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婷
摘 要: 黑娃作為《白鹿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一直以來學界都側重于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對黑娃形象進行解讀。本文指出,對作品的分析應當回歸文學的本體性:結合具體的時代語境以及作者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理念來看,對于文學本體性的自覺追求逐漸成為同時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流思想。因此本文結合具體文本,從時代情緒以及人道主義精神兩方面對黑娃形象作出分析,著力于還原文學的“人學”特征。
關鍵詞:《 白鹿原》;黑娃形象;創(chuàng)作理念;人性;人道主義精神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8264(2020)01-0014-03
在絕大部分已有的研究當中,黑娃是叛逆的代言人,傳統(tǒng)文化的皈依者。少年輟學、娶回小蛾、加入農協(xié)、成為土匪,這十六個字已然成為黑娃狂暴式反叛的最佳證明。最后被國民黨順利招安,被朱先生納入門下,立志“學為好人”,理所當然地被歸為他屈服于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標識。黑娃被看作一個失敗的儒家倫理思想反叛者,他是小說中最有可能向白嘉軒和朱先生所代表的儒家倫理文化進行直接挑戰(zhàn)的人物,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黑娃繞著他的人生轉了一圈,又回到了他所憎惡、所反叛的儒家倫理文化中來?!罢字t闖蕩半生,混賬半生,糊涂半生,現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黑娃對朱先生所說的一席話成為他反叛失敗的最佳明證,他也因此被打上失敗反叛者的標簽。但從未受過系統(tǒng)革命理論教育的黑娃為何會自覺反抗封建文化?這種解讀是否合理?黑娃到底以怎樣的面目存在?我們究竟應該用何種眼光去闡釋黑娃形象?要回答這一系列問題,我們首先要回到作家身處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以及作家的自覺藝術追求上來。
這一切似乎需要回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作家為何會創(chuàng)作出一個黑娃這般的形象。黑娃并不是一個正直高大、完美無缺的英雄式扁平人物,善與惡、邪與正、忠與奸、淫與直在他身上交織。不同于傳統(tǒng)農村題材小說當中一身正氣凜然的主人公,陳忠實似乎力圖在人性的多樣性與豐富性的層面上折射出中華民族的文化內涵?!栋茁乖纷鳛樯鲜兰o9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的一支,它一方面保持著新中國文學農村題材的基本品格,以現實主義為主調;另一方面則更加注重對歷史的講述與對鄉(xiāng)土概念的現代性反思。時代特征之下,鄉(xiāng)土敘事的轉型視角或許能夠成為我們剖析黑娃復雜人性的切入點。
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歷經各種各樣的文學潮流和高潮,表現出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艱難轉化的趨勢,與一種前所未有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時代風氣對于成長在這一時代的陳忠實有很大的影響,這一階段之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創(chuàng)作訴求當中強烈的政治情結與道德意識逐漸融解在對于文化心理與真實人性的探尋與表現當中,關于人道主義的爭論深深地影響到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英雄人物創(chuàng)作逐漸淡出作家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表現復雜深刻人性的訴求。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浪潮的推進,中國作家、學者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西方文學作品,西方現代主義文藝思潮強烈地沖擊著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對此作出的應戰(zhàn)實際上是對文學本體實在性的回歸,中國作家開始在文學意義上尋求與西方、與世界對話。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為現代性的激情所推動,在擺脫所謂的極左路線時,文學更加激烈地追求現代化。陳忠實等陜西作家,并未在其中找到中國文學的準確定位,此時出現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給迷惘探索當中的中國作家指出了一條明路。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當中逐漸式微,關于創(chuàng)新的焦慮深深地困擾著作家群體,魔幻現實主義的成功使作家們對民族性與世界性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書寫鄉(xiāng)村社會,則將傳統(tǒng)與現代和諧地接洽在一起,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范式。
《白鹿原》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自90年代初期之后,中國社會普遍有回歸傳統(tǒng)的傾向。放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之下,基于社會信仰缺失的現實以及重構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呼喚影響到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為文學觀念的逆轉,80年代對于傳統(tǒng)的反思性批判一夜之間轉向對于民族本位文化的認同?!栋茁乖穼τ谥袊鴤鹘y(tǒng)文化持肯定態(tài)度,試圖以宗法制的傳統(tǒng)觀念作為中國文化的精髓,作為走向世界的民族性標記。他以傳統(tǒng)文化作為民族的立根之本,力圖于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涵蓋近現代中國歷史的精神價值,黑娃最終轉向于“學為好人”,歸順儒家傳統(tǒng)體現著作者回歸傳統(tǒng)的文化理想性。
(一)時代情緒之身份焦慮
《白鹿原》描寫了從清末到新中國建立這段時間里在關中大地上發(fā)生的國事、家事,勾勒出一個個形象生動的人物,其中最讓人感到痛心的當屬黑娃。從外出熬活到參加農協(xié),從加入習旅到落草為寇,從投降歸順到反正起義,最終殞命于白鹿原,他本人的人生經歷就是一部濃縮的中國近代史。不同的是,中國近代史是一部實現民族獨立和現代化方向明確的歷史,而黑娃的人生則是在矛盾中掙扎,于茫然中摸索的歷史。
他的自卑怯懦、迷惘無助、狹隘自私都極具代表性,反映出農村青年面對動蕩時局的身份困惑。他們有著參與革命的滿腔熱血,卻沒有高瞻遠矚的政治謀略;他們渴望以一己之力為新中國打開一片天地,卻無奈于政黨更迭的紛亂時局令他們無所適從;他們希望能夠憑借努力奮斗實現階級的跨越以謀得更好的生活,卻在面對復雜黨爭之時敗下馬來。黑娃的一生都在時代中踽踽獨行,沒有堅定的政治理想與目標,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與朋友,辨不明忠貞偽善,分不清奸佞良正,最終百口莫辯而冤死在白鹿原上。
黑娃的人生最后以失敗收尾,他的一切愿景都隕滅在一聲槍響當中。他的冤死無可避免地與白孝文的虛偽殘忍有關,但仔細深究下去,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他面對人生選擇時的窘迫與無助。黑娃一生集國、共、匪、儒多種身份于一身,如此豐富的人生經歷背后,實際上是強烈的身份焦慮與信仰缺失。黑娃所作出的決定常常源自于一種盲目的沖動,黑娃對于這場革命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一雪前恥與報仇雪恨之上,真正發(fā)動黑娃參加革命的,實際上是黑娃對于提高自己社會地位,以及改變社會階級的強烈要求與渴望。對于革命的粗魯理解為黑娃最后選擇入山為匪的行為做了鋪墊,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理解卻又和同時代選擇投身革命的無數農民的緣由吻合。
在近代中國陷入內憂外患的危亡時刻,無數社會底層的有志青年就是如黑娃一般通過培訓而動員起來參加革命的,但這種短暫的培訓實際上并不能為黑娃一般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革命知識教育的農村青年指明一條人生發(fā)展道路,確定畢生發(fā)展的方向與軌跡,黑娃未來所作出的身份探索實際上是他在不斷尋求歸屬感的過程,動蕩時局之下強烈不安的心理正是底層人民的典型狀態(tài)。即使是最后走上“學為好人”的歸順儒家之路,逼迫他作出選擇的,也并不是人性的頓悟與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而是畢生反抗對象的衰微與消解所帶來的無意義。這種無意義令他感到焦慮與絕望,此時轉向為之掙扎了半生的傳統(tǒng)儒學成為填補心靈空缺的最佳途徑。
(二)人道主義之復雜人性
黑娃作為陳忠實筆下最具反叛精神與傳奇色彩的人物,他的發(fā)展歷程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最令人不解的也正是矛盾迭起的身份選擇,他前后不符的言行成為解讀視域中人們爭論的焦點。有人提出陳忠實既站在道德主義的角度去思考如何獲得救贖,又站在歷史的角度去表現歷史的必然性,道德的衰亡呈現出一種無可挽救的頹勢,歷史的必然性當中藏納了無數荒謬與混亂,因此作者寫作之時便陷入歷史與道德的悖論而無從得解,貫穿黑娃一生的反叛精神成為這一論調的最佳例證。黑娃最初強硬反叛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姿態(tài)與最后自覺選擇接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行為過渡生硬,難以令人信服,價值觀上斷崖式的轉換表現出作者身份處理上的無力。
然而對于文本作進一步的深究,我們卻會發(fā)現,黑娃的反叛是一種無意識的不自覺的反叛,黑娃種種不合常理行為背后是生命個體中涌動著的人性,黑娃這一形象的設置實際上是作家急切想要表現的人道主義精神。黑娃有強烈的生命本能沖動與個體意識,他所做出的種種決定更多時候是遵照自己的意愿而不符合封建禮法規(guī)范的要求。但這種反叛從人類畢生發(fā)展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更多地應該被歸結為青少年的叛逆心理,而并非“五四”傳統(tǒng)影響下摧毀舊制度并建立新制度的自覺反抗。
一直以來,黑娃與田小娥的結合都被看成是黑娃沖破封建禮教束縛、自覺逃離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義舉,但對文本進行研究后發(fā)現,首先提出叛逃的是田小娥。黑娃在選擇這一段被鹿兆鵬夸贊的自由婚姻時,并不明白這種行為背后蘊含的文化意義。他之所以選擇開始這一段關系,根本上來自于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長期性壓抑,而不是追求一段自由戀愛;他之所以選擇找到老秀才家將田小娥娶回家,實際上源自于內心深處強烈的道德感與責任感,而不是有意挑戰(zhàn)封建綱常倫理;他之所以選擇在村外買下一口破窯洞拼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更多的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村民的認可,而不是表明自己著意于與白鹿原仁義精神對抗的姿態(tài)。
這時的黑娃仍然是白鹿原仁義精神身體力行的踐行者。黑娃人生真正的轉折從他決意在白鹿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才正式開始。加入農協(xié)策劃革命,革命失敗倉皇出逃,而后轉經鹿兆鵬介紹而加入習旅,跟著軍隊九死一生,戰(zhàn)場上的生死廝殺、手指上沾染的鮮血以及對革命前景感到迷茫都讓他怕了、累了、倦了。黑娃曾經由一次培訓激發(fā)起的革命激情與疾惡如仇的勇敢直率脆弱不堪,在真實而殘酷的戰(zhàn)爭面前轟然崩塌。不同于“十七年”文學當中對于革命英雄人物的全面美化,一系列變故之后,黑娃表現出來的退縮與軟弱才真正反映人性中最不堪一擊的怯懦。
受到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陳忠實的作品呈現出不同于“十七年”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他在表現人物時著力破除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影響并強化文學的本體性,黑娃形象當中的矛盾多疑正體現出作者對此的自覺追求。作為從仁義白鹿原上走出的青年,出逃伊始,黑娃身上依然有著一股仁義勁。進入習旅之時,黑娃冒著生命危險保護習旅長的安全,不論是職責本能還是兄弟義氣他都盡心盡力。但在戰(zhàn)爭的殘酷面前,命懸一線的危機與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讓黑娃趨于崩潰,所作所為中開始顯露出人性當中潛藏的邪惡。
這種對于生命的漠視與不屑顯示出極端的殘忍,但黑娃身上的這種邪惡只在情緒處于臨界點時才集中爆發(fā),當生活重歸平靜之后,人性中的善與美又回到本位。雖然做土匪時窮兇極惡,燒殺掠奪無惡不作,但當其正式被保安團招安之后,卻又顯示出超人的自制力,言行舉止中又透出了白鹿原上千百年來滋養(yǎng)出的忠誠仁義風度。反叛意義的消解使黑娃急切地需要尋求新的精神寄托,曾經潛沉的對于儒學的敬意又一次浮上心頭。從他選取高玉鳳為妻之時開始,他就已經否定了自己之前的一切叛逆行徑?!罢字t闖蕩半生,混賬半生,糊涂半生,現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彼倪@句內心獨白,正是他回歸白鹿原的正式宣言。至此,黑娃已經完成了心路歷程中最重要的幾次轉折,徹底脫離了反叛者的形象。
一直以來,許多的文學評論將黑娃形象解讀為失敗的封建文化反叛者,但縱觀黑娃人生經歷的每一處細節(jié),他的一生實際上從未真正自覺地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發(fā)起過反叛,一直以來他都渴望著最終能夠得到白鹿原的認同。在欲望的驅使下,他的種種不合禮法的行為有了依據?;氐胶谕扌袨閯訖C的原點,似乎一切都能夠落腳于人性,黑娃人生中的各種插曲實際上折射出人性當中復雜與矛盾的一面。
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謀求作品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那么對于其中人物形象的解讀更應該注重文學的本體性,作品當中所展現出的人性發(fā)展的復雜歷程實際上正彰顯了上世紀80年代所興起的人道主義精神。黑娃在小說中先后充當過小長工、革命者、土匪首領、國民黨軍官、共產黨副縣長等差異極大的社會角色。從倔強地叛逆到狂暴地反抗,再到從容地皈依,他逐漸由一個少不經事的憤青成長為沉穩(wěn)深厚的成熟男性,世事滄桑將黑娃的銳利棱角磨平,也給予了他積淀著人生歷練的深厚底蘊。剝離政治的影響,回到文學本體再來看《白鹿原》當中的黑娃形象,我們能夠看到更多的是滾滾紅塵中翻騰著的復雜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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