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程程

摘 ? ?要： 石黑一雄的小說特別關注記憶，特別是創(chuàng)傷記憶。小說《上海孤兒》以主人公班克斯回憶過去的方式，講述了幼年失去父母淪為孤兒的悲慘經歷。創(chuàng)傷記憶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本文從創(chuàng)傷理論出發(fā)，探討了小說中創(chuàng)傷記憶如何產生、表征和復原?！渡虾９聝骸分邪嗫怂沽舸鎰?chuàng)傷記憶不只是為了折磨自己，還是推動他探尋真相的不竭動力。

關鍵詞： 《上海孤兒》 ? ?石黑一雄 ? ?創(chuàng)傷理論 ? ?創(chuàng)傷記憶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年生于日本，5歲時隨父母移民英國，與奈保爾（V. S. Naipaul）和拉什迪（Salman Rushdie）并稱為當代英國文學“移民三雄”。至今為止，石黑一雄已發(fā)表了7部長篇小說、1部短篇小說集及數篇短篇小說。他的小說被譯成了40多種世界主流語言，在世界范圍內有著深遠影響。2017年憑借獨特的寫作手法和主題問鼎諾貝爾文學獎。

《上海孤兒》出版于2000年，是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長篇小說，獲得了布克獎提名并入圍最終的短名單。小說的背景設置在英國倫敦和中國上海兩地，講述了英國少年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幼時與父母生活在上海的租界里，后因父母先后離奇失蹤淪為孤兒而回到英國由姑媽撫養(yǎng)。成年后的班克斯成為倫敦上流社會有名的大偵探，可是父母失蹤案一直是他心中未解之謎，為了解開心結，班克斯于1937年重回兒時故地上海，找尋父母失蹤真相，最終重新找回自我。

國外對于石黑一雄作品的研究較為豐富，研究主題主要集中在敘事風格、移民身份、記憶主題等方面。相比石黑一雄的其他幾部作品，國內對于《上海孤兒》的研究相對較少，且研究視角大多集中在對班克斯身份問題的討論。如方宸的《石黑一雄〈上海孤兒〉中身份的建構與解構》，指出石黑一雄通過帶有超現實主義的片段回憶，完成對主人公自我身份的建構與解構，展示殖民時代個人命運在與歷史進程的交織中呈現出的渺小與無助[1]（27-30）。鄧穎玲和王飛從后殖民主義視角出發(fā)，通過分析小說中人物的遭遇，審視那段被西方學者壓抑的中國殖民歷史，批判英、日帝國主義罪惡的侵華行徑[2]（141-145）。除了以上主題外，創(chuàng)傷記憶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幼年失去父母淪為孤兒，“雙重移民”身份給班克斯造成心理和文化上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目前，以創(chuàng)傷記憶審視這部作品的研究相對較少，通過分析小說中創(chuàng)傷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關系有助于發(fā)掘小說背后更深刻的內涵。本文以當代創(chuàng)傷理論為基礎，探尋小說中孤兒班克斯創(chuàng)傷記憶產生的原因、表征及創(chuàng)傷記憶的修復，了解創(chuàng)傷記憶背后的運作機制，幫助受創(chuàng)者走出陰霾獲得重生。

一、創(chuàng)傷理論

“創(chuàng)傷”一詞最早來源于古希臘語，本意為由于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機械性損傷。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創(chuàng)傷”從單純的生理上的創(chuàng)傷漸漸轉變?yōu)橐蛲饬蚴鹿蕦€體造成的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影響。創(chuàng)傷起源于臨床醫(yī)學和心理學，之后融入文學、哲學、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等領域。夏科（Jean-Martin Charcot）和弗洛伊德是創(chuàng)傷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創(chuàng)傷理論的發(fā)展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即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后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種族/性別創(chuàng)傷理論和創(chuàng)傷文化理論[3]（118）。弗洛伊德是創(chuàng)傷理論研究的源頭活水，他對創(chuàng)傷類型、根源、癥候的研究分析為此后創(chuàng)傷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后弗洛伊德時代，亞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托羅克（Maria Torok）（1994）提出了秘穴理論與代際間幽靈理論[4]。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在著作《無人認領的經驗：創(chuàng)傷，敘事和歷史》中深入探討了記憶、創(chuàng)傷與歷史之間的關系，認為“經受創(chuàng)傷意味著被某個畫面或某個事件所挾持”[5]（4-5）。創(chuàng)傷最可怕的不是在于“對事件的直接體驗造成的，而是由于事件的缺席造成的，在當時沒有經歷到，沒有充分知曉該事件”[6]（62）。朱迪斯·赫爾曼（Judith Herman）的著作《從創(chuàng)傷到復原》（1997）在當代創(chuàng)傷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書中赫爾曼詳細闡述了創(chuàng)傷的本質和復原的各個階段。同時赫爾曼還指出創(chuàng)傷記憶并不總是負面的，可以很好地發(fā)揮作用，既可以作為對過去暴行的一種警告，比如戰(zhàn)爭、大屠殺，又可以是對未來的美好社會的希冀?！半S著幸存者認識到并對那些由創(chuàng)傷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放手時，他們也放過了自己。不再認為這是一種永久性傷害，只是對個人性格的一種影響。幸存者越是積極參與重建生活時，就會更加寬容地接納受創(chuàng)時的記憶”[7]（146）。

當今的創(chuàng)傷理論關注的焦點在于記憶的運作方式，創(chuàng)傷癥狀的作用，創(chuàng)傷影響幸存者記憶和自我感知的方式，創(chuàng)傷的復原等。在《上海孤兒》中，作者石黑一雄對這些問題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二、《上海孤兒》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

（一）創(chuàng)傷記憶的產生

創(chuàng)傷根據來源不同可分為以下類別：“心理創(chuàng)傷與文化創(chuàng)傷;個體創(chuàng)傷與集體創(chuàng)傷;家庭創(chuàng)傷與政治恐怖創(chuàng)傷;工業(yè)事故創(chuàng)傷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兒童創(chuàng)傷與成人創(chuàng)傷;性暴力創(chuàng)傷、民族/種族創(chuàng)傷與代際間歷史創(chuàng)傷;施暴者創(chuàng)傷與受害者創(chuàng)傷;直接創(chuàng)傷與間接創(chuàng)傷”[3]（117）。《上海孤兒》中班克斯的創(chuàng)傷記憶主要來源于兩方面：一是父母失蹤淪為孤兒給其造成的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二是“雙重移民”身份的漂泊感所引發(fā)的文化創(chuàng)傷。

弗洛伊德指出由于死亡或是遺棄（比如失望或是錯位），身體上的威脅或傷害，情感上對自我存在的威脅，或是目睹災難而失去愛的客體（人、地點、物或是思想）都會對人造成創(chuàng)傷[8]（243）。班克斯原本與父母在上海租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父親受雇于一家英國貿易公司，母親是堅決反對鴉片貿易的對華友好人士。在班克斯眼中父母十分恩愛，雖然有時也會意見不合，但針鋒相對的時候很少。然而，原本平靜的生活在父母的一次激烈爭吵中被徹底打破了。班克斯聽到母親指責父親：“為這樣的公司服務，您不覺得羞恥嗎？告訴我，賺這種褻瀆上帝的錢，您的良心能安嗎？”[9]（80）班克斯不知道在父母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在那之后，父親和母親就開始了一段長時期的冷戰(zhàn)，之間沒有只字片語，母親有時甚至會對父親表現出厭惡的態(tài)度。不久后，父親在離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起初他還以為父親是被人綁架了，可是后來在父親離開后的不久，母親也突然神秘失蹤了。父母的失蹤使班克斯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他無法理解為何父母要拋棄他。這一事件對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嚴重傷害，是他數十年來內心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傷。

父母失蹤之后班克斯只能回到英國由姑媽撫養(yǎng)。對于從小在中國出生、長大的班克斯來說英國是一個陌生又遙遠的國度。在英、中兩個國度徘徊的“雙重移民”班克斯面臨著身份認同困境。在上海時，班克斯努力保持自己的英國性，渴望有一天能夠回到家鄉(xiāng)英國。可是當他真正踏上回英國的輪船時又開始懷念上海，害怕自己移民的身份遭到周圍人的嘲笑。剛到英國時，班克斯特別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他模仿英國人的肢體語言，“就拿我到學校的第一天為例，我記得我就發(fā)現了許多學生站著交談時，有一套肢體語言——把右手插進背心口袋，說到什么重點，左肩便如聳肩般上下晃動，作為強調”[9]（7）。班克斯盡力裝出一副英國本土人的樣子，生怕自己的身份被識破。在英國的日子里，班克斯內心一直惦記著東方那個遙遠的國度，惦念著那個充滿快樂又憂傷的地方。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再次回到上海，重新找回失去的親人。移民身份的漂泊不定給班克斯造成了文化上的創(chuàng)傷記憶。

（二）創(chuàng)傷記憶的表征

根據美國精神病學協會對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分類，個體在遭受創(chuàng)傷之后會表現出一定的癥狀，如幻覺、夢境、恐怖、麻木、抑郁等非正常情感。這些非正常情感會影響個體的正常生活，有時還會使受創(chuàng)者產生遺忘、逃避和自責的行為。

凱西·卡魯斯認為：“創(chuàng)傷是個體在面對災難或緊急情況時表現出的一種無法控制的反應;通常表現為精神慌亂或不知所措。”[6]（11）小說中班克斯在失去父母淪為孤兒后，表現出記憶混亂、逃避真相、深深自責的狀態(tài)。在父母失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班克斯都不愿接受事實，他認為父母不是拋棄他而是被人綁架了，并且一直被關在一所房子里等著他去解救。以至于多年后，當他得知父母可能被關在什么地方時，他不顧戰(zhàn)爭的危險，拼命尋找那所房屋。結果可想而知，父母根本不在那里，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在極力逃避現實，不愿承認父母已經失蹤的事實。有時創(chuàng)傷記憶使班克斯內心陷入深深自責，把父母失蹤的原因歸咎到自己身上。班克斯覺得，父母之間的爭吵及最后的神秘失蹤都是因為他的行為舉止不夠像英國人，為此，他還請教菲利普叔叔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像英國人。創(chuàng)傷的另一個表征是受創(chuàng)者對于受創(chuàng)時的記憶出現缺失。每當想到那時發(fā)生的事情，班克斯的記憶就會變得模糊，“老實說，在過去的一年里，我愈來愈專注地回想往事;這樣的專注背后有一個動力，那就是我發(fā)現我的記憶——兒時的、父母的——近來開始變得模糊……就在今夜，我坐下來把我還記得的事，大略依照順序重新溫習，我又再次警覺到，這些記憶竟然變得更為朦朧”[9]（77）。在他的表述中經常出現“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記得事不多”“細節(jié)我記不清楚了”等?！皭鄣目腕w的缺失和外在世界的詭秘變異會產生內并（incorporation）心理創(chuàng)傷。在心力投入過程中，內并形成無法逾越的障礙，給自我造成無法承受的痛苦現實。它在自我心理空間中形成秘穴（crypt），將失去的、想象的客體隔離埋藏起來，使自我對創(chuàng)傷或損失處于茫然無知的狀態(tài)”[3]（120）。班克斯不愿承認真相，活在自己構建的福爾摩斯式童話中，關于過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墓穴。

此外班克斯的不可靠敘述也是創(chuàng)傷記憶給他帶來的影響。不可靠敘述是指敘述者話語內部存在矛盾或者敘述者的敘述與讀者的看法之間存在沖突[10]（138）。由于無法擺脫創(chuàng)傷帶來的痛苦，班克斯不斷逃避，否認自己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事件，盡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英雄般的人物從而擺脫自身的困境。在班克斯的敘述中，他到英國后不久便融入了英國的學校生活，和大家水乳交融了。可是在他的同學奧斯本眼里，班克斯卻是一個“怪胎”，性格孤僻從不與人交際。并且在失去父母后，班克斯在周圍人眼里總是顯得沉默寡言、畏畏縮縮，時時刻刻都憂心忡忡。但當班克斯無意間聽到姑媽在和別人談論他的狀態(tài)時，他覺得非常惱火。他不愿承認別人口中自己的形象，總是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堅強的人，一個能很快走出悲傷的人?！案鶕仪逦挠洃洠乙幌伦颖惆踩贿m應了環(huán)境的改變。我清楚記得，我在旅途中非但沒有悲傷之情，那海上的生活還過得十分興奮，同時期待上岸以后的未來”[9]（31）。班克斯的敘述與周圍其他人的敘述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所塑造的自我形象不過是逃避現實、緩解傷痛、掩飾自我的一種表現。受創(chuàng)后的個體在回憶過去時總是表現出逃避現實的狀態(tài)，因此班克斯的不可靠敘述是他用來逃避文化創(chuàng)傷和心理創(chuàng)傷給他帶來的傷害的一種方式。

（三）創(chuàng)傷記憶的復原

朱迪斯·赫爾曼在著作《創(chuàng)傷與復原》（1997）中提出創(chuàng)傷復原要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建立安全感”，第二個階段是“回憶與哀悼”，第三個階段是“重建美好人間”[7]（110）。

創(chuàng)傷記憶的復原的第一個階段要求受創(chuàng)者重訪創(chuàng)傷事件，敢于直面創(chuàng)傷記憶。在小說《上海孤兒》中，石黑一雄將班克斯塑造為一個偵探的形象，作為偵探的班克斯雖然破解了很多奇案，但唯獨有一個案子一直未解。為了查清真相，數十年來，班克斯查閱了很多資料，多方打聽關于父母失蹤案的消息，終于獲知了一些失蹤案背后的信息。剛好此時上海那邊邀請他回去協助調查“黃蛇兇殺案”，散亂交錯的七巧板的最后一塊拼圖終于集齊，班克斯終于決定不再逃避，勇敢迎接他的使命，直面創(chuàng)傷記憶，重回兒時故地上海，調查父母失蹤真相。

創(chuàng)傷復原的第二個階段“回憶與哀悼”，這個過程要求受創(chuàng)主體通過敘述創(chuàng)傷性經歷，將創(chuàng)傷記憶轉化為敘述記憶。石黑一雄采用一貫的手法，通過將回憶與現實交織的方式，幫助受創(chuàng)者修復記憶，直面歷史。班克斯重返上海后，決定不再消極逃避，而是積極地將過去的片段性記憶拼湊到一起，漸漸理清了父母失蹤的前因后果。通過回憶，班克斯終于敢直面過去，將創(chuàng)傷記憶變?yōu)榱藬⑹鲇洃?。讀者通過班克斯的描述勾勒出班克斯遭受創(chuàng)傷記憶的前因后果，同時見證了班克斯創(chuàng)傷記憶的復原。

創(chuàng)傷復原的最后一個階段是“重建美好人間”，受創(chuàng)者通過了解事實真相擺脫創(chuàng)傷癥狀?！渡虾９聝骸分须S著關鍵人物菲利普叔叔的出現，班克斯父母失蹤案的謎底終于揭曉。原來，父母失蹤案的背后其實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父親的離開是因為倒賣鴉片而不堪母親的指責最終和情婦私奔了。母親為了不讓班克斯知道真相內心自責，讓他以為父親是因為反對向中國人販賣鴉片而被壞人綁架了。而母親則是為了讓班克斯過上好的生活，嫁給了軍閥王顧，他在英國的一切都是母親犧牲自己為他換來的。真相終于揭曉，班克斯再一次陷入了彷徨。但當小說最后班克斯在養(yǎng)老院再次見到母親時，他發(fā)現母親忘記了一切，唯獨沒有忘記自己的孩子。當他試著叫出自己的乳名“小海雀”時，母親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終于明白其實母親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愛，即使經歷了無數苦難，總是在背后默默地關心著、愛著他。此時的班克斯終于放下心中多年的疑惑與悲傷，開始接受自己“孤兒”的身份，走出創(chuàng)傷，重新開啟新的生活。

三、結語

《上海孤兒》通過回憶的方式呈現了孤兒班克斯創(chuàng)傷記憶的產生、表征和最終創(chuàng)傷記憶如何修復。記憶有黑暗的一面，同時有重要的一面。留存記憶不只是為了折磨自己，而是為了更好地遺忘。每一種記憶都是推動人們繼續(xù)前行的重要力量，《上海孤兒》中班克斯的創(chuàng)傷記憶推動著他找尋父母失蹤的真相，化解內心傷痛，最終和自己的孤兒身份和解，使班克斯從迷失走向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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