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寧夏作協(xié)主席。短篇小說《吉祥如意》先后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冬至》獲“北京文學獎”；散文《永遠的堡子》獲“冰心散文獎”。近年來，郭文斌致力于推行“安詳文化”，希望能為解開當代人所面臨的精神疑難和心靈困境而盡一份力。其文化隨筆集《尋找安詳》已在西北地區(qū)多年的讀書分享活動中，被諸多抑郁癥患者和家庭視為輔助療愈讀物，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韓春萍，長安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本刊刊發(fā)二人的一組對談，就讀書的意義、大閱讀概念、如何利用智能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促進閱讀、家庭閱讀對孩子閱讀習慣的培養(yǎng)等話題，作一分享。

韓春萍：郭老師一直呼吁大閱讀決定生命力，人們現(xiàn)在習慣用智能手機，各種信息耗費了很多精力，一年下來可能也讀不了幾本書。請您談一下讀書的意義。

郭文斌：古人說，“至樂莫如讀書，至要莫如教子”?！暗谝坏群檬轮皇亲x書，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是許多人家的中堂對聯(lián)，以此提醒家人，人生無非就是兩件事，第一讀書，第二行善。

中國古代社會有一個保持了幾千年的傳統(tǒng)，那就是耕讀傳家。為什么要讀書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離不開讀書。人有兩套營養(yǎng)系統(tǒng)，一套是食物，一套是讀物。給身體提供營養(yǎng)的是食物，給心靈提供營養(yǎng)的是讀物。

韓春萍：一路走來，讀書對您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或者是改變呢。

郭文斌：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要說，閱讀有廣義狹義之分，書也有廣義狹義之分。從狹義的角度講，我在應該讀書的年齡，恰恰沒書讀。上小學時，常常半學期了還沒有課本，要么借舊課本，要么抄課本。唯一讀過的課外書是《渡江偵察記》，還被撕掉了一半。從廣義的角度講，聽過不少書，那就是戲，還有父母在被窩里面講的那些民間故事。比如，我在長篇小說《農(nóng)歷》里面把整個《目連救母》“搬進”“中元”那一章，有評論家說，這樣破壞了書的文學性，影響獲獎。

韓春萍：那您為什么幾次修訂書稿都沒有舍得把這一出戲拿掉呢？

郭文斌：因為太喜歡了，那真是一種生命的營養(yǎng)。講的是目連母親因為不知書達理，做了錯事，被罰到地獄受苦。目連想盡一切辦法，把母親救出苦海這么一個過程。一次次看這出戲的時候，人的孝心、敬心、畏心被喚醒。

韓春萍：對，《目連救母》是非常重要的一則民間戲曲，源頭是民間神話傳說。讀書也應該包括讀民間口傳文學和民俗文化。

郭文斌：對，我把它稱為大閱讀。在寧夏西海固，有著非常充沛的、儀式感很強烈的民俗，我在長篇小說《農(nóng)歷》里面寫到的十五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就是童年記憶。那十五個節(jié)日，事實上就是十五部書，年年重復。讓我們得以浸潤其中，讀天讀地讀人間。

大年三十，我們要到廟里搶頭香，當我們站在廟臺前的時候，那一種震驚用語言無法描述，為什么呢？廟墻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對聯(lián)，就像一個書法展。大年初一要一家一戶地去串門，拜年。鄉(xiāng)親們平常舍不得掛的字畫，這時都掛出來了。有許多字就是那時候認的，有許多對聯(lián)就是在那個時候背下來的，比如“三陽開泰從地起，五福臨門自天來”。問父親什么是“三陽”，什么是“開泰”，當時不懂，后來才知道這是《周易》里面的泰卦?！吨芤住防锩孀罴榈膬韶?，一是謙卦，一是泰卦。問啥叫“五?！?，父親就給我講，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那“五?！痹趺礃硬拍塬@得呢？父親就講，好好讀書，好好行善。教育完成了。

韓春萍：是的，民俗文化和口傳文學具有教育和傳承的功能。今天的紙質(zhì)閱讀氛圍變淡了，雖然網(wǎng)絡信息比較繁雜，但網(wǎng)絡環(huán)境作為虛擬空間，作為現(xiàn)實的投射空間，與傳統(tǒng)的民間社會形態(tài)非常相似。您認為這時候重提大閱讀概念會有怎樣的啟發(fā)呢？

郭文斌：在中華五千年的演進過程中，有一個保持不變的傳統(tǒng)，那就是耕讀傳家。耕讀是大前提，傳家是一個期許。四大文明唯獨中華文明沒有斷流，我想跟中華民族有這樣的一個傳統(tǒng)有關系。這種傳統(tǒng)的優(yōu)越性，在這次全球性疫情大爆發(fā)期間充分顯示出來。如果只玩概念，只玩虛擬，只玩數(shù)字經(jīng)濟，現(xiàn)在就吃不消了。當下，人們需要實實在在的面粉，實實在在的大米，實實在在的口罩，這就是耕讀傳統(tǒng)的重要性。中國人傳統(tǒng)的早晚課，讓我們的心靈保持生機。早上讀書提醒你一天怎么度過，晚上讀書檢查你一天是否有錯。天天反省，天天矯正。耕讀傳統(tǒng)的“耕”，對應在今天，就是實體經(jīng)濟。

韓春萍：我們現(xiàn)在說一下狹義的閱讀，您認為閱讀對最普通的人來說價值在哪里。

郭文斌：在我看來，主要是提高認知水平、思維水平、生存能力和生活詩性。但是，隨著手機終端的發(fā)達，紙制書的閱讀量下降了，從百分之八十降到了百分之二十。每個人的手上都是一部手機，眼睛一睜開在手上，臨睡前還在手上。淺閱讀正在代替深閱讀，粗糙閱讀正在代替精致閱讀，人類面臨著被碎片化信息流裹挾的危機。

韓春萍：這大概是每個人的困擾，其實閱讀的本質(zhì)沒有改變，只是媒介和閱讀方式改變了。那么今天如何利用智能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促進閱讀，我注意到，你在談閱讀的與時偕行，請分享一下。

郭文斌：這些年，我倡導大家建立一種帶有激勵性的、機制性的讀書群，也可以稱為考核式讀書。今年大年初六，我就倡議全國傳統(tǒng)文化平臺，趕快建線上讀書群，沒想到效果很好，兩個月下來，經(jīng)我倡議的讀書群已經(jīng)有一百多個。這些讀書群用什么方法呢？每天在群里打卡，今天你讀了多少頁，讀了多少章，有量化考核，只要你進群，就不能偷懶。如果兩天沒讀，或者三天沒讀，那就請你出群了。

在今天，我們更需要抱團取暖，抱團學習。七年前，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倡議在銀川建立了“尋找安詳”小課堂，成立班委，組織大家學習。每進教室，要關機。五天的封閉班，愿意參加的，要遵守班規(guī)，其中有一條，就是上交手機，告知家人，有事打課堂公共電話。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因為我意識到，現(xiàn)在，靠自覺性讀書，靠單打獨斗讀書，已經(jīng)很難。讀幾頁書，就想看一下手機，一看，就被粘住了，不覺，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不覺，一天就過去了，很懊喪。

韓春萍：利用讀書群互相鼓勵、相互督促來讀書是一個好辦法，我也在實踐，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閱讀作為個人行為一旦團體化，共讀什么樣的書就成了重中之重，您是如何促成讀書群成員達成共識的呢？

郭文斌：你問的這個問題很好。閱讀為心靈提供營養(yǎng)，營養(yǎng)有高有低。疫情防控期間，大家有體會，信息紛繁雜亂，讓人無所適從，怎么辦，還是從經(jīng)典中找答案。因為經(jīng)典是經(jīng)過時間檢驗了的常識，從能量的角度講，也要比普通讀物高。

這兩個月來，我們發(fā)現(xiàn)，但凡讀經(jīng)典的家庭和團隊，恐慌度低，焦慮度低，抑郁度低。古人講，正念生正氣，正氣就是免疫力。

《黃帝內(nèi)經(jīng)》可以加深我們對閱讀意義的理解，它講，“正氣存內(nèi)，邪不可干”。量子學已經(jīng)證明，任何事物都由三要素構成——信息系統(tǒng)、能量系統(tǒng)、物質(zhì)系統(tǒng)。信息系統(tǒng)正確，能量系統(tǒng)就會有序。每天讀書就是讓我們的正氣存內(nèi)，而正氣能夠存內(nèi)，邪就不可干了?！饵S帝內(nèi)經(jīng)》里還有一句話，“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人的精神怎么樣才能內(nèi)守呢？大家都有體會，當你讀《道德經(jīng)》的時候，半個小時精神是向內(nèi)的，因為一走神就讀不下去了。《黃帝內(nèi)經(jīng)》里還有一句話，“恬淡虛無，真氣從之”。一個人怎么樣才能恬淡虛無呢？很簡單，讀能夠讓你恬淡虛無的書。

韓春萍：您倡導大家共讀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但很多人對如何讀經(jīng)典如何用經(jīng)典有困惑，另外經(jīng)過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社會發(fā)展，今天人們?nèi)绾伪３謱?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典籍的信心？

郭文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受益是樹立信心的秘要。為什么《道德經(jīng)》成了世界上閱讀頻率很高的書。因為它能讓人放松，在競爭、焦慮、抑郁折磨人類的今天，一部能夠讓人有放松感的書，當然會受到人們歡迎。這一次疫情中，有相當多的人在讀《道德經(jīng)》。習近平總書記講，文藝工作者要“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創(chuàng)作如此，閱讀同樣。為什么要閱讀？《大學》里面講，第一，明明德；第二，親民；第三，止于至善。

韓春萍：家庭閱讀更有利于培養(yǎng)孩子的閱讀習慣，也是全民閱讀的一個推動力，您有什么好方法推薦給家庭閱讀。

郭文斌：除過建立“尋找安詳”小課堂這些社會學習平臺，這些年，我還在全國倡導建立家族學習群。比如“郭氏好學風好家風好作風”讀書群。

總書記在2015年的春節(jié)團拜會上講，無論時代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無論生活格局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重視家庭，重視家教，重視家風。我這些年協(xié)助中央電視臺做大型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540集，但凡興旺發(fā)達的家族都注重家族式學習。曾國藩給自己定日課，每天讀十頁經(jīng)、十頁史，每天寫反省日記，而且用小楷寫，寫成讓師友批閱，監(jiān)督自己改過。

中國歷史上幾大立功立言立德都全的人，諸葛亮、王陽明、曾國藩，都在強調(diào)兒女們讀書。林則徐講，生下兒女比我強，要它銀錢做什么，生下兒女不如我，要它銀錢又做什么，“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益增其過”。那怎么辦？給兒女們不留錢財留什么呢？留家風，而家風沒有學風是無法保障的。為什么古人說富不過三代呢？因為一個家族如果不明理，人們很難保持勤勉，很難保持廉潔，很難保持生命力。像錢學森這樣的家族，像范仲淹這樣的家族都是靠學風來保障的。

韓春萍：我注意到您倡導的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共讀的落腳點在修身和齊家上，也有人會擔心如果在家中過于強調(diào)經(jīng)典權威和規(guī)則的話，會影響孩子的獨立主體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培養(yǎng)，那么如何在其中找到平衡點，請您分享一下經(jīng)驗？

郭文斌：在古代，每個大家族都有私學，今天，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家族沒有了，即使有，也沒有凝聚力了，因為祠堂沒有了，那怎么辦呢？可以建立有共同價值觀的學習團隊，比如“尋找安詳”小課堂，就是這么誕生的。已經(jīng)七年了，每周六大家來這里，幾十位同學，共讀一本書，共看一集節(jié)目。

分享注重力行。中國人讀書一定是用來踐行的，不是只讓我們做飽學之士。《論語》開篇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在實踐中體會道理的美妙，這種快樂感會驅(qū)動我們進一步學習。接下來，會“有朋自遠方來”。為什么“小課堂”會有這么多朋友來呢？因為這個地方有快樂，有祥和，能降低離婚率、犯罪率、抑郁率。為此，人們從全國各地來。第三句話，“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個人，評先進高興，不評先進也高興，提拔高興，不提拔也高興，為什么呢？內(nèi)心充滿喜悅，很充實，不需要外在的評價，這就是孔顏之樂?？鬃雍皖伝貫槭裁茨敲礃纺?？因為他們在書的滋養(yǎng)中，在經(jīng)典的滋養(yǎng)中，在圣人的教誨的滋養(yǎng)中。因此，“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靶≌n堂”帶給大家的就是這么一種快樂。有好多同學分享時講到，原來以為掙了錢就快樂了，后來發(fā)現(xiàn)掙了錢并沒有快樂。怎么樣才能找到快樂呢？把向外找的心收回來，向內(nèi)找，把向物質(zhì)世界找幸福的心收回來，向精神世界找，快樂就到來了。

韓春萍：通過共讀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讓人有獲得感、幸福感和成就感，這在當前疫情全球化和自然災難頻繁的背景下很有意義，不過也有人會擔心如果這樣抱團取暖和安于現(xiàn)狀，會不會削弱促進社會變革的力量和勇氣，如何將家—國—天下的理想進階落實到實踐層面，這是古代讀書人的難題，也是今天倡導學習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分子需要繼續(xù)探索的難題，您有什么經(jīng)驗和大家分享嗎？

郭文斌：我常常講不能保持的財富不是真財富，不能保持的快樂不是真快樂，不能保持的幸福不是真幸福。一個人的幸福快樂怎么樣才能保持呢？讀，行。就是孔子講的“學而時習之”，一邊明理，一邊去實踐。在工作生活中試一試《論語》的教導，看能不能快樂，試一試《道德經(jīng)》的教導，看能不能快樂。我常講，“最好的閱讀就是做”，讀一句做一句。比如《弟子規(guī)》里面講“父母呼，應勿緩”，就很難做到。今天的孩子，有多少能做到？做不到會有什么后果呢？后果嚴重。只有父母呼，應勿緩，將來老師呼，才能不緩；只有老師呼，應勿緩，將來走上工作崗位，領導呼，才能不緩，國家呼，才能不緩。這就是孔子講的“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的次第，它被千千萬萬個家庭化為千千萬萬種家訓。

在今天，推動任何一項活動，如果人們從中沒有嘗到一種持久的快樂，用強制的方法是堅持不下來的。大家在學習中獲益了，在踐行中獲益了，他就能堅持了。

韓春萍：您能不能給大家推薦幾本隨時能讀又能指導實踐的書呢？

郭文斌：我還是倡導大家首先讀經(jīng)典，比如說四書五經(jīng)，十三經(jīng)，喜歡哪幾部，就讀哪幾部。這些年，我給一些實踐性團隊推薦最多的是《弟子規(guī)》跟《了凡四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