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茜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南京大學金陵學院,江蘇 南京210000)
1980年Lakoff和Johnson聯(lián)手發(fā)表了專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將隱喻與認知緊密聯(lián)系,隱喻成為揭示人類認知模式和思維規(guī)律的主要入口,為隱喻研究開辟了全新天地。其后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探索,隱喻從詞匯、句法層面漸漸拓展至篇章層面。詩歌是語篇的重要組成,中國作為古典詩歌大國,能否應用西方隱喻理論探討中國詩歌語篇建構(gòu),是在認知層面對中西方文化共性的一次有益嘗試。本文從認知隱喻的角度出發(fā),以唐詩《閨意獻張水部》和《酬朱慶馀》為例,從詩題主題、語篇連貫和文體三個方面探討隱喻對詩歌語篇的建構(gòu)功能。
隱喻是一種投射,由兩部分組成,一個是來源域,一個是目標域,隱喻是從原始域到目標域的投射。從修辭學角度出發(fā),隱喻是對日常語言的一種偏離。但從Lakoff和Johnson開始,隱喻的研究者們提出,隱喻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不僅是語言上,還存在于思想和行動中,從而將隱喻研究與思維認知聯(lián)系起來。Johnson提出意象圖示的概念,Lakoff將意象圖示歸類于理想化認知模型,決定了人類對隱喻的使用,比如“少女是花”這句話,“花”和“少女”這兩個詞分別有很多義素,如“花”擁有[+生物]、[+植物]、[+美麗]等,“少女”擁有[+生物]、[+人]、[+女性]等,當聽者聽到這兩個詞,腦中會浮現(xiàn)相應的圖像,圖像蘊藏的各種義素隨之出現(xiàn),“美麗“屬于”花“的基本義素,聽者挑選這個義素并粘貼到“少女”的圖像上產(chǎn)生融匯,“少女”就擁有了“花”的某些特性?!吧倥腔ā边@種表達是受到了大腦中已有概念的控制,即“人看作植物”,這種位于概念層次上的隱喻被命名為“概念隱喻”,將隱喻與認知緊密聯(lián)系。
其后詩歌被納入認知隱喻的框架,詩歌分析獲得了一個全新視角。Lakoff和Turner從認知層面解釋了人們?yōu)槭裁磿斫庠姼桦[喻:“……人們不自覺地和自覺地已經(jīng)掌握了許多有助于了解生活的基本隱喻,詩人正是依賴于此建立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的(Lakoff&Turner,1989)?!奔椿倦[喻是早已存在的,詩人在基本隱喻的基礎上進行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
對于詩歌中具體語句的隱喻分析我們已見到很多,但僅從微觀角度并不能完整地剖析詩人的心智模型和詩歌的深層內(nèi)涵。Lakoff和Johnson早在1980年就論述了隱喻的連貫功能,任紹曾、馮曉虎從認知隱喻的角度探討了語篇建構(gòu)(任紹曾,2006;馮曉虎,2004)。因此,詩歌隱喻不僅可以分析具體詩句,還可以把詩歌語篇當作一個整體分析語篇建構(gòu)功能。
語言的篇章性體現(xiàn)在銜接和連貫上,連貫屬于語言的深層結(jié)構(gòu),概念屬于深層結(jié)構(gòu),語篇連貫與概念是有關系的(馮曉虎,2004)。本文以兩首唐詩《閨意獻張水部》和《酬朱慶馀》為例,從詩歌主題、語篇連貫和文體三方面分析隱喻對詩歌語篇的建構(gòu)功能,原詩如下:
閨意獻張水部
朱慶馀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酬朱慶馀
張 籍
越女新妝出鏡心,
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
一曲菱歌敵萬金。
(1)詩歌主題
詩人選擇一個隱喻作為主題,并貫穿整個詩歌脈絡。Kintsch于1974年提出了命題模式,根據(jù)這個模式,篇章在生產(chǎn)和接受時都被分化為各種命題,但在接受時是無法被完全儲存起來的。因為意味著我們每天接觸的篇章都要全部背誦下來,這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接受者在接受篇章時其實是構(gòu)建一個命題的層次系統(tǒng),那些重要的和反復提及的命題在系統(tǒng)中占據(jù)較高的位置,其他相關命題占據(jù)較低的位置。
《閨意》從詩面上看,是說新婦早起梳妝拜見公婆,詢問新郎她的妝扮是否時髦,公婆是否會喜歡,似乎是一首普通的新婦詩,但從題目上可發(fā)現(xiàn)不是如此簡單。“獻張水部”中的張水部是張籍,時任水部郎中,晚唐時以擅長樂府詩又樂于提攜后進聞名。朱慶馀以此詩“獻”給張籍,是因為唐代應進士科舉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風氣,希望其稱揚并推薦給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朱慶馀平日向張籍行卷,已經(jīng)得到他的賞識,臨到科考前又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于是寫下這首詩,以新婦自喻,以新郎喻張籍,以公婆喻主考,征詢張籍的意見。全詩重點在于第三句中的“問”字,“問夫婿”即問張籍,也就是本詩的主題,由此中心隱喻引出其他層次的隱喻,在本詩層次系統(tǒng)中占據(jù)高位。
《酬》是張籍對朱慶馀的回答,朱慶馀是越州(今浙江紹興)人,越州多出美女,鏡湖則是當?shù)孛麆?,所以張籍將他喻為越女,而且出現(xiàn)于鏡心?!堕|意》詩中新婦“畫眉”,《酬》詩中越女“新妝”,“畫眉”與“新妝”相對,新婦問“入時無”,越女“更沉吟”,“入時無”與“更沉吟”相對,交代了此詩的背景和前文。為了進一步打消朱慶馀“入時無”的顧慮,特別提出“時人”,雖然“時人”穿戴著齊地(今山東?。┏霎a(chǎn)的貴重絲綢制成的衣裳,但那又怎樣呢?這位來自越州的采菱姑娘的菱歌一曲價值萬金呢。這首詩的重點在于題目中的“酬”字,酬即酬和,表示用詩詞應答的意思,“酬采菱越女“即答朱慶馀,在本詩的層次系統(tǒng)中處于高層。
(2)語篇連貫
Johnson-Laird的心智模型理論中提到,心智模型是以日常生活中無數(shù)次重復行為為基礎形成的一種樣本或知識結(jié)構(gòu),其中有腳本和框架兩個類型,前者以日常生活中行為模式為基礎,后者以行為者之間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角色的類型特征為基礎(Johnson-Laird,1983),即行為和物體兩個大類。
框架與腳本兩個概念是由語言學家從人工智能領域引入語言學的。腳本與行為有關,類似于一個劇本,由各個分行為構(gòu)成,一旦某個分行為被激活,那么在正常的文本制造者和接受者的大腦里,同屬一腳本的其他分行為同時被激活,以“他去看電影”為例:
圖1腳本“去看電影”
每個小框都是一個分行為,當聽到“他去看電影”這句話時,“看電影”這個分行為被激活,同屬該腳本的其他分行為一并被激活,因此聽者才能理解“他去看電影,路上很擁堵”這句話,因為腳本中有“去電影院”這個分行為。
在《閨意》詩中,“新婦問夫婿”也是一個腳本,如圖2所示:
圖2腳本“新婦問夫婿”
在該腳本中,由前兩個分行為確立了新婦和新郎的身份,之后才有接下來的一系列分行為,以該腳本作為來源域,對應“朱慶馀問張籍”這個目標域腳本,如圖3所示:
圖3腳本“朱慶馀問張籍”
兩個腳本相互投射,如表1所示:
表1《閨意》詩腳本對應
雖然該詩中并未提到“拜堂“這個分行為,但通過整個腳本讀者能自動填補這一空位,再結(jié)合當時唐朝行卷這一風俗,整個詩篇的背景得到補充,同樣詩篇中雖未細致描寫“拜舅姑”這一事件,但通過腳本分析能引申出詩人將要參加科考這一行為,整篇詩歌的背景與結(jié)果得到完善。
如《閨意》詩例所示,《酬》詩的腳本對應如表2所示:
表2《酬》詩腳本對應
框架也是一種知識結(jié)構(gòu),主要用于對物體的說明,表現(xiàn)的是物體及靜態(tài)的特征,如同劇本中的場景,由場景中的各個物體構(gòu)成,當提到其中一個物體時,屬于同一場景中的其他物體一同被激活,以“他坐在第三排中間“為例:
圖4框架“電影院“
如果把“電影院“稱之為主框架,其下的所有物體都為主框架的次框架,每一個次框架如“衛(wèi)生間”還能往下擴展,由“洗漱臺”“吹風機”“鏡子”等再次框架構(gòu)成,同樣“電影院”也能稱為“娛樂場所”的次框架。當提到了“前排座位”時,同屬于這一框架的“屏幕”也被激活,所以聽者才能理解“他坐在第三排中間,看得很清楚”這句話。
在《閨意》詩中,第一句的“洞房”點明了事件發(fā)生的地點,由此建立了一個層次框架:
圖5框架“婆家”
以框架“婆家”作為來源域,對應目標域框架“朝臣”,如圖6所示:
圖6框架“朝臣”
兩個框架相互投射,如表3所示:
表3《閨意》詩框架對應
正是因為張籍賞識朱慶馀的才華并愿意提攜,朱慶馀才在《閨意》詩中大膽地將場景設在“洞房”,體現(xiàn)他們之間關系的親密。按照風俗,洞房這一晚的紅燭要燒一整夜,新婦“待曉”,說明她很早就起床了,在紅燭光照中細細梳妝準備拜見公婆,正投射了朱慶馀參加科考前的忐忑之情。
如《閨意》詩例所示,《酬》詩的框架對應如表4所示:
表4《酬》詩框架對應
人類的知識框架以心智模型的形式存在于我們的大腦中,腳本和框架是其中最基本的兩個心智模型,是人類認知的基礎。激活心智模型可以幫助在語篇深層結(jié)構(gòu)上構(gòu)建語篇連貫,這也是理解文章的前提。
(3)文體
當隱喻的內(nèi)涵貫穿整個語篇并渲染語篇的主題時,應認為隱喻的使用構(gòu)成了語篇的文體特征(胡壯麟,2004),來源域和目標域在文體層面的相互投射應保持一致。
在《閨意獻張水部》詩中,應試科舉,對于當時的知識分子來說,是和女孩兒出嫁一樣的終身大事。那時的女子嫁到夫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愛,她的處境就比較順當,因此詩中的新婦及早起床,在用心梳好妝、畫好眉之后,還覺得沒有把握,只好問一問身邊丈夫的意見,因為是新娘子,當然帶些羞澀,想法也不好大聲說出,于是“低聲問”便是合情合理的。從目標域來說,士子如果考取了功名,就有非常廣闊的前途,反之,有可能蹉跎一輩子,因此朱慶馀在細心準備考試之后,依然心下忐忑,便以通篇隱喻的《閨意》詩獻給張籍,請教張籍的意見。古時女子從夫,女子和男子之間的地位差與朱慶馀和張籍之間的地位差正可比較,這是以夫妻關系比擬師生關系的一種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也是本詩隱喻預設的前提。張籍賞識朱慶馀的才華并愿意提攜,雙方建立了一定的親密關系,但在涉及科考這種人生大事上,朱慶馀依然不敢直白地詢問,“低聲問”正體現(xiàn)了朱慶馀向老師請教時的恭敬和謹慎。同樣,在《酬》詩中,張籍將朱慶馀喻為采菱越女,將自己喻為詩篇框架中的看客,越女獻菱歌,看客賞萬金,如同學生交試卷、老師表揚或者打手板一樣,之間的關系也是可以相互投射的。
4.結(jié)語
本文研究表明,西方隱喻理論可以用于中國古典詩歌語篇分析。比體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修辭手法之一,從《詩經(jīng)》《爾雅》到唐詩宋詞,使用的隱喻不勝枚舉,《文心雕龍》《文則》等著作也對隱喻進行了相關理論研究,引入西方隱喻理論探討中國古典詩歌中隱喻的應用,是探究各民族、文化認知層面之間的共同性和特殊性的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