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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尋親記(中篇)

2020-08-13 07:03符利群
西湖 2020年8期

符利群

1

孫以明老家屋后阿婆房客的兒子,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走到院門口,張望了幾眼。

孫以明坐在木蘭花樹下看一部外國喜劇片,地下落了一圈暮春開敗的紫紅色木蘭花瓣。趴在他腳邊的阿郎對院門口惡狠狠地叫了兩聲,狗毛瞬間倒豎。

它是一條稱職的看門狗,除孫家人以外,對任何人都視若世仇,咬傷過兩個來借鋤頭的村里人,一個為非作歹的小偷。孫以明的父親賠了兩千多塊錢,心疼了大半年,暴揍了阿郎幾回,嚷著要賣掉它,一度鎮(zhèn)壓住了它,后來對人和顏悅色不少。孫以明噓了聲,阿郎閉嘴,兇狠地盯著來者。

少年應該在門口徘徊了好長一會,然后進來問:“你喜歡吃炸知了嗎?”他往地上扔了兩只炸知了,阿郎稍稍猶豫了下,立刻服軟,吃起來,倒豎的狗毛也順貼下來。

孫以明沒聽清,問他說什么。少年舉出一根竹簽,上面串著三只油炸成金黃色的知了,散發(fā)誘人的香味。這是孫以明少年時代就熱衷的玩意兒,只是很多年沒再嘗試了。他看看少年,后者擠眉弄眼地笑。孫以明接過炸知了看,沒吃。

少年說:“你是記者,是嗎?”

孫以明說:“我是設計師。”話一出口立刻想到,三年前他是一名小報記者,報社倒閉后就開始做室內設計了。從那時起,他不再有之前的身份認同感。不過既然否認以前的職業(yè),也沒必要多解釋什么了。

少年一臉失望,連眉毛也像兩片樹葉一樣耷拉下來。

孫以明是看著這少年長大的。事情是這樣的。少年跟父母租住他老家屋后阿婆的屋子已很多年了。孫以明還見證了他的出生。那時,他的母親,一個三十多歲看起來像四十多歲就算五十歲也不為過的外省婦人,坐著男人的三輪車從醫(yī)院回村,懷里揣著一大坨鼓鼓囊囊的被褥。孫以明回老家看父母,正好經過他家門口。婦人把這坨泛著不明氣息的被褥塞到他眼鼻子前,喜悅地要求他欣賞一下,這是她剛生的兒子。她的男人在旁邊憨厚地擦汗,臉上有勞苦功高又頗為謙遜的神色。

彼時孫以明的印象中,這位婦人不是在懷孕,就是在生小孩,從來沒有停歇過。就像她家院子里養(yǎng)的一堆母雞,要么在下蛋,要么在孵小雞。

孫以明忍受著被褥散發(fā)的腥躁味,從被褥縫窺到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濕嗒嗒皺巴巴的小腦袋,臉上有一道紅色劃痕。婦人內疚地說這是她指甲劃開的,然后滿意地惦了惦被褥,說很結實喔。孫以明覺得她的手勢就像在菜市場上惦量一塊五花肉的分量,他說是很結實喔。

之后他三兩個月回老家看望父母。一晃幾年下來,嬰兒就長成眼前這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

孫以明問他有什么事。

少年指指他手里的炸知了:“剛炸的,很香,冷了不好吃?!?/p>

孫以明吃了一口,又香又脆,是好吃。

少年驕傲地說:“你要不要試試炸蝗蟲?”

孫以明說:“這個就算了。你有什么事?”

少年說:“你能幫我找找哥哥姐姐嗎?”

孫以明問:“你,有哥哥姐姐?”

孫以明的腦子一片空白,這么多年回老家,見到的始終是這少年和他父母,并沒有見到他的哥哥或姐姐——可是,他那繁殖力極其旺盛的母親不是在懷孕,就是在生小孩,那么,這些孩子都去哪兒了?

之前他沒細想這之間存在什么疑問。一則他一年也就回個四五趟老家,少年母親的上一個懷孕接著下一個懷孕,前一個小孩接著后一個小孩,坐下來像一口臃腫不堪的水桶,走起來像一只蹣跚步行的大鵝。孫以明根本沒留意她懷孕與不懷孕有多大區(qū)別,也就是說,這一戶與他十多年的鄰里,并不在孫以明的生活視線范疇。

再則說實話,他們是外省人,附近工廠打工,比不得孫以明那些祖祖輩輩扎根的人,情感上到底還是疏離的。再再則,他們的小孩跟他有什么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呢。

現(xiàn)在這些之前忽略或絲毫沒在意過的點,悄悄地長成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疑團,把孫以明團團圍住。他揮了揮手,要把這些疑團揮走。少年用清亮無辜的眼神看他,眼神執(zhí)著熱切,沒有半點兒耍弄的意思。

孫以明基本弄清了一個事:黃小波,就是這少年,從初諳世事起,就沒見過自己的一個哥哥或姐姐。他父母也從沒提起過,他是從村子里聽說了自己有過哥哥姐姐的事實。

每當他在水丘灣走,那些圍成一圈的村里人就停止議論,等他走遠一點,就用他分明能聽清的小聲音說,“這孩子還能留著,也算積德了,幾個大一點的也不曉得到哪去了”,“真夠聰明的,比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還掙錢”,“這個是留種的,總得留下子孫后代吧”,“心腸夠狠的,換了我哪舍得?!?/p>

起先年幼的黃小波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這樣的話聽了幾年,八歲的某一天他半夜醒來,撒過一泡尿后打了個激靈,忽然懂了,明白了一件離奇得可怕的事發(fā)生在他出生之前,并且這事跟他就像骨頭與肉一樣密不可分。

黃小波思考很久鼓足勇氣詢問父母,父母語氣平淡地說都送回老家了。可這一點很清楚,他們老家連茅坑也沒了。他給老家叔叔打電話,叔叔說小孩子別管這些,好好讀書,你爹說你成績是班上最后幾名。他說你如果不說的話我回老家找,我讀書也不要讀了。叔叔說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后來黃小波捕捉到了更多信息,他篩選掉有限認知范圍內的謬誤信息,剩下的可確信結果就是:黃小波的哥哥姐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送人了,這也是他母親漫長的生育期的原因。黃小波是在他們覺得差不多時才僥幸留下的。

孫以明憑空挨了一記莫名其妙的耳光。

這起離奇事件就發(fā)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并且長達十多年,彼時他還是一名以新聞嗅覺靈敏著稱的記者,而他對此一無所知。

曾經的職業(yè)敏感,像螞蟻一點點爬上孫以明的心頭。他之所以在失去記者身份后成為設計師,是因為這個職業(yè)與世無爭,還因為他大學讀的就是室內設計專業(yè),雖然得時時面對客戶的苛刻刁難,但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單純??捎幸环N職業(yè)習性一旦長久體驗過,一旦鉆進了習性的骨髓,就很難抹去。

孫以明以僅存的最后一點職業(yè)挫敗感發(fā)出詢問:“你道聽途說,你爸媽怎么可能這樣做,這是違法的。照你說,他們賣掉了幾個孩子?”

黃小波說:“三個。叔叔后來說,他們賣我哥哥姐姐,是因為我爸換過腰子,要經常看病,要很多錢?!?/p>

孫以明看著黃小波滿懷希翼的目光,疑惑而小心地說:“那你找我——我能做什么?”

黃小波說:“你能幫我找哥哥姐姐?!?/p>

孫以明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帶翻了椅子。黃小波仰臉看他。他們互相看了一會。旁觀的阿郎迅速放棄了因兩只炸知了而放松的警惕,沖他理直氣壯地叫起來,呲出白花花的利牙。

孫以明說:“我?guī)筒涣四悖也皇蔷?。對了,你可以去報案,有困難,找警察。”

黃小波眼里的光芒馬上收起來:“不行,那樣我爸媽會被抓走?!?/p>

孫以明在他要跑開時又喊住他,說找失蹤那么多年的人,很困難。這事肯定有前因后果,他不能因為聽人說了幾句閑話就認定哥哥姐姐被賣了。孫以明還有個不太好說出來的想法——也許那幾個孩子是病死的呢。

黃小波走出院子,孫以明看他垂頭喪氣的背影,移開目光,繼續(xù)玩手機。

吃晚飯時他漫不經心地說起這事,孫父孫母互相看了眼笑了。

孫母說他們賣小孩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村里人都知道。孫以明手里的筷子有點抖了,他一時不知該責備父母的麻木不仁,還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父母看他的臉色難看,問是菜不合胃口還是身體不舒服。

孫以明說:“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這樣做?這是販賣人口,是犯罪?!?/p>

父母呆愣一會,才想起兒子以前做過記者。他們面面相覷,臉色發(fā)紅,好像他們就是拐賣兒童的嫌疑犯。

孫父說:“其實吧,也不算販賣人口。聽說,我們只是聽說啊,好像是杭州上海一些不會生小孩的人家領養(yǎng)了。”

孫母說:“照我看,這也算是積德。家里這么窮,小孩跟著只會遭罪。男人換了腰子,每個月要做血透,錢哪來?”又說,“他們是外鄉(xiāng)人,聽說從老家弄來生育指標,不占本地名額的。”

孫以明覺得就像小時候家里沒油鹽了,母親把攢了半來個月的雞蛋裝進籃子,讓他上街賣掉換油鹽——人跟一個雞蛋好像也沒有多大差別。

孫母又說:“后屋那小孩跟你說的吧,他倒是人小鬼大,上回有亮回村,他也跟人家說哥哥姐姐賣掉了,讓人家?guī)椭?。這大海撈針籮里揀花的,上哪兒找?”

晚上孫以明沒睡好,沒睡好就餓了,走進廚房想弄點吃的。廚房后窗對著黃小波家的前院。他啃著晚飯剩下的鹵雞爪,朝窗外看去,窗外的夜空星光細密,墻頭伸出來的樹枝勾畫出墨黑的樹影。他家在院子里搭了幾間棚屋。

看了一會他要回去睡覺,這時院子一角動了下。再細看,黃小波蹲在墻頭,伸著脖子望著遠處的星光細密,瘦小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只孤獨的貓頭鷹,望著不知所蹤的遠方。孫以明恍惚覺得他真會變成鳥飛出去。

阿郎蹭了蹭他的腳背,他把吃剩的雞爪骨頭扔給它。

阿郎是一頭自來狗,兩年前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水丘灣,當時皮包骨頭,狗眼結滿眼屎,狗毛打成虬結,渾身飄散臭味。它在村里轉了幾天,吃了幾家的殘羹冷飯,后來就趴在他家門口,任憑孫父怎么喝斥怎么拿鋤頭威脅也不走了,后來他們只好把它留下。

孫以明摸摸阿郎的肚子說:“阿郎,你老家在哪兒,有過兄弟姐妹嗎?有沒有想過去找找他們?”

阿郎懵懂地看看他,繼續(xù)啃骨頭。

孫以明說:“唉,你們這些做狗的啊,是一點也不懂得人間的離合悲歡?!?/p>

第二天快吃中飯時,孫以明站在墻外看,黃小波蹲在水井邊,努力洗一雙耐克鞋。鞋子泛黃得厲害,洗白有點難。孫以明看出那是假牌子。

孫以明走進他家院子,黃小波停了停,又繼續(xù)在鞋子上涂涂抹抹,他在使用一種能讓鞋子變得白亮的東西。孫以明看棚屋,里面搭著幾塊門板,上面堆著鍋盆瓢碗蔬菜瓜果。兩臺煤氣灶,兩口鍋斜擱在灶臺,幾堆泡沫盒扔在墻角??雌饋硐裢赓u廚房。

黃小波順著他的目光確認:“我爸媽在送外賣了?!?/p>

孫以明想起兩天前回鄉(xiāng),沿途看到一處建筑工地,兩個戴草帽的男女,把一口口鍋子從板車搬出來,用大勺子舀給周圍的民工,不知是否就是他父母。再想到昨天的油炸知了就在這地方炸出來的,一時喉頭發(fā)癢。

黃小波跑進里屋。孫以明走近棚屋,一些蔬菜瓜果變質了,一堆玉米上面蒼蠅飛來飛去,水桶里的魚翻起肚白,腥味四散。墻壁角落居然有幾朵白蘑菇茁壯挺拔。他馬上走出去。

黃小波把一張陳舊的上海地圖指給他看,上面畫了幾個紅圈圈,他劃著地圖說:“他們住在這里,是叔叔送去的,他給了我地址。如果我出生早一點,不會讓他們送走?!?/p>

孫以明說:“十幾年了,變化很大?!?/p>

黃小波卷起地圖:“我看一眼也夠了?!?/p>

“學校里怎么辦?”

“我請假?!?/p>

“怎么跟父母說?”

“我有辦法?!?/p>

孫以明問出了一個要緊問題:“路費呢,吃飯呢,住宿呢?”

黃小波說:“叔叔給了我兩千塊,他說,對不起?!?/p>

孫以明覺得這個少年瘦小的身軀里,生長著墻角那幾朵蘑菇的力量。

黃小波圍著他:“帶我去找吧好不好,好不好?以后我長大了,你老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真的。”

孫以明說:“是嘛?看來我是得考慮考慮,這交易有點劃算?!?/p>

黃小波說:“真的,我發(fā)誓。要不我寫張字條?!?/p>

孫以明說:“你還真會畫大餅啊?!?/p>

黃小波說:“畫大餅?什么是畫大餅?”

孫以明說:“行吧,月底,我可能會去上海出差?!?/p>

黃小波的嘴角興奮地咧到耳邊。

孫以明說:“不過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找到,他們也不可能認你,或跟你回來。這是很復雜的事?!?/p>

黃小波趕緊說看他們一眼就夠了。孫以明跟他約法三章:一,不能直接相認,二,不能要求以后再去,三,以后當這事沒發(fā)生過。

黃小波滿口答應,腦袋點得像雞啄米,眉毛都快從額上飛走了。

吃中飯時,桌上有四根玉米,色澤淡黃顆粒晶瑩。孫以明啃了兩口問是不是剛摘的,很鮮美,怎么不叫他去摘,他好久沒去田間了。

孫父說:“屋后小孩送來的,說你喜歡吃?!?/p>

孫母說:“這小孩跟你講得來嘛,知道你喜歡吃玉米?!?/p>

孫以明想到棚屋里玉米堆上面飛舞的蒼蠅,幾朵茁壯挺拔的蘑菇。停了停他又嚼起來,說玉米還真鮮。

晚上孫以明喂阿郎時黃小波進來,拿幾只草編的小鳥給他。孫以明仔細看,玉米秸編的,手工挺不錯。孫以明夸他好手藝,黃小波靦腆而驕傲地說如果給他一大堆玉米秸,他能編出一頭大象。

阿郎看出了主人對來者不惡,也就不再兇黃小波,只是用疑神疑鬼的目光看他進來,看他出去,心有不甘地叫了幾聲,表示還是盡到了看家護院之職。

2

孫以明上了幾天班,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里的母親帶著哭腔,他大吃一驚,連忙跑出辦公室到走廊。

原來阿郎又一次把人咬傷了,這回咬了經過他家門口往院子張望了兩眼的醬菜販子的腳后跟,醬菜桶灑在醬菜販子的身上,看著就猙獰可怕。他們陪醬菜販子去醫(yī)院打了狂犬疫苗,賠了三千塊錢,以后還不知道會怎么樣。

孫以明安慰母親別擔心,他馬上帶錢趕回來。孫母說要緊的不是錢,是阿郎一次次闖禍傷人怎么辦。孫父要拿鋤頭敲死阿郎,鋤頭打著狗腳,它逃得無影無蹤。第二天傍晚一瘸一拐回來,身上有幾道傷痕,眼睛布滿眼屎。她看著可憐要留它,孫父堅決說不能留,兩人又吵了。

之前阿郎有一回咬傷人,孫父氣呼呼地把它套進麻袋,裝進鐵籠,黃昏時騎著三輪車去了十里外的山鄉(xiāng),把麻袋扔在野墳竹林,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還機智地繞了一條小路,防止阿郎循著氣味逃回來。孫父剛回家進院子,阿郎就從身后躥上來,精神抖擻著抖著凌亂的狗毛,討好地歡叫。孫父差點要憋過氣。

孫以明對阿郎說不上特別喜歡。不是從小養(yǎng)大的,欠缺了一個看著小奶狗慢慢長大的成長過程??伤倚膼奂?,是特別討好的那種死忠,比石獅子還牢固地守著門戶,不給孫家以外的任何人擅自進門的機會。孫父孫母去田間地頭干活,街上買菜,它一路緊跟,生怕他們有所閃失。有一回孫父進城看孫以明,騎三輪車上街坐公交車,阿郎意欲追隨,被孫父趕下,命它管住停在人家店鋪門口的三輪車。孫父在孫以明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回來,阿郎還死死趴在三輪車座,盯著公交車來的方向。那可是個大冬天,它就一步也不挪地看管了一整夜,渾身發(fā)抖。店鋪的人說,他們連靠近三輪車半步它都呲著血盆大嘴吼叫,整條街都找不出比它忠心得近乎愚蠢的狗。

孫以明想了想說:“我養(yǎng),反正我一個人?!?/p>

孫母說:“你養(yǎng)自己也夠了。再說它野慣了,哪住得慣城里?!?/p>

孫以明說:“我樓頂有天臺,這事交給我,你們別操心了。”

孫以明過了三天回老家,跟父母看望被阿郎咬傷的醬菜販子,除了還得繼續(xù)陪他去醫(yī)院打剩下的狂犬疫苗,又賠了三千塊。在醬菜販子的堅持下,他還寫下一張對方日后若犯狂犬病身亡就得賠一大筆錢的協(xié)議,協(xié)議二十年有效。

孫父長吁短嘆,孫母哭了。孫以明說問過防疫站的朋友,阿郎打過防疫針,咬傷人得狂犬病的概率很小,全市十年來僅發(fā)生過一例,運氣沒那么壞,要他們不用太擔心。

孫母抹著淚說:“要是運氣真那么壞呢。”

孫父說:“你閉嘴,我老早要打死它,你就是不肯?!?/p>

孫母說:“可到底是一條活生生的狗命……”

孫以明說:“好了,交給我,你們別吵了?!?/p>

阿郎躲在他家雜物間的狗舍,這些天它低調許多,不再像以往那樣蹲在門口威風凜凜地叫囂。孫以明把狗碗放在它面前,它怯生生地看他一眼,低頭吃起來。

孫以明說:“你太狗膽包天了,還要不要命???”

身后有人說:“阿郎又咬人了?”黃小波突然出現(xiàn),指著阿郎說,“他現(xiàn)在跟我很熟了,不會再對我叫。我喂過他炸知了?!?/p>

孫以明說:“以后不用喂了?!?/p>

黃小波說:“為什么?你要賣掉它?”

孫以明走出雜物間關上門。

黃小波說:“你的話還算數嗎?你說月底要去上海。”

孫以明說:“后天,體育中心門口,早上八點。認識吧?”

黃小波驕傲地說:“我去過,參加全市運動會,我還得了跳高第四名呢。”

孫以明說:“很好,有前途?!?/p>

孫以明當天晚上要回城,帶阿郎走。他們喊阿郎出來,它似乎感覺到要被趕出這個家了,趴在地上賴著一動不動。三人輪番勸說。

孫母說:“阿郎,你聽話,跟以明走,他的屋子干干凈凈,有吃有喝,不會虧待你的??斐鰜??!?/p>

孫父說:“死狗,快滾出來,你還死皮賴臉的,當心我一鋤頭敲死你?!?/p>

孫以明說:“阿郎,快出來,我以后帶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p>

孫母說:“好阿郎,你聽話啊,我給你準備了雞骨頭魚骨頭?!?/p>

孫父說:“死狗,當初就不該收留你,再不出來我真動手了。”

孫以明把阿郎拖出來。它低叫著,死死抓著腳下的草墊子,他們一齊動手把草墊子弄開。阿郎只能徒勞地亂蹬爪子,悲傷地低叫。

他們把它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鐵籠,上鎖,放進后備箱。孫以明寬慰了父母幾句開車走了。后視鏡里的孫母很不舍地抹淚,孫以明想自己第一回進城讀書時,母親也是這樣子,看來他跟阿郎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差不多。

開了沒多久,車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孫以明拍了下喇叭喝道:“別吵,到家給你好吃的,牛奶餅干面包,聽見沒有?”

車后安靜下來,阿郎偶爾發(fā)出幾聲無可奈何的叫聲,孫以明說:“你這都是自作自受,何苦呢?”

到了公寓樓下,孫以明打開后備箱,先是拎下一大袋父母給他裝的青菜蘿卜土豆咸肉之類,每次回城他們都得把后備箱塞得滿滿的,接著拎下鐵籠,阿郎在里面焦躁地轉來轉去。

黃小波支吾著說:“我,有點渴,出來買可樂的?!?/p>

孫以明說:“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黃小波說:“你說過,上海有一萬個水丘灣這么大?!?/p>

孫以明說:“再跟你說三個事,一,我?guī)愠鰜碚胰耍粫屇愕粢桓?,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負責幫你找,不負責一定找到。就這樣?!?/p>

黃小波說:“不是三個事嗎,還有一個呢?”

孫以明說:“記不起了?,F(xiàn)在吃飯。”

到了下班放學的時間,兩人重新進入小區(qū)。這一回,他們徑直進入某幢樓層。走到一戶門口貼著財神菩薩的人家門口,孫以明仔細看了看門牌號,低聲問黃小波有沒有記住叮囑的話,黃小波點點頭。孫以明開始穩(wěn)穩(wěn)地敲門,黃小波的腿一點點發(fā)酸發(fā)軟,有種逃開的想法。

門開了一條縫,屋里一個拿炒菜鏟圍圍裙的眼鏡男審視他們:“找誰?”

孫以明說:“你是黃小浩爸爸吧?我是貴州的?!?/p>

貴州是黃小波的老家,這會提醒對方的記憶。黃小浩是黃小波叔叔把孩子交給中間人時起的名字,他不確定這孩子還叫不叫這名字。

小浩,黃小波反復念這個名字。小浩,這是一個原本混沌的輪廓,現(xiàn)在一筆一劃清晰起來。他長什么樣呢?高個子還是矮個子?瘦子還是胖子?他會對自己笑一笑嗎?黃小波的心跳得厲害。

這名某學校辦公室副主任高聲說:“什么貴州什么黃小浩,不認識?!?/p>

孫以明抵住將合攏的門說:“對不起,這樣很冒昧,不過請你聽我說兩句話,再做決定,可不可以?”他不管對方要不要聽,湊近上去低聲說話。

黃小波沒聽清孫以明說什么。孫以明擠進門,副主任一臉狐疑地回應,搖頭或點頭,他們說的話已超出兩句,至少有十來句了。黃小波覺得孫以明會運用一如既往的神秘方法,讓事情朝著他們的計劃走。

樓下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跑上來,背后的書包大得驚人。他瘦高個子,皮膚很白,頭發(fā)有點卷。他看看門外的黃小波有點驚訝。黃小波的臉騰地紅了。

少年驚奇地說:“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家門口?”

黃小波慌張地忘了他的名字,指指屋子,孫以明已進屋跟副主任說話,他們已說了二十多句話,還在說。

少年進屋把白色的跑鞋換成拖鞋,看了看跟父親說話的孫以明,再回頭看看門外的黃小波,神情漠然。

副主任對兒子喊:“每回亂扔鞋,跟你說過多少遍了。”

少年梗著脖子一臉無所謂地拖著書包進房間。黃小波心頭難過,他爸爸竟然這么兇狠地對他,他平時是不是經常挨罵,飯也吃不飽,做錯事還會挨打?如果真是這樣,他還不如跟他們回到水丘灣,他會讓爸爸媽媽好好疼他,就算非常非常寵他,他也不會有一點點嫉妒吃醋。黃小波忘了他爸其實對他更兇。

孫以明喊他進屋,黃小波遲疑著,低頭看有點破的鞋頭。他來的時候穿上了那雙努力刷白的耐克鞋,現(xiàn)在鞋面發(fā)黃了。他不知該讓哪一只腳先進去。副主任說進來吧,黃小波看到他嘴角溫和的笑意,便進屋。

副主任說再炒兩個菜,進了廚房。黃小波小聲問小浩媽媽呢,孫以明說他媽媽不在了。黃小波不明白“不在了”是指小浩媽媽死了還是走掉了,越發(fā)覺得這個哥哥可憐,雖然小浩的鞋子比他的高級,個子比他高,皮膚比他白,可他沒有了媽媽——不知道他還要不要遠方的另一個媽媽。

副主任把菜擺上桌,喊兒子出來。他喊了兩聲“明浩”。黃小波失望地想原來他現(xiàn)在叫明浩而不是小浩了,不再跟自己連名了。

他想明浩好像不用幫爸爸干活。他的爸媽燒菜做外賣時,他都會洗菜切菜,從來不會讓爸媽忙得滿頭大汗而他閑著,要那樣的話他每天都得挨三頓打,早上一頓,中午一頓,晚上一頓,要是睡覺前沒幫著洗第二天要用的菜,還得額外挨一頓??磥硇『瓢职謱λ€是挺好的,這一想,黃小波有點高興。

明浩出來,對他們清高冷淡地點個頭,就顧自吃飯。

副主任向兒子介紹,這兩位是他以前的朋友和朋友兒子,來上海出差,順便看他。明浩不感興趣地漫應了聲。

孫以明很快找到與這名清高而郁郁寡歡的上海少年的溝通方式——他從墻上的美國籃球明星畫報上找到話語切入點。于是他隨口提起完賽不久的某場NBA常規(guī)賽,科比·布萊恩特、勒布朗·詹姆斯、詹姆斯·哈登。明浩的眼睛瞬間發(fā)亮,開始提起對球隊和球星的喜惡。他一開口,就換了個人,臉蛋泛紅,眉飛色舞,眼睛發(fā)亮,聲調也高了許多。

副主任不時看看兒子,目光頗為驚詫新奇,好像沒見過兒子這模樣。

黃小波一直安靜地吃菜,他不懂籃球,也不懂別的什么球。他悄悄地看明浩,好像要把他牢牢地裝進眼睛。他真的有一個哥哥了,一個真真實實坐在眼前有說有笑的哥哥。

很久以前,他渴望有一個哥哥。尤其與水丘灣的孩子吵嘴打架落下風時,他無比渴望有一個高大的哥哥從天而降,拔出拳頭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頭碰頭臉挨臉躺在床上吃東西翻書,一起洗那些從春天到冬天都洗不完的一大堆青菜,什么事也不用干的時候去春天的田野放風箏,他想坐風箏去遠方時也不會有人嘲笑,要是有人嘲笑,哥哥會讓對方閉嘴并且說風箏一定能帶他們去遠方的老家……他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個哥哥。很久以后他知道,他竟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這就像他餓得要命想捏個冷飯疙瘩吃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了一籠又軟又喧又熱乎的大饅頭。

除了偷偷把明浩裝進眼眶,黃小波感興趣的是桌上的菜,這倒不是他貪嘴,而是這些菜的燒法超出他的見識。父母填充在他成長記憶里的,最多的是他們在棚屋里燒菜和裝上板車去工地外賣的僂佝背影。他們用粗大的鐵鏟在龐大的鐵鍋里像鋤地一樣地炒菜,然后嗵嗵嗵倒進幾口歪嘴癟臉的鍋子,那些菜形狀模糊色澤混沌,工地上的人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菜還能有別的燒法,比如火腿肉能切得像紙片一樣薄亮,土豆像頭發(fā)絲一樣纖細,蛋餃像一只只精致的元寶,雞肉做得比牛肉還要好吃,青菜綠嫩得像剛從地里摘來……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一樣的、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人和事。

副主任看著孫以明和兒子越來越熱絡的聊天,百感交集,兒子很少跟他聊這么多,他還從兒子臉上看到很久看不到的開朗。副主任與妻子結婚五年沒孩子。后來妻子離開他,與別的男人生了兒子,這讓他對前妻愈發(fā)心存愧疚。他見到明浩的一刻就愛上這孩子,從此成為顧家愛子的單身父親。這么多年,他早就遺忘了明浩不是親生兒子的事實。

可現(xiàn)在,兩個陌生人跑過來提醒了這一殘忍事實。

孫以明進門時還用帶點威脅的語氣說:“這孩子有點倔也有點傻,說要報警告父母賣孩子,這樣的話,我想會有一連串麻煩找到你們。所以我覺得還是讓他看一眼吧,你說是吧?”于是,他不得不讓他們留下并“看一眼”。他提出不能在明浩面前走漏一點點風聲的要求。

副主任把火腿肉挾到黃小波的碗里,用看兒子一樣的慈愛目光看他。因為愛屋及烏,他還不時端詳黃小波的眉眼與兒子的相似之處。黃小波對他的慈愛目光有點害怕,很多年前,正是這個人讓他失去了一個哥哥。如果不是他,他會有個哥哥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去村外的田野放風箏或者做什么都行——可現(xiàn)在,他只有自己一個人,連一條狗都沒有。

飯后明浩還在跟孫以明聊籃球,他為這種生疏已久的交流而興奮,顯然他的日常生活欠缺與父親的此類溝通。要命的他那愛子如命的副主任父親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暢聊時,副主任在洗碗,黃小波坐在孫以明旁邊看明浩,后者嘴里不時蹦出一些他聽不懂的外國名字,沒有多看他一眼,或者跟他多說一句話,這讓他心里有點失落,有點酸溜溜。不過黃小波還是很高興,畢竟他有一個哥哥了,哪怕他并不清楚自己意外地成為了一個哥哥。

孫以明看了看手機愉快地說他們該走了,明浩失望地啊了聲。

孫以明讓黃小波和明浩握手告別,之前他沒建議他們交流些什么。明浩笑著伸手,黃小波愣住,他不知道該用左手還是右手,就像他進門時不知道邁左腳還是右腳。孫以明碰了碰他的右手,黃小波遲遲疑疑地伸出手。

兩個陌生少年的手握在一起,黃小波驟然感覺到對方手掌的溫潤柔滑,這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觸摸過的感覺。這手白嫩干凈細長,像女孩子的手,這手可能從來沒有洗過菜,做過飯,拉過板車,抓著石子往河道打過水漂,抵擋過孩子們之間的打架以及父母因為不順心而甩過來的巴掌,這是哥哥的手,哥哥就是很親很親可以鉆一個被窩的人——可是,他很快不能再握這樣的手了,不會再有這樣一個哥哥了,以前沒有過,以后也不會有,就像風吹過麥田一樣沒有了。他只是很短很短地有了一下。

黃小波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草編小鳥,放在明浩嫩白的手心。

明浩舉起驚奇地看:“你編的?”

黃小波驕傲地點點頭。孫以明拍拍他的肩說走吧。

明浩驚奇地叫起來:“你的眼睛怎么紅了,你是不是在哭?為什么?。俊?/p>

黃小波辯解說沒有,他使勁地眨眼,不讓眼睛越來越濕潤。

副主任讓兒子進屋寫作業(yè),他強調說你馬上要中考了,你的數學一直很傷腦筋。明浩走進房間,重重地一甩門。

副主任對孫以明說:“我想知道,這孩子跟你無親無故,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有沒有想過,這會給我和我兒子,還有給這個孩子制造更多的麻煩?”

孫以明說:“我沒想那么多,只不過我沒覺得是做錯的,那就是對的,所以我就做了。”

副主任搖搖頭準備關門。明浩跑出來,把一個籃球給黃小波,說送你的。籃球上寫著他的名字。黃小波接過籃球笑了。

孫以明說:“既然你喜歡科比,那應該知道一句話——你知道洛杉磯凌晨四點的樣子嗎?”

明浩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就轉身進房間,這一回他輕輕關上門。

副主任一臉懵懂地看孫以明,后者說:“試著多了解一下你兒子喜歡的籃球,多跟他談談關于籃球的事,你們可能會過得很好。真的。再見。”

副主任看著這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消失在樓梯轉角,自言自語:“洛杉磯凌晨四點?見鬼,難道要我移民美國嗎?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盯了會兒子的房門,醒悟過來,“不,我不可能移民,可我們必須盡快搬家了?!?/p>

4

黃小波問孫以明他們什么時候再來看明浩。孫以明知道黃小波會這么問,所以他沒讓兩個孩子做更多的交流。

那些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事,都成了不辨真假虛實的遙遠過去。驅使他這么做的,可能是曾經的職業(yè)習性,可能是個人嗜好,可能什么也不是,就像他自己說的,“沒覺得是做錯的,那就是對的”??墒?,他并不想因此而讓兩個孩子之間產生不必要的勾連,這是他最初確定的不能逾越的底線。

孫以明邊開車邊說:“來之前我們約法三章,一,不能直接相認,二,不能要求以后再去,三,以后當這事沒發(fā)生過。后來又加了三個,一,我?guī)愠鰜碚胰?,不會讓你掉一根毛,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負責幫你找,不負責一定找到。就這樣?!?/p>

黃小波說知道了,停了會說:“還有一個呢?”

孫以明說:“我記不起了。現(xiàn)在回去,明天再找另一個?!?/p>

黃小波摸著籃球上明浩的簽名,又開朗起來。

兩人回到民宿,阿郎吃飽喝足,趴在籠子里睡覺,腦袋不時驚悸幾下,依然擔驚受怕的樣子。黃小波問阿郎怎么了,孫以明說沒事,人睡著了,身上的神經以為你死了,就抖動幾下防止你真死掉。黃小波說自己也常常這樣。

阿郎睜開眼,驚嚇地一躥,惶恐地看著他們。

孫以明說:“你吃了人家兩天飯,就不認得我了?”

黃小波說:“阿郎,我是黃小波,你家屋后的?!?/p>

阿郎有點羞愧,又撒嬌又撒賴地嗚嗚叫。

孫以明說:“我還以為你成上海狗了,看不上我們鄉(xiāng)下人了。”

黃小波說:“這叫狗眼看人低嗎?”

孫以明說:“你還懂得挺多嘛。”

黃小波說:“我爸常說這話。”

孫以明掏出香腸遞到阿郎面前,這是回來路上買的。阿郎嗅了嗅,猶豫不決。

民宿老板趿著拖鞋捧著保溫杯過來說:“吃了一大碗上好的狗糧,還有一包牛肉,你讓它還怎么吃得下?”

孫以明說:“你喂得這么好,以后我還怎么養(yǎng)?”

民宿老板呲著發(fā)黃的牙笑:“老實講,土狗我一般還看不上眼,不過你這只還蠻討人喜歡的。你要是嫌帶著麻煩,我收了?!?/p>

孫以明想過把阿郎丟了,可沒想過把它交給別人。

黃小波急了:“不行,我們要帶走阿郎的,不能給你。”

民宿老板說:“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土狗,它們有點像,要不然我也不會要。”

黃小波看孫以明,臉都急紅了:“你快說啊,你不會把阿郎給他。”

孫以明說:“我想想?!?/p>

回到房間,孫以明洗漱的過程中,黃小波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孫以明不耐煩了,要他閉嘴,再多說一句晚上讓民宿老板燉狗肉了,他才委屈地閉上嘴,后來連洗漱也不洗,直接鉆進被窩睡了。他暗下決心,離開上海時非得帶走阿郎不可,如果孫以明不肯,他會偷偷帶阿郎離開。

第二天孫以明和黃小波來到中山新村,兩人的心涼了一大截。這個小區(qū)比他們想象中的更老舊殘破,一半樓房拆了,一半人去樓空,有幾個民工拎著菜進進出出。小區(qū)靜寂得出鬼一般。

黃小波看著孫以明施展一如既往的神秘方法,找到幾個人說話,然后回來說他另一個哥哥黃小林應該早搬走了。這是一個拆了三年的老小區(qū),該走的早走了。黃小波看著還有幾個人影晃動的樓房,不死心地說或許還在呢。他們僅有的線索一是名字,二是收養(yǎng)人家的名字,三是樓層?,F(xiàn)在剩下的唯一線索只有樓層了。

在別人的指點下,他們找到屬于這個樓層的地基。樓早拆了,地上是斷垣殘壁,殘破的床椅子凳子沙發(fā)櫥柜之類。

黃小波低著頭東張西望,踢踢斷磚破椅,踢著踢著停下,盯著地面看了會,蹲下扒拉開幾塊斷磚,小心翼翼地撿起一小塊東西。他扯起衣角擦了擦,舉起對著陽光照,瞇眼看。孫以明問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黃小波舉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你看你看,這是黃小林的,一定是的?!?/p>

這是一枚?;?,“中山中學”四個字,面上已磨損了。

孫以明說:“你怎么確定?”

黃小波緊緊捏著?;眨虉?zhí)地說:“我相信是他的,肯定是他的,要不然我不會找到?!?/p>

孫以明說:“沒錯,我也相信。”

黃小波喜悅地把?;談e在衣服左上角,順手擦了擦潮濕的眼角。校徽在陽光下折閃出一小抹亮光。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草編小鳥,小心地放在一塊干凈的磚頭上。孫以明看著他做這一切。

他們在斷垣殘壁上坐了一會,黃小波想象并描述黃小林長怎么樣,他可能黑黑胖胖,因為黃小浩白白瘦瘦的,他需要有個黑胖的哥哥。他喜歡的可能是足球而不是籃球。他飯量驚人,力氣很大,學習成績很差。當黃小浩欺負他時黃小林會幫他,反之亦然。三兄弟在一起可能會天天打架,當然外人欺負他們時三兄弟會聯(lián)手打得外人哭爹喊娘滿地找牙——他咧開嘴笑得很得意。

回到民宿他們去看阿郎,民宿老板在跟它玩,他們已熟得像親生的。

黃小波提心吊膽,好在民宿老板沒問孫以明考慮得怎么樣,孫以明也沒提起。兩人進了房間。黃小波把涌到嘴邊的疑慮使勁咽下,惟恐一不小心說漏嘴,反而提醒了孫以明留下阿郎。

第二天黃小波一醒來,就急忙下樓,拎著鐵籠不放手。民宿老板喝了口茶說你們今天走了嗎,他一點也沒留意阿郎,好像忘了這茬事兒。黃小波點點頭,一個字也沒敢多說。

孫以明結好賬,說還得趕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黃小波拎起鐵籠準備上車。孫以明讓他把阿郎留下,黃小波沒吭聲也沒動。孫以明上前提鐵籠,黃小波不放手。

孫以明說:“我們現(xiàn)在去杭州,杭州我沒有熟人,沒人幫我們看狗。讓它留在這里。”

黃小波還是不作聲也不放手。民宿老板趿著拖鞋過來,黃小波后退兩步瞪著他,希望阿郎咬他一口,可不知道它會不會已經被他的糖衣炮彈給俘獲了。

民宿老板把狗糧給孫以明,伸進籠子摸阿郎,說:“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土狗,它們有點像?!彼藘砂丫妥唛_,拖鞋打在地面懶洋洋地吧嗒吧嗒響。

他們在中午時到了杭州,找到那條餐飲街。不出所料,他們要找的那家米亞餐館早就不見了。

孫以明費盡周折,打聽到黃小波的姐姐黃小青當年確實由米亞餐館老板領養(yǎng),不過三年前餐館關門了,老板倆口子帶著女兒和兒子回安徽績溪鄉(xiāng)下了,具體地址不清楚。孫以明說他們難道還有個兒子,人家說當初領養(yǎng)女兒就是為了能領來兒子,他們第二年就生了兒子。

黃小波很失望。阿郎在車里呆久了叫起來,黃小波也沒興趣理它了。孫以明把鐵籠拎下車,拆開狗糧喂它。阿郎立刻搖頭擺尾吃起來。孫以明等它吃好拎上車,對黃小波說去吃飯。黃小波都懶得應一聲。

汽車開了幾條街,孫以明讓黃小波看窗外。黃小波抬頭,發(fā)現(xiàn)窗外是一大片湖,一排排綠油油的柳樹,湖面上游船劃來劃去。他不覺得有什么好看。

孫以明說:“漂亮吧,這就是西湖,多漂亮?!?/p>

黃小波當然聽說過西湖,還讀過西湖的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他有點興趣了,臉貼在車窗認真地看。孫以明放慢車速,讓他看仔細。不一會兒他從后視鏡看到,黃小波已扭開臉,又耷拉著腦袋。

車子開到西湖邊一家園林式餐館停下。孫以明決定破費一回。

黃小波跟著孫以明走進餐館,他走在這個由竹子、假山、水池、回廊和音樂組成的安靜空間,有點恍惚,一個吃飯的地方怎么可以這么講究?在他的印象中,父母拉著板車賣快餐的工地上,有些人連飯桌都不需要,他們端著飯碗蹲在黃沙彌漫磚頭瓦礫堆上就可以吃飯,并且吃得很開心。

年輕女招待領他們走進一間靠窗的小包廂,微笑地遞上菜單。她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幅畫一樣精致好看。孫以明讓黃小波點菜,黃小波把菜單推給他。孫以明點了幾個菜交給女招待,她像云一樣飄走了。

黃小波打量著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地方說:“我們,真的是來吃飯的嗎?”

孫以明點點頭說:“我遇到開心事的時候,就會去吃一頓好的。遇到不開心事的時候,還會去吃一頓。沒有什么事是一頓好菜好飯解決不了的,真解決不了,那就兩頓?!?/p>

黃小波說:“你要是天天開心,或者天天不開心,那不是能天天吃了?”

孫以明說:“是啊,所以我是不肯虧待自己的。”

女招待步履輕盈地端著菜盤過來,報菜名,幫他們布餐具。黃小波接受不了這么漂亮的姐姐幫自己布餐具,說自己會弄的。女招待抿著嘴笑。

他們開始吃菜。黃小波發(fā)現(xiàn)菜的顏色那么鮮亮,味道那么鮮美,比小浩家的還好吃。他偶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女招待握著手站在邊上,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們。他惶惑地小聲問孫以明,她為什么看著他們吃飯。孫以明讓他別管吃自己的。黃小波說有人盯著他吃不下,覺得自己像偷吃。

孫以明讓女招待可以走開,有事會叫她。女招待點點頭準備走開。孫以明叫住問她哪兒人,女招待遲疑了下說安徽的。孫以明說績溪嗎,女招待稍稍驚奇了下說是的,她的兩只手握得更緊了。

他們說話時,黃小波全神貫注地對付一只香酥蟹,嘎吱嘎吱吃得起勁。這蟹殼非常美味酥脆,像他很喜歡吃的焦鍋巴。

孫以明的目光迅速地在女招待和黃小波之間轉了幾圈。他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聽出了女招待介紹菜名時的安徽口音,他有個安徽績溪的大學同學,同窗四年口音聽熟了,所以就有這一問。另一方面也是突如其來的閃念,也許可能呢。

孫以明很直接地說:“你是不是叫黃小青,是不是有個弟弟?”

女招待張大黑亮的眼睛,不再笑容可掬而是警覺,她沒回答,轉身離開。

黃小波從美食中抬起頭,問孫以明是不是認識她。孫以明盯著女招待婀娜的身影,專注過頭的樣子看著有點色。

孫以明說可能認錯人了,黃小波問他吃不吃另一只香酥蟹,孫以明說不吃,黃小波興奮地吃起來。他覺得孫以明剛才說反了,人不是因為有開心事或不開心事的時候,才去吃一頓好的,而是吃一頓好的,才會開心起來。

孫以明看他吃得連眉毛都要跳舞的樣子,打消了把疑惑告訴他的念頭。女招待是不是黃小青且慢論起,就算真的是,相認與不相認有什么不一樣,無非就是多了一道之前的相似經歷而已。

在孫以明看來,三次尋找經歷,換回一個籃球,一枚?;眨瑑芍幻牢兜南闼中?,足夠告慰少年多年以來放不下的執(zhí)念了。

結賬的時候,黃小波掏出一只草編小鳥,跑到女招待面前,紅著臉二話不說,塞到她手上就跑開了。女招待用手指尖提著草編小鳥,想扔掉又不好意思扔,一臉莫名其妙。孫以明想解釋,后來還是什么也沒說。

他們把剩下的肉骨頭打包,帶回給阿郎。

黃小波摸著啃骨頭的阿郎說:“阿郎,我們回家了,你是水丘灣第一個進大上海的狗,回去伙伴們說,它們準羨慕死你了?!?/p>

傍晚時他們回到水丘灣,車子開到村口,孫以明停下問黃小波能不能自己回家。黃小波說沒問題,拎著狗籠下了車。

孫以明其實很擔心一件事,就是黃小波離家這么長時間,他父母會急成什么樣,可他又不想再卷入是非,這事早就超過他既往的經歷和經驗了。他之所以硬著頭皮帶著這個不太熟識的鄰家少年在大海里撈針,除了告慰少年的執(zhí)念,也許更多的,是告慰少年的自己,此外無他。這事到此為止吧。

孫以明讓他把狗籠放回車上,黃小波把狗籠轉到身后,警覺地看他。

孫以明說:“我跟你說過,阿郎咬傷了很多人,我們賠了很多錢——”

黃小波說:“我養(yǎng),我來養(yǎng),咬傷人咬死人,我來賠好不好,好不好?阿郎算我的,算我家的好不好,好不好?”

孫以明說:“……這樣,口說無憑,你寫個字據?!?/p>

他從車里找出紙和筆。黃小波咬著筆頭想了想,趴在車頭寫,寫好給孫以明。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今天起,阿郎是我的狗。某年某月某日。

孫以明把紙條放進口袋說:“OK,從今往后它與我無關。”他把狗糧交給黃小波,開動汽車。

開了一程,孫以明從后視鏡里看見黃小波揮著手追上來,跑得一只鞋子都掉了。他停下車,按下車窗。

黃小波趴在窗外喘著氣說:“有個事,我早就想問你,一問你就說忘了,一問你就說忘了?!?/p>

孫以明說:“我年紀大了,記性差了。你說?!?/p>

黃小波說:“我們有兩個約法三章。后面那一個,你說,一,我?guī)愠鰜碚胰?,不會讓你掉一根毛,除非你自己不要好。二,我只負責幫你找,不負責一定找到。還有第三,你一直沒有說,第三到底是什么?”

孫以明沉思著,黃小波催他快想想。

孫以明說:“好,聽著。知道我為什么會帶你去找人嗎,這種倒貼錢也沒人會做的麻煩事誰會做?我。所以第三是,因為我也是個被收養(yǎng)的孩子?!?/p>

黃小波的眼睛瞪出了一大圈眼白:“你說啥?”

孫以明說:“我父母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不是我父母的親生孩子。我從沒覺得收養(yǎng)與親生有什么區(qū)別。我?guī)闳フ胰耍赡苁呛闷?,可能是想尋找,可能是曾經的自己吧?!?/p>

黃小波一臉懵懂:“曾經的自己?啥意思?”

孫以明說:“你不用懂,我懂就行了?;丶腋謰屨f,這些天跟我在城里玩,以后要罵就罵我吧。還有,好好待阿郎?!?/p>

黃小波拍著胸口:“你放心,我待它很好很好,每天給你匯報?!?/p>

孫以明說:“別,我很忙,別打擾我?!?/p>

黃小波朝他鞠了個躬:“以后我長大了,你老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真的。”

孫以明每天忙得腳不著地,晚上回到家七點左右,準會接到黃小波的電話,他以邀功的炫耀口吻道阿郎長阿郎短阿郎吃了幾大碗,話語很急,顯然偷拿了他爸的手機。孫以明哼哼啊啊應付,應付幾句就說有事掛了電話。

黃小波依然很執(zhí)著地每天來電,短短兩三句,表示很對得起孫以明的托付,更對得起自己非得留下阿郎不可的誠意。孫以明有幾回沒接電話。

有一天他很晚回家,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玩手機,忽然想起黃小波兩天沒來電話,這一想倒有點忐忑了。他猶豫了下回撥手機。

接的是黃小波的父親,孫以明解釋了一番,才讓對方弄懂自己是誰。過了會,他聽見手機那頭傳來黃小波的哽咽,他說阿郎不見了。孫以明坐直身子,問跑掉了還是被偷了什么時候不見了。

黃小波嗚咽著說不知道,只發(fā)現(xiàn)狗籠邊有一道血跡一小撮狗毛。自從阿郎成了他的狗,每天放學后他們天天在一起,阿郎除了看管他家還忠心耿耿地看管以前的舊主孫以明家,它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狗??勺蛱煸缟祥_始它就不見了,連烤得香噴噴的一盤炸知了都沒動一個,它是最喜歡吃炸知了的。阿郎不見了,說不定變成人家餐館里的一盤狗肉了……嗚嗚嗚——

黃小波傷心地哭:“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留下阿郎嗎?我,我是怕我的哥哥姐姐也像阿郎一樣,如果有一天人家不喜歡他們了,就隨隨便便把他們扔掉,像扔阿郎一樣,把他們扔掉——”

黃小波的父親罵了他一句,收起手機。

孫以明走到窗口,遙遠夜空中有幾顆閃爍不定的星。他想起去上海途中那個寂靜的茶園,當時把阿郎留在那兒,未必是壞事。也許,當他閃念遺棄阿郎的那一刻,它明白了自己不能再久留。經過一場奇特而顛沛的行程,它可能去尋找自己的遠鄉(xiāng)和兄弟姐妹了。作為一條莫名出現(xiàn)的狗,它的宿命也許就是莫名消失了。

孫以明找到那張字跡歪歪扭扭的字據,看了看,揉成一團。良久,那句話又浮上他的心頭: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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