其所作所獲均為個體自身之責,故相應責任,自應由行為人自身承擔。那么,對于此類“癘者有罪”的罪上加罪者,以定殺處之,合于情理。但“罪而患癘”者,其人身自由則正處于國家執(zhí)法部門的監(jiān)管和制約下,在此狀態(tài)下的個體,若再身患癘病,相關部門似應承擔相應的連帶責任。因此,對罪而患癘者采取遷往癘遷所隔離居處,而非直接投水淹殺。當然,比之直接予以“定殺”,遷往癘遷所隔離居處雖要輕些,但并非是不予懲處的處置,而仍是屬于遷刑的實施。遷刑在秦代雖為輕刑,然而遷至邊遠蠻荒之地,其艱辛困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其懲罰力度必然亦極大。因此,癘遷所雖是秦統(tǒng)治者為隔離麻風病患者而設置的地方,但癘遷所也不僅僅是一個傳染病隔離場所,它的存在從側面折射了癘疾自身的邪惡之至,“遷”作為一種歷史的刑罰更是揭露了癘遷所曾是秦統(tǒng)治者懲處癘者的地方。王洪車:《“癘遷所”的歷史透視》,《黑龍江史志》2009年第22期。就此而論,秦律對“癘者有罪”與“罪而患癘”者所采取的不同防控措施,其實差別度并不太大。但以立法形式對不同情況的癘病患者區(qū)別對待,而非采取一刀切的處理方式,這也反映出秦法苛嚴而細密的特點。
秦以法律條文的形式應對癘病,說明此病在當時是一種頗為流行的傳染性疾病。盡管今天看來,這些法規(guī)不無原始性和殘酷性,但以法律手段來防控傳染性疾病,這在我國傳染性疾病防控的立法史上開了先端。這種通過法律手段來整合社會資源,有組織地對傳染性疾病采取強制防控的措施,也是我國古代戰(zhàn)勝傳染性疾病的重要方式,其對我國后世的傳染病防控立法工作不無影響。
對傳染性病患者予以強制隔離居處,這是政府機構在應對傳染性疫病時所能采取的最基本、最有效的措施。但隔離防控只是阻止疫情蔓延傳染的手段,不能徹底戰(zhàn)勝疫情。因此,在隔離防控的同時,盡快了解疫病病征并積極探尋有效的醫(yī)療救治是必需的工作。就秦漢時期對癘病的應對來講,除對癘患者采取隔離安置或定殺的防控措施外,當時醫(yī)家在對癘病病征及病因的逐漸掌握基礎上,已開始藉助某些藥物或針刺之法來加以療治,前文所引武威漢簡第68號簡所示,即是其一。由簡文內容看,所載醫(yī)方似有較好療效,惜文字殘缺,無法知其具體用藥情況。不過,在同批醫(yī)簡中,尚載有一條療治“惡病大風方”的文字,可予以比照理解:
【(惡)病】大風方:雄黃、丹沙、礜石、□□□、慈石、玄石、消石,長一兩,人【參】【搗】之各異,□三重盛藥□□三石□□□三日。(簡86甲)熱上□□十□□飯藥以【豬肉魚】辛,卅日知,六十日偷。
其后小字簡文內容作:
皆,隨皆復生。雖折,能復起。不仁皆仁。(簡86乙)甘肅省博物館、武威縣文化館編:《武威漢代醫(yī)簡》,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16頁。
整理者以“偷”為“”字異體,“”為“落”字誤寫。張延昌主編:《武威漢代醫(yī)簡注解》,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6頁。上引簡68簡文“卅日知”,整理者解作“生效痊愈”。按,《素問·風論篇》載大風癥癥狀“衛(wèi)氣有所凝而不行,故其肉有不仁也”,王冰注:“不仁,謂而不知寒熱痛癢。”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386頁?!短亍ぶT風數(shù)類篇》亦有相同論述,唯“凝”字作“涘”。楊上善注:“以衛(wèi)氣凝聚不行,故肉不仁也?!睏钌仙谱ⅲ骸饵S帝內經(jīng)太素》,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70頁。這里明確指出大風病會導致患者體表產(chǎn)生麻木不仁的癥狀,與今麻風病的臨床病征相一致。簡86乙簡文小字有“不仁皆仁”,是說經(jīng)用藥療治后患者體表“不仁”(麻木不仁)的癥狀得以消失而“皆仁”,即體表恢復原來的知覺。依此而言,簡68簡文“卅日知”與簡86乙所說“卅日知”均是指經(jīng)30日用藥療治后,大風患者體表皮膚感知能力恢復,亦即“不仁皆仁”。此外,聯(lián)系麻風病以上幾方面癥狀,簡86乙小字簡文“皆”的意思,應是說經(jīng)用藥療治后,患者體表的瘡瘍(疕、傷膿)結痂而全部脫落。而簡文“雖折,能復起”的文意是說經(jīng)藥物療治后,原本因麻風病而壞折的鼻柱得以復起。結合簡68所說“六十日須麋生”,簡86乙簡文“六十日偷”及“隨皆復生”應指癘患者脫落的須眉經(jīng)60天用藥療治后得以復生?;硕摚弦?6乙小字簡文內容應是對簡86甲所載惡病大風方用藥的療效反饋。
武威漢簡簡86所載惡病大風方的用藥,據(jù)殘留簡文,可知主要有雄黃、丹沙、礜石、慈石、玄石、消石及人參等。如前所述,體表瘡瘍甚至瘍破膿出,這是麻風病的病征之一?!吨芏Y·瘍醫(yī)》載療瘍之法云:“凡療瘍,以五毒攻之?!编嵭⒃唬骸拔宥?,五藥之有毒者。今醫(yī)方有五毒之藥,作之,合黃堥,置石膽、丹沙、雄黃、礜石、慈石其中,燒之三日三夜,其煙上著,以雞羽掃取之,以注創(chuàng),惡肉破,骨則盡出?!编嵭?,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8頁。以上療治瘡瘍的五毒之藥,除“石膽”外,余四藥(丹沙、雄黃、礜石、慈石)與簡86甲所載療治大風方用藥相同。蘇頌《本草圖經(jīng)》卷一“雄黃”條下引楊億常筆記云:“直史館楊嵎年少時,有瘍生于頰,連齒輔車外腫,若覆甌,內潰出膿血不輟,吐之痛楚難忍,療之百方,彌年不差,人語之,依鄭法合燒藥成,注之瘡中,少頃,朽骨連牙潰出,遂愈,后便安寧,信古方攻病之速也?!碧K頌編撰,尚志鈞輯校:《本草圖經(jīng)》,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94年,第31頁。依此,鄭注所說的“五毒之藥”確有療治瘡瘍的實效,非虛言耳。而就《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載上述療治大風方的各種藥物藥性來看,雄黃主惡瘡、殺精物惡鬼邪氣,丹砂主身體五臟百病、殺精魅邪惡鬼,礜石主蝕瘡死肌、邪氣,慈石主周痹風濕、肢節(jié)中痛、不可持物,消石主除邪氣,玄石主養(yǎng)腎藏、強骨氣、通關節(jié)、消癰腫,人參主補五臟、除邪氣等。馬繼興主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輯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5年,第405、148、419~420、302、156、45頁。這些藥物各自藥性主治正與麻風病病因及體表癥狀相合,說明當時醫(yī)家對麻風病病因及用藥已有合乎中醫(yī)病理學的認識,武威漢代醫(yī)簡所載惡病大風方的用藥,也正是當時醫(yī)療認知理念與實踐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
除以上醫(yī)家的療癘方劑外,在古代先民的認知中,通過服食或佩帶某些動、植物也可達到療治癘病的效果。如《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載,英山有種名“肥遺”的鳥,“食之已癘,可以殺蟲”。浮山有種名“薰草”的植物,“佩之可以已癘”。又,《北山經(jīng)》載,發(fā)源于咸山的條菅之水“其中多器酸,三歲一成,食之已癘”?!稏|山經(jīng)》載,發(fā)源于葛山的澧水“其中多珠鱉魚……味酸甘,食之無癘”。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5~26、87、106頁。此外,當時醫(yī)家在中醫(yī)病理學的指導下,也采用針刺之法以療治癘病。《素問·長刺節(jié)論篇》云:“病大風,骨節(jié)重,鬢眉墮,名曰大風,刺肌肉為故,汗出百日,刺骨髓,汗出百日,凡二百日,鬢眉生而止針?!惫\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406~407頁。又,《靈樞·四時氣篇》云:“癘風者,素刺其腫上,已刺,以銳針針其處,按出其惡氣,腫盡乃止。常食方食,無食他食?!睆堉韭敿ⅲ骸饵S帝內經(jīng)靈樞集注》,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1957年,第154頁??梢?,秦漢時期,我國先民對癘病的臨床表現(xiàn)已有較為清晰的認識,并能在隔離防控措施之外,從中醫(yī)病理學角度入手,積極探尋各種醫(yī)學療治手段的介入,以尋求有效的療治之法。這種將隔離防控措施的“防”與積極尋求各種醫(yī)藥療治的“治”相結合以應對傳染性疫病的理念,對我們今天應對各種突發(fā)傳染性疾病,仍有著積極的指導意義。
秦漢時期,隨著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的融合及進一步系統(tǒng)化,中國古代醫(yī)學開始擺脫巫術思維的糾纏逐漸建立其自身的理論體系,走上獨立的發(fā)展道路。但人類理性的成熟和進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由于觀念演進中的繼承性,人類無法與舊的思維斷然切割,加之人類自身的認知始終未能超越其時代的局限,使得在疾病病因的認識觀上呈現(xiàn)出智慧與愚昧、理性與感性、科學與迷信并存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也真實地反映在對癘病病因的認知上。
就史料記載來看,癘常被看作是一種頗具傳染性、能致人疾的疫氣。如《左傳·昭公四年》“癘疾不降”杜注:“癘,惡氣也?!薄蹲髠鳌ぐЧ辍贰疤煊星彴O”杜注:“癘,疾疫也?!倍蓬A:《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241、1713頁?!吨芏Y·天官·疾醫(yī)》“四時皆有癘疾”鄭注:“癘疾,氣不和之疾。”賈公彥疏:“癘,謂癘疫?!薄按搜园O,癘氣與人為疫?!编嵭ⅲZ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3~154頁。《玉篇·疒部》:“癘,疫氣也?!雹犷櫼巴踝?,呂浩校點:《大廣益會玉篇》,中華書局,2019年,第384、386頁。此釋“癘”為疫氣者,乃從其本身所具傳染性而言。而人之所以患病,在古代醫(yī)家認知觀中,乃在于邪氣侵體所致?!端貑枴ち⒅即笳摗吩疲骸胺蛭镏鷱挠诨?,物之極由乎變,變化之相薄,成敗之所由也。故氣有往復,用有遲速,四者之有,而化而變,風之來也?!蓖醣⒃疲骸疤斓匾孜唬钜品?,水火易處,當動用時,氣之遲速往復,故不常在。雖不可究識意端,然微甚之用,而為變?yōu)榛?,風所由來也。人氣不勝,因而感之,故病生焉?!雹薰\春主編:《黃帝內經(jīng)素問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606、386~387頁?!吨T病源候論·中風候》亦云:“風是四時之氣,分布八方,主長養(yǎng)萬物。從其鄉(xiāng)來者,而人少死病;不從其鄉(xiāng)來者,人多死病。其為病者,藏于皮膚之間,內不得通,外不得泄。其入經(jīng)脈,行于五臟者,各隨臟腑而生病焉。”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2頁。
氣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范疇之一,以氣為天地萬物的元素和本原,是氣論自然觀的根本觀點。中國古代醫(yī)學以氣論自然觀作為辯證病因的指導思想,在解釋癘病病因時自不例外。如《素問·風論篇》即云:“癘者,有榮氣熱胕,其氣不清,故使鼻柱壞而色敗,皮膚瘍潰,風寒客于脈而不去,名曰癘風,或名曰寒熱?!蓖醣⒃唬骸按藙t風入于經(jīng)脈之中也。榮行脈中,故風入脈中,內攻于血,與榮氣合,合熱而血胕壞也?!雹尬渫h代醫(yī)簡中將麻風病稱作“大風”,應與當時醫(yī)家將此病病因歸于邪氣所致的認識有關。這種認識,在世俗以為鬼神致疾及“信巫不信醫(yī)”的社會信仰環(huán)境下,顯然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但當時醫(yī)家的認知并非、也不能代表世俗的主流意識,在中國古代漫長的歷史時期,鬼神致疾的觀念極為流行,即使科學昌明的今天,這種觀念也難以盡除。美國著名醫(yī)學社會學家威廉·科克漢姆指出,任何社會對患病的定義都是在其特定的文化模式下形成的,因此衡量社會發(fā)展程度的方法之一,就是觀察患病的文化意義。原始社會的人們,將患病看成一種獨立的力量或“存在”(如罪惡魂靈)攻擊并侵入了人體中,造成人的痛苦或死亡。[美]威廉·科克漢姆:《醫(yī)學社會學》,楊輝等譯,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142~143頁。我國古代先民對于“癘”病病因的認知,也擺脫不了此種基于原邏輯思維之上的認知觀的束縛。因此,在古代醫(yī)家較為進步的“氣”說釋癘病病因之外,存在著世俗將癘病歸于疫鬼憑氣作祟致疾的廣泛認知,以至《釋名·釋天》云:“厲,疾氣也,中人如磨厲傷物也。”“疫,役也。言有鬼行疫也。”劉熙撰,愚若點校:《釋名》,中華書局,2020年,第7頁?!队衿ゐ诓俊芬嘣疲骸耙?,癘鬼也?!雹釣榘O之鬼,史載有二:一為乏祀無后者,一為強死者?!蹲髠鳌ふ压吣辍份d,晉侯有疾,夢熊入于寢門。聘晉的子產(chǎn)認為這是被堯殺于羽山而未被晉所祀的鯀為祟。同年《傳》又載,鄭大夫伯有被殺,無祀。有人呼伯有之鬼來,甚至有人夢到伯有著甲而行,鄭人因驚懼而亂跑。子產(chǎn)對此解釋道:“鬼有所歸,乃不為厲?!贝硕陆匝苑胫韯t出而為厲。又,同年《傳》載,晉中軍佐趙成向子產(chǎn)詢問伯有能否為厲之事,子產(chǎn)答復云:“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于人,以為淫厲,況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而強死,能為鬼,不亦宜乎!”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第1289~1292頁?!皬娝馈闭?,《左傳·文公十年》“初,楚范巫矞似謂成王與子玉、子西曰:‘三君皆將強死?!笨追f達疏云:“無病而死,謂被殺也。”④孔穎達正義,浦衛(wèi)忠等整理:《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609、1437頁?!墩摵狻に纻巍芬嘣疲骸昂沃^強死?謂伯有命未當死而人殺之邪!”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897頁。是強死為死于非命者,猶后世所謂的屈死冤魂。因其死于非命,故其魂常出而為祟。是知乏祀無后之鬼及強死者均可為厲而祟人致疾。
為了安撫乏祀無后之鬼及強死者出而為祟,早在先秦時期,厲即被納入祭祀譜系?!抖Y記·祭法》載,王為群姓立七祀,其中有“泰厲”。諸侯為國立五祀,中有“公厲”。大夫立三祀,其中則有“族厲”。鄭玄注:“泰厲,謂古帝王無后者也。此鬼無所依歸,好為民作禍,故祀之?!薄肮珔?,謂古諸侯無后者。族厲,謂古大夫無后者。族,眾也。大夫無后者眾多,故曰‘族厲?!雹茛徉嵭ⅲ追f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99~1800,1801,653、697、735頁。禮祀泰厲、公厲、族厲之因,乃在“欲以安鬼神,彌其害也”。④由是之故,秦漢時期民眾常于秋季祠厲,或在疾病時禱祀于厲以求痊愈。鄭玄注引《儀禮·士喪禮》“疾病……禱于五祀”指出,“司命與厲,其時不著,今時民家,或春秋祠司命、行神、山神、門、戶、竈在傍,是必春祠司命,秋祠厲也?;蛘吆隙糁!雹菡f明在時人觀念中,厲是可為鬼疫而致疾者。睡虎地秦簡及張家山漢簡均出土于信巫重鬼風習濃厚的楚地,其稱麻風病作“癘”病,當與時人以癘病乃癘鬼作祟所致的認知觀有關。
正因世俗認知將癘疫看作是厲鬼作祟所致,故于祭祀安撫之外,亦常以磔攘之法以御止之?!吨芏Y·春官·占夢》“季冬……遂令始難毆疫。”鄭玄注:“難,謂執(zhí)兵以有難卻也。方相氏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為之毆疫癘鬼也。故書難或為儺?!薄吨芏Y·夏官·司馬》載“方相氏”之職云:“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毆疫?!编嵭?,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07、943頁?!墩撜Z·鄉(xiāng)黨》“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說云:“儺,驅逐疫鬼也?!焙侮碳?,黃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39頁。《太平御覽·禮儀部》引《禮記外傳》亦云:“方相氏之官,歲有三時,率領群隸,驅索癘疫之氣于宮室之中,亦攘送之義也?!崩顣P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第2405頁??梢娫缭谥艽阋言O立專司“驅疫”的官員“方相氏”以禳除癘疫之鬼。三時之“難”,《禮記·月令》云:“(季春之月)命國難,九門磔攘,以畢春氣?!薄埃ㄖ偾镏拢┨熳幽穗y,以達秋氣?!薄埃径拢┟兴敬箅y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鄭玄以為季春、仲秋之難,乃因此時“大陵積尸之氣,氣佚則厲鬼隨而出行”,故“命方相氏帥百隸,索室敺疫以逐之”。而季冬之難,乃因此時日歷虛、危,虛、危有墳墓四司之氣,為厲鬼,將隨強陰出害人也。⑨《呂氏春秋·季冬紀》“命有司大儺,旁磔”。高誘注:“大儺,逐盡陰氣,為陽導也。今人臘歲前一日,擊鼓驅疫,謂之逐除,是也。”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259頁?!夺屆め屘臁贰耙撸O鬼也”,王先謙疏證曰:“王啟原曰:疫有鬼,自昔云然。周世之儺即逐疫之意。秦漢世則直言逐疫鬼,高誘《呂氏春秋·季冬紀》注云‘前歲一日,擊鼓驅疫癘之鬼,《續(xù)漢書·禮儀志》‘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東京賦》亦備言驅厲之事,亦以群鬼為辭。故《玉篇》直釋‘疫云:‘癘鬼也。”王先謙撰,龔抗云整理:《釋名疏證補》,湖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0頁??芍芗扒貪h時的大儺逐疫,乃是逐疫鬼也。只是從周代的“方相氏帥百隸”發(fā)展到漢代的“百十二侲子率萬童”,驅疫規(guī)模日漸強大,氣氛更為熱烈,這或許可看作是秦漢時期疫病頻繁的一個側證。而這種三時行儺的禮俗,也反映出時人對傳染性疾病發(fā)生的時令性規(guī)律已有較深入的認識。
由以上對于癘病病因、病征的認知,所引發(fā)時人對于癘患者的態(tài)度,對我們今天應對突發(fā)傳染性疫情不無啟示。古代稱作“癘”或“大風”的麻風病,是被時人視作“不逮人倫之屬”的“惡疾”?!墩f文·疒部》云:“癘,惡疾也。”《公羊傳·昭公二十年》“惡疾也?!焙涡萁庠b云:“惡疾,謂瘖、聾、盲、癘、禿、跛、傴,不逮人倫之屬也?!焙涡萁庠b,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78頁。這種對待癘患者的觀念應與古人以下認知有關:其一,癘病患者常致自身瘡瘍遍身、須眉脫落、鼻柱壞塌、肢體殘損等病征,不僅自己倍受身心折磨之苦,而且因病使其形貌丑惡,面目可猙,為人所惡?!墩撜Z·雍也》載“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牗執(zhí)其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伯牛有惡疾”,《淮南子·精神訓》以為即癘病:“冉伯牛為厲?!焙螌帲骸痘茨献蛹尅?,中華書局,1998年,第550頁。程樹德集釋引《四書辨疑》云:“舊說牛有惡疾,不欲見人,故孔子從牗執(zhí)其手也……向亦屢嘗見有此疾者,往往不欲與人相近,于其所當尊敬者尤欲避之,蓋自慚其丑惡腥穢,恐為其所惡也?!背虡涞伦炭∮?、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第385頁?!肚f子·天地》載,“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成玄英疏云:“厲,丑病人也……言丑人半夜生子,速取火而看之,情意匆忙,恐其似己?!惫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450、452頁。王先謙引宣穎說亦云:“厲,癩也。丑人惟恐子之相似。”王先謙撰,沈嘯寰點校:《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第111頁??梢妼τ诎O病患者來講,不僅因疾而自慚其丑惡腥穢,不欲見人,世俗對其亦抱持歧視、厭惡的情緒。其二,以為此病乃因患者有過而遭天罰所致,亦即下述所謂“棄于天也”?!墩撜Z·雍也》載伯牛有疾,孔子自牗而執(zhí)其手問之,嘆息道:“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論衡·禍虛篇》即認為伯牛之疾乃其有過而致天罰:“伯牛以過致疾,天報以惡?!秉S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273頁。為天所惡而厭棄者,自然也是世俗所歧視、厭惡并加避忌排斥的對象,這在對待女性患者時,顯得尤為嚴重?!洞蟠鞫Y記·本命》載“女有五不取”“婦有七去”,其中惡疾即屬“五不取”與“七去”者之一。不娶惡疾之女者,乃在于“為其棄于天也”。婦“有惡疾去”,則在于“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王聘珍撰,王文錦點校:《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第255頁。漢以后歷代王朝多承此一禮規(guī)。禮書雖未言明當時社會如何對待患惡疾者,但由不娶患惡疾之女及患惡疾之婦可予離棄的禮規(guī)來看,社會對患癘等惡疾者是頗多歧視與厭惡的。此類疫病患者之命運,輕者或被隔離安置,予以救治,重者則難免被淹死或活埋,這在當時應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基上所論,結合睡簡《封診式》所載士伍丙三歲時即病疕,有眉毛脫落的癘病癥狀,然至其成年后癘癥明顯始為里典所疑而上報,以及睡簡《法律答問》有關對患癘者或“定殺”或遷往癘遷所隔離的嚴苛規(guī)定,這些外在因素施加給癘病患者的無形壓力,可能迫使癘病患者隱瞞自身病情而不能及時被發(fā)現(xiàn),這不但無益于患者病情的及時救治,也為疫情的蔓延埋下了隱患。聯(lián)系此前的“非典”及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突發(fā)時,因其傳染性和暫時無特效藥可治而對民眾生命安全構成的嚴重威脅,在當時社會民眾中引起極大的恐慌,致使一些疑似感染者對隔離措施的拒絕和逃避、一些感染者對自我病情的隱匿和躲藏、一些被隔離收治患者的焦躁與不安、一些地方的封村自保,以及當時社會對感染者個體甚至疫區(qū)民眾的整體性歧視與排斥輿情,等等,實際上都是自古以來人類面對突發(fā)傳染性疫情時的正常情緒反應,這啟示我們在傳染性疫情突發(fā)時,有關部門在及時發(fā)現(xiàn)疫情、隔離防控、醫(yī)藥救治之外,更要加強疫情的科學宣介引導,消除民眾對疫情的恐慌與由此而對感染者產(chǎn)生的偏見與排斥情緒,并對感染者積極采取及時的心理疏導介入,以緩解其負面情緒,從而使疫情得到全面控制,并對感染者進行有效救治。
責任編輯:黃曉軍
*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出土簡帛文獻與中國早期術數(shù)信仰研究”(16XJA770003);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出土簡帛文獻所見術數(shù)信仰研究”(2016H004)
① 李牧:《云夢秦簡麻風律考》,《浙江中醫(yī)學院學報》1980年第3期;林富士:《試釋睡虎地秦簡中的“癘”與“定殺”》,《史原》1986年第15期;王洪車:《“癘遷所”的歷史透視》,《黑龍江史志》2009年第22期;梁其姿所撰《面對疾病——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醫(yī)療觀念與組織》(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一書第十一章“中國麻風病概念演變的歷史”(第252~287頁)對上古至東晉時代的“大風”與“癘/癩”疾概念演變史作了很好的梳理;段禎、王亞麗:《〈武威醫(yī)簡〉68、86甲乙及唐以前麻風病用藥特點討論》,《中國中醫(yī)基礎醫(yī)學雜志》2016年第12期。按,癘、大風病即今日所說的麻風病。為了討論方便計,文中對于癘、大風病等病名以原簡文稱之,不作統(tǒng)一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