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熊,本名許中華,曾用筆名七夜。1984年生,浙江臺州人,現(xiàn)居金華,自由撰稿人。曾獲北京文藝網首屆“國際華文詩歌獎”、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2015—2017年度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出版詩集《倒影碑》等。
公牛哀
春天的夜晚除了凄涼的貓叫聲,大抵還是歡快的。公牛哀在屋中焦躁了數(shù)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人前默默無語,一個人的時候翻來覆去,心中忐忑,活著如同一棵樹努力了許久,卻沒有冒出新芽。他的哥哥來看他,一問再問,也就焦躁起來:“你這樣下去,父親會怎么想,以為我沒有照顧好你,這世道沒有一天不冷的,你莫給我添亂,我顧不過來?!?/p>
公牛哀站在窗前,把紗窗推到左邊,紗窗有好幾年沒有洗,臟得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香樟樹換了梧桐樹,梧桐樹換了銀杏樹。每一任市長都有自己的想法,城市變來變去,孩子長來長去,哥哥不會明白公牛哀的心事,世界在另一邊有多好,這里就有多壞,他擺脫不了這樣的想法,他的靈魂在流失。
他想到那種令公牛家致富的藥丸,心里仍是一陣驚悸。在西海中,人們未必熟悉的聚窟洲上,他和哥哥經歷了風暴,水手死傷無數(shù),他的祖父輩也是這般抵達聚窟洲,他的父親也是。只要有了那種藥丸,死神退避三舍,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幾生幾世,總是如此。某天,他聽到四壁里有牛的吼聲,就像他們砍那些樹時,那些樹一直發(fā)出牛的吼聲。
大山形似飛鳥,山中有大樹,類如楓香,花葉香聞數(shù)百里,公牛哀的祖父輩無意中抵達此處,得土人指引,方識此物,他們認為這些樹能夠起死回生,稱它返魂樹。公牛家的《樹經》便是這樣記載,一個人要是聽過那種牛的吼聲,他不會忘記這樣的樹。取樹的根心在玉釜中熬汁,煎到黑餳的樣子,就能夠作驚精香的藥丸,公牛哀知道,這就是返魂丹。他只是記不起來自己服用了幾次,吃過一次就不會死,這樣的宣傳總有人信,周而復始,人間還有無數(shù)辰光,想來仍是一剎那。他的祖父輩已經仙逝,他的父親也不知去向,人們遙傳他的父親失蹤那天,街上出現(xiàn)斑斕大虎,這是臨安城未曾有過的事,府志上記載,當時的一些文人筆記也少不了諸多猜測,以為他的父親真的化虎而去。
這幾天,春色和往年一樣濃,讓人心發(fā)慌,他的焦躁與日俱增,“我會不會變成另一只老虎?”公牛哀實在擔心,鏡中的自己已經有了一部胡須,在他白凈的臉上,真是不可思議。他的哥哥看到他,驚訝到無話可說,以為這是一種返祖的疾病,卻不能用返魂丹治愈,無可奈何,他的哥哥畢竟樂觀,死神只有坐觀其成,但不能加快我們投效他的步伐。
很快便是暮春,四壁里牛的吼聲越來越頻繁,公牛哀學老虎的樣子,已經有了七八分模樣,他蜷臥床上,等門鈴響過四五遍,也并不起身開門。這時候,他是一只斑斕大虎,他的哥哥開門進來,往臥室走,看到半個身子已經化虎的公牛哀,只有腦袋還是人的腦袋,“沒想到這是真的?”他的哥哥笑了一聲,公牛哀躥過去,他的靈魂在流失,他不知道自己吃掉的人,到底有什么要緊。
長恩
冬天的陰冷在金華司空見慣,比菱湖更冷,龍湖書院的鐘老板為我刻了一枚“虛空藏”的印,石頭是普通的青田石,平日為自己私心所鐘的書蓋這枚印章,譬如瑪·茨維塔耶娃的書,“我的信投向空虛”。世上有這么多空虛,這和我見慣的司空一樣,他經常舉著一只手掌問我,“有沒有聽到掌聲”。
書店的生意一直清淡,那天,來了一群永康的朋友,她們對辜鴻銘頗感興趣,這個列夫·托爾斯泰給他寫信的人,崇拜英雄的卡萊爾的學生,我也一直很喜歡這樣的人物,司空就是這樣,他的小辮子和辜鴻銘的一樣細,愛小腳,當然不是殘損的金蓮,他說過,寒從腳起,風雅從一雙小腳開始,戀足如此,也足夠了。
除夕,我們回菱湖,司空一個人在書店,電話里跟我說道:“來了一個人,長得烏發(fā)碧眼,肯定混過血,他自己說叫長恩,你可認識?”我不記得,只顧聽司空說,“他呀,肯定認識你,說是一起吃過飯,喝過酒,他還記得那是一瓶四特酒,菜則有放了花椒的土豆絲,蔥油鱸魚,再則一碟很香的黃牛肉,那是勝利街到頭那家陳記的黃牛肉?!币苍S有過那么一回事,我一時又想不起長恩是誰。
等過完年,我們重新坐在書店飲酒,司空再次問起,他感到一些古怪,那晚他沒有聽見風鈴響,叫長恩的人便不見了,就像一陣煙,可你總覺得剛才有股煙仍在這里,心上不由念想。要不是我的夫人提醒,恐怕我很難想到長恩了,“怎么這個四特酒的瓶子還沒扔掉?”她在里間問道,“咦,這酒怎么還是滿的,你沒喝過?”我和司空進去一看,兩人面面相覷,或許喝上幾杯四特酒,我會想起長恩來。
長恩啊,他沒有活過多少日子,是的,那年春末,遙遠的都城風雨如晦,他相信書上的道理,為了這些道理而死,“人生真可以永不后悔么?”我曾經問過司空,司空回答我說:“人生恰恰由后悔構成?!遍L恩比一場雨消失得還快,春天的陰霾散去,晴日里花團錦簇,雅堂街的紫玉蘭、白玉蘭,開到飽滿時便落下。長恩啊,在那個衰朽而僵硬的身體里,借著那雙渾濁的眼睛,曾經那樣看著我,“我沒有后悔過。”
我就這樣念著他的名字澆奠他,他呀,作了一個司書鬼,蠹魚不會侵害我的書了,老鼠也不敢在書店路過。長恩有時化作一只貓,在柜臺前的紙板箱里盤桓幾日,有時就在書架里繚繞著,像山中煙嵐,若有若無,如今這些記憶澎湃而來,我是該記住他的,越是深情,越沒有念想。遙遠的都城,連站在那里凝視城樓的人,都知道此時此地,便是天涯,穿過那道城門,誰曾抵達歷史深處。
當司空悄悄地舉起他的一只手掌,再次問我“有沒有聽到掌聲”,那次我聽到了,長恩于虛空之中輕輕地拍擊它。我翻出那本《井中男孩》,上面有長恩的字跡,“有理智的造物在神的天平上不是稱著玩的”,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司空點點頭,我取出“虛空藏”的印章,輕輕地往書的扉頁蓋下。
琴高
德勝從寧國來,帶回一種鹽漬的魚干,下酒極好。早先時候,他讀過《賓退錄》,這是南宋趙與時的筆記,其中提到寧國涇縣東北二十里,有琴溪,溪邊有一座石臺,斑斑苔痕,很是古老,這回去,已經煥然一新。丈高的臺上立了一尊琴高的銅像,據(jù)說面目是按照縣里某位領導的臉孔制作,也是趙人,好鼓琴,從冀縣而涿縣,再到涇縣,可見神仙的路數(shù)。
“人們都說琴溪里的小魚是琴高倒下來的藥渣所變,別的地方沒有這種小魚?!钡聞僬f道,我一想吃了這種藥渣變的小魚,人會變成什么也很難說。琴溪邊上就有一座琴高廟,漁人在溪邊捕魚,腌漬,鋪曬,德勝聽漁人說,琴高在這里騎著鯉魚升天,這樣的事情,到了蘇州,便有另外的說法。
蘇州有法海寺,此法海姓丁,與琴高同為道友,成仙之路,砥礪以行。法海對做官沒什么興趣,琴高來,他們就去田邊走走,當然在別人看來便是這樣。法海聽琴高說起,當年他在康王門下,見識過一種琴蟲,獸首蛇身,凡上古的琴曲多能記誦,尤精音律,彈得好的,它便目光炯炯,授予一支仙曲,從此聲名鵲起;彈得不好,琴師的拇指就成了它的點心。
那日,法海和琴高在東皋的田野,找的便是這種琴蟲,沒想到,他們見到一尾大鯉魚,丈余長,頭上有角,兩足雙翼,在田中翩翩起舞。法海見之心喜,他捉住鯉魚的角,蹬著左翼而上,鯉魚絲毫沒有動靜,只好下來,讓琴高試試,琴高也不猶豫,攀上魚背,只見雙翼鼓動,沖霄而去。法??吹贸錾?,等他再次見到琴高,法海著一雙飛鳧,拱手笑道:“既然乘不了鯉魚,弄兩只野鴨當鞋穿也不錯?!?/p>
德勝聽了許久,很是訝異,當然,干寶《搜神記》中的琴高又是另一回事。那是戰(zhàn)國末年,宋國最后一位國君宋康王子偃,或傳其人“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不想禍起蕭墻,齊兵至,出亡魏國,與他一起逃到溫邑的便有琴高,“琴高啊,我還有明天么?”宋康王問他?!懊魈烊巳硕加?,只不過君上的明天已經過去了?!鼻俑哒f道,宋康王只有嘿然,沒有什么毛病,只好無疾而終。
琴高回到涿縣,戰(zhàn)國已經結束,心有不甘的六國子弟,要到二世以后才有成效,其實何必如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琴高那天跟隨從們說好,明天騎鯉魚走,沒有人相信。如同許多年以前,王子喬說自己要乘鳳凰遠去,誰會理會他呢,“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琴高只好立約盟誓,到了第二日,萬人空巷,他騎著鯉魚翻來覆去一個月,終于回到水里,再也沒有音訊,那座橋被人稱作乘魚橋,德勝平日路過,從來沒有想過是這樣。
不論我們附會哪一種傳說,今夜我和德勝喝了許多酒,都是從蘭溪運來的酒,去年楊梅時節(jié),許多感念,心中千般事,今朝一一講來,語言形同鹽漬,人生亦如魚干,卻再也沒有琴高,借此說了許久,沒有任何解脫,未來真是難以釋懷啊。
昌容
牧野一戰(zhàn),殷人轉為流民,周王室從此風光八百年,那時節(jié),常山有叫昌容的人,有說是殷王子,有說是商王女,可見昌容能變化,性別已經不重要。見過他的人,姑且算他是男子,都曾道其人,“食蓬累根往來上下”,與猿猴也沒差別,二百余年間,仍是少年模樣,平日仰靠紫草為生,賣與染家,所染之布如云霓。
司空過常山,與昌容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節(jié),司空病得不輕,諸人看司空消瘦到失了人形,已經為他備下薄棺,請了寺里的和尚,往生的經文飄在司空的頂上,“我看見空中有面云霧一樣的小旗,跟現(xiàn)在導游手中的導游旗差不多,我快要跟著小旗進站了,卻聽有人喊我,司空司空……”司空一邊回憶,一邊說道,“那聲音游絲一樣細,可也堅韌得很,把我牢牢拽住,不論和尚怎么念,我一點都不想往生了?!彼究毡犙劭吹降纳倌辏闶遣?,長生大帝一道符,司空亦思舊矣。
“人間的美好總在這樣的開眼當中,你知道魂靈是有的,不然不會有如此愉悅的感覺,重生那么真實,你也知道自己是個新人?!彼究杖绱烁锌?,昌容與他并非別有瓜葛,相逢本不識,再造的恩德如流水,司空記得他,可昌容轉頭便不知去向,殷人率性,大道既廢,彼此身如片葉,飄零任何一個地方,春秋都與繁花一樣同枯榮。
平王二年,十旬不雨,紫草悉數(shù)化為劫灰。昌容到關中,入舊城,城中有井,此時見底,他把腰間懸掛的玉魚投于井中,不多時,泉涌魚躍,俄頃,玉魚騰空而去,暴雨忽至。司空剛好在感化寺掛單,見雨來,奔逐出寺,高呼“昌容”,卻見他沒走幾步就化了,惟余一截紫色的絲絳。司空將其串上一只玉制的青鳥,日夜不離身,那時節(jié),他夢見昌容來,此后不復夢見,“天曰神,地曰祇”,昌容顯然位列雨師,當在六十二神之中立足。
某日,司空與我依舊店中小酌,他問我昌容的事,以為我崇尚殷人,對殷王子想必所知甚多。這讓我念及一事,門前那棵金桂,曾遭雷擊,枯死數(shù)年,一天有人路過,撫樹嘆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為桓溫語,經他一說,真是蒼茫一片,淚落處,金桂便發(fā)新芽?!皳?jù)說雨師的淚能令枯木返春,想必那就是昌容?!蔽业卣f道,即便不是,司空也連連點頭,“你看到的昌容還是一個少年吧?”可見,如天神這般漫長的一生,也是很寂寞的吶。
洪厓先生
每年,春天的燕子朝著舊屋飛回,如今石榴巷中的舊屋拆了,燕子在空中盤旋許久,鳴聲亦哀,世人不明白燕子的深情,所以對蹈海的鼴鼠覺得好笑,卻不知故土化為烏有,其中的哀愁之深。那些好辰光,司空、德勝與我在八詠樓上玩打馬棋。易安南下,寓陳氏第,猶好之。平生有《打馬經序》、《打馬賦》傳世,其曰“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后世如飛行棋,都作小兒戲,已經難有精通者。我們這般消遣,只為洪厓先生來,他與易安曾在樓中一同下棋行樂,那時的匾額,仍然掛著玄暢樓。
玄暢之名出于沈休文,卻得自曹子建的《玄暢賦》,“弘道德以為宇,耕柔順以為田”,洪厓先生來此樓,便是“超遺黎而度俗”,我等凡胎,能想到的只是得一時暢快即可,一世波平浪靜少,稍得片刻,就是有福氣。這一天,正好三月十三,易安生辰,洪厓先生現(xiàn)身與我等打馬數(shù)回,講講古,自三皇時衣羽作伎人,到漢家月下,與衛(wèi)叔卿等終南六博,許由與巢父并坐其間,一千年接著一千年過去,只見得滄海不見,群巒忽起,轉眼又成群島,天下碧波萬頃而已?!爱敵跷艺驹谘律?,底下便是洪濤,四方茫茫,天地間,長風浩蕩,無有生物,一人起舞,一人歌頌,孤獨不可消磨,舞到不可忘懷,影子行經的土地便有小人長成?!焙閰兿壬缡钦f道。以前聽女媧摶土造人,并非不可思議,洪厓先生起舞便能生人,是為萬世伎人的祖先,卻沒有一個供奉處。
是日陰雨不絕,洪厓先生從烏云中降下,一身氤氳,口中仍舊道一聲“叨擾”,備下的肴饌,按蔣先生的意思,海陸空一應俱有,眾星拱月分主次,主菜是土雞,然后,烏魚切片炒雪菜,鴿子加當歸、枸杞、天麻燉,其他則是蔥花肉、蘆筍、小青菜,上的酒是金華酒,醇厚香濃最甚,不讓紹興酒女兒紅。蔣先生剛剛從塔石的山中歸來,他在山間所種千畝櫻花,剛剛謝了春紅,其為餐櫻室主人,名敢干,天地間便沒有什么是他怕做的,唯有一點,只怕做夢,夢里無好事,總是被人追,洪厓先生道:“可見蔣先生有影響,讓人追隨到夢中?!?/p>
兩人一見如故,酒過三巡,方說到易安住在金華的事情,曾再嫁張汝舟,“汝舟雖好,奈何常漏!”蔣先生說,“此人不過小吏,易安托身于他,卻是差點丟了那一大宗金石,想他趙明誠一輩子的志氣落在這等頑物上面,也是可憐!”德勝不以為然,一杯飲盡,不由回道:“蔣先生差矣,人總有無可奈何的寄托處,沒有懷抱,斯世豈不冰冷?趙明誠如此,我輩想當然也一意孤行,縱是無涯的苦海,不回頭才是我所樂意的人間,行到水窮處,吾身即是岸?!焙閰兿壬鸀橹泻?,我和司空更是大呼“壯哉”,如來當如是。
夜燈三五盞,八詠樓中搖曳,諸人頗有默契,稍坐片刻,便往江邊行去。燕尾洲畔,六尾金鯉呈飛動之勢,洪厓先生口含力珠,隨手拋下金鉤,腳下的云朵隨著他的步法,愈升愈高,不過數(shù)盞茶的工夫,連著金鉤的云線便多出一串黑黝黝的東西。
“那是什么?”德勝悄聲問我,我笑而不語。
司空附耳告訴他:“這就是那金石頑物,洪厓先生每年三月十三,便來打撈易安當年沉在這里的東西。”
“數(shù)百年都打撈不盡?”德勝感到奇怪。
“頑物是打撈不盡的。”司空又道。只見洪厓先生的身影走到月亮中去,一條云線既粗且長,金鉤仍在江心閃爍,蔣先生看了咋舌,世人的欲望一如江水,何能釣盡,然此苦海,最易沉溺,除此也沒有別的人間。德勝精進,我等日漸退縮,天高海闊,人生微塵,洪厓先生來去不知幾萬年,只剩下樗蒲的樂趣,賭時一往情深,專心致志,他最輸?shù)闷鸬木褪菚r間,不斷勻給伎人們,以至斯世成了戲場,你方唱罷我登臺,出將入相,都是洪厓先生的子孫?!斑@倒合了易安的話,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笔Y先生一聲嘆息,天上的月亮又黯淡幾分。
洪厓先生再次步入虛無,我的囊中尚留先生所贈的力珠,龍眼般大,含之多力,據(jù)說可以拽住大象的尾巴,使其倒行。當初,洪厓先生輸給劉累一顆力珠,其人便能伏虎降龍,洪厓先生說他親見劉累提了一只老虎,跑到城樓上炫耀,老虎惱怒得連聲暴吼,聲聞數(shù)里。然此力珠不過樗蒲子,洪厓先生聊戲之耳,所謂多力,亦不過專心致志,一以貫之,有如神助,但凡人世無數(shù)不可思議法門,許多人初以為神奇,終究則麻木。每天在水上漂,草上飛,并非不得了的神通,每天仍愿意好好活著,這才是一大奇跡。
無損獸
在狄山,堯葬在山陽,嚳葬在山陰,其中出沒的動物有文虎,有熊羆,有豹,有離朱,還有無損獸。當初堯舜便是割無損獸的肉為食,“人割取其肉不病,肉復自復”,這是南荒經上說的,無損獸長得像鹿,腦袋卻是野豬的樣子,牙齒若是斷了,那時的人們便打磨成飾件,出行懸在身上,取意“無損”。這種小獸總是依賴人,討要五谷作它的食糧,它便貢獻自己的肉為人們的食糧,寸割臠取,炙之,滋味兼有鹿肉和豬肉之美,這是大同世界的好處。
不知為何,無損獸的肉若是掉到地里,便成了視肉,郭璞見過,他把它稱作聚肉,形狀跟牛肝差不多,據(jù)說上面還有兩只眼睛,其實不是,那僅僅是兩個旋而已。西北荒中也有一種脯,說是跟鹿脯一樣好吃,吃過的人叫它“追復”,意思就是吃完一片又來一片,仿佛后人吃回轉壽司,當然,傳送帶上有的不只是肉脯。其實,我們聽到“視肉”,就會明白,未來在過去,時間也是空間,有時它們交叉而過,就像我們身邊坐著郭璞,一起嘗著壽生酒,想到逆則長生的道理,原來就是哥德爾宇宙,只不過我們稱作洞天福地。
再者,《玄中記》里記載大月氏和西胡有一種叫日反的牛,今天割肉三四斤,明天又長回來,但不能一次性割干凈。張茂先說越雋國的牛也如此,名之“稍割牛”,每日稍稍割點下酒,再好不過。后人把太歲當視肉,又說息肉即視肉,都是看上去是這樣,終究不能見神奇。《歷國傳》里談到這種稍割牛,記載頗詳,大致上以黑色居多,牛角細長,有時長到四尺有余,據(jù)說稍割最佳,十天不割肉,這種牛便會困死,可見無損也并非有益。
到了涼州,稍割牛變成大尾羊,大尾羊當然也是月支來的,尾巴重逾十斤,割了吃,吃了割,總是如此。那時候的人們,自然是吃飽肚子最重要,所以有珍奇異獸,各具神通,不然,人世該有多么艱難。人類的想象力就在各自的苦難當中生發(fā),無從呼告,無從排遣,也無從得到自己想象的真實。既然我們時常重蹈歷史的覆轍,那就不斷遇上“尋生如故”的東西。
郭璞從我們飲酒的宴席中消失以后,他的《圖贊》畢竟留下來了,其云:“聚肉有眼,而無腸胃。與彼馬勃,頗相仿佛。奇在不盡,食人薄味?!蔽矣幸晃慌笥?,他說世界最高的道理是詩,因為詩符合哥德爾定理,也總有例外的詩,每一個關乎詩的定義,都讓另一些詩游離在外。至于這些取之不盡的肉,我雖然不曾見,實在又經歷著,無窮是很可以窮盡的,它不曾長于我們說出它的時候。
那天下午,我坐在大學的草地上,面對一棵塔松,盤腿坐了許久,一只小獸便走到我的影子里來,遠處是圖書館和青銅澆筑的孔子像,我把手里的面包一一掰碎喂給它。今天我吃素,只喝酒,并不需要它貢獻那么美好的肉脯,大同世界在互聯(lián)網中來,我們會再見那些消失的動物,當然不僅僅是動物,我們會再見消失的自己以及億萬個自己的前身。
飛菟
清明自菱湖回,司空與我見過湖州的師友,諸多啟發(fā),不能盡言。我的夫人性急,常有怨懟,因其母頗荒誕,尋一風水先生,卜家事如何,唯有告誡,不能飲酒,此如何能省,浮世苦多,知心零落。那日坐高鐵,我與司空說,此即飛菟,古人謂之神馬,日行萬里,據(jù)說大禹治水的時候,勤勞歷年,救民之害,上應天德,便有飛菟來,這樣的好事,在今日,想來總是稀有。
《括地圖》中卻說飛菟并非駿馬,而是鼠類,在天池那邊,這種小獸看上去和兔子一樣,只不過背上的毛,隨風鼓動,便能低飛,很是迅捷。飛黃也是這般,形體則如狐貍,背上有角,壽千歲,韓愈有詩云,“飛黃騰踏去,不能顧蟾蜍”,可見也是不舍晝夜,行速如電光石火。
司空問我:“時間若是假的,我們如何自處?”畢竟后現(xiàn)代的生活,有時是粒子,有時是波,人們喪失了準星,浮游在測不準的世界當中。那會兒,我想起董斯張,他從朱棣那邊給我?guī)硪恢圾B,正好伯勞遠去,空出的鳥籠便是它的歸宿。
董斯張帶來的飛涎鳥,其實與我們經常說的口水雞差不多,是一種靠口水過日子的飛禽。離會稽三千里的南海上有一個狗國,董斯張隨三寶太監(jiān)路過,捉了一對飛涎鳥在船上繁殖,跟鼯鼠極相似,腳蹼紅如珊瑚??焯炝習r,它們守在樹上,不斷給整一棵樹噴口水,枝上葉間都不放過,據(jù)說此鳥的口水勝過強力膠,等其他的飛鳥過來棲息,就成了它的點心,可見比伯勞更有辦法。要是等不到飛鳥,實在餓得不行,飛涎鳥只好空中追逐,朝著飛鳥吐口水,百發(fā)百中,司空曾將它放飛,我們看它們在空中吐口水為樂,沾住的鴿子落下來,正好打打牙祭。然而這種鳥一旦咳血,便沒有幾日好活。司空將飛涎鳥葬在桂花樹下,念往生咒,一切依舊無常迅疾,如飛菟。
“人的大腦多半由微生物主宰,就像弓形蟲讓老鼠覺得貓咪可愛,死亡和性一樣快活,也許這種鳥,吐口水便是如此,畢竟它不需要吃那么多鴿子,可它卻貢獻了那么多。一如我們從菱湖回來,并不需要坐高鐵那么快,要是一站一站耽擱下來,走走停停三五天,那也真正稀有?!蔽覍λ究者@樣說過。
“一個人在那里,他是不能證明自己真的在那里,邏輯的開端便是災難?!蔽以俅蜗氲礁绲聽?,接著說完這樣的話,“因為它帶來的只有傲慢,你在世上活著,并非有什么意義,意義不及生命重要,因為生命十分盲目,所以萬分可愛?!?/p>
赤嶺
今宵的蟲鳴不甚熱鬧,仲夏一方晴,一陣雨,近黃昏,烏云堆棧,令人煩悶,飲酒則愛比利時出產的智美啤酒,比利時、丹麥的修士都是釀造啤酒的好手,最好的花朵是啤酒花。
過歙州,并非為了覓尋硯臺,司空與我,多半與文人墨客無緣,筆墨紙硯,束之高閣,心向往之,不能身體力行。訪友人德勝不遇,宿于赤嶺,其中有一條大溪,山民說溪上不知何時造了一道魚梁,當然也不知何人所造,想來很神奇。溪上的魚下不來怎么辦,只好借著背鰭、尾鰭,紛紛疾飛過嶺,那都是半夜發(fā)生的事情。
山民說罷,給我們呈上燒烤的溪魚,不用問,這就是那些過嶺的飛魚。月過中天,他們成群結隊在山上布網,成群結隊的溪魚往魚梁飛越,當然不能行云化龍,越過嶺間的網,落回溪中,仍是一尾普通的魚;但凡落入網中,就成了我們的下酒菜。我們所喝的酒來自亳州,曹孟德獻給漢獻帝劉協(xié)的春酒便是,今為古井貢酒,如幽蘭,令人神往。我與司空喝完一壇,不覺月上柳梢,腳步聲忽至,來人是德勝。
“我在赤嶺深山待了一月有余,為見赤蟻?!钡聞僬f道。我不由愕然,想起公牛哀曾說過,赤蟻如象,身上攜有火種,心情不好,便成山火。以前山里的火災,除去雷擊,多數(shù)便是赤蟻所為。赤蟻的力量勝過坦克,虎豹蛇蟲自然不能攖其鋒,只不過古人從未見過,赤蟻即是坦克。赤蟻留下的卵,山民拿它當醬料,從此叫作蚳醢,意思就是白蟻的卵做的醬。一顆炮彈炸出這么一堆蟻醬來,古人也是口福不淺。德勝當然不是真的去山里找坦克,他所謂的赤蟻,和我們常說的黑螞蟻幾乎有一樣的功用,治風濕有奇效,至于別的好處,要看每個人的造化。
“赤嶺上面,沒有飛過去的魚,落地成了石頭,每逢雨天變得紅彤彤,赤蟻就會成群結隊出現(xiàn)?!钡聞僬f道,他掀開手中的瓶蓋,司空和我往里面一看,如火如荼,紛紛攘攘,全是赤蟻。“這要是泡酒,你我喝了,豈不變成祝融?!彼究找徽f,連給我們烤魚的山民都笑了。
“當初要是公牛哀遇見這玩意兒,想必早就升天了?!蔽掖蛉さ?,反正公牛哀不在,如今他已經變化萬方,脫離六道,來去不受時空的羈絆。只可惜我們置身紅塵,遠不能去他向往的員丘山,那里有不死樹,不老泉,吃樹上的果實,喝樹下的泉水,人生代代無窮已,想來這才是真正的寂寞。
萬回
雅堂街有西華寺,西華寺前有四五家測字打卦的攤鋪,對面則是香燭鋪,逢上神佛菩薩的誕辰,信眾摩肩接踵,所求所愿,為著人世的欲望能夠一漲再漲。在此道人禍福、指點迷津的先生,堅固的是人們趨利避害的信心。其中有一位先生,姓萬名回,面有須髯,年紀不過四十許,手中常執(zhí)折扇,上書“一朝從此逝,人間萬回難”,人們到他跟前,總想要有所挽回。
萬回的攤鋪置一幅中國地圖,圖側有雕刻精巧的一應動物,如馬,如鴻,如鴿,當然那些道不出名姓的動物,總有奇異的用處。有一女子,他的丈夫遠在天邊,音信遙隔,前來找萬回打卦,萬回問她:“是走馬,還是走鴻?走馬十分鐘,價五百;走鴻兩分鐘,價一千?!迸舆x走鴻,萬回令其將信箋取來,燒作灰,灌入鴻腹,不多時,這只鴻鳥便緩緩飛向墨脫,兩分鐘后,便聽到有一男子的聲音從鴻鳥的口中傳來,女子聽后,唯有淚數(shù)行。像這樣的事,萬回做來一點都不犯難。男女不合亦來求他,求的是回心轉意,一旦心意回轉,總是差了時辰,最終勞燕分飛,無可奈何。
在杭州,人們給萬回塑像蓋廟,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當年,逢臘月為祭,其像蓬頭笑臉,身著綠衣,左手擎鼓,右手執(zhí)棒,說他是和合之神,男子遠行萬里,向他祈求,便能萬里歸來。西華寺前的萬回卻是一襲淺灰長袍,細看他的神情,倒有幾分促狹。某日,司空做東,蔣先生亦來,我第一次見到萬回,聽他道男女情事,真是深入骨髓,“男女若是一條心,何必分男女。”只聽他細細分說開去,“這就跟人有靜脈、動脈,電有火線、零線,匯通其中的血與光是一致的,我們把它們分作兩樣,起初只為了好辨識,未想時間在這些上面層出不窮,茫無涯際,如此便有整個人世的劫難,一念促,萬念急,念念不忘,難以消亡。到如今呀,人們拜萬回,萬回也要拜萬回吶!”
人們以為燒一炷香,念一段經,說一聲好,便有無數(shù)的福報,若是求個心安,倒是不必到萬回攤前。有時,又是走馬,又是走鴻,從它們口中卻沒有任何消息來,人們問他,這是怎么回事?萬回搖著折扇道:“陰陽永隔哉,聽不得聲了?!比羰瞧淙艘欢ㄒ牐f回挑出一只白瓷燒制的犬,也不向人收費,此去酆都城,不過一盞茶,等他喝完茶,白犬便開口說話,聽上去就像信號接收不好,總有無數(shù)雜音,只有那個想聽的人能聽明白,此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據(jù)說萬回在藏區(qū)遇到法王,法王座下便有一只白犬,他取了白犬的毛發(fā)燒作灰,這只瓷犬,便是以此灰和入陶土,燒制而成。”司空說道,我隨手翻看那只白犬,它的腹部有兩個小字:諦聽,身兼九氣,也是天底下最通靈的生物。
但凡聽過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響,人們總有一些時候容易走神,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聲響是否也在別處為其他生物諦聽?每逢下雨,萬回便與我們幾個人結伴去一座無名的小山,至少還沒有人為其命名,我們找到那些日落的石頭,敲出火花,眼看四下的雨花和火花在山中迸發(fā),沒有見過這種美景的人,難以想象水火如何既濟,一旦見過,便知道天地的偉大。造物必有神靈,不如此,人則礙于一隅。“龜甲上的消息,蓍草上的動靜,曾幾何時都是真的,我們都可以看出來,如今消息鋪天蓋地,時時都有動靜,反而聽不到一點消息,看不出一點動靜?!比f回說道,“這真是行不得也哥哥,不論我們走上哪條道路,最終都化作風,化作雨,化作泥?!?/p>
這座小山上的泥土也是眾生所化,風是,雨是,所有的樹木無不是我們的祖先,萬物有靈,便是我們的靈魂仍有歸宿,不在這一點上堅固自己的信心,我們就只能在冰冷的宇宙中,等著自己落到影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