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一
傍晚,臨近下班,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是母親?!傲至?,給你姨找份工作。她在家里閑不住?!蹦赣H急切地說道。放下電話,六姨的身影立刻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烈日下,山風(fēng)輕拂,她拉著一板車西瓜,咬著牙穿行在山間的那條土路上,額頭上布滿細膩的汗珠。無論多苦,她臉上時刻洋溢著笑容。
1989年臘月的一天清晨,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六姨坐上了前來接親的車子。那是一輛車頭鑲嵌著一朵大紅花的永久牌自行車。從緊挨火車站的東里村嫁到三十里外的龍源村。三十里的路,走了一個上午,六歲的我跟在大人后面把六姨送到了龍源村的山旮旯里。走了十里山路后,興奮和新鮮感在我年幼的心底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和腿疼。我走不動了,手里拿著一包用報紙包著的點心,蹲在地上原地不動。母親走出去很遠,又返身回來拉著我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遠處的山林里傳來一陣陣鳥鳴聲。這時前面有人喊,快到了,快到了,大家再加把勁。喜慶的嗩吶聲立刻又響了起來,伴隨著鞭炮聲。
龍源村是一個被群山包圍的偏僻山莊,一條坑坑洼洼的路通進村子。送親的隊伍吃完酒席,坐在門外的巨石上歇息片刻,就開始啟程返回了。我跟著年輕的母親沿著山路慢慢往回走,走出好遠,回頭張望,依舊看見六姨站在山頭朝我們揮手告別?!皨?,六姨還站在那里呢?!蔽乙贿呎f,一邊蹦跳起來朝六姨使勁揮手。母親回頭久久張望了一眼,眼角溢出一滴淚。母親跟六姨姐妹情深,未出嫁時,她們一起拔豬草、做農(nóng)活,形影不離。母親嫁在小鎮(zhèn)上,六姨卻嫁到了偏遠的山溝。
“鎮(zhèn)長的兒子不嫁,偏偏要嫁到那個窮山溝去?!痹诒娙说淖h論紛紛里,六姨穿過那片綠油油的竹子林,走進了大山深處。六姨父來到東里村,給別人砌墻建房子時,一眼瞅準了六姨。愛情的種子就這樣萌生。
勤勞致富是那個年代每個人心底的一桿秤。六姨每年種八畝地、兩畝西瓜,養(yǎng)一百多只鴨子、五頭豬、兩頭大黃牛,緊挨著房子的后山上還散養(yǎng)著三十多只雞。 天微微亮,六姨就起床了,房間里響起一陣窸窣的響聲,而后沉重的木門被推開,發(fā)出一聲嘎吱的響聲。不一會兒,雞拍打著翅膀沖出雞圈,發(fā)出咯咯咯的響聲,啄食著地上的糧食。她迎著山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走進地里,踩著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回到家里,昏黃的燈光映照出她疲憊的身影。她渴望用辛勤的汗水讓貧瘠的日子慢慢變得豐盈起來。
她鉚著一股勁,耕耘在那片土地上,那片陌生的土地慢慢變得熟悉,直至爛熟于心。她的命慢慢扎進了泥土深處。
六姨哪兒也去不了,干不完的農(nóng)活等著她一件件去完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仿佛要在一個村莊過完一輩子,在一條條塵土飛揚的路上顛簸一生。
從山里通往小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那條路有近二十里,六姨循環(huán)往復(fù)地在這條路上走著,路上的塵埃激蕩而起,又緩緩落下。夏天,趕集的日子,天還未亮,屋后的山巒還籠罩在一片晨霧中時,她起來,推開大門,扯開嗓子朝寂靜的山谷吆喝一聲,沉睡中的山谷似乎被她喊醒了,幾分鐘后,能隱約聽見樹梢傳來的清脆的鳥鳴聲。六姨扔一把稻谷在地上,四處覓食的雞群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拍打著翅膀迅速跑了過來,爭寵獻媚似的圍繞著她轉(zhuǎn)。六姨就著昨晚的剩菜吃了一碗稀飯,掩上門,就出發(fā)了,兩個孩子還在蚊帳里酣睡。她有些吃力地拉著一板車西瓜上坡,一過村口的那道陡坡,路平了就好走了。從山疙瘩到小鎮(zhèn)的集上,有二十多里路,中間要穿過四五里路的一片樹林,樹林里墳?zāi)姑懿迹臎隹植?,偶爾有鳥鳴聲在寂靜的空中劃過。拉著一板車西瓜到小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六姨每次來趕集,無論是賣西瓜還是賣雞鴨,總會捎上一部分先給我們。有時她是背著一袋子西瓜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有時人尚未到門口,就先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嗒,頗有節(jié)奏。每次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她的額頭上總是布滿細密的汗珠,身上穿著的白襯衫早已被汗水濕透。 六姨放下西瓜或者雞鴨,坐下來喝一口涼白開,喉結(jié)上下翻動著。每次看到我,她總會親昵地摸摸我的頭,笑一笑,從褲兜里摸出幾毛錢給我。我蹲在一旁,仔細地端詳著她,看見她白皙的皮膚泛著一絲紅色,精神飽滿。
通往姨媽家的那條路在我記憶中沒有荒蕪,夜深人靜時,我時常獨自一人手持一盞燈穿行在這條小路上,尋找著過往的足跡。四個姨媽中,我和哥哥獨喜歡去六姨家。沿著長長的柏油馬路一直走,左拐,越過山坳,是一片寂靜的竹林,一陣風(fēng)襲來,竹葉嘩嘩作響。一小片一小片的新綠匯集在一起,變成綠的海洋。竹林里彌漫著一股清幽的涼意,沁人心脾。穿過竹林,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恐慌愈來愈濃。前面那片密集的墳?zāi)箯浡劳龅臍庀?。墳?zāi)孤裨岬亩际歉浇遄拥娜?,他們在村莊琢磨完一輩子的事情,然后住進墳?zāi)?,往土壤深處長去。哥哥找來一根廢棄的竹子,他握住一端走在前面,我緊握另一端跟在后面。隨著一聲大喊,我們迅速奔跑起來,只聽見風(fēng)在耳邊嗖嗖飛過的聲音。有一次我摔倒在地,恐慌又促使我迅速爬起來。穿過那片密集的墳地,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踮起腳跟,能隱約看見六姨家的房子。山里經(jīng)常斷電,一切還帶著原始的味道。每次去,六姨總會殺雞殺鴨,燉著給我們吃,還會去山腳的碾米房磨一些面粉,做紅薯餅給我們吃。晚上,我在昏黃的燭光燈下寫作業(yè),屋外山風(fēng)呼嘯,呼呼作響,仿佛有一個人在嗚咽。山風(fēng)裹著整棟房子,屋內(nèi)卻溫暖如春,有一絲風(fēng)透過窗戶跑進來,在房間游弋,吹得燭火微微搖曳。我們安靜地做作業(yè),六姨在一旁做著針線活,她細長的身影映照在墻上,隨著搖曳的燭光晃動著。靜謐的屋子里,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夏夜,我們睡在西瓜地中央搭起的簡易帳篷里,帳篷旁邊點著蚊香,深邃的天際,一輪明月在云層里穿梭,在月光的照耀下,大地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層乳白的色澤。夜風(fēng)襲來,空氣里彌漫著陣陣山野的氣息,風(fēng)透過蚊帳的縫隙吹在我臉上,吹進我的記憶里。靜靜地躺在大地中央的床板上,望著窗外在半空中紛飛的螢火蟲,整個人頓時陷入無邊的虛無里。深夜,六姨撿起拴在水井木桿邊的繩子,往上拉,拉上一個竹籃來,竹籃里放著一個綠皮大西瓜,西瓜濕淋淋地,冒著涼氣,彌漫著井底的絲絲涼意。看著綠皮大西瓜的樣子,六姨露出滿意的神色,她把西瓜抱進了一旁放著的竹籃里,挽在臂彎間,進了屋。再出來時,捧著幾片鮮紅的西瓜,送到田間地頭,遞給我們。西瓜是調(diào)皮貪吃的我們中午時頂著烈日、用竹籃子沉進井底的。井是五十多年前的老井,山間的清泉透過大地的肌理滲透過來,緩緩匯聚到了井底。烈日的曝曬下,古井里的水依舊沁人心脾,甜潤可口,涼爽怡人。
二
六姨父是泥水匠,常年在附近的村莊做工。六姨獨自帶著兩個孩子伺候著那八畝地和成群的雞鴨鵝牛??恐浑p手,六姨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幾年后,六姨在山腳下建起一棟一百多平樓房的地基,村里人每次從旁邊走過,都不由朝那邊張望一眼,滿臉羨慕。六姨憧憬著一家人從破敗的老屋搬進新房時的情景。
2003年,母親身患子宮內(nèi)膜癌,我又考上大學(xué),家里只剩下兩千塊錢,學(xué)費還差五千。眼看開學(xué)將近,無奈之下母親拖著虛弱的身體問叔叔伯伯借,借了一圈下來,最后只借到一千塊錢。那一年母親生病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積蓄,父親在母親出院沒多久就外出深圳打工了,照顧大病初愈的母親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我稚嫩的身上。開學(xué)只剩三天了,焦急的我最后想到了六姨。烈日的曝曬下,我騎著自行車,飛快地朝六姨家奔去,只聽見呼呼的風(fēng)聲在耳畔響起。崎嶇的山間小路,焦急的我騎得太快,一不小心我連人帶車翻進了一旁的水溝里。我躺在水溝里,自行車壓在我身上。顧不上疼,我掙扎著扶起自行車,又在午后的熱浪里疾馳起來。到六姨家已是午后,六姨看著我汗流浹背、渾身沾滿泥巴的樣子,一臉心疼。我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希望六姨能幫我。六姨二話沒說轉(zhuǎn)身進了屋,幾分鐘后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布包裹,一層層打開,是五千塊錢,四十五張一百的,剩余的都是十塊的。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六姨這個夏天賣西瓜和賣牛得來的錢。
日子慢慢看到了一絲光亮,在光亮里,六姨感覺自己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她沒想到,六姨父此刻已經(jīng)把一家推到了懸崖邊上。那日清晨,六姨把兩頭牛趕出來喂食后,她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做早飯。從廚房出來時,她看見村口茶館的老板牽著她的兩頭牛往外走。她一下子慌了,不明所以?!澳愀蓡釥课壹业呐??”六姨大喊著。“干嗎?你自己去問你老公。他欠了我這么多錢,好幾個月了都沒還?!辈桊^的老板邊說邊牽著牛往外走。
六姨父還在被窩里睡覺。面對六姨的質(zhì)問,他一直沉默著,不敢吭聲。六姨疾步跑進里屋的房間,打開柜子,翻出放在夾縫最里端的紅色存折。她著急地翻開存折,手顫抖著,存折上銳減的數(shù)字仿佛一把無形的刀插在她的心坎上。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伏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起來,從眼角溢出的淚水滑過臉頰,流入她的嘴角。她感到苦澀。窗戶外正綠意盎然,這一絲絲代表著希望的綠此刻在她眼底變成了灰黑色。她感覺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她沒有大吵大鬧,她變得愈加沉默,仿佛啞巴,終日不言一語。
春耕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正是犁田的好時候。牛圈里空蕩蕩的,牛熟悉的哞叫聲已經(jīng)消逝。牛已經(jīng)被別人牽走抵債了。天剛擦黑時,她牽著一頭從鄰居家借來的牛,帶著一個大號的手電,往稻田深處走去。田野里響起一陣陣蛙鳴聲。她把手電筒放在田埂上,光線立刻氤氳開來,灑滿了整個稻田。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夜風(fēng)里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一直忙到深夜,她才牽著牛,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回走。她在不停地忙碌中麻木著自己受傷的心。
原本老實巴交的六姨父染上賭博的惡習(xí),不僅輸光了做泥水匠的工錢,還輸光了家里的那點積蓄,脾氣也變得喜怒無常。六姨多年來蓋房子的想法化為泡影。深夜,姨父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他借酒澆愁,把身上的氣都撒在六姨身上,狠狠地打她,打得鼻青臉腫。次日醒來,看著六姨滿身的傷痕,又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般,懺悔著跪在她身旁請求原諒。六姨默默承受著,沒有跟他爭吵和打鬧,只是默默地躲在墻角,蜷縮著身子,抽泣著,臉上布滿恐慌。
六姨沒想到更大的屈辱還在后面。那天,她賣完西瓜回到家,推開房間,看到的是兩具赤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六姨的突然出現(xiàn),讓床上的兩個人慌亂不堪。那個年輕的女人穿著鮮紅的三角褲,抱著衣服,慌亂地跑進了后山的樹林里。深夜,六姨躺在床上,年輕女人白皙的皮膚、堅挺的乳房不時在她眼前閃現(xiàn)。她站在鏡子前,看到的是自己黝黑干瘦的身軀,和日漸下垂干癟的乳房。她忽然感到一股深沉的憂傷,捂著被子默默流淚起來。 消息不脛而走,六姨從村里走過,山里人議論紛紛。
六姨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了,她把所有的苦都壓抑在心底。她沒想到當年堅守的愛情會變成這番模樣。
相比于人,大地是沉默的。只有土地不會背叛她,這些年來,她不知辛勞地伺候土地,土地就會以豐盛的果實回報她。
六姨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土地上。農(nóng)忙時節(jié),午后,剛吃完午飯,六姨又握著鐮刀出去殺禾了。屋外烈日高懸,小路上閃爍著一股灼熱的白,忙碌了一個上午的山里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里,小巷深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人們沉浸在這短暫的靜謐時光里。稻谷紋絲不動,四周寂靜無風(fēng),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熱意。六姨獨自走在田埂上,走在靜靜的時光里。毒辣的光線照射下來,讓人感到一陣眩暈。六姨走進地里,彎腰、低頭,開始加速收割起來,無邊的稻田迅速把她瘦削的身影淹沒。兩畝地的稻田只割開一個小小的缺口,一棵棵稻稈靜靜地站在稻田里,等待著她的收割。這塊熟悉的地,她耕種了十多年,早已融入她的生命里。黃昏時分,在地里收割了一整天稻谷的人們都一個個上岸回家吃飯了,天擦黑了,卻依舊不見六姨的身影。兩個放牛歸來的表弟左等右等不見六姨回來,他們焦急地跑到地里四處尋覓,在稻田中央,他們看見六姨斜躺在稻田里,臉色發(fā)青?!皨?,你怎么了,你醒醒!”他們在黑夜中無助地嘶喊著。多年后的今天,重新打撈這些記憶,仿佛又看見暗夜里,兩個年幼的表弟正背著六姨在田埂上慌亂地奔跑著的身影。天氣悶熱加上勞累過度,六姨嚴重中暑。在山里那間簡陋的診所里,六姨緩緩睜開了雙眼,醫(yī)生正在給她輸液,白色的藥液正緩緩流進她的血管。在隔壁村莊做泥水工的六姨父得到消息,看到六姨憔悴的面容,一臉沉默。他蹲在門診不遠處的石頭上默默抽煙。休息了一天,六姨又下地了。她揮舞著手中的鐮刀,加快著收割的速度,仿佛在彌補因中暑而耽擱的時光。
時光從手指間滑過,變成六姨手上厚厚的老繭。
空置多年的地基上終于矗立起一棟一層樓高的新房。雖然還是毛坯,但薄暮里,六姨站立在屋前,臉上還是蕩漾著幸福的笑容。
六姨老了。疾病加速了她的蒼老。人生總是禍福相依,2015年一場重病把她擊倒在地,在省人民醫(yī)院,彌漫著來蘇水氣息的房間里,醫(yī)生連續(xù)下了幾道病危通知書,當眾人束手無策準備后事時,六姨卻掙扎著從鬼門關(guān)闖了過來。大病初愈后,六姨的身子骨就變得虛弱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般?!皟蓚€娃還沒結(jié)婚呢,房子也沒建起來?!秉S昏時分,她獨自蹲在門檻前,嘆息著。
三
幾天后,一張鮮紅的招工啟事張貼在工廠門口,我看見上面赫然寫著招聘清潔工,月薪兩千四百元,管吃住。我迅速找到人事部說明了自己的情況。
五姐妹中,六姨是第一個出來打工的人。像一只久居樊籠的鳥,她終于從大山深處飛了出來。三天后,在常平火車站出站口,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削的女人朝我不停揮手,她雙頰凹陷,顴骨突出,一張緊繃的皮把顴骨和雙腮搭起來,她是我的六姨。六姨穿著一件白襯衫,提著一個白色的塑料桶,額頭上布滿細密的虛汗,一步一停地朝我走來。塑料桶很沉,揭開蓋子,里面裝滿了細沙,細沙里面夾雜著七八十個雞蛋?!傲至?,這是姨給你從家里帶來的,都是養(yǎng)在后山的母雞下的蛋?!绷踢呌靡陆遣令~頭的汗,邊笑著說道,她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我心底一陣酸楚。六姨眼底布滿血絲,她卻告訴我是一路坐臥鋪過來的。其實她在火車上熬了一個通宵。她買的是站票,無座,她舍不得買臥鋪。閉上眼,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她夾雜在擁擠得令人窒息的車廂里的畫面。她把準備好的廢報紙鋪在兩個車廂的過道上,貼著車廂壁,雙手緊抱著膝,蜷縮成一團。在火車的轟隆聲里,她迷迷糊糊睡去,半夜時分,在睡夢中又時常被推著小推車賣產(chǎn)品的列車員叫醒,一醒來,她就緊緊抱著手中的包裹和行李,擔心被人偷去。
六姨負責打掃辦公室、車間以及廠里公共廁所的衛(wèi)生,她需要在公司八點上班之前把一切打掃干凈。第一天上班,擔心六姨忙不過來,我們約好六點半起床。我?guī)е淌煜まk公室的各個角落,教她如何乘坐電梯。六姨害羞地笑著。全部清掃完已是七點五十。晨風(fēng)吹來,六姨坐在石凳上,喘息著。我把煮好的雞蛋和剛買的兩個包子遞給她,她笑著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吃起來。
在工廠,六姨沉默得像一個孩子。黃昏時分,我和六姨出去散步,路過工業(yè)區(qū)盡頭的那塊綠油油的菜園和稻田,她臉上的表情才舒展開來。重新回到工廠,回到逼仄的宿舍,六姨的一舉一動又變得生澀不自然起來。只有面對廣闊無垠的稻田,六姨才如一尾魚回到大海般,舒暢自如。
周六的午后,工廠出貨臨時加班,倉庫搬貨人員人手不夠,我一邊跟進貨物一邊幫忙搬運,沉重的貨物壓在肩膀上,幾乎壓彎了腰,抬頭的瞬間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六姨年輕時扛著一包沉重的稻谷在田埂上健步如飛的場景。馬不停蹄地忙了一個上午,大汗淋漓地從車間出來已是午后,烈日高懸在半空中,刺眼的陽光照進眼里讓人感到一陣眩暈。在食堂吃完午飯出來,我揣著一張稿費單往郵局走去。周末,寂靜的午后,大街上人跡稀少,只聽見蟬聲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發(fā)出陣陣鳴聲。經(jīng)過大潤發(fā)超市廣場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眼前,是六姨。六姨正弓著身在垃圾桶里翻垃圾,手中拽著的蛇皮袋里躺著幾個空礦泉水瓶和一雙破舊的鞋子。六姨看見我露出尷尬的神情。林林,姨這樣不會給你丟人吧?六姨笑著說道。不丟人,姨!只是這么熱的天撿破爛很容易中暑,你要注意身體,還是回去休息吧。我從褲兜里掏出幾百塊錢塞給六姨,勸她趕緊回去休息。六姨連連擺手拒絕收下。六姨聽了我的話,在烈日下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去,走幾步就回頭朝我張望一眼。轉(zhuǎn)了一個彎,再次轉(zhuǎn)身回頭張望時,果然,我看見她又折身回來,朝另外一條工業(yè)區(qū)的小路走去。烈日的暴曬下,六姨的臉曬得通紅,她瘦削的身影不時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感到一陣心疼。周末的郵局人來人往,五百塊錢稿費,等候了一個小時才取到。回到宿舍休息了一會兒,敲門聲突然響起,一開門是六姨,六姨抱著一個小西瓜,臉上掛滿汗?jié)n?!傲至?,我剛?cè)グ堰@幾天撿的破爛賣了,賣了八十多塊錢,回來的路上就買了一個西瓜?!绷桃贿呎f一邊高興地去廚房找來刀把西瓜切開。六姨大病初愈,我勸她不要太累,要多休息。六姨一個勁地說著沒事,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骨子里有使不完的勁。
勞累并沒有累垮六姨的身體,一個多月后,或許是經(jīng)常出去走動的緣故,撿破爛的六姨身體反而恢復(fù)了很多,精氣神也變得十分飽滿起來。六姨在身邊的日子是溫暖的,在她眼里,我永遠是一個孩子,她像母親一樣關(guān)心著我。每次到了周末,有著一手好廚藝的六姨總會炒滿一桌彌漫著濃濃家鄉(xiāng)味的家常菜給我吃。每次母親打電話來,她們姐妹倆總要聊好久,每次在電話中母親總是小聲地叮囑我好好照顧六姨,每個月給她五百塊錢生活費。六姨是要強的人,她不會輕易向別人伸手。除了第一次來工廠時,六姨接了我遞給她的五百塊錢,后來每次六姨都沒有要。
半個月后的一天午后,屋外依舊是烈日高懸,六姨外出撿破爛時被一輛疾速飛馳的摩托車刮倒在地,她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鮮血濡濕了她的褲管。蛇皮袋里撿來的垃圾散落了一地,事發(fā)路段屬于盲區(qū),沒有監(jiān)控,屬于事故多發(fā)區(qū),此刻肇事者早已不見蹤影。六姨大腿骨折,全身多處軟組織擦傷,所幸沒有其他內(nèi)傷。在醫(yī)院蒼白的病房里,六姨后悔地看著我,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讓她感到束手無策?!肮ぷ髟趺崔k,老板會不會把我炒掉?。俊绷虛鷳n地說。我安慰六姨讓她安心養(yǎng)傷,已經(jīng)幫她請了兩個月的假?!皳炱茽€沒撿到什么錢,現(xiàn)在又要住院花錢?!绷踢呎f邊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的那棵在風(fēng)中左右搖擺的梧桐樹發(fā)呆。幸好工廠給六姨買了社保,住院費可以報銷百分之九十五。六姨聽了住院費幾乎可以完全報銷,心底才安穩(wěn)了許多。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個月,六姨就提前出院,在宿舍里休息。為了更好地讓六姨早日恢復(fù)身體,我在外面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廚具一應(yīng)俱全。那天下班回來,一推開門,我看見客廳的飯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有我愛吃的排骨湯、絲瓜炒蛋、辣椒炒肉、紅燒茄子。六姨像是在彌補什么。
因請假太久,六姨的工作還是被公司給辭退了。幾天后的晚上,和公司倉庫主管吃飯時,我才了解到原來是經(jīng)理的一個朋友的親戚頂替了六姨的工作。我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六姨。為了不讓六姨擔心,我想著自己必須給六姨找到一個更好點的工作。下班后,我去工廠附近的幾個鞋廠和塑膠廠門口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招聘啟事上招聘的大都是生產(chǎn)線上的普工,清潔工招聘很少,即使有待遇也很低。無望之際,從好友王律師那里得知他的一個老板朋友正需要一個保姆,每天只要負責做一日三餐和打掃衛(wèi)生就可以了,月薪五千。老板住在愉景花園別墅群里,那是這里的一個高檔小區(qū)。六姨沒讀什么書,我擔心六姨應(yīng)聘不上。王律師看出了我的憂慮,說老板信奉基督教,也是江西人,腿腳不方便,人很善良,強烈建議帶我六姨去試一下。六姨有著一手好廚藝,人也勤快,這是她的優(yōu)點。在王律師的推薦下,六姨在那里試用了一周,沒想到做的飯菜很合老板的胃口,得到了他的肯定,真是因禍得福。一周后,在電話里,六姨欣喜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讓我周末有空去她那里玩。
愉景花園位于東城區(qū),房價達到了五萬一平。在王律師的帶領(lǐng)下抵達那里時,六姨正在樓上打掃房間。別墅有三層,占地面積有五百多平,房子前面的小花園種著花花草草,看起來別有一番詩意。老板姓張,人比較真誠隨和,沒什么架子。王律師和我在跟張老板聊天時,六姨差不多把整個房間打掃完了。11點時,張總忽然想起什么,大聲喊著“汪阿姨汪阿姨”。幾分鐘后,六姨上來了,畢恭畢敬地看著張總,等待著吩咐。“中午多炒幾個菜,他們在這里吃飯?!睆埧傂χf道。說完,又沖我說道,小伙子,你六姨很會炒菜,人也很勤快。我連連點頭說著謝謝。六姨聽了也高興地出去了。中午,六姨炒了一桌豐盛的江西菜,血鴨、狗肉、冬瓜排骨湯以及一些時令海鮮等。六姨是歡快的,能看出她對這份工作很滿意。炒菜的間隙,六姨偷偷跟我說,林林,在這里干一個月有五千,好好待上兩年就能把老家的房子蓋起來了,房子蓋起來,孩子結(jié)婚就沒問題了。六姨臉上蕩漾著甜甜的微笑,看起來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她有力地揮動著手中的鏟子,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之中,現(xiàn)實殘酷的一面暫時隱遁而去,美好的一面又呈現(xiàn)在人的眼前。中午吃飯時,張總叫六姨也上桌一起吃飯,張總叫了三次,六姨還是委婉地拒絕了,表情顯得有些靦腆和尷尬。在農(nóng)村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觀念下,每逢過年,女的是不能上桌吃飯的。而在這繁華的城市,主與仆的關(guān)系,這點常識,六姨還是懂的。我咀嚼著六姨炒的滿桌飯菜,回想著六姨這一輩子的經(jīng)歷,再抬頭看著不遠處她瘦削的身影,鼻子禁不住一陣酸楚。
六姨是孤寂的,這種寂寞在空蕩蕩的別墅里顯得愈加強烈起來。張總?cè)W洲旅游的那一個月,六姨就獨自待在偌大的別墅里。很快,六姨就從最初的新鮮好奇羨慕慢慢變得習(xí)慣厭倦和空洞,但一想起豐厚的工資,她就感到踏實很多,這成了她留下來的唯一理由。房主雖然遠在歐洲,但六姨依舊每天雷打不動,清晨六點起床,打掃衛(wèi)生,從一樓打掃到三樓,把上上下下擦得纖塵不染,地板都擦得閃閃發(fā)光。六姨靠忙碌來消遣著內(nèi)心的孤寂。忙碌完,她會坐下來,靜靜地看一會兒電視。有時看著看著睡著了,夢里走了很久的路,醒來一看墻壁上的掛鐘,卻發(fā)現(xiàn)時間才剛剛過去一個小時。
六姨在微信里告訴我,她在后花園里種滿了蔬菜和瓜果。我過去找她時,果然看見花園里結(jié)滿了茄子、豆角、辣椒、白菜,還有鮮艷的西紅柿在烈日的照耀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六姨說她拍照給遠在歐洲的張總看,張總挺意外,朝她豎起了幾個大拇指。有時,六姨會摘一些蔬菜到外面去賣。
六姨站在彌漫著泥土氣息和瓜果醬汁味道的園子里,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年輕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