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仙萍
胭脂巷,是杭州天水小區(qū)一條不足200米的小巷。這條巷子,在很早之前就是賣胭脂水粉、針頭線腦兒的,是杭州市井柳巷的一個代表。
最近,胭脂巷又在改造了,青磚黛瓦的墻面,一律土黃色的店面招牌,多了一些商業(yè)氣息,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在屋頂喝啤酒、看流星、數煙火了。
小黑
巷子里出名的東西很多。小黑,就是其中一個,算起來該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小黑是條狗,而且是條草狗。論年紀,小黑也該是年過四十,但長得一點兒都不好看,全身漆黑,有點賊眉鼠眼的樣子,遇到掉毛的季節(jié),全身東一塊西一塊的,像癩痢狗一樣。因為是流浪狗,屬于無證無牌,城管辦好幾次來抓過小黑,但小黑特別靈活聰明,看見城管就跑,時間一長,城管也就睜眼閉眼地半默認了它在小區(qū)里的存在。
小黑的家安在傳達室后面一條窄窄的過道里,紙板箱做成天花板,里面鋪著柔軟的棉毯。一天三頓,都是小區(qū)的人提供的。有的人家里養(yǎng)了寵物狗了,就把狗狗的零食也拿來給小黑分享;家里燉個雞鴨的,也都給小黑留個腿或者翅膀。每天晚上十二點,小黑會準時在路口等著阿明出現。阿明是管傳達室的,每天下班了,喜歡喝點夜老酒,吃個夜宵的,阿明每天哼著歌就給小黑捎夜宵回來。
那天,巷子里管車輛的老王在哀嘆:“我老婆給我做的盒飯,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日子連小黑都不如??!”
也許是吃了百家飯,伙食有保障,小黑在小區(qū)里過得挺滋潤。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小黑特別會生產,基本是兩年三胎。隔段時間不見,這個家伙的肚皮就鼓起來了。每次小黑懷孕,小區(qū)里的居民就當個大事,給小黑送骨頭、香腸、魚肉什么的,說是懷孕要補充營養(yǎng)。前年夏天,小黑生產了,小區(qū)里二三十個居民都來給小黑助威,弄得驚天動地。小黑痛苦地哼哼著,卡著了,結果是巷子里以前做過赤腳醫(yī)生的阿林,給小黑接的生。一窩,生了5個,兩只全黑、三只白色花紋的胖狗崽。
小黑的孩子為啥有白色的花紋呢?原來,小黑孩子的爸爸是胭脂巷修自行車、號稱“單車王子”趙大伯家的帥黑,那條狗是黑色的雜交狗,頭上有白色的花紋。經常聽見趙大伯捶胸頓足地罵小黑:“這該死的小黑,把身上的跳蚤都傳給我家?guī)泿浟?。”每次小黑生產完了,就會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幾個大媽急得要命,那天在商量,要不把趙大伯家的帥帥閹了,但趙大伯是個脾氣火暴之人,要不把小黑弄到醫(yī)院結扎了。她們教訓小黑:“你生完就懷,懷完就生,不要命了,這樣會死的!”
去年春節(jié)前,小黑失蹤了,是在臨盆之前。有人說,是被一輛面包車帶走的,抓狗的人是為了吃小黑肚子里的狗崽。那天下班回家,一大撥人在找小黑,運河旁、艮山門、菜市場,都去找過了,幾個退休的老人連續(xù)找了好多天,但還是沒有找到。
博士拉面神
十年前一個深秋的凌晨,我上完夜班回來,在胭脂巷里見到一個穿風衣的年輕人,他對我說:“你是在金海岸上班的吧?”我問為什么。他說:“我猜這個點回胭脂巷的女孩兒,要么是在報社上班,要么就是在金海岸。”當時的金海岸,是市中心有名的歌舞演藝場所,號稱“杭州紅磨坊”。
那個年輕人就是林晨,住在我樓下,大家習慣叫他林桑。
來杭州之前,林晨有過一段9年旅日生涯。在那期間,林晨至少打過15份零工,印象最深的還是在面店里做幫廚。也許再也找不到一種食物,能像一碗面那樣,讓人又暖胃和暖心。2001年4月,林晨進入日本一橋大學讀經濟學博士,不久,他向學校提出休學一年。離開了日本,在杭州開出了第一家面店,取名“神田川”。
胭脂巷小區(qū)還沒有平改坡之前,屋頂是大片開闊的水泥地,鄰居們種了南瓜、番茄等各式瓜果蔬菜,還有架子上垂下來的葡萄。每年西博會西湖放煙花時,大家就在屋頂看著遠處的璀璨煙火。林晨說,在日本,夏天來臨時,大家就會放煙花慶祝,言談間卻是淡淡的對理想未企及的憂傷。
其實,那個時候的林晨,在杭州已經開了四家“神田川”了,正在不斷進行擴張。對食材的追求很苛刻,不斷為他的食品主料配料,尋找更安全更有品質的供應商。他對面條的態(tài)度,已近完美,宛如他心中一直頂禮膜拜的女神。
林晨說:“日式拉面與傳統(tǒng)杭州本地面不同,特別講究骨湯的醇厚和面條的筋道。特別是那碗湯,湯頭的熬制過程就幾經輪回。現在這一份豚骨湯是用豬骨加雞骨再加蔬菜熬制而成的,比剛開始開店的時候,成本增加了2.5倍?!?/p>
面里的叉燒也和廣東叉燒不一樣,日式叉燒選用的都是上好的五花肉,先用日式醬油加各種香料進行腌漬24小時。為使香味完全融入肉里,每塊叉燒在制作過程中,都要用線將肉扎緊。這樣最后出品的叉燒,才能酥爛入味而不松散。
過了兩年,林晨從胭脂巷搬走了。臨行前,我送了支萬寶龍的筆給他。他說:“秋平,你相信嗎,下次‘神田川上市,我會用這支筆簽上市文件?!蔽仪f重地點了點頭。
十年過后,林晨的“神田川”,在杭州已經有了十多家,而且還和日本靜岡縣有著烤肉48年生涯的“熱血先生”合伙人藤島悅郎,在杭州開出多家“熱血兄弟”,迅速成為年輕人的追愛。用杭州美食圈里的一位行家的話說,“神田川”這碗面,已經發(fā)展到了4.0版。
有家香港著名餐飲集團旗下的拉面店,通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找到林晨,想收購“神田川”。被林晨婉拒了:“我還年輕,對于拉面,我還有理想和追求?!?/p>
馬云的小學同桌
先來說說胭脂巷最南邊入口處的報攤。有人說,在杭州別小看身邊的普通人,說不定,開滴滴車的就是身價千萬,掃地的就是包租婆。前兩年,有個公司年底實在辦不下去了,宣布解散,保潔阿姨很舍不得大家,問公司缺口多少資金。公司說600萬,阿姨說我先來出這個錢吧,我家里拆遷剛分了1000多萬,我在這里做保潔不是為了賺錢,就是喜歡這里的氛圍。
這不,古老而神秘的胭脂巷口報攤老板,就是馬云的小學同班同學濮師傅,不光是同班同學,曾經還當過同桌。
2014年9月19日,杭報集團下的《都市快報》,出了一個整版《老同桌老同學馬云今天要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敲鐘了》,素來默默無聞的濮師傅,一下子出了名,國內外幾十家媒體都報道了濮師傅的故事。
濮師傅長得精干巴瘦,和馬云個頭兒差不多,看起來比馬云更有文化,因為濮師傅戴了副眼鏡,做派像極了紹興師爺。
濮師傅小學念中北二小,馬云讀下城二?。ê髞聿⑷腴L壽橋小學),小學畢業(yè)升上同一所初中,那時叫天水中學,在耶穌堂弄口。
2011年,馬云參加清華大學百年校慶作演講時,提到過這所學校?!啊W我是最好的小學生之一,我們去參加重點中學考試全軍覆沒,第二年再度全軍覆沒,后來實在沒有中學要我們,就把我們改成杭州天水中學。在杭州歷史上只有一所小學改為中學的,改了一年后實在不行,后來撤了……”
天水中學僅存那段日子,濮師傅和馬云因為個頭兒小而坐在教室第一排,同桌。兩人都生于1964年,馬云生日是9月10日,濮師傅是11月17日。
回憶起三十多年前那段同桌的日子,濮師傅說他腦子里能留下的印象已經相當模糊,還能記得清的是馬云英語特別好,星期天喜歡去西湖邊找老外聊天。濮師傅說,其實,那時候自己英語也算好的,當然,和馬云是不能比。馬云一家住在皇親苑,自己到他家也去過幾次,他爸還是他媽好像是曲藝團的,上面有個哥,底下有個妹。后來天水中學沒了,兩人分別去了不同學校,后來在延安中學又遇上,同一年級,但不同班,很少說得上話,留到現在的印象幾乎沒有。
他倆真正分開是1982年高中畢業(yè)。那時候能考上大學的鳳毛麟角,絕大多數同學一畢業(yè)就開始找單位上班。馬云當年高考落榜,數學只考了1分,后來他一邊打工一邊補習,考到第三年才總算考上了杭師院。濮師傅報考過幾家國營單位,因為視力不行沒被錄取,后來在武林廣場(那時叫紅太陽廣場)擺攤,做起生意,后來還學過駕駛,當過洗紗工,管過倉庫……都沒做長。馬云大學畢業(yè)去了杭州電子科技大學,當英語老師。
1995年6月,這兩個同為31歲的男人先后找到人生新起點。濮師傅進入杭州一家本土食品企業(yè)當了銷售員,這家公司后來幾年業(yè)務蒸蒸日上,拳頭產品就是大名鼎鼎的“長鼻王”。同一年,馬云第一次去了美國,第一次見識互聯網,從此認準了方向,一路披荊斬棘高歌猛進。
過了12年,濮師傅因為對公司新管理層不滿,辭職而去,四十歲出頭又開始打零工。那年11月,他的初一同桌馬云帶領阿里巴巴B2B在香港證交所上市,募集資金14.9億美元,創(chuàng)下中國互聯網公司融資之最。
我說,濮師傅,你現在可是人生高光時刻,你看《都市快報》這一個整版給你報道的,如果要收費,起碼十幾萬呢。濮師傅像往常一樣笑而不答。
濮師傅最驕傲的是他兒子,他對孩子教育很上心,兒子是學霸,前年考上了一所985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我問他,你兒子畢業(yè)后,會不會去阿里上班?濮師傅笑笑,說了一句:“師傅帶進門,修行靠個人。”紙媒最好的那幾年,杭州像濮師傅這樣的零售報攤就有三四百家,現在報攤越來越少,濮師傅的生意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2019年9月10日,是中國的教師節(jié),阿里巴巴成立20周年紀念日,也是馬云55歲生日。那天聚集了3萬人的杭州蓮花碗,被稱為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年會,是杭州的奧斯卡狂歡,分散在全球的阿里人都回到杭州,見證了阿里重要的歷史時刻。馬云含著熱淚發(fā)表了卸任董事局主席的演講,高曉松抱著吉他,甩著像當年一樣的長發(fā),唱起了《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明天你是否還惦記,曾經最愛哭的你。老師們都已想不起,猜不出問題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第二天,濮師傅報攤生意比以往好一些,攤位上所有報紙版面,都是濮師傅同桌飽含熱淚的照片,標題幾乎都用了馬云的原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再見,后會有期?!?/p>
溪漁館的鄉(xiāng)愁
走完短短200米直線胭脂巷,用時只要十幾分鐘。從最南邊入口處的濮師傅報攤過來,就是沙縣小吃,再往北走,就是號稱“單車王子”趙大伯修車鋪,4平方米左右,四壁全是修車的零件和工具。門上貼著杭州媒體對他的采訪,標題是:《看了2天別人修車,結果,一不小心修了20年別人的車》。趙大伯長得很有范兒,高高的發(fā)際線,夏天穿個背心露個膀子秀肌肉,脖子上掛個長長的檀木項鏈。他的攤位在一棵法國梧桐下面,支著一把太陽傘。傘下,一把破椅子,一張舊凳子,凳子上經常有一把紫砂壺和一個暖水瓶。有時候,旁邊的臺階上,還有一個鳥籠,籠子里有一只歡快的八哥。他家的帥黑脖子上系個項圈,俊俏帥氣。每次大伯看見小黑來找?guī)浐?,大伯就很生氣,一陣猛趕,說小黑勾引了帥黑。
再往北走,就是胭脂巷的出口了,交接中山北路,坐標叫小北門,胭脂巷的“頭牌”網紅溪漁館就在這里了。沒有一個小時叫號排隊,往往等不到桌位?!暗昀镉袀€老板名小方,來自桐廬富春江”。2007年10月,小方夫妻倆到杭州開起這家“溪漁館”,食材基本來自桐廬,每天清晨就從地方上配送過來。飯館很小,只能擺下6張小桌,每天上午11點開始營業(yè),做到下午2點關門休息,下午4點半再開始營業(yè)到晚上10點。每張桌子的翻桌率奇高,中山路上打老遠就可以看見一大堆曬太陽等位置的吃客。
《都市快報》和《都市周報》都曾不吝版面,給“溪漁館”做過整版報道。大家在這里,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老鄉(xiāng),也會遇到旁邊浙報集團、《青年時報》的同仁們。吃菜不用看菜單,所有的菜早就被大家心心熟念:魚頭燉豆腐、生炒小公雞、農家汪刺魚、牛肉炒腌菜、香干蘿卜苗、土燒野泥鰍、尖椒臭豆腐、農家醬香腸,還有富春江邊特有的酒釀饅頭。這幾年,每家報社每年都陸續(xù)離開很多人。有的到房地產,有的做電商,有的做自媒體,混得風生水起的,地產自媒體一年廣告投放營收幾千萬,遠遠超過原來的老東家。更多的是隱匿于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里,過著不痛不癢的日子。
2015年12月31日,杭報集團創(chuàng)辦了8年的《都市周報》???,我去濮老板報攤買了最后一期,作為留念。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