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審美移情是一種重要的審美體驗范式,通過主客體之間相互交融,以達到由景及情、物我兩忘的境界。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運用了許多意象,集中體現(xiàn)審美移情對意象美的塑造所產生的巨大作用。本文將從個人情感注入的移情本質、景中含情的移情手法、審美對象激發(fā)讀者共同與個人雙重激情這三方面,試析“江南三部曲”中的意象美。
【關鍵詞】 “江南三部曲”;審美移情;意象美;共同與個人雙重激情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05-0024-03
項目名稱:從審美移情角度試析“江南三部曲”中的意象美
作家格非于2011年完成“江南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并于2015年獲得茅盾文學獎。“江南三部曲”中美學思想的體現(xiàn)是廣泛而深刻的,頗具有研究的價值與意義。
“江南三部曲”中的審美意象一直被學界廣為研究,但多以意象解讀、江南美學傳統(tǒng)等方面的研究為主。本文旨在著眼于審美移情的角度,從移情本質、移情手法與移情作用三方面進行研究與論述。
一、個人情感注入的移情本質
立普斯說:“審美欣賞的‘對象’是一個問題,審美欣賞的原因卻是另一個問題。美的事物的感性形狀當然是審美欣賞的對象,但當然不是審美欣賞的原因。無寧說,審美欣賞的原因就在我自己,或自我,也就是‘看到’‘對立的’對象而感到歡樂或愉快的那個自我?!?其意思是說,在審美享受過程中,所令人感到愉快的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自我的情感。即欣賞審美對象時,人與物已相互交融,達到了物我同一的境界。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審美移情的本質即是個人情感的注入。眼中之物已不再是單純的只有自然屬性的景物了,而是一種主觀情感的觀照物,賦予了很強的個人情感。
在文學作品中,這種融入了作者深厚情感的“物”,將會有更深邃的意蘊與更強的感染力,形成意象美,給讀者帶來審美想象與愉悅。
格非在“江南三部曲”的意象塑造上,便注入了自己濃厚的個人情感,達到“移情”的效果,體現(xiàn)出豐盈幽深的意象美。
書中有關“江南”的意象,與格非的個人情感是相交相融、物我合一的。格非出生在鎮(zhèn)江丹徒丁崗鎮(zhèn),在這個江南鄉(xiāng)下度過了16年。對于江南,他有著很深厚的情感,以及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
他曾在隨筆中寫道:“讀大學時,常有城里的同學問起‘桑中之約’,言下之意,‘偷情’何必桑中?要明白其中的奧妙,必須先了解桑園的規(guī)模和特點。我們家鄉(xiāng)是絲綢產區(qū),桑林通常寬闊無邊,一對男女鉆進去,往往便于隱蔽。此外,桑樹的特點是上密下疏(桑葉繁茂,桑干稀疏),男女在桑中幽會,偶爾被人撞上,即便是在很近的地方,對方可以看見你的腳,卻不太可能看見你的臉?!?又說:“密密的桑葉所篩出的清幽之光,既非一無遮攔的‘明’,亦非絕對的暗,妙在明暗之間,與外在世界隔又未隔,幽會的雙方既在世界的中心,又在世界之外。”
由這里不難看出,格非對江南有著一種獨特的生命體驗,并在其中產生出了深刻的情感;而這種體驗與情感又與江南的桑樹林緊密相聯(lián)。這便達到了一種審美移情的效果,桑林早已不單單只有自然屬性了,而是被注入了格非本人的一種孤寂、游弋、奇奧隱秘的情感。
而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也將這種情感注入到了有關“江南”的種種意象的塑造之中。書中在許多地方都體現(xiàn)了這種“桑林之感”,而其中最為明顯的一處則是《山河入夢》中姚佩佩對紫云英與苦楝樹的感懷。
姚佩佩在去普濟水庫的煤渣路上第一次看到紫云英時,便驚嘆于它的美,并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傷感自憐,自覺自己是苦楝樹陰影下的紫云英。紫云英明媚而清幽,就如絲絲縷縷的微光,在苦楝樹巨大的陰影之下若隱若現(xiàn)。這是一種與“桑林之感”極為相似的情感,光影明暗交錯,難以捉摸,情感則是孤寂的、游離的、飄渺無依的。
可以說,格非是將自己從生命體驗中得到的獨特而深厚的情感,注入到了書里的紫云英和苦楝樹影上,產生了“移情”的效果,將其賦予了一種真摯而濃郁的感情,形成了一種獨有的,有著凄愁、奇奧、漂泊、寂寥的特點的意象美。
在書中的其他許多意象中,這種特點也是一脈相承的。譬如《春盡江南》中那家名為“荼蘼花事”的會所,雨后檐廊下的睡蓮、墻角的一叢薔薇、過季迎春花的枝蔓,都呈現(xiàn)出一種“頹廢的岑寂之美” ,在陰翳中閃動一點明亮;又如王元慶告訴譚端午的“霧嵐”,陰沉的濃霧與略有微光的流嵐交錯,在暗影處微有光明。
種種這些意象,構成了“江南”這一大的意象。而正因格非這種深沉而獨特的個人情感的注入,“江南”這一意象方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豐盈的美,這種美是明與暗的交雜,是隱晦、迷離、幽微的;頹喪寂寥,有一種“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悲劇意味。
二、情景互生的移情手法
審美移情的情形主要包括偏重景、偏重情、情景互生三種。而“江南三部曲”則屬于情景互生這一類。以書中人物的視角,去寫人物眼中的景,而后再抒發(fā)情感。景與情相互交融,則形成了一個個富有美感的意象。
“不但由我及物,有時也由物及我” ,“江南三部曲”中深刻地體現(xiàn)出移情的雙面性,其意象也呈現(xiàn)出更復雜、更深刻的美感。
譬如《人面桃花》中“金蟬”這一意象便是如此。張季元在遇難前將金蟬交給秀米,韓六分別時也將其給秀米;秀米革命失敗,金蟬也仿若應了那句傳言:“一遇到緊急情況就會發(fā)出夏蟬一樣的鳴響” ,饑荒年間小驢子歸還的金蟬連一袋米都換不來。
在秀米看到韓六給她的金蟬時,書中如是寫道:“秀米輕輕地撫摸著光芒四射的蟬翼。現(xiàn)在,她已經沒有當初凝視它的那種柔情蜜意,相反,她覺得這枚金蟬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仿佛是天地間風露精華所鐘,宛然活物,說不定哪天真的會忽然發(fā)出叫聲,或者鼓翼振翅而去?!?/p>
這便體現(xiàn)了移情的雙面性。秀米由蟬展翅欲飛、活物般可怖的形態(tài),引發(fā)出內心的恐懼感與不安感;又因為先前所經歷的種種厄運,以及當下愁悶痛苦的個人情感,而在看金蟬時對其產生了這種感想。主客消融,物我兩忘,金蟬與秀米在此時此刻是相互交融的,而也因此,金蟬被賦予了一層荒誕、悲情的色彩。金蟬本身所具有的蟄伏數(shù)年、一朝破土重生以及漂泊單弱交雜而成的寓意,與人物和金蟬發(fā)生勾連時,人物本身的命運凄苦、理想破滅、革命荒誕悲情的色彩相交相融,使金蟬這一意象被賦予了一種復雜、悲愴、理想破碎、人生荒唐的悲劇美。
而更令人稱佩的是,作者采用這種移情手法,使構建出來的意象產生出獨特而深刻的美感。這也令讀者在閱讀中自然而然地將其當作重要的欣賞對象,并在閱讀中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產生出獨有的審美享受。
除了金蟬外,閣樓、冰花、睡蓮、蒺藜、泡桐等意象,皆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
譬如“冰花”這一意象。格非在談“江南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時說道:“我在寫《人面桃花》時,無意中想到了冰。在瓦釜中迅速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這個比喻是我的守護神,它貫穿了寫作的始終,決定了語言的節(jié)奏和格調,也給我?guī)砹宋拷搴托判?。?/p>
冰花在一般文學作品及大多數(shù)人的腦海中一般代表著脆弱、冰清玉潔、短暫。“江南三部曲”中的冰花意象誠然也體現(xiàn)出了這些特點,但其更獨特的地方是有著一種命運的悲劇感,象征著理想被現(xiàn)實擊碎的幽暗愴然。也正因其獨特性與深刻性,才令讀者在心中接受了這一意象,并從而闡發(fā)出自己獨特的情感。
在塑造“冰花”這個意象時,作者同樣采取了情景互生的移情手法?!度嗣嫣一ā返哪┪蔡?,瓦釜的冰花正在慢慢融化,這使秀米生發(fā)出桃源夢碎、理想消融的悲愴之感。而秀米在人生盡頭所涌現(xiàn)的這種悲亡之情,又將冰花更賦予了一層厚重的宿命感。更兼有冰花織圖中的那幅景象:陸侃微笑著與人下棋,譚功達正走下車來;亦真亦幻,宿命、滄桑、理想、頹唐,都給予了“冰花”這個意象獨特而復雜的美。
而“江南三部曲”中獨特的冰花意象,也將扎根在讀者的心中,使讀者在閱讀這部書或是其他書時,基于此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從而獲得獨有的審美享受。
三、審美對象激發(fā)讀者共同與個人雙重激情
審美移情的功能是人的情感的自由解放。立普斯形容為“包含了心靈的豐富化,開擴和提高” 。
“江南三部曲”的一個不凡之處就在于,其塑造出的種種意象,作為審美對象,不僅激發(fā)了讀者的共同激情,也激發(fā)了讀者的個人激情,帶給了讀者更加徹底的情感解放。
共同激情指讀者站在書中人物的角度,因人物所經歷的事情,與人物同喜悲。個人激情則是讀者跳脫到書外,以局外人的視角,對書中人物產生自己的個人情感。
而格非書中這些極富美感的意象,正激發(fā)了讀者共同與個人的雙重激情。
如“瓦釜”這一意象。秀米瘋了的父親陸侃在大火后安靜了下來,對著瓦釜念念有詞。這首先激發(fā)了讀者的共同激情,讀者站在陸侃的角度,產生移情作用,則瓦釜有了一種滄桑、悲愴之感。而又同時激發(fā)了讀者的個人激情,即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一個瘋子,終日對著瓦釜說話,這使瓦釜增添了神秘、詭譎的色彩,而結合后文瓦釜貫穿秀米的命運始終,則又有體會到了一種宿命感。
一次是站在人物的角度移情,一次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移情,如此兩次移情,激發(fā)起讀者共同和個人的雙重激情,讀者也得到了更多的體悟、思考,而“瓦釜”這個意象也更加深邃,更加富有內涵。
而更深一層的是,許多意象激起了書中人物“自媚”的情感,因這種“自媚”產生移情,則會使這些意象的美更加幽微,蒙上了一層綺麗魅惑的色彩。而讀者當作為旁觀者來看時,則又會產生出另一種更加復雜隱秘的審美感受。
“自媚”翻譯自德語詞“kitsch”,即討好自己、迎合自己。學界一般將其直譯為“刻奇”。昆德拉在解釋“kitsch”時舉了這樣一個例子:“當看見草坪上奔跑的孩子,由‘kitsch’引起了兩行‘前后緊密相連’的熱淚:第一行是說:看見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p>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此時,“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這一意象在觀賞者的眼中就被蒙上了更加瑰麗幽邃的色彩,而旁觀者,在將“觀賞者看孩子奔跑并產生kitsch”視為一個整體來看時,則會生發(fā)更加復雜的審美感受。
可以從“江南三部曲”找到許多例子,其中《春盡江南》第四章中“墻角女孩”這一意象最為絕妙。
端午看到坐在墻角陰影處的女孩,因其愁態(tài)身形與綠珠相似,也因自己思念綠珠,故而產生移情。
筆者不揣冒昧的理解是:端午所感懷的,不僅是“墻角女孩”這一意象的綺靡之美,還有自己因她而引發(fā)的對綠珠的思懷,讓端午在內心深處感受到自己仍然是一個有情意的人。這一點從后文中所寫“晚宴的時候,綠珠給他發(fā)來兩條短信,他還沒顧得上回復” 可以得到佐證。這就可以稱得上是昆德拉所說的“第一行淚”。
而之后,吉士也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并與端午談論。此時,端午的興致很顯然更濃了,這可以由他興致勃勃地猜出“綠窗人似花” ,以及最后想說卻被打斷看出。筆者認為,這就是“第二行淚”:端午發(fā)覺,并不是只有他一人產生了這樣的移情,這讓他對自己的行為更加肯定,也因此更加大膽地去進行審美享受,進而說出了“綠窗人似花”的話。
讀者先是站在端午的視角,產生了共同激情,去感受陰影、淺藍紗巾、墻角女孩與思念綠珠交雜一起的美感。
同時,又會跳出端午的視角,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把“女孩獨坐墻角,端午移情墻角女孩,并發(fā)現(xiàn)吉士也與他相同”當作一個整體來看,產生個人激情。而這種個人激情,則主要是端午的“kitsch”給讀者所帶來的一種略有矯情又虛幻綺麗的感受。
故而,“墻角女孩”這一意象,在移情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了晦暗、虛幻、縹緲幽婉,又帶有“小布爾喬亞”色彩的美感。而這種復雜的意象美,也將給讀者帶來更為豐富而多層次的審美享受。
“kitsch”并不能算是一個褒義詞,它代表著人物內心很強的自媚、自憐的思想,有一種虛幻的色彩。然而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幾個主人公,秀米、功達、端午等,都并不是絕對的務實主義者,他們的身上本身就具備這樣一種虛幻的特性;故而,因“kitsch”而產生的移情,與這些人物的氣質是相吻合的。也正因如此,二者方才會碰撞出極富美感的火花。
四、結語
審美移情對“江南三部曲”中意象美的塑造十分重要。個人情感注入的移情本質使意象被賦予了深厚的感情,更加厚重動人;情景互生的移情手法使意象更為觸動人心且意蘊深長;意象作為富有美感的審美對象,也激發(fā)了讀者共同與個人的雙重激情,為讀者帶來充盈豐沛的審美享受。
江南的淫雨霏霏,交織著人物的命途多舛,構建出了一個個深刻而雋永的意象,使讀者沉浸其中,沉思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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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潘怡彤,1999年11月12日出生,女,漢族,籍貫安徽省六安市,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