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振加
孩提時,我被人販子拐賣,忘了父母的名字,也忘了回家的路,歷經(jīng)了不幸,卻幸運幸福地活著。三十多年來,我常會在睡夢里看見兒時的故鄉(xiāng),那些模糊的山水房屋和零星的嬉戲場景,是我一生無法散去的記憶……
漸漸地,我長大、成家、生兒育女,也在輪回中慢慢變老,但我知道有一個相遇,在千山萬嶺后等我歸來。
時間回到1982年10月,龍巖已是落葉紛飛的深秋,寒氣逼人,新羅曹溪的山林一片蕭瑟,霜降的前一天清晨,父親一手拎著行李,一手牽著我的小手,硬要回福州連江潘渡鄉(xiāng)貴安老家,探望病危的爺爺。
我身穿母親親手織打的毛線中衣,配繡有紅肩章的軍色上衣、灰色方格長褲和皮鞋,頭戴一頂很酷的鴨舌帽,啼哭著鬧著不回去。母親很心疼,最終還是拗不過父親的堅持,將我倆送上開往福州的火車。
后來母親說,她真后悔那次我哭著還讓我回老家,為此一輩子怨恨父親。
父親識字不多,22歲應征參軍,入伍后在6710部隊晉江炮團任通報員,1971年復原安排到龍巖鋼鐵廠司爐組,1973年與同村隔馬路對面的母親相戀結婚。隨后,大姐林平、二姐林珍相繼在貴安老家出世。1976年后,全家才漸遷龍巖鋼鐵廠家屬區(qū)安居。父親四兄弟都生育女孩兒,在那年代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這成了整個家族抬不起頭來的愁苦,直到1978年我在龍鋼廠干部樓出生,林家有了男娃,家人走路才能直著腰桿,我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家中珍寶。爺爺是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有事沒事就會要求作為長子的父親帶著我這個獨孫回去,共享天倫之樂。
我和父親到福州站已是23日深夜,火車站臺的路桿燈在寒風中不眠地亮著,父親一手拖行李一手抱我,隨著擁擠的人流和洶涌的嘈雜聲涌進候車室。我們在臨窗邊找了一個無人的長椅,橫格柵靠背的綠色長椅,為趕明天的早班汽車,今晚要將就在候車室里過夜。父親枕靠行李依偎著我,我躺在長椅上裹著軍大衣,感覺還是被椅格柵硌著難受,無法入睡。窗外時不時有過站火車的大燈強光打照進來,遠遠傳來警鳴汽笛聲和“咣當、咣當”的輪軌聲,而又匆匆地呼嘯而過,緊接著候車室就會跟著地動山搖,人像是躺在顛簸的船上晃蕩,車站的廣播不停地在播報著什么,可能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父親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帶著我和行李趕往汽車北站。車站的各售票窗口前,早已排起了購票長龍,一隊緊挨著一隊,父親帶著我和行李難以擠進隊,就將行李放在隊列旁讓我看著,他去排隊購票。
一眨眼,父親消失在購票隊伍的人海中。有位貌似好人的叔叔遠遠地向我走來,笑瞇瞇地給了我一顆糖吃,又隨手拿出了一個能吹得響的水鳥遞給我玩,“親切”地抱起我就走。
我不懂得害怕,被帶上車,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我才想起要找爸爸,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任憑我哭喊掙扎,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年,我五虛歲。
當天,我被帶到某鄉(xiāng)村(后查是仙游郊尾)交給了一位兇叔叔,為防止我逃跑,將我的手腳緊緊綁住,我看到自己纖小的手腕被深深地勒出血痕,痛得直哭,隨之便是大聲的恐嚇,我被惡狠狠地丟進小屋,關鎖起來。
屋里一張臟床,一只臭桶。不知過了幾天,除了送飯時門被打開過,我僅能從陽光照進來的高高石窗,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藍天和偶爾飄過的白云,盼著爸爸媽媽,什么時候來,帶我回家。
一天上午,房門開了,我被人接走,轉賣到另一個村莊(后查是涂寨上村),那邊的“生活待遇”有了改觀,可能是為了能賣個好價錢,給好吃的哄著我。因我穿著繡有紅肩章的軍色上衣和皮鞋,講著普通話,被杜撰是軍官的后代,稱這小孩兒很聰明、長大會有出息等種種王婆賣瓜式的夸詞。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看我,從頭到腳,里里外外地細細打量著,議論著,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那異樣如狼的眼神,令人膽戰(zhàn)心驚。后來我上中學,每每讀到有關古代被奴隸主任意買賣或殺害的奴隸,或是15世紀非洲販賣黑奴的章節(jié),那樣被淪為牲畜任人驅(qū)使的凄涼,那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悲慘,都會心有戚戚,不禁潸然淚下。
看中我的,不是我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而是我后來的奶奶和外婆。
養(yǎng)父是獨子也是孝子,他有倆姐姐一妹妹,婚后沒有生育,因沒能為莊家繼后而苦惱。在買我的6年前,他曾買過一女孩兒,不到周歲便夭折了,一直心存芥蒂,不敢再輕易收養(yǎng)。
我后來的外婆是做糶米生意的,在市場上聽人說,上村有個男孩兒要賣,長相很清秀,很多人都去看了。外婆多年來,很想為他沒生育的女兒找個男孩子收養(yǎng),于是馬上心動,約上我后來的奶奶一起來看我,見我眉清目秀,講著一口普通話,越看越喜歡。奶奶前后來了三次,1882元的賣身價都談妥了。當時,中學教師的月工資約60元。為慎重起見,賣主急催著我養(yǎng)父母親自過來作決定。
養(yǎng)父沒來,是大姑媽陪著養(yǎng)母過來的,大姑媽見我長得白白凈凈,懷疑不是男孩兒,便鬼鬼祟祟地走到我跟前,突然出手,把我的褲子拉扯下來,我受觸電般的驚嚇,哭著抓住褲頭,趕緊提起來,她們便在旁邊哈哈大笑,很滿意,當場把我買下。
我被買回來的第一個月,寄養(yǎng)在二姑媽家,她家在公路旁,每天都有上山采石的車輛從門口經(jīng)過,我遠遠聽到有車來的轟鳴聲就會跑出來,看是不是媽媽回來。那時我的記憶中,我生身母親每天隨廠車裝卸料,一到傍晚聽見車來的轟鳴聲,就知道是媽媽回來了,我會趕緊跑出去接媽媽,幸福地依偎在媽媽的懷里,被暖暖地抱回家。然而現(xiàn)在路過的車,都不是那車,再也等不到媽媽回來了,每次我都會垂頭喪氣地獨自走回來。漸漸地,我也不再追車了。
我很慶幸被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家買養(yǎng),為了傳宗接代和延續(xù)香火,養(yǎng)父母將我視為己出,全力栽培,悉心將我撫養(yǎng)成人。
我算是萬千被拐賣兒童中的幸運兒,常常暗自感慨:慶幸沒有被人販子賣給乞丐,生生打殘,淪為街頭乞討的道具;沒有賣給江湖醫(yī)生,用來做推銷他們藥物的小白鼠;沒有被賣到不見天日的黑工廠,做奴隸;沒有被不法團體控制,逼迫干偷盜騙搶等非法勾當,更沒有……我慶幸上蒼對我的眷顧,感謝命運沒有對我不公,讓我獲得了這不幸中的萬幸。
我的生命源自生身父母,而跌宕起伏地一路走來,所有的成績都應歸功于養(yǎng)育我的父母和一直陪伴著我成長的親人!
33年后的盛夏,鄉(xiāng)村花樹蟬鳴,老家和往年一樣洋溢著收耕的喜悅,院子里堆滿了從田地收來的花生,摘完的和未摘的花生藤一捆捆分別擺放,像一堵翠綠的矮墻,根梗沾滿泥土的芬芳。令人垂涎的,是廚房柴灶大鍋里飄出來的母親水煮花生的蒜蓉咸香,那么熟悉而又饞人。
大把的陽光從門窗傾瀉而下,照耀著我和父親在廳堂對飲杯中升騰的縷縷茶香。
每個月,我都會回來看望日漸年邁的父母,和父親喝喝茶,和母親說說話。我已習慣于每天上班、月底領工資、陪伴妻兒的模式,但有一樁心事,時常讓我不自覺地躁動難安。
我醞釀了許久,說:“爸,我像這花生,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發(fā)芽結果,娶妻置房生子,生死都離不開這里的生活圈,卻有時會想,我這顆種子當初是被鳥兒從哪里叼到這兒的?”我停了一會兒,“我想尋親,想知道我從哪里來,已經(jīng)過去了30多年,如果生身父母還健在,歲數(shù)應該和您差不多。如果過幾年再想尋,可能再也找不到了?!?/p>
父親抿了口茶,緩緩道:“其實,我早有這想法,這么久了,應去尋親,尋到了,你的人生才完整,我贊成。”“在你剛來時,我在泉州汽車站見過一則關于你的尋人啟事,記得寫的是連江或龍巖人,叫林X鋒,為留你傳宗接代,我一直隱瞞著,現(xiàn)在你成家立業(yè)了,我沒有顧慮,我會全力支持你。”
這事恰巧被同村宗親耀坤伯知曉,他從蘭州空軍部隊退役,復原后回本縣政府部門工作,已賦閑在家,德高望重,為人熱心,社會人脈極廣。他知道了我父親的想法,初頗猶豫,溝通后也深表贊同,通過他的戰(zhàn)友群幫我四處撒網(wǎng)尋親。
很快有了消息!第五天下午,莊伯在龍巖公安局的戰(zhàn)友來訊,有一個1982年失蹤孩子的林姓家庭,情況非常相似,丟的孩子也有兩位姐姐,多年來一直四處苦尋。對方通過微信發(fā)來了失蹤孩子當年的照片,我父親看后,說相似度有80%以上。
龍巖那邊的林家聽說很相似,都按捺不住,焦急得想連夜趕來惠安和我相見,終考慮路途遙遠不安全,被勸住了。我們相約第二天上午,在溪邊公園的福景酒樓會面。
次日不到八點半,龍巖尋親的就打來電話聯(lián)系,說已到了惠安縣城。按400多公里路程估算,他們大概是早上5點前等不及天亮就出發(fā)趕路的。我父親和莊伯與他們約好先見。不一會兒,父親來電:“振加,他們說的孩子,丟失時的穿著與你來時的一致,可能是找對了,你過來認認?!?/p>
我應聲過去,到了酒樓推開包廂門,他們正圍坐在桌旁喝茶說話,聽到開門聲時,“刷”的一下齊轉向我看來,那一刻,我心里莫名著想見又怕見的恐慌和激動,這是我30多年來一直隱藏心底未解的結嗎?他們是我要找的親人嗎?
四目相望的剎那,我不知怎的,渾身猶有觸電的震麻,似曾相識的眼神,陌生而又熟悉。我還在發(fā)愣時,只聽見那位清瘦憔悴、一頭短發(fā)的老姨念叨:“太像他爸年輕時的樣子了,太像了!”
旁邊,有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姐姐說:“前額發(fā)下應有一道疤,是小時候上幼兒園時,玩轉盤椅摔破的,被老師送進醫(yī)院縫了三針?!彼呎f邊很不生分地拉著我,湊近我的額頭指給大家看,還真有那道我已忘記的淺淺疤痕。同時,她不由分說地弄起我的衣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的手臂和我的手臂擺放一起,皮膚上很明顯都長些一樣的小紅點,是與生俱來的。
我父親和莊伯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我身邊,按照指證,看著這些他們也不知道的特征。
那位老姨忍不住地站了起來,她身穿一件褪色而素凈的紅碎花襯衣,應是年輕時的衣裳,背已曲駝,滿臉過早地布滿深深的皺紋,兩眼漲得通紅,直直地盯著我,像怕一眨眼我就會消失似的,她咬了一下發(fā)抖的雙唇,稍鎮(zhèn)定地問道:“右腳的無名趾是否有斜長著肉?”我養(yǎng)父在旁邊疑惑地問我“有嗎”,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這個肉斜長的無名趾,它的指甲也是跟著斜長的,使我每次修這指甲都較困難,總會抱怨它不知怎長得這么丑,沒想到它卻成了我認親的秘密胎記。
老姨在我未默認時,她可能已猜到了,見我點頭證實,她緊擁著身邊應是她女兒的那位姐姐,已迫不及待地背過身去,像被打開的水閘嗚嗚地哭咽起來,身體微微地不停抽搐。所有在場的人都被感染了,不知怎的,跟著紛紛落淚。旁邊有位看著不吱聲的老伯,神態(tài)有點像我,在那兒偷偷地抹著眼淚。
本來大家事前計劃要去抽血,做DNA鑒定的,再找找熟人幫忙快點出報告,看來此時,這些都是多余的。
舒緩一會兒,老姨說:“你出生時,那腳趾肉是歪的,小時候給你洗完腳,我總會捧在手心揉,看能否給揉正?!?/p>
這不為人知的母愛憐語,擊中我心底柔軟的最深處,心堤瞬間全線崩潰,淚潮泛濫……
期盼是走得最慢的時光。
10月2日,我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莊伯的陪同下,第一次重回到30多年前我離開的老家。
到龍鋼生活區(qū)已是午時12點多,樓道外早已圍滿了老家人、親戚朋友和龍鋼廠的鄰居們。下車時,生父牽著我的手,像當年一樣,笑呵呵地往家里走,兩旁響起了歡呼的掌聲和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大家簇擁著,爭相瞧看這走失30多年又找回來的小林,如今長成什么樣子。喜慶熱鬧的氣氛,仿佛我是出嫁的新娘,被迎娶入了夫家。圍觀的親友議論紛紛:“父子長得太像了”“回來就好了,小林剛丟的那些年,他媽媽精神都崩潰了,誰叫都不會應”“還能回來,太福氣了”“終于團圓了,謝天謝地”……
是啊,還能回來,太福氣了!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國每年約有20多萬兒童失蹤,找回的概率不及0.1%,而我就是那個小數(shù)點后面的之一,太慶幸自己有如此大的福氣。想想那些,還有大部分找不回的失蹤兒童,都成了他們每位爸媽的夢魘和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恐懼。每個孩子都代表著一個完整的家庭,丟失孩子對家人和孩子造成的精神打擊和傷痛是巨大的。其所引發(fā)的被害家庭妻離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危害后果更是難以想象。我的親身經(jīng)歷,讓我對“人販子”恨之入骨,人販子一旦抓獲,建議司法部門判他們終身監(jiān)禁;致婦女兒童傷殘或死亡的,一律死刑立即執(zhí)行。治世用重典,沒有人口買賣,就沒有傷害!
家門是敞開的,生母聽到動靜,忙從廚房里端了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迎了出來,欣喜萬分地說“回家了”,拉我坐在餐桌旁,示意我吃,我咬了一口嫩滑香濃清甜的荷包蛋,嚼著兒時熟悉的味道,抬頭看時,生母已忍不住地轉過憔悴瘦小的身軀,大姐二姐攬著母親的肩頭,相擁而泣。
午后,深秋葉落的午后,陽光正暖,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去看小時候我光著屁股跟姐姐去抓魚玩水的小溪,去看兒時我頑皮被老師罰過站的幼兒園,去看我每天傍晚等著媽媽下班回家的那個路口……
團圓晚宴,遠親近鄰歡聚一堂。
酒過三巡,二姐告訴我:“媽媽想抱抱你。”我在眾目睽睽下起身,走到生母身旁,她正張開雙臂迎接我的擁抱。
上次母親抱我時,我才五歲;這次母親再抱我時,我已年近四十,物換星移,為了這久違的一抱竟相隔了33年!好想就這樣,被你抱著,一生不再離開?。?/p>
我們閉著眼,靜靜地聆聽彼此激動的心跳和幸福的抽泣。愿這一抱,能結束母親失子之痛的煎熬,能為她驅(qū)走人生的陰霾,能溫暖她往后的每一個日子。
幾年來,每逢節(jié)假日我回龍巖探親后,要返回泉州,須先從家門口乘車到龍巖火車站,母親總不讓我打的。她會陪我從中粉路的龍鋼社區(qū)上公交,我們并坐一起,隨著公交車一路搖晃一路停站,慢慢地走到美食城。下車后,母親要和我一起在路邊等,邊張望著換乘到火車站的公交車,邊嘮叨著要穿暖吃飽,要多休息注意身體……車來了,母親急急塞給我一枚硬幣,一枚她一路攥在手心溫熱的硬幣,催著我趕緊上車。我知道,母親要坐公交,不是為了省打的的錢,而是為了多陪我走一段路,多說會兒話,我能感受到母親那份送別的依依不舍,那份牽掛。
車開了,母親向我揮手,我也朝她揮揮手;車走了,我遠遠地望著年邁的母親,那佝僂的身影蹣跚地走到公路對面,等乘回去的公交,眼眶濕潤了。
我握著母親給我的那枚溫熱的硬幣,多么希望時光能夠輕緩,歲月不再滄桑,家人不再相隔千山萬嶺,多么希望所有和我一樣被拐賣的孩子都能回家。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