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軒
祖父曾是小鎮(zhèn)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木匠。
祖父家中的大多數(shù)家什也都是祖父自己做的。大到衣柜箱桌,精細到犁耙斧柄,甚至門窗,用料雖不是什么名貴的木材,但貴在精細齊全。
我年幼時,父母工作繁忙,我寄住在祖父母家,最喜歡觀看的便是祖父的“魔術”———一塊塊粗糙的木頭在祖父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上像變戲法似的變成了一件件木制的精致家什。
祖父是個閑不下來的人,退休回鄉(xiāng)了也從不閑著,應著鄉(xiāng)親的請求做些木工活兒。每天清晨我醒來時,祖父便已經(jīng)沉浸在令他感到快樂的工作中。老屋的前坪里,他推著刨子在木材的表面掠過,細碎、蓬松而輕盈的木刨花便伴隨著沙拉沙拉的有節(jié)奏的悅耳聲音而飄落到地面上。他把裝著墨的一個小盒子固定在平面的一邊,一只手勾著著纏線的線輪,另一只手的手指挑起那根黑漆漆的弦,一彈,那木材的平面上便留下一根筆直的黑線,動作總會讓人聯(lián)想起伯牙那高山流水的錚錚琴音。
祖父的作品從來就沒有用過釘子。每當我問起,他都會說:“傻孩子,以前的木匠哪用什么釘子啊?!彼谟媒浅咴谀静纳媳葎澲?,用鑿子和錘子精細地修整著木塊,看似毫無章法,實則胸有成竹。將那些奇形怪狀的木塊一一組裝,竟真成了一件密致而穩(wěn)固的器具。當我驚嘆這一絕妙手藝的時候,祖父總會眉飛色舞地說,教他這門手藝的師父有多厲害,能夠不比劃直接憑經(jīng)驗做出貼合緊密的榫卯結構的部件,還會畫符鎮(zhèn)宅。
木匠在鄉(xiāng)間本就相當受人尊敬,喜歡各處結交朋友的祖父在年輕下鄉(xiāng)的那段時間里,在十里八鄉(xiāng)的名聲相當響亮。只要一提起缺了半截手指的木匠,鄉(xiāng)人們都會眼神發(fā)光,說那個小木匠有多熱心手藝有多么好,說出自于那個小木匠之手的家什有多么耐用。
說起自己的手,祖父就會不由得提起年輕時跟著師父學習木工,闖蕩江湖的奇妙歲月。祖父的圍爐夜話如同東方的流浪漢小說,幾天幾夜也講不完,總讓我們這些愛聽故事的孩子們心馳神往。
因為他“家庭成分”不好,十二歲就不再讀書,跟著師父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邊學習做木工邊闖蕩了大半個湘西,見識了各個苗寨侗鄉(xiāng)的各色風土人情,還去綏寧地區(qū)的深山中伐過木,而他那半根缺失的手指正是他那極具傳奇色彩的青春的見證。
那時山中的樹木想要運到城鎮(zhèn)中并不容易,往往是通過水流將由木材扎成的木排運送到下游。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水運的風險也驟然上升。在運送過程中,木排突然被一個大浪打散,那時年紀尚輕的祖父為了保住木材死死地抓緊了捆綁木材的繩子,在水中被翻白的浪花擊打著,想把松散的木材捆緊。有兩根木材由于水流的推動,在祖父正將它們捆扎緊實的時候猛烈地撞擊在了一起。在那之后,祖父右手的中指便失去了半截。
幸虧我失去的只是半截手指,而不是我的命。說到這里,祖父的眼中如同一泓平靜的泉水。當年的傷對于他來說仿佛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永遠打不倒他那顆堅韌而樂觀的心。這個小傷并不能阻止他的生活繼續(xù)前行。
再往后說起那些在家中經(jīng)濟困難時艱苦的日子,祖父只是笑了笑,要我們這些孩子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要好好讀書多學知識。他說自己讀書不多,考技師證的時候頗費一番功夫。
他從來不向生活低頭。即便是面對養(yǎng)活家中兩個孩子、最為艱苦的時候,即便頂著炎炎夏日做著常人最不愿意做的拆?;顑海男闹幸矎奈聪蛏钋?,而是像一棵長在石縫中的野草,堅忍而頑強。
除了做木工和給我們這一代,以及小時候的父輩們講述他的傳奇故事外,祖父最大的愛好便是打字牌,有時甚至可以玩?zhèn)€通宵。他也愛和老朋友兩兩三三聚在一起喝酒,回憶年輕時的逸聞趣事。
祖父的離開很突然,卻也不突然。
他曾經(jīng)中過兩次風,但都是中了風的第二天就站起來了。因此祖父也從未把這些當回事兒,還是打牌喝酒兩不誤,依舊過著順著自己心意的快活日子。
在人越來越少的老同事聚會上,他喝了很多酒。深夜踉踉蹌蹌地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第二天再看到他時人已經(jīng)沒了。他的面色很黑,臉上的神情卻很安詳。那時的我并不懂死亡是什么概念,只是覺得祖父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直到后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祖父,我才明白這竟是永別。
祖父的葬禮上,前來探訪慰問的人很多,有的好友甚至從十幾里外翻過了好幾個山頭來見他最后一面,直嘆可惜。
也許十幾年后,沒有人會記得還有這樣一位技藝精湛的老木匠。
唯有那些任憑歲月侵蝕的老家什仍然沉默地立在原地,無聲地宣告著歲月的流逝。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