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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與回鶻絹馬互市實質(zhì)解詁

2020-09-14 06:01楊富學安語梵
關(guān)鍵詞:互市回鶻中華書局

楊富學,安語梵

(1.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甘肅蘭州730030;2.西北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30)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爆發(fā),唐朝陷入危機,不得不邀請回鶻出兵參與平定叛亂。天寶十五年八月、十六年九月,寶應元年(762)九月,回鶻三度起兵助唐平亂,一舉收復長安,二度收復洛陽,功勛卓越,受到唐王朝的倚重。安史之亂之后唐朝與回鶻之間的交往也愈加頻繁,為酬謝回鶻,唐朝在原有朝貢回賜貿(mào)易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約定與回鶻絹馬互市。自乾元時起,雙方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貿(mào)易,不僅對唐、回鶻歷史還是唐與回鶻關(guān)系而言,都是重大史事,故百余年來一直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的重視,研究者眾,成果豐碩①舉其要者有松田壽男:《絹馬交易覺書》,《歷史學研究》第6卷第2號,1936年,第2-13頁(松田壽男著,辛德勇譯《絹馬交易研究札記》,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9卷《民族交通》,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14-427頁);松田壽男:《絹馬交易に關(guān)する史料》,《遊牧社會史研究》第1號,1969年,第1-14頁;Colin Mackerras,Sino-Uighur Diplomatic and Trade Contacts(744 to 840),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13,1969,pp.215-240,esp.pp.238-239;札奇斯欽:《對“回紇馬”問題的一個看法》,《食貨月刊》復刊第1卷第1期,1971年,第21-28頁(收入氏著《蒙古史論叢》,臺北:學海出版社,1980年,第179-193頁);劉義棠:《回鶻馬研究》,氏著《維吾爾研究》,臺北:正中書局,1975年,第321-371頁;馬俊民:《唐與回紇的絹馬貿(mào)易——唐代馬價絹新探》,《中國史研究》1984年第1期,第67-76頁;章群:《唐代之馬匹貿(mào)易——兼論唐予回紇馬價絹的性質(zhì)》,淡江大學中文系主編《晚唐的社會與文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0年,第329-353頁(又見氏著:《唐代蕃將研究續(xù)編》,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0年,第63-84頁);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Impact of the Horse and Silk Trade on the Economies of T'ang China and the Uighur Empire:On the Importance of International Commerce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34,No.3,1991,pp.183-198;齋藤勝:《唐·回鶻絹馬交易再考》,《史學雜誌》第108卷第10號,1999年,第33-58頁;劉正江:《回鶻與唐的馬絹貿(mào)易及其實質(zhì)》,《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年第2期,第74頁。,大致形成了以下幾種相對比較集中的學術(shù)觀點:其一,絹馬互市是唐與回鶻的傳統(tǒng)友好關(guān)系的繼續(xù)和發(fā)展;其二,唐通過絹馬互市手段以實現(xiàn)對回鶻的羈縻統(tǒng)治;其三,唐朝需要回鶻的馬匹,回鶻也需要唐朝的絲綢,絹馬互市對二者是各取所需,對雙方有利,屬于公平交易;其四,回鶻馬價格明顯高于市場價格,但唐出于政治角度考慮,不惜付出經(jīng)濟代價以換取政治上的回報。然而,筆者在近期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上述四種觀點雖各有秉持,亦自有其道理,但都較少關(guān)注唐與回鶻絹馬互市背后被掩蓋的實質(zhì)問題。有鑒于此,特撰本文,提出自己的一得之見。

一、唐與回鶻的絹馬互市及其特點

關(guān)于唐與回鶻的絹馬互市,史乘多有記載,諸如兩《唐書》《唐會要》《資治通鑒》《冊府元龜》皆是。雖不同史料的記載不完全一致,差異互見,但對互市這一事實都予以較多的關(guān)注。這種貿(mào)易先后持續(xù)了82年之久,直到回鶻帝國滅亡始告終止。綜觀史書的記載可以看到,互市始于肅宗時期,史載“肅宗乾元中,回鶻仍歲來市,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動至數(shù)萬匹?!雹凇菜巍惩鯕J若等:《冊府元龜》卷999《外臣部·互市》,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1727頁。此后,貿(mào)易不斷,茲據(jù)史書記載簡列其信息于下:

唐與回鶻絹馬互市信息表

續(xù)表1

表中第1、2條看似可以歸為一條,但第二條中的“仍歲”一詞,說明乾元年間并非限于一次,故而分作二條。第5、6條涉及唐朝所欠回鶻馬值,唐朝歸還了部分絹匹。第4、20、21未涉及馬價絹的數(shù)量。另外,最后一條,即第22條,乃回鶻帝國滅亡前夕其可汗為得到唐朝的幫助而獻良馬三百匹,可以不歸入互市之列。但考慮到回鶻與唐朝的絹馬互市都是以貢賜方式進行的,將其歸入互市之列或許更為妥帖。只不過回鶻帝國還沒有等到唐朝回賜便已灰飛煙滅了,所以沒有回賜絹的記錄。

從上表可以看到,唐與回鶻貿(mào)易有如下三個特點:

第一,貿(mào)易較為頻繁,僅見于記錄的就多達20余次。從上表可以看出,回鶻在很多年份中不止一次入唐互市,元和十年兩次,大和十年兩次,長慶二年甚至更多,多達三次。

第二,貿(mào)易持續(xù)時間長。絹馬互市始于肅宗乾元元年(758)六月,回鶻向唐朝獻馬五百匹①〔宋〕王溥:《唐會要》卷98《回紇》,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745頁。。此前一年,即肅宗至德二年(757),唐朝開始向回鶻借兵平定安史之亂。史載:“郭子儀以回紇兵精,勸上益征其兵以擊賊。懷仁可汗遣其子葉護及將軍帝德等將精兵四千余人來至鳳翔?!雹凇顿Y治通鑒》卷220至德二年(757)九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032-7033頁。郭子儀因得到回鶻軍隊的幫助,于新店大敗叛軍。雙方的結(jié)盟與友善關(guān)系,為此后互市活動的大舉開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自肅宗肇其始,經(jīng)代宗、德宗、憲宗、穆宗、文宗,相沿不絕,直到開成五年(840)回鶻帝國崩潰,歷六朝,前后相續(xù)82年。

第三,貿(mào)易額巨大,據(jù)史書有確切記載的數(shù)字統(tǒng)計,自肅宗乾元元年(758)至開成五年(840),唐朝與回鶻之間共有22次與絹馬互市相關(guān)的活動,除表中所列第1、2、4、20、21、22未記錄絹的數(shù)量,5、6為歸還所欠馬價絹的數(shù)量,其余14條共計馬價絹197.2(或194.2)萬匹,其中,貞元六年30萬匹(第7條),大和元年兩次共計46萬匹(第16、17條),元和四年(809)左右一次性交易就合50萬匹絹(第9條)。數(shù)額巨大,尤其是自德宗貞元六年(790)至文宗大和三年(829),不到40年間,唐向回鶻輸入的馬價絹見于記錄的至少有180余萬匹。

上述統(tǒng)計只是見于記載的部分,數(shù)據(jù)很不完整。大歷十四年(779)五月,代宗駕崩,“素恨回紇”的德宗繼立,粟特人遂煽動牟羽可汗乘唐帝位輪替之機南下攻唐。宰相頓莫賀勸諫,不聽,“頓莫賀乘人之心,因擊殺之,并殺其親信及九姓胡所誘來者凡二千人。頓莫賀自立號為合骨咄祿毗伽可汗”③《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5208頁。。唐派京兆少尹休源前往冊封,頓莫賀對休源言:“唐負我馬直百八十萬匹,當速歸之”④。表中顯示的這一時期(758—780)的貿(mào)易數(shù)額為10萬匹絹,姑且不論唐政府是否部分支付,僅欠下的就有馬價絹180萬匹⑤Mackerras懷疑唐朝可能從來都沒有支付過,否則,不該欠多達180萬匹之絹量,見Colin Mackerras,Sino-Uighur Diplomatic and Trade Contacts(744 to 840),Central Asiatic Journal,Vol.13,1969,p.219.。看來,表中所反映的貿(mào)易量僅為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二、唐與回鶻絹馬互市之非貿(mào)易因素

唐與回鶻之間的絹馬互市,理論上講,就是回鶻每年上貢馬匹給唐朝,唐朝回賜與其價值相符甚或價值更高的絲綢?;佞X“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動至數(shù)萬馬”⑥《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唐朝“與之帛十萬匹,償銀十萬兩,償其馬直(值)”。學界在探討絹馬互市時,多言其為雙方互利的貿(mào)易行為,如馬俊民認為:“絹馬互市是兩者傳統(tǒng)友好關(guān)系的繼續(xù)和發(fā)展,更重要的是這一貿(mào)易對雙方全都有利”⑦馬俊民:《唐與回紇的絹馬貿(mào)易——唐代馬價絹新探》,《中國史研究》1984年第1期,第67頁。。王有德也認為唐與回鶻間的絹馬互市“反映的是兩族間的親善關(guān)系”⑧王有德:《論唐與回紇的關(guān)系》,《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4期,第31頁。。劉正江認為在唐與回鶻的交往中,“絹馬貿(mào)易是雙方經(jīng)濟、政治往來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⑨劉正江:《回鶻與唐的馬絹貿(mào)易及其實質(zhì)》,《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年第2期,第74頁。。這種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可以成立的,但忽視了其中諸多的非貿(mào)易因素,也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

其一,絹馬互市中回鶻馬的價格過高。關(guān)于馬價,史無明載,但唐人張說在評價貞觀至麟德時之馬價時曾言:“天下以一縑易一馬”⑩〔宋〕王溥:《唐會要》卷72《馬》,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302頁;〔唐〕張說:《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jiān)校頌德碑》,〔清〕董浩等編《全唐文》卷226,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82頁。。《唐會要》記

《資治通鑒》卷227建中二年(781)二月辛亥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330頁。太和七年(833)銀川馬價“每匹上不過絹二十疋,下至十五疋”①〔宋〕王溥:《唐會要》卷66《群牧使》,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146頁。。上馬和下馬,價錢相差五匹絹②章群:《唐代之馬匹貿(mào)易——兼論唐予回紇馬價絹的性質(zhì)》,淡江大學中文系主編《晚唐的社會與文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0年,第344頁(又見氏著:《唐代蕃將研究續(xù)編》,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0年,第77頁)。。這一情況,與《冊府元龜》所載玄宗開元十七年的情況有切合處:“[開元十七正月庚戌],骨咄俟斤遣男骨都施來朝,獻馬二疋,授郎將,賜帛三十段”③〔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961《外臣部·土風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1452頁。。每匹馬獲賜絹15匹。當然,不同情況也有所見,如開元十八年,當靺鞨前來朝貢時,玄宗的賞賜就要低得多:

[開元十八年(730)正月],壬子,大佛涅靺鞨兀異來朝,獻馬四十匹,授左武衛(wèi)折沖,賜帛三十段……二月,渤海靺鞨遣使智蒙來朝且獻方物,馬三十疋,授中郎將,賜絹二十疋④〔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961《外臣部·土風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1452頁。。

靺鞨馬所得賞賜1匹馬不抵1匹絹,要比來自漠北的骨咄俟斤所獻馬低得多。況且,玄宗時期唐朝國力強盛,為開疆拓土之需要,有意高估馬價以招徠諸蕃市馬,《舊唐書·王忠嗣傳》:

每至互市時,即高估馬價以誘之,諸蕃聞之,競來求市,來輒買之。故蕃馬益少,而漢軍益壯⑤《舊唐書》卷103《王忠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201頁。。

王忠嗣任朔方節(jié)度使是在開元二十八年至天寶五年間(740—746)⑥〔民國〕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2頁。。彼時正是玄宗開疆拓土的重要時期,需要通過購買戰(zhàn)馬以提高唐軍的戰(zhàn)斗力。在高估馬價的情況下,玄宗對靺鞨馬的回賜尚且如此之低,原因何在?抑或玄宗重漠北馬而輕靺鞨馬呢?值得探討。

另有學者根據(jù)敦煌出土文獻進行統(tǒng)計,認為“敦煌文書反映的是比較正常的比價,即換算1匹馬可以易絹大約23.75匹”⑦李德龍:《敦煌遺書S.8444號研究——兼論唐末回鶻與唐的朝貢貿(mào)易》,《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第39頁。。價格略高于銀川上馬每匹折合20匹絹的價格。也有人進行統(tǒng)計,認為“每馬的平均價格是28匹絹”⑧Christopher I.Beckwith,The Impact of the Horse and Silk Trade on the Economies of T'ang China and the Uighur Empire:On the Importance of International Commerce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34,No.3,1991,p.188.,惜未能給出明確的計算方法,難以遽斷準確與否。

再觀安史之亂后唐與回鶻互市之馬價,《冊府元龜》言“以馬一匹易絹四十疋”⑨〔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外臣部·互市》,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1727頁。?!杜f唐書·回紇傳》亦載:“回紇恃功,自乾元之后,屢遣使以馬和市繒帛,仍歲來市,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動至數(shù)萬馬。”⑩《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這樣的價格比上述所言所有價格都要高出許多。這還是肅宗時代的情況,到后期,馬價更高,白居易詩文二度予以記載,一者為新樂府《陰山道》:“五十匹縑易一匹,縑去馬來無了日。”?〔唐〕白居易:《陰山道》,〔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427,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705頁。二者為代皇帝所作制誥《與回鶻可汗書》:“達覽將軍等至,省表,其馬數(shù)共六千五百匹。據(jù)所到印納馬都二萬匹,都計馬價絹五十萬匹。緣近歲已來,或有水旱。軍國之用,不免闕供。今數(shù)內(nèi)且方圓支二十五萬匹,分付達覽將軍,便令歸國?!?〔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20《與回鶻可汗書》,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174頁。依白氏之言,每馬值縑50匹。

陳寅恪注意到絹、縑價格之別,認為“或者馬一匹直絹四十匹,直縑遂五十匹歟?”?陳寅?。骸对自姽{證稿》,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244頁。岑仲勉不同意此說,指絹、縑其實是一回事?岑仲勉:《隋唐史》,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5頁。??蓮?。筆者認為,絹40匹乃肅宗剛開互市時的馬價,而50匹則是白居易時代(772—846)之馬價,反映的應為9世紀上半葉的情況。

揆諸上文的論述,不難看出,安史之亂后82年間用于互市之回鶻馬價大體每馬值40~50匹絹,這比同時代之“銀川馬價”——每馬值15~20匹絹——要高出二至三倍,更不用說貞觀至麟德時“以一縑易一馬”之馬價了,那是要高出40倍至50倍的。

其二,關(guān)于唐朝對回鶻馬的需求問題。劉義棠曾言:“馬之于游牧民,固然具有軍事與經(jīng)濟上之重要地位,即以農(nóng)耕為主之中原,亦仍然有其重要性。考三代以來,即有馬政之設(shè),不過所牧之馬為數(shù)有限,能使用于戰(zhàn)爭上者更屬不多,故不足以與以馬為伍之北方游牧民相抗衡?!雹賱⒘x棠:《回鶻馬研究》,氏著《維吾爾研究》,臺北:正中書局,1975年,第324頁。擁有大量馬匹的回鶻對唐朝是有一定吸引力的。然而就唐與回鶻的互市而言,似有超出貿(mào)易的因素存在。

回鶻不斷為唐輸入馬匹,而唐對馬匹的需要已近飽和狀態(tài)?;ナ斜砻嫔鲜悄銇砦彝幕セ莼ダ灰?,其實隨著貿(mào)易的開展,到后期成為了一種回鶻對唐政治上的壓迫,經(jīng)濟上的掠奪了。史載:“回紇恃功,自乾元之后,屢遣使以馬和市繒帛,仍歲來市,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動至數(shù)萬馬。其使候遣繼留于鴻臚寺者非一,蕃得帛無厭,我得馬無用,朝廷甚苦之。是時特詔厚賜遣之,示以廣恩,且俾知愧也?!雹凇杜f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暗民R無用”卻不得不高價購買之,反映了唐政府對互市的無奈。

唐玄宗繼位之初,勵精圖治,開疆拓土,需要大量的馬匹。安史之亂后,唐朝的馬政受到了極大的破壞③馬俊民、王世平:《唐代馬政》,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01-103頁。,尤其是吐蕃對河西、隴右的占領(lǐng),更使唐朝馬政雪上加霜④齋藤勝:《唐·回鶻絹馬交易再考》,《史學雜誌》第108卷第10號,1999年,第34-38頁。。其實,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隨著戰(zhàn)事的結(jié)束,唐政府“早就無志于四方了”⑤札奇斯欽:《對“回紇馬”問題的一個看法》,《食貨月刊》復刊第1卷第1期,1971年,第23頁(收入氏著《蒙古史論叢》,臺北:學海出版社,1980年,第184頁)。,已經(jīng)并不再像過去那樣需要那么多的馬匹了。但因為回鶻強制性輸入,唐不得不接受以1馬換40匹甚至50匹絹的價格與回鶻進行貿(mào)易,這已經(jīng)超出了貿(mào)易雙方各取所需的原則了。

安史之亂給唐朝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兵燹所至,廬室為墟,社會生產(chǎn)遭到極大的破壞。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唐朝有人口六千萬,亂后只剩下一千六百萬人。經(jīng)濟的凋敝、人口的流失,直接造成唐政府極大的財政困難。在這個時候,大量回鶻馬的輸入,使唐朝難以負擔,《新唐書·食貨志》即言:“歲送馬十萬匹,酬以縑帛百余萬匹。而中國財力屈竭,歲負馬價?!雹蕖缎绿茣肪?1《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48頁。唐代宗大歷八年(773),回鶻貴族赤心領(lǐng)馬萬匹到唐朝貿(mào)易,“有司以國計不充,請市千匹。子儀以回紇前后立功,不宜阻意,請自納一年俸物,充回紇馬價”⑦《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代宗不得已采取折中辦法,一方面沒允準郭子儀自納俸祿,另一方面將朝廷官員擬議的購買1 000匹改為6 000匹。由此可見唐政府財政的拮據(jù)之狀。在這種情況下,言絹馬貿(mào)易為互利,顯然就有些說不通了。

其三,以次馬充好,回鶻貢唐的馬匹存在不敷使用的問題?!缎绿茣肪?0《兵志》記載:“乾元后,回紇恃功,歲入馬取繒,馬皆病弱不可用。”⑧《新唐書》卷50《兵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39頁?!顿Y治通鑒》卷224代宗大歷八年(773)五月條亦言:“動至數(shù)萬匹,馬皆駑瘠無用,朝廷苦之?!雹帷顿Y治通鑒》卷224大歷八年(773)五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221頁。白居易詩也從側(cè)面印證了這一現(xiàn)象:

每至戎人送馬時,道旁千里無纖草。

草盡泉枯馬病羸,飛龍但印骨與皮⑩〔唐〕白居易:《陰山道》,〔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427,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705頁。。

回鶻馬經(jīng)過長距離的輸送,等馬到中原時就已經(jīng)瘦成皮包骨頭了,羸弱無用。大歷四年(769)董晉以判官身份出使回紇,回紇責備唐朝欠馬價不還,董晉答言:“爾之馬歲至,吾數(shù)皮而歸資。”?〔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第8卷《贈太傅董公行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77頁?!盃栔R歲至,吾數(shù)皮而歸資”,《新唐書·董晉傳》作:“爾之馬歲五至,而邊有司數(shù)皮償資?!逼渲小皻q五至”之說當有夸張,故不取。果如是,則不止羸馬,甚至連死馬都要照數(shù)付絹。陳寅恪譏其“貪詐”?陳寅?。骸对自姽{證稿》,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245頁。,不可謂之失據(jù)。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原因,回鶻運到唐朝的馬匹有很多不堪用則是不爭之史實。知為病馬、死馬而受之,且如數(shù)付絹;得而無用,卻不得不得之,這些本身都是違背貿(mào)易之基本精神的。

三、唐與回鶻絹馬互市的實質(zhì)在于羈縻

既然唐朝不需要回鶻馬匹,而回鶻的馬價又極高,甚至以劣馬充好馬售唐充數(shù),唐朝何以來者不拒呢?郭子儀所謂“回紇前后立功,不宜阻意”①《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正揭示了問題的實質(zhì)。《舊唐書·回紇傳》載:“回紇恃功,自乾元之后,屢遣使以馬和市繒帛,仍歲來市?!雹凇杜f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7頁。同樣也是因為回鶻對唐朝有功。唐代周邊強權(quán)環(huán)伺,尤以吐蕃威脅最大,故李泌給德宗獻計:“北和回紇,南通云南,西結(jié)大食、天竺,如此則吐蕃自困,馬亦易致矣……為今之計,當以回紇為先,三國差緩耳?!雹邸顿Y治通鑒》卷233貞元三年(787)八月戊申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502頁。這一策略,在《新唐書·吐蕃傳》中有大致相同的反映,論云:“唐興,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蹙其牙,犁其廷而后已。唯吐蕃、回鶻號強雄,為中國患最久。贊普遂盡盜河湟,薄王畿為東境,犯京師,掠近輔,殘馘華人,謀夫虓帥,環(huán)視共計,卒不得要領(lǐng)。晚節(jié)二姓自亡,而唐亦衰焉?!雹堋缎绿茣肪?16下《吐蕃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09頁。中唐以后國力衰微,邊防空虛,面對吐蕃的侵擾,不得不采取守勢,在這種情勢下,唐朝通過互市以“北和回紇”,勢必有利于對抗吐蕃勢力的侵擾。雖然代價不小,但總比戰(zhàn)禍聯(lián)結(jié)所付出的巨大代價要小得多。對這一問題,陳寅恪論之精詳,可以參見⑤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下篇《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及外患與內(nèi)政之關(guān)系》,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21-355頁。。

是見,絹馬互市之主旨不在貿(mào)易而在于羈縻。誠如劉正江所言,與回鶻保持好關(guān)系,不僅確保北邊無憂,而且有助于牽制吐蕃?!罢驗槿绱耍仆醭瘜τ诨佞X總是有求必應,既要滿足其提出的互市要求,又不能在馬絹貿(mào)易中堅持合理的比價。唐政府清醒地認識到,能與回鶻實現(xiàn)和好,最根本的措施就是長期與回鶻維持馬絹貿(mào)易。”⑥劉正江:《回鶻與唐的馬絹貿(mào)易及其實質(zhì)》,《黑龍江民族叢刊》2011年第2期,第78頁。

由于回鶻貢馬“動至數(shù)萬匹”,而且“馬皆駑瘠無用”,既違背貿(mào)易各取所需的原則,也成為唐朝嚴重的負擔,尤其是8世紀末以來,唐朝的兩大威脅吐蕃與回鶻為爭取對絲綢之路的控制權(quán),在天山南北——尤其是陸路絲綢之路與回鶻路的樞紐北庭對峙近半個世紀之久,邊患減輕,對戰(zhàn)馬的需求日益減少,而回鶻運入的馬匹卻日多⑦白居易詩云:“誰知黠虜啟貪心,明年馬來多一倍?!币姟蔡啤嘲拙右祝骸蛾幧降馈?,〔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427,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705頁。,使唐朝的馬價負擔越來越嚴重。

絹馬互市作為唐朝對回鶻羈縻政策之重要組成部分,禮部尚書李絳之言很有代表性:

回鶻盛強,北邊空虛,一為風塵,則弱卒非抗敵之夫……北狄貪沒,唯利是視,比進馬規(guī)直,再歲不至,豈厭繒帛利哉?殆欲風高馬肥,而肆侵軼。故外攘內(nèi)備,必煩朝廷……北狄西戎,素相攻討,故邊無虞。今回鶻不市馬,若與吐蕃結(jié)約解仇,則將臣閉壁憚戰(zhàn),邊人拱手受禍⑧《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26-6127頁。。

其意很明確,唐朝北方地區(qū)邊防空虛,一旦回鶻入侵,無法抵御。而回鶻與吐蕃不睦,雙方爭斗,唐朝才能邊防無虞。如果不與回鶻市馬,一旦回鶻與吐蕃解仇,那么對唐朝的威脅可就大了。

與絹馬互市相對應,唐對回鶻汗國所尊奉的摩尼教同樣力行羈縻,廢玄宗以來奉行二十余年的“禁斷”之策而改為解禁甚至扶持。

摩尼教本為來自波斯的宗教,“延載元年(694)波斯國人拂多誕持《二宗經(jīng)》偽教來朝?!雹帷菜巍翅屩九停骸斗鹱娼y(tǒng)紀》卷39,《大正藏》第49卷,No.2035,頁369c。摩尼教之入華由此而始⑩éd.Chavannes-P.Pelliot,Un traitémanichéen retrouvéen Chine,Journal Asiatique 1913 jan.-fév.,p.174;[法]沙晼、伯希和著,馮承鈞摘譯《摩尼教流行中國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八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8頁。。但歷時未久,卻遭到玄宗的禁斷,“開元二十年(739)七月敕,末摩尼法,本是邪見,妄稱佛教,誑惑黎元,宜嚴加禁斷”①〔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锻ǖ洹肪?0,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103頁。。摩尼教的活動受到嚴格限制。寶應元年(762),回鶻牟羽可汗從安史叛軍手中攻取洛陽,受逗留那里的四位摩尼僧影響,皈依摩尼教,并將四者攜歸漠北,命之傳教,接著將摩尼教定為國教,摩尼教長期受到打壓的命運由此而得到改變。借由回鶻的力量,摩尼教得以在唐朝境內(nèi)流行,大歷三年(768),代宗允準回鶻于長安興建摩尼寺,名大云光明寺。元和二年(807),憲宗再允回鶻于東都洛陽、北京太原建寺。在此前后,又允其于江南地區(qū)的荊(今湖北江陵縣)、揚(今江蘇揚州市)、越(今浙江紹興市)、洪(今江西南昌市)等州建大云光明寺②〔宋〕贊寧:《大宋僧史略》卷下,《大正藏》第54卷,No.2126,頁253c。。從開元間“禁斷”摩尼教到大歷以后準許摩尼教在中原建寺,說明唐政府對摩尼教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究其原因,李德裕致回鶻烏介可汗信即講得明白。他說:

摩尼教天寶以前,中國禁斷。自累朝緣回鶻敬信,始許興行,江淮數(shù)鎮(zhèn),皆令闡教③〔唐〕李德裕著,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卷5《賜回鶻可汗書意》,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7頁。。

很明顯,唐政府允許摩尼教“興行”,是因為“回鶻敬信”而致。后來,中原地區(qū)的回鶻摩尼教寺院成為粟特商人搜括財物的工具,最終導致會昌滅法中摩尼教寺院成為唐武宗剿滅的首要對象④楊富學:《回鶻摩尼寺的形成及其功能的異化》,《吐魯番學研究》2012年第2期,第44-68頁;楊富學:《回鶻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80-213頁。。

回鶻助唐平定安史之亂,一收長安,二克東都洛陽,戰(zhàn)功卓著。肅宗為酬謝其功,一則冊封率軍入唐平叛的回鶻葉護為忠義王;二則約定絹馬互市,從乾元時起,雙方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貿(mào)易活動;三則約定唐對回鶻每歲贈絹7萬匹;四則以“天子真女”與回鶻和親。代宗時期,又允準回鶻傳教。

關(guān)于歲贈絹的數(shù)量,史書記載不一,李德裕奉敕撰《幽州紀圣功碑銘并序》言:

肅宗之戡內(nèi)難也,葉護以射雕之士,親護戎旌……既殄大憝,乃疇厥庸,特拜葉護司空,歲賜繒二萬匹。厥后飾宗女以配之,立宮室以居之。至其在京師也,瑤祠云構(gòu),甲第棋布,棟宇輪奐,衣冠縞素。交利者風偃,挾邪者景附。其翕侯貴種,則被我文繢,帶我金犀,悅和音,厭珍膳,蝎蠹上國,百有余年⑤〔唐〕李德裕著,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卷2《幽州紀圣功碑銘并序》,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頁。。

依李德裕之言,歲贈絹為二萬匹。同樣的記載又見于《資治通鑒》卷220:“[至德二載十一月]己丑,以回紇葉護為司空、忠義王;歲遺回紇絹二萬匹,使就朔方軍受之?!雹蕖顿Y治通鑒》卷220至德二載(757)十一月己丑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7044頁。然《唐大詔令集》卷129《冊回紇為英武威遠可汗文》卻言為五萬匹:至德二載十一月冊封默延啜為英武威遠可汗,“每載賞絹五萬匹”⑦〔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129《冊回紇為英武威遠可汗文》,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96頁。。其事同系于至德二載十一月,故而常被人誤讀作同一件事的不同記載。馬俊民指出,前者二萬匹是贈予葉護的,后者五萬匹才是贈送給可汗的⑧馬俊民:《唐與回紇的絹馬貿(mào)易——唐代馬價絹新探》,《中國史研究》1984年第1期,第75頁注4;馬俊民、王世平:《唐代馬政》,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0頁注2。。此說頗有道理,可以取信。

同樣作為羈縻手段的還有唐與回鶻的和親。758年,肅宗以次女為寧國公主,出嫁葛勒可汗默延啜,開中原皇帝嫁親女給邊疆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之先河。繼之,788年,德宗又以第八女咸安公主嫁給回鶻長壽天親可汗。咸安公主在回鶻中生活了21年,在長壽天親可汗亡故后,按回鶻烝母報嫂之俗,相繼嫁忠貞、奉誠及懷信可汗。這四位可汗均接受了唐朝的冊封。第三位公主情況比較特殊。保義可汗在位時期(808—821)多次遣使入唐求和親,得憲宗允準,以親生女兒永安公主嫁之。不幸的是,許婚不久,憲宗與保義可汗相繼亡故,和親未成,永安公主未出閣便做了道姑。最后一位是永安公主之妹太和公主,于821年出嫁崇德可汗。太和公主在回鶻汗國中生活了20年,直到回鶻汗國崩潰始返回長安⑨劉美崧:《唐代真公主與回紇的和親》《,江西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4期,第42-51頁。。

唐朝通過冊封、賜絹、和親、準行傳教等措施,加上作用更為顯著的絹馬互市,促成了唐與回鶻聯(lián)盟的形成。唐朝不僅借回鶻之兵平定了安史之亂,而且確保北方邊疆無虞,誠如李德裕代唐武宗所撰《賜回鶻可汗書》所總結(jié)的那樣:“可汗累代以來,推誠向國。往者中原有難,助剪群兇。列圣念功,每加優(yōu)寵,寧國、咸安二公主,降嫁龍庭。爰及先朝,復以今公主(即太和公主)繼好。又以土無絲纊,歲遺縑繒。恩禮轉(zhuǎn)深,諸蕃稱羨。久保誠信,兩絕猜嫌。”①〔唐〕李德裕著,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卷5《賜回鶻可汗書》,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2頁。尤有進者,隨著雙方聯(lián)系的加強,內(nèi)地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和金銀器皿、絲織品等得以源源不斷地傳入漠北,促進了回鶻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快速發(fā)展。

四、回鶻所獲巨量絹匹的去向

回鶻本為“居無恒所,隨水草流移”②《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95頁。的游牧民族,不管在放牧過程中還是在帳篷內(nèi)居家生活,可以說都是不太適宜穿戴絲綢的。況且,漠北氣候寒冷,一年之中,適宜穿絲綢的季節(jié)也很短。據(jù)現(xiàn)代氣象記錄統(tǒng)計,蒙古高原冬季寒冷而漫長(11—次年4月),月平均氣溫,北方1月為-35℃,南方1月為-10℃,并伴有大風雪;春季(5—6月)和秋季(9—10月)短促,氣溫也不高,一般在10℃左右,有時還會突降大雪。只有夏季(7—8月)溫度相對高,北方7月可達18℃,南方7月最高可達26℃,晝夜溫差大。在這種氣候條件下,只有南方地區(qū)在夏季高溫時節(jié)才適宜穿戴絲綢。這是如今的氣象情況,而且聯(lián)系全球氣候變暖這一實際情況可知,唐代時漠北氣溫更低。

唐代漠北地區(qū)的人口也很有限,《中國人口通史》統(tǒng)計:“唐朝當時的人口,直到唐中后期,由于戰(zhàn)亂不息,社會長期動蕩不安,經(jīng)濟步步衰退,人口一直處在下降后的停滯狀態(tài),人口長期波動在5 030萬上下。在鼎盛時期也不過約7 400萬人口(不包括周邊少數(shù)民族人口),到其末年只剩下約2 500萬人口了。按照《通典》的作者杜佑估計天寶末年唐朝人口實際數(shù)約為一千三四百萬,而自安史之亂之后,戰(zhàn)亂遍及整個北方地區(qū),使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受到重大的破壞,是唐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點,也使人口受到損失。”③葛劍雄:《中國人口通史(修訂版)》,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85頁。就回鶻而言,具體人口數(shù)量史無明載,但史料提到的以下兩個數(shù)字可供參考。

其一,《舊唐書·回紇傳》載:“勝兵五萬,人口十萬人?!雹堋杜f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95頁。人口十萬,大體可信,然“勝兵五萬”之說則可疑。一來兵民比例差別過小,二來,據(jù)史書記載,貞觀初年(627),突厥兵十萬侵回紇,回紇酋長菩薩帶兵迎戰(zhàn),當時所領(lǐng)僅有五千兵。生死關(guān)頭,菩薩應盡遣精銳進行抵抗才是。五千兵非全部數(shù)量,以勝兵五千再加上其他未參戰(zhàn)者,總括為一萬以內(nèi)當較符合實情。

其二,《舊唐書·回紇傳》又載:寶應元年(762),“回紇登里可汗傾國自來,有眾十萬,羊馬不知其數(shù)。”⑤《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202頁。

前者言回鶻人口為十萬,為早期數(shù)字;后者言南下侵唐的回鶻人有十萬眾,如果加上留在漠北者,“估計有20~30萬人”⑥葛劍雄:《中國人口發(fā)展史》,廈門: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0頁。。二者相差135年,人口數(shù)量當有一定的增長。

唐與回鶻絹馬互市數(shù)額巨大,大和元年的兩次交易額達到46萬匹絹,元和四年(809)左右的一次更是高達50萬匹⑦有學者依《新唐書·食貨志》所載“歲送馬十萬匹,酬以縑帛百余萬匹。而中國財力屈竭,歲負馬價”而認為唐朝每年輸入回鶻的絹就多達400萬匹,見札奇斯欽:《對“回紇馬”問題的一個看法》,《食貨月刊》復刊第1卷第1期,1971年,第27頁(收入氏著《蒙古史論叢》,臺北:學海出版社,1980年,第190頁);景兆璽:《唐代的回紇與中外文化交流》,《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第49頁。每年400萬匹,難以想象,當為概言,而非實數(shù)也。。此外還有唐政府歲賜之絹7萬匹。回鶻民間尚存在以馬易絹的情況。貞元三年(787),李皋為對付割據(jù)淮西不聽朝命的吳少誠,曾“市回鶻馬益騎兵,嘗大畋以教士,少誠憚之”⑧《舊唐書》卷131《李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640頁。?;佞X以如此少的人口,何需一年多達50余萬匹甚至更多的絹呢?漠北氣候寒冷,不適宜穿戴絲綢,普通牧民,身著輕薄、柔軟、細膩、光滑的絲綢又如何放牧呢?即使不參加勞動,在帳篷內(nèi)穿著絲綢,也會有諸多不便,除非達官貴族不可。那么,如此巨量之絹何往呢?

唐宰相李德裕撰《論太原及振武軍鎮(zhèn)及退渾黨項等部落互市牛馬駱駝等狀》,其中有言:

右,緣回鶻新得馬價絹,訪聞塞上軍人及諸蕃部落,茍利貨財,不惜駝馬。必恐充為互市,招誘外蕃,豈惟資助虜兵,實亦減耗邊備①〔唐〕李德裕著,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卷13《論太原及振武軍鎮(zhèn)及退渾黨項等部落互市牛馬駱駝等狀》,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3頁。。

這里是說塞上軍人及諸蕃部落將駝馬出售給回鶻,從回鶻那里換得絹匹。前文既言回鶻馬價超高,自然意味著馬價絹超低。質(zhì)言之,回鶻以超低的價格從唐人手中獲得絲綢,然后又以高價出售給他人,然后再將售絹所得馬匹以高價出售給唐朝,反復倒手,居間獲取暴利。這應為回鶻絲綢的重要去向之一?;佞X以唐絹換取周邊諸族的馬匹,再將馬驅(qū)趕入唐朝,以馬易茶。封演談及唐與回鶻的茶馬互市,“回鶻入朝,大驅(qū)名馬,市茶而歸”②〔唐〕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2頁。。名馬即良馬之意。這里值得注意一個問題,回鶻以羸馬入貢唐政府,卻以良馬在市場交易,以馬換茶,進一步確證唐回鶻絹馬互市超貿(mào)易因素之不虛。

上述二項雖不可小覷,但尚不能稱作馬價絹去向之大宗,其更重要的去向應是經(jīng)由粟特商人之手,或通過絲綢之路轉(zhuǎn)賣于西方,或通過長安西市就地轉(zhuǎn)賣了。

粟特以善于經(jīng)商而名聞于世,利之所在,無遠弗屆。遠在突厥汗國時代就已有大批粟特人定居漠北,7世紀至8世紀間,粟特故地被大食帝國占領(lǐng),粟特人無家可歸,更是云集漠北,以賈求售③E.G.Pulleyblank,A Soghdian colony in Inner Mongolia,T'oung Pao 41,1952,pp.317-356.?!秲愿敗贩Q粟特人“俗習胡書,善商賈,爭分銖之利。男子年二十,即遠之旁國,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④〔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961《外臣部·土風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1133頁。。此即對該民族的真實寫照。

回鶻接受摩尼教,其實是非常突然之事。蒙古鄂爾渾河谷哈喇巴喇哈遜遺址發(fā)現(xiàn)的唐代碑刻——《九姓回鶻可汗碑》對此有較為詳盡的記載。寶應元年(762)九月,牟羽可汗應代宗之請,助唐討伐史朝義。十月,收復洛陽,“頓軍東都”時始與摩尼教發(fā)生接觸,“將睿息等四僧入國,闡揚二祀,洞徹三際”。這四位摩尼僧“妙達名門,精通七部,才高海岳,辯若懸河”,不辱使命,很快便“開正教于回鶻”,“慕阇徒眾,東西循環(huán),往來教化”⑤程溯洛:《釋漢文〈九姓回鶻毗伽可汗碑〉中有關(guān)回鶻和唐朝的關(guān)系》,《中央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2期,第21頁;林梅村、陳凌、王海誠:《九姓回鶻可汗碑研究》,余太山主編《歐亞學刊》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60-161頁。,摩尼教在回鶻汗國迅速傳播開來。

至于回鶻接受摩尼教的原因,范文瀾研究認為,此舉“很大的原因是要奉摩尼教的胡商(九姓胡)幫著回紇貴族對唐通商致富……是為了商業(yè)上的利益,要九姓胡真心幫助”⑥范文瀾:《中國通史》第4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95頁。。林悟殊則給出了更為細致的闡釋,認為“主要是由于回鶻助唐平亂后,依靠粟特人發(fā)展商業(yè)經(jīng)濟,因而在宗教信仰上亦不得不受到信奉摩尼教的粟特人的左右”⑦林悟殊:《回鶻奉摩尼教的社會歷史根源》,《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1期,第143頁。。應該說,這些見解都是不無道理的。盡管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因素⑧楊富學:《回鶻改宗摩尼教問題再探》,《文史》2013年第1期(總102輯),第222-230頁;楊富學:《回鶻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89-100頁。,但回鶻接受摩尼教應與粟特人具有較高文化、善于理財、長于經(jīng)商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一個民族在宗教上發(fā)生改變,非為易事。但根據(jù)《九姓回鶻可汗碑》以及吐魯番出土回鶻文《牟羽可汗入教記》的記載,回鶻可汗與摩尼教一經(jīng)接觸便決定改宗,而且將摩尼教定為國教,并采取措施,對不接受改宗者進行鎮(zhèn)壓⑨楊富學、牛汝極:《牟羽可汗與摩尼教》,《敦煌學輯刊》1987年第2期,第86-93頁。。一般來說,一個民族之宗教信仰發(fā)生重大改變,起決定作用的往往是宗教以外的因素而非宗教自身,要么是政治的(例如喀喇汗王朝之皈依伊斯蘭教,蒙古人之皈依佛教、伊斯蘭教、景教等),要么是經(jīng)濟的,回鶻之改宗應屬于后者(政治因素存在,但并非決定性的)。

從762年到840年回鶻帝國滅亡,歷代回鶻可汗很重視粟特商人。自牟羽可汗始,直到11世紀,除頓莫賀外,歷代回鶻統(tǒng)治者皆崇奉摩尼教,對其“敬重等于宰相都督,其親信等于骨肉”①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國學季刊》第1卷第2號,1923年,第211頁(收入氏著:《陳垣學術(shù)論文集》第1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39頁)。。軍國大事常常離不開摩尼師的參與。摩尼師甚至能夠左右國家大事,竟形成“可汗常與共國”②《資治通鑒》卷237胡三省注文,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7638頁;《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26頁。之局面。何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究其原因,關(guān)鍵在于回鶻統(tǒng)治者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仰賴于粟特人。

回鶻于8世紀中葉崛起朔漠時,草昧初開,文化落后,不擅理財,更無商業(yè)意識。然而,自8世紀末開始,回鶻兵出西域,為爭奪絲綢之路的控制權(quán)而在天山南北與吐蕃展開了殊死的搏斗,究其原因,當與回鶻所得馬價絹之西輸不無關(guān)系。

天山以南及北庭地區(qū),自安史之亂后二十多年內(nèi)一直為吐蕃所占據(jù),西與留守西域的唐軍相頡頏,北與回鶻爭衡。頓莫賀時期(780—789),大相頡于伽思率軍從漠北至天山一帶與吐蕃大戰(zhàn),雙方互有勝負,相持不下。貞元五年(789),吐蕃攻北庭(新疆吉木薩爾縣北破城子),回鶻大相頡于迦思與唐北庭節(jié)度使楊襲古聯(lián)合守城,因北庭附近的沙陀、葛邏祿、白服突厥等部及城內(nèi)的漢人“苦于回鶻誅求”,“皆密附吐蕃”③《新唐書》卷217上《回鶻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25頁。,北庭遂陷,楊襲古逃至西州,被回鶻所殺。接著,吐蕃勢力逐步向天山以北滲透,從回鶻手中奪取了準噶爾盆地的東部地區(qū)。但“北庭去回紇尤近”,它不僅是控制西段商道的要津,實際上也是回鶻的西部門戶,因此,回鶻傾全力與吐蕃展開爭奪,直到貞元七年(791)才與安西大都護郭昕合力重新奪回北庭。至保義可汗時(808—821),回鶻與吐蕃再次戰(zhàn)于北庭④森安孝夫:《增補:ウィグルと吐蕃の北庭爭奪戰(zhàn)及びその后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流沙海西獎學學會編《アジア文化史論叢》3,東京:山川 出版 社,1979年,第201-226頁;Moriyasu Takao,Qui des Ou?gours ou des Tibétains ont gagnéen 789-792àBe?-bal?q?,Journal Asiatique 269,1981,pp.193-205;楊富學:《高昌回鶻王國的西部疆域問題》,《甘肅民族研究》1990年第3-4期合刊,第69-78頁。。《九姓回鶻可汗碑》記載:“天可汗親統(tǒng)大軍,討滅元兇,卻復城邑”,先克北庭繼率軍南下,驅(qū)逐吐蕃勢力。“吐蕃大軍圍龜茲。天可汗領(lǐng)兵救援,吐蕃夷滅,奔入于術(shù)。四面合圍,一時撲滅”⑤林梅村、陳凌、王海誠:《九姓回鶻可汗碑研究》,余太山主編:《歐亞學刊》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61頁。。吐蕃敗于北庭后轉(zhuǎn)過來圍攻龜茲,保義可汗率師救援。吐蕃再敗,逃遁至于術(shù)。于術(shù)乃唐朝在庫車以東焉耆以西設(shè)置的一座守捉城⑥Yoshida Yutaka,Review of N.Sims-Williams-J.Hamilton,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X siècle de Touen-houang,Indo-Iranica Journal 36,1993,pp.366-367.,為安西四鎮(zhèn)之咽喉要地。吐蕃此敗后,勢力逐漸退出塔里木盆地,天山南北遂差不多完全處于回鶻的控制之下⑦孟凡人:《唐代回鶻控制北庭的過程》,《新疆社會科學》1983年第3期,第81-92頁;尹偉先:《回鶻與吐蕃對北庭、西州、涼州的爭奪》,《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2期,第73-78頁。。北庭、龜茲逐步發(fā)展成為漠北回鶻汗國的軍事重鎮(zhèn),駐有回鶻軍隊,高昌則逐步成為漠北回鶻汗國在西域的政治、宗教與文化中心。

840年,回鶻帝國滅亡,部眾西遷,原先控制的西域地區(qū)便成為部眾最重要的落腳地,而其余的散眾,雖四處流落,但仍以絲綢之路沿線為重點分布區(qū),東起秦州(今甘肅天水),向西依次為涼州(今甘肅武威市)、甘州(今甘肅張掖市)、肅州(今甘肅酒泉市)、瓜州(今甘肅瓜州縣)、沙州(今甘肅敦煌市)、伊州(今新疆哈密市)、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市)、北庭、焉耆、龜茲,凡回鶻分布之區(qū)域,皆為絲綢之路沿線的重鎮(zhèn)所在。這應與回鶻對絲綢之路的倚重不無關(guān)系。

安史之亂后,“回鶻路”崛起,取代吐蕃占領(lǐng)下的河西走廊而成為溝通唐與西域的大動脈。

唐太宗貞觀二十年(646),漠北諸部歸附,回鶻諸部修建“參天可汗道”,由漠北直通唐都長安,置六十八驛,“各有馬及酒肉以供過使”①《資治通鑒》卷198貞觀二十一年(647)二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245頁。?!缎绿茣さ乩碇尽酚浧渎肪€曰:“又五百里至鸊鵜泉,又十里入磧,經(jīng)麚鹿山、鹿耳山、錯甲山、八百里至山鷰子井。又西北經(jīng)密粟山、達旦泊、野馬泊、可汗泉、橫嶺、棉泉、鏡泊,七百里至回鶻衙帳”②《新唐書》卷43《地理志七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48頁。?!皡⑻炜珊沟馈笔翘贫奸L安前往漠北回鶻首都斡耳朵八里的道路③薛正昌:《寧夏境內(nèi)絲綢之路文化研究》,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3-34頁。。如需繼續(xù)西行,主要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一者由斡耳朵八里西行,進入葉尼塞河流域,此為草原絲綢之路。其地高寒,非理想的絲綢消費地;另一條道路則由斡耳朵八里向西南行,經(jīng)阿爾泰山進入準噶爾盆地,至于北庭,由北庭再西,循陸路絲綢之路(或曰沙漠絲綢之路、綠洲絲綢之路)可達安西(今新疆庫車一帶)迤西。“承平時,向西路自河西、隴右出玉門關(guān)……自艱難以后,河、隴盡陷吐蕃,若通安西、北庭,須取回紇路去”④《舊唐書》卷174《李德裕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522-4523頁。。

所謂“回鶻路”,原本為歷史上貫通漠北與西域的通道,在河西陷落后,唐與西域的聯(lián)系需要繞道回鶻,于是,這條通道就被稱作“回鶻路”,大體可分作兩段,一段由從北庭至回鶻牙帳,另一段由回鶻牙帳而至長安,后者就是前述“參天可汗道”。⑤孟凡人:《唐代回鶻控制北庭的過程》,《新疆社會科學》1983年第3期,第82頁。

回鶻路到達北庭后,與傳統(tǒng)的陸路絲綢之路(又稱“沙漠絲綢之路”或“綠洲絲綢之路”)相交接。

陸路絲綢之路是貫通東西方的主干道,全長7 000多公里,分東、中、西3段。東段自長安(或洛陽)至敦煌,較之中西段相對穩(wěn)定,長安以西大致有三條路線:

1.北線由長安(東漢時往東延伸至洛陽)、沿渭河至虢縣(今寶雞),過汧縣(今隴縣),越蕭關(guān)、六盤山,沿祖厲河西行,在靖遠渡黃河至姑臧(今武威),路程雖短,但沿途供給條件差,是早期的路線。

2.南線由長安(東漢時由洛陽)沿渭河過隴關(guān)、上邽(今天水)、狄道(今臨洮)、枹罕(今河州),由永靖渡黃河,穿西寧,越大斗拔谷(今扁都口)至張掖。

3.中線與南線在上邽分道,過隴山,至金城郡(今蘭州),渡黃河,溯莊浪河,翻烏鞘嶺至姑臧。南線補給條件雖好,但繞道較長,因此中線后來成為主要干線。

南北中三線會合后,由張掖經(jīng)酒泉、瓜州至敦煌。由敦煌向西,又分作三道,一條沿塔里木盆地南緣,經(jīng)由和田、喀什進入中亞;一條沿塔里木盆地北緣,經(jīng)哈密、吐魯番、焉耆、龜茲、喀什進入中亞,習稱絲綢之路南北道;第三條由敦煌西北行,經(jīng)由哈密、北庭西行,經(jīng)伊犁的霍爾果斯山口或阿拉山口出境,到達中亞的哈薩克斯坦巴爾喀什湖區(qū)域。

該道沿線直到地中海區(qū)域,長期以來一直是絲綢消費最重要的區(qū)域。隨著回鶻商業(yè)的發(fā)展,由漠北通往西域的“回鶻路”愈益得到發(fā)展,故而大食使者自河中出發(fā),“前往九姓可汗(Tughuzghuzian Khaqan)之國旅行時騎的是該可汗派給他的驛馬。每晝夜前進三站,他在草原上旅行了二十天,那里有許多泉水和牧草,但沒有村莊或城鎮(zhèn),只有住在帳篷里的驛站服役者”⑥V.Minorsky,Tamim ibn Bahr's Journal to the Uyghurs,Bulletin of School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2,1948,p.283.?!盎佞X路”的開辟,溝通了唐政府與西域地方守軍的聯(lián)系(繞過被吐蕃占領(lǐng)的河西、隴右),但獲益更多的應屬回鶻⑦陳俊謀:《試論回鶻路的開通及其對回鶻的影響》,《中央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第37-42頁。。進言之,最大受益者應為主宰了回鶻經(jīng)濟的粟特商人。

蒙古國色楞格河希乃烏蘇湖畔出土有勒立于乾元二年(759)左右的《磨延啜碑》,又稱《葛勒可汗碑》或《希乃烏蘇碑》,碑主即回鶻汗國第二代可汗葛勒可汗磨延啜,曾夸耀說:“我讓粟特人和中國人在色楞格河處建立了富貴城?!雹喙⑹烂瘢骸豆糯回饰谋懷芯俊?,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3頁。漢人北行漠北,和粟特人一道活動,經(jīng)行路線應是由唐境北行,經(jīng)中受降城,沿“參天可汗道”而至⑨王小甫:《“黑貂之路”質(zhì)疑——古代東北亞與世界文化聯(lián)系之我見》,王小甫編《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407-423頁。。

絲綢貿(mào)易長期以來都是粟特商人所長于經(jīng)營的傳統(tǒng)項目,盡管早在鄯善國時期(3—5世紀),絲織品貿(mào)易在西域一帶即已相當繁榮①楊富學、劉源:《佉盧文簡牘所見鄯善國絲織品貿(mào)易》,《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第52-60頁。,時至唐朝,養(yǎng)蠶織絲技術(shù)早已傳播于四域,但唐朝境內(nèi)生產(chǎn)的絲綢,在西域、中亞、歐洲等地仍然很搶手,瞬間利增十倍②Colin Mackerras,The Uighur Empire according to the T’ang Dynastic Histories:A Study in Sino-Uighur Relations 744-840,Canberra: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1972,p.48.。推而論之,回鶻所得之巨量唐朝絲綢,應是通過“參天可汗道”由長安輸入回鶻,然后再由回鶻牙帳西南行,通過“回鶻路”西段而輸入新疆、中亞、西亞乃至歐洲。這應為回鶻馬價絹的第三個去向。

回鶻馬價絹的第四個去向應是粟特摩尼僧通過長安西市和洛陽的某場所直接販賣了。

關(guān)于摩尼教與絹馬互市之關(guān)系,章群發(fā)現(xiàn)了以下幾點關(guān)聯(lián)性:一是摩尼教來自波斯和吐火羅斯坦(中亞粟特人的故鄉(xiāng)),二者都在絲綢之路沿線;二是回鶻勢力入唐,在至德以后,也正是摩尼教得志回鶻之時,而回鶻之大量售馬于唐,時間正與此合;三是“摩尼僧雖不至與商賈為奸,然既來之后,必至長安西市,則為無可疑者。這樣說來,大慕阇(大摩尼)、拂多誕(小摩尼),不僅為教士,也兼為商客了”③章群:《唐代之馬匹貿(mào)易——兼論唐予回紇馬價絹的性質(zhì)》,淡江大學中文系主編《晚唐的社會與文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0年,第350頁(又見氏著:《唐代蕃將研究續(xù)編》,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0年,第83頁)。??芍^得的之論。

長安西市,即今天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館所在地,位處唐代長安皇城南側(cè),為當時世界各國的國際貿(mào)易中心。據(jù)《新唐書·回鶻傳》載:“摩尼至京師,歲往來西市,商賈頗與囊橐為奸?!雹堋缎绿茣肪?17上《回鶻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26頁。李肇《唐國史補》亦言:“回鶻常與摩尼議政,故京師為之立寺……其大摩尼數(shù)年一易,往來中國;小者年轉(zhuǎn)江嶺,西市商胡駝囊,其源生于回鶻有功也?!雹荨蔡啤忱钫兀骸短茋费a》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6頁??磥?,無論大小摩尼僧都是長年奔走在外的,每年都要來長安,而長安的西市更是其常去處,這里正是西域胡商的聚集之所⑥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37頁。。那里的粟特商人和摩尼僧“殖貲產(chǎn),開第舍,市肆美利皆歸之,日縱貪橫,吏不敢問。或衣華服,誘取妻妾”⑦《資治通鑒》卷225大歷十四年(779)秋七月庚辰條,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265頁。。近期筆者刊布的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回鶻米副侯墓志》很可能就出土于西安市唐長安城德明門附近唐代回鶻人墓地,志主的身份是回鶻使者,久住長安,娶妻并生有“四息二女”⑧楊富學:《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回鶻米副侯墓志〉考釋》,《民族研究》2015年第2期,第80頁;楊富學:《回鶻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21頁。。志主為“清凈光明大師”,即摩尼師是也,姓米氏,則粟特人無疑,庶幾為粟特摩尼僧多重身份的真實寫照。

摩尼僧與商賈相勾結(jié),狼狽為奸。摩尼教形成之初,主張“祈禱神靈,不需要建寺院”⑨А.М.Беленицкии,Вопросы Идеологии и Култов Согда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Пянжикентсих Храмов,Ивопис Древнего Пянжкента,Москва,1954,стр.64.。所以,從波斯到中亞再到漠北,至今無可以確認的摩尼教寺院存在,只有回鶻先在中原后在西域等地建立寺院,屬于例外?;佞X在中原所建寺院,要么居于政治中心,如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和北京太原,三京皆有摩尼寺之設(shè),要么在經(jīng)濟中心,如長江流域的荊(今湖北江陵縣)、揚(今江蘇揚州市)、洪(今江西南昌市)、越(今浙江紹興市)等州,恰好都位處粟特商胡最活躍的地區(qū)⑩王媛媛:《唐大歷、元和年間摩尼寺選址原因辨析》,《西域研究》2011年第3期,第34頁。。筆者的研究發(fā)現(xiàn),唐代中原地區(qū)的回鶻摩尼寺的功能已完全異化了,不再是傳教弘法的場所,充任的只不過是粟特商人和摩尼僧聚斂財物的工具而已。唐武宗會昌滅法,首先就是從摩尼教寺院入?楊富學:《回鶻摩尼寺的形成及其功能的異化》,《吐魯番學研究》2012年第2期,第56頁;楊富學:《回鶻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97頁。手的。會昌三年(843)二月,武宗下詔:

回紇既以破滅,應在京外宅及東都修功德回紇,并勒冠帶,各配諸道收管。其回紇及摩尼寺莊宅、錢物等,并委功德使與御史臺及京兆府各差官點檢收抽,不得容諸色人影占。如犯者并處極法,錢物納官。摩尼寺僧,委中書門下條疏聞奏①《舊唐書》卷18上《武宗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94頁。。

從詔令看,唐武宗的著眼點不在摩尼僧,只是簡單要求“委中書門下條疏聞奏”即可,重點在于寺院的財產(chǎn),要求對回紇及摩尼寺莊宅錢物,差官點檢收抽,“不得容諸色人影占”。從詔令對財物的關(guān)注程度以及需要功德使、御史臺、京兆府三家聯(lián)合清點一事就可以推想,長安、洛陽二地摩尼寺聚斂儲藏的財物無慮相當可觀。843年,也是回鶻帝國剛剛滅亡的第三年,這一年,吐蕃王朝崩潰,逃入唐境的回鶻勢力被張仲武徹底剪除,而逃入西域的回鶻也在黠戛斯的不斷攻擊下潰不成軍,不復對唐朝構(gòu)成威脅②楊富學:《論唐與回鶻關(guān)系的歷史轉(zhuǎn)折》,《暨南學報》2017年第11期,第115-120頁。。唐政府對回鶻摩尼教的鎮(zhèn)壓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展開的。至于唐武宗所查封的長安、洛陽摩尼寺中有多少財物與馬價絹有關(guān),雖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見量不在少,摩尼僧很可能通過長安的西市和洛陽的某場所,轉(zhuǎn)手將馬價絹倒賣于唐人或當?shù)睾塘恕?/p>

五、結(jié)論

通過上文論述,可以得出以下幾個結(jié)論:

絹馬互市始于唐肅宗乾元元年(758),至于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前后歷六朝,計82年。貿(mào)易額十分巨大,有時一年的馬價絹即達50余萬匹。

所謂的“絹馬互市”其實含有很多的超貿(mào)易因素,一是馬價過高,達到常規(guī)價的2-3倍;二是唐朝因為財政困難,無力購買高價回鶻馬,加上8世紀末期以后吐蕃將主要精力置于對絲綢之路的爭奪,對唐朝的侵擾減少,唐朝壓力驟減,不再需要很多的馬匹,但懾于回鶻的壓力,卻不得不購買數(shù)量越來越多的回鶻馬;三是回鶻即使以次馬充好馬,唐朝依舊照單全收,如數(shù)付絹,一來酬謝回鶻助唐平定安史之亂所立下的功勛,二來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冀以通過絹馬互市,以犧牲經(jīng)濟利益為代價,達到羈縻回鶻以制約吐蕃之目的。至于唐朝準許摩尼教在中原傳播,多次以“天子真女”與回鶻和親,其目的都與互市一樣,但行羈縻之策耳。

當時回鶻人口不多,加上地方寒冷,對絹的需求量有很大局限。當時回鶻通過互市而獲得的巨量絹匹通過“參天可汗道”,由長安運抵回鶻首都斡耳朵八里,回鶻留下極少一部分穿戴用,另有一部分與周邊部族進行貿(mào)易,用低價從唐朝獲得的絹帛以高價出售給周邊民族以換回駝馬,再以之換取中原的茶和絹。其余,也是數(shù)量更多的部分,要么經(jīng)由“回鶻路”運抵北庭,進而流向西域、中亞乃至歐洲,要么直接通過長安的西市和洛陽的某場所直接回流入唐人或當?shù)睾讨帧?/p>

總之,唐與回鶻之絹馬互市,雖有貿(mào)易之名,但交易占主導作用的是政治因素而非各取所需的互通有無?;佞X崛起朔漠,但經(jīng)濟上主要受制于來自中亞的粟特人。以回鶻名義進行的大規(guī)模絹馬互市,使回鶻汗國獲利頗豐,而真正獲利最多者當為粟特商人和摩尼僧。胡商與摩尼僧相勾結(jié),借回鶻汗國之力以超低價攫取唐朝的絹匹,再以高價售賣,居間牟取暴利,這應是唐與回鶻絹馬互市的實質(zh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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