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東
又是雨。
這雨自有一種聲音和氣味,引人遐思,“對雨思君子”。今夜在雨幕中,在我心頭的“君子”是我的恩師——張乘健先生。
他卷曲的頭發(fā)自有一種疏狂,一種魏晉時代人物的風范。抽煙的樣子,灑脫自在。他對著你說話,目光灼烈而富有神采。你在路上看見他,那步子里又富有民國時代慢條斯理的風度。
我入溫師院,選了他的課,是講《紅樓夢》。有一回課上,張老師講到佛學。下課后,我跟上張老師,請教佛學的入門書。張老師不慌不忙,笑著問我身上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或者有難言之隱。當時,就覺得張老師通人心。一個青年人,何以問佛,大多是求解脫。我的情況確實如張老師所料。
我的畢業(yè)論文沒有找本系的老師指導,找的就是當時在政史系的張老師。張老師推薦的是蘇曼殊。我就讀蘇曼殊的小說和傳記。
初讀蘇曼殊,他的傳奇色彩和才華我聞所未聞。這位“情僧”短暫的一生,實在令人驚嘆和噓唏。擬了大綱,去找張老師,張老師說了些什么,早就忘記。告別時,他隨手拿來一個信封,用一支鋼筆“刷刷刷”地寫了一手漂亮的字:性海本無師。那意思大概就是,以后的事自己去悟吧。
而后,不知瞎忙些什么,沒悟出多高深的見解,多宏大的敘事。無非是知曉了一些佛法的皮毛,然后把蘇曼殊以及他小說中的人物和佛法做了一些聯系。結合對生命詩學的一些淺見,作了一篇小論文。實際上是企圖通過蘇曼殊為自己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而已。
張老師看了,笑著說,可以吧!然后說,改天抽個時間,找?guī)讉€同學喝頓酒。我們早知道,張老師被稱為“溫州學界三奇士”之一,主動要和我們喝酒,我們當然是欣喜又期待的。
有時候,常常會這樣想:一個人去了,但他在你心上,便不是真的去了。你也仿佛沒有太多悲傷。他活在你心上,就像在你身邊一樣。
張老師于2013年4月21日因肺癌離世,享年七旬。
送張老師“上山”那一天,我從平陽趕到溫州,與李君會合,一同前往殯儀館。天降大雨,是一種送行的氛圍。張老師躺在廳中央,永遠閉目了。兩邊各式花圈和花籃,難以盡數。生前的親朋好友、弟子門生四方趕來,靈前哀悼。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的孫老師主持告別儀式,對張老師做出中肯的評價,大致是介紹成就和為人。
接著是張老師的兒子張抱一先生講話?,F在我也只記得一句,那就是:“我的父親是一個赤誠的人,如今世上這樣的人又少了一個?!?/p>
張老師說話愛激動,這是人所共知的。講到激動處,手就揮舞起來。
我們都愛張老師的這個樣子。
我和李君去看望張老師,張老師當時租住在下呂浦。家中大約是狹窄的,一個小書架就在客廳中,書也不多,不像我的另一位老師,進去除了床就是書了。
不過,我知道張老師的書,一在圖書館,二在腦海中。他的學問之大,我們實在不知。和許多人一樣,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張老師年輕時曾跟隨麥僖曾先生習過英文,并且翻譯過許多英美文學作品。而在給盧禮陽先生的《溫州山水詩選》序中說:多年來我的研究所涉及的地域頗廣,涉及殷墟周原,涉及唐代的長安、明代的南京、清代的北京,甚至涉及古印度的曲女城、俄國的圣彼得堡、美國的費城、意大利的突尼斯……張老師的廣泛涉獵從這里可見一斑。我曾聽過張老師的幾場講座,舉重若輕,旁征博引,信手拈來,皆是妙語。
張老師通文史哲,實在是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張老師不是科班出身,他原在一個副食品公司上班,業(yè)余時間研究學問,這實在是令我們引以為傲并大受鼓舞。我們不做學問,但也知道做學問是怎么回事。
后來,張老師幾經周折調入師院編報授課,我們因而有幸認識。
那晚,張老師給我們講故事,比如:誰誰躲在一個山洞里,有一個士兵在外面喊:“里面有人嗎?”里面不敢答應。士兵就說:“沒有就扔炸彈了?!崩锩婷埃骸坝腥耍腥?!”說完,張老師就哈哈大笑起來。再比如:一個人逃到孔子碑林里,外面的軍官因為尊敬孔子,就命令不要進去搜查了。說完,張老師又笑起來。我們聽得入迷,那發(fā)著光的眼神和揮舞的手,至今仍在我腦海里。我們待得很遲,師母回來,給我們煮了點心。我們邊吃邊繼續(xù)聽張老師給我們講這些奇聞趣事。
在溫師院最受歡迎的老師名單中,常見張老師的名字。他的博學、風趣以及赤誠之心深受師院師生喜愛。
早在張老師離世十年前,他就和我們說,正在干一件大事。如果活到七十歲,還可以再干十年。那時,張老師雄心勃勃的樣子鼓舞到我。
這件大事便是《周易本事》的寫作。張老師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這本書的出版,那是他畢生的心血。師母在此書出版之際的回憶有兩點令我感慨尤深,一是張老師經常夜半突有靈感,便叫醒師母,和她講對某一個卦象的發(fā)現。二是常和師母說,《周易》蘊含著天地的神秘,人如果靠近這個神秘,就會有厄運。神的秘密豈是人所能接近的?。?/p>
但張老師終究完成了對這一神秘之書的帶有獨特見解的寫作。
《周易本事》最終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張老師天上有知,當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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