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玲 浙江省平湖中學
一
一位勇士攀爬上了絕壁的某個高度,當他小心地回頭,看到太陽正要落入一片山海。絕壁上不斷滑坡的石礫,跌落進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只聽到一陣巨響慢慢遠去。勇士把他的指關節(jié)鉚釘一樣用力插入巨石的縫隙,以防止下墜。他的千層掌鞋底已經被磨破,血滴不斷從中滲出。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側》以第一人稱給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幅畫面。作者截取特定時刻,塑造了一個貼身絕壁的登山勇士的形象。它是對征服自然的勇士克服一切阻礙和困難,勇敢向上的昂揚的生命力的贊歌。
昌耀的詩歌是對自我生命的真實寫照。他的人生經歷很有時代的印記。他原名王昌耀,出生于1936 年,湖南桃源人。1950 年,14 歲的昌耀背著家人報名參軍,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同年,響應祖國號召,以文藝兵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年輕的昌耀帶有狂熱的信仰和時代的熱潮。1953 年在參加戰(zhàn)斗時,因頭部負傷回國治療。后來他又赴青海參加大西北開發(fā),1957 年被定為“右派”,之后顛沛流離于青海墾區(qū)。直至1979 年平反,他幾乎都在青海高原上。
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62 年8 月,那時昌耀27 歲。正是一個懷抱理想、憧憬未來的美好年紀,但他已經經歷了人生的諸多苦難??嚯y沒有把他打倒,反而激起了他那不屈、抗爭的生命斗志。當身體受到重創(chuàng),當精神世界一次次坍塌,他堅實而挺拔,抵擋一切摧毀和打擊,俯視一切虛華和喧嚷,雖然被發(fā)落至荒漠原野的最底層,卻并不消沉乃至頹廢。他一次次奮力攀爬,抵達自己能征服的“精神高度”。
昌耀的詩歌不僅是對自我的寫照,更是對所有勇于攀登、不畏困境的平凡人的禮贊,也可以看成是對青春的無悔贊歌。
二
峨日朵雪峰在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內,是祁連山脈的一座無名山,靠近祁連縣峨堡鎮(zhèn),山頂終年積雪。作者在詩中借稱這座山為“峨日朵雪峰”。峨日朵的雪圣潔閃耀,象征世間圣潔的東西,比如信仰、正義、公平、善良等。一度被時代奉為神明、視若永恒真理的太陽,在嚴峻的現實中、在人們的困惑和迷茫中,終于真的要落下去了嗎?
這是一個勝利的攀登者,體現了詩人骨子里的信仰和英雄主義的精神品質。這又是一個孤獨的攀爬者,“真渴望”與“雄鷹”“雪豹”為伍,但只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這里強大與弱小形成鮮明的對比。攀登者戰(zhàn)勝險峰,以勝利者的視角俯視,相對于更高的高度,他力量有限;詩人歷經艱險,與命運頑強抗爭,以強者的姿態(tài)傲視,相對于宇宙時代來說,他又顯得多么“渺小”。
在峨日朵雪峰之側堅守住高度的不是強大的雄鷹或雪豹,而是弱小得可憐的蜘蛛;當然渺小的只是形體,也許真正的強大不是外在形式而只能是精神、意志、心靈??此泼煨〉娜耍瑓s是這個時代的精神“高度”。
與雪峰、太陽、山海相對峙的是渺小的人,而與渺小的人一同默享征服者的快慰的,是比人更渺小的蜘蛛。也許詩人是在提醒我們,在更閎闊的宇宙視域的觀照下,渺小豈非與偉大同義?或曰,微小與巨大同出于大自然的孕育,因而享有同等的存在價值。這里體現出詩人對現實苦難的獨特領悟與超越。
詩人在這首詩里表現出了對自身和時代的觀照和冷靜思考。
三
二十二年流徙于青藏高原上的苦役生活,使得昌耀的詩歌大多帶有他的“高原烙印”。昌耀用詩歌堆壘了一座西部高原。
從個人生命處境和精神行程來劃分,1959—1967 年,昌耀的思想主要表現在他的荒原紀傳體系列長詩:《大山的囚徒》《山旅》《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以下簡稱《雪》)。這四部長詩呈現了昌耀思想的轉變過程?!洞笊降那敉健方枰晃恍滤能姵錾淼男麄鞑块L形象,書寫了自己決不屈服、拼死抗爭的心緒?!渡铰谩穭t通過一個被流放者在大山腹地行進的漫長的生命之旅,傳遞出響雷般的山河、歷史和人民的震怒。昌耀在這里感受到了摧肝裂膽般的生命的大摧折,然而,走過生命最初的憤怒的對峙后,他開始從古老高原獲得生命的支撐。
艾略特把人的榮耀,部分地歸之為“下地獄的能力”,而地獄是與天堂相通的。藏傳佛教把塵世視為一片苦海,所謂人生就是“苦海慈航”。這里的“慈”,正是悲憫的生命情懷。它是苦難人生得以向靈魂的天國彼岸航渡的根本動力。《慈航》中他終于脫去垢辱的黑衣,與草原上的“郡主”相遇,成為“北國天驕贅婿”。而到《雪》時,他又成了領著五口之家共渡艱難的父親和丈夫。詩歌里終于升起了苦澀而溫馨的人間煙火。
昌耀詩歌中的土著經驗,是他本人的一筆財富和詩歌標記,也是他對中國現代詩歌語言的特殊奉獻。
四
斯人(1985)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昌耀這首詩為很多人知曉。作為總共只有三行的一首詩作,它以極短的篇幅表現了穿越地球的強勁詩意?!办o極——誰的嘆噓?”簡單白描的句子最能真實表達一個詩人“回歸”后的精神領悟?!暗厍蚰潜凇钡拿芪魑鞅群拥健暗厍蜻@壁”也許不僅是空間的穿越,還是時空的跨越:曾經到“此刻”,“那邊”到“這壁”;“風雨”中攀緣到“一人獨坐”無語。這是詩人在離開了那苦難的生涯,那生命和精神的高地后的反思與沉醉。
斯人,最先讓我想到的是孟子的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昌耀就是這種人。大多數的人評論昌耀為悲情詩人,而我卻覺得他恰恰是極熱愛生活的。不然面對一再受挫的人生,他為何依然在不停地向上呢?上帝是公平的,給了他凡·高式的磨難,也給了他流芳百世的桂冠。上天安排他來完成詩歌的使命。如果沒有這些經歷,不能一次次忍受孤寂與他人的不解,無法在一次次打擊中崛起,那么他怎能獲得這些厚重的詩句呢?
五
詩人與苦難有不解的緣分。杜甫在《天末懷李白》中就提到“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意謂文采出眾者總是命途多舛。當時李白因永王璘事長流夜郎,途中遇赦而回。但杜甫這句詩,何嘗又不是對他自己人生遭遇的最好注釋呢?杜甫早年有宏圖大志,但國家動蕩中,他的希望落空。歷史的風雨飄搖中,一生難有作為,有俸祿都難以養(yǎng)家。他老病孤舟,漂泊一生,似“天地一沙鷗”,但他的詩作卻如長河巨浪,光比日月?!鞍驳脧V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永久回響在歷史的長空。這究竟是杜甫的不幸,還是杜甫的幸運呢?
這正是文章憎命達的命意所在,是其深層的人生意蘊所在,也是中國歷史上人才的成就與命運的二律背反。其實在杜甫詩歌的末尾“投詩贈汨羅”句提到的屈原,亦是如此。屈原身份尊貴,博聞強識。早年受楚懷王信任,主張對內舉賢任能、修明法度,對外力主聯(lián)齊抗秦。但命運還是沒有放過他,兩次被流放。漢代班固對“離騷”的解釋是:“離,猶遭也,明己遭憂作辭也?!彪x騷,即遭遇憂愁。《離騷》是屈原以自己的理想、遭遇、痛苦、熱情以至整個生命所熔鑄而成的宏偉詩篇。他向“天問”,唱“九歌”,氣勢奔放,開創(chuàng)了一代詩體。
詩家之不幸,往往會成就文學之大幸,這是文學史上最殘酷的事實。
六
植根于青海的詩人昌耀,以世紀風雨中的靈魂苦行和卓絕創(chuàng)造,矗立起一座精神與藝術的高原,并成為中國當代詩歌的重要遺產。2016 年9 月,首屆“昌耀詩歌獎”正式啟動,意在推動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此后每兩年舉行一次。
有人說,詩人是這個世界的良心?!斑@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物欲橫流后的貧瘠時代,我們還能到達詩歌的高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