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生順
柯楊教授曾提出:“據我的粗淺了解,在20世紀的100年中,國外口頭文學研究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成果有七八種之多,其中對‘花兒研究最有啟發(fā)性的有二:一是以M.帕里、A.洛德和J.M.弗里三人為代表所建立起來的‘口頭程式理論;二是以R.鮑曼和K.納拉揚為代表的所構建的‘表演理論?!边@里,就以口頭程式理論,結合比較研究,深入探析河湟“花兒”與江南民歌的淵源關系。
大量研究表明,口頭傳承的民間文學都有程式化特點。“程式”這個概念,從美國學者米爾曼·帕里、艾伯特·洛德的提出,再到弗里的進一步發(fā)展,已經成為民間文藝學等學科不可或缺的重要研究方法?!芭晾铩宓隆睂W說,被稱為20世紀口頭傳承研究的一個承前啟后的理論。帕里從《荷馬史詩》的文本中,看到了《荷馬史詩》的口頭傳統(tǒng),奠定了該理論學說的基礎。他的學生洛德創(chuàng)立了比較口頭傳統(tǒng)研究新領域,揭示了口頭史詩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力量,確立了一套嚴密的口頭詩學分析方法。除了荷馬史詩和古斯勒歌手演述的南斯拉夫波斯尼亞人的英雄史詩及其田野記錄,洛德的研究還涉及到包括《貝奧武甫》《吉爾伽美什》《羅蘭之歌》“盎格魯——蘇格蘭童謠”、抒情詩和民歌等多種口頭傳承,他發(fā)現(xiàn)了極為突出的共通性,關涉著傳統(tǒng)故事講述的口頭創(chuàng)編規(guī)律。約翰·邁爾斯·弗里就洛德對口頭傳統(tǒng)研究做出的重要貢獻有這樣的評價:“洛德深刻并永久地改變了我們關于口頭藝術的思考方式?!?/p>
“帕里—洛德”學說已經成為跨文化、跨學科的比較口頭傳統(tǒng)研究的重要理論和研究方法,對我們深入理解口頭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理、判斷民歌的來源,提供了可資利用的分析模型。朝戈金認為:“口頭程式理論”將演述傳統(tǒng)中的“程式”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進而發(fā)現(xiàn)程式的表達是口頭詩歌的核心特征。程式的形態(tài)在不同詩歌傳統(tǒng)中有不同的界定,但是有一個基本的屬性,就是它必須是被反復使用的“片語”。這些片語的作用,不是為了重復,而是為了構造詩行。換句話說,它是在傳統(tǒng)中形成的、具有固定涵義的現(xiàn)成表達式。這些表達式是代代相傳的,一位合格的歌手需要學習和儲備大量這種片語。程式的出現(xiàn)頻度,在實踐中往往成為判定詩歌是否具有口頭起源的指數?!俺淌交膭?chuàng)編和表達方式,是我國民歌乃至世界民歌的一大傳統(tǒng)。比如相近甚至相同的句子、相同結構的句式、比興穩(wěn)定的意象,在同一種民歌的不同詩篇中反復出現(xiàn),這是因為民間歌手們在口頭文化的傳統(tǒng)熏染下,對這些祖輩相傳的句子、句式和特指的比興意象不但非常熟悉,而且運用自如,在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演唱中根據需要即興記憶和拼裝,生成出新的作品。歌手們編唱成功的新作品,似新似舊,自然地繼承了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傳遞了固有的思想觀念和審美取向,同時又有使人耳目一新的表達意境,受到聽眾的歡迎和傳播?!币簿褪钦f,程式的形成實質上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沉淀累積,在累積過程中形成了固定的語言、句法、結構形態(tài)和意象等。這種固定的程式,有利于民歌的即興創(chuàng)作,譬如四句式民歌,有了現(xiàn)成的前兩句及其程式,人們就不必為前兩句費心思,腦子里想好后兩句就行??梢姡淌骄哂羞z傳性特征。
在“花兒”學界,有很多博士也用程式理論研究“花兒”,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李雄飛先生成果豐碩,結集出版了《河州“花兒”與陜北“信天游”文化內涵的比較研究》,這本書分“民歌本體論”“歌手心理論”“民歌演變論”“民歌環(huán)境論”四個板塊,對河州“花兒”與“信天游”之內涵開展了比較研究。我們這個課題組的成員,對此也進行過討論交流,認為“信天游”與河湟“花兒”是兩種不同風格的山歌。在情感表達方面,“花兒”多含蓄,“信天游”多直露;在語言表達方面,盡管有相同或相似之處,但是總體而言,兩者在句數、句型、字數、節(jié)奏等方面有很多不同,譬如“信天游”之“野雀雀落在圪枝枝上,心里頭想什么嘴里頭唱”“有老婆的人兒早睡覺,沒老婆的人兒滿村村繞”與河湟“花兒”有很大不同。
“帕里—洛德”的程式理論,為我們系統(tǒng)研究河湟“花兒”的淵源流變,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方法。在河湟“花兒”與江南民歌的比較中,筆者發(fā)現(xiàn)兩地民歌相同的程式多達50種以上,且演變痕跡相對明顯。
(一)++花開(開花)+++
西北民歌“花兒”稱謂的來歷,與這種民歌常用花卉起興和以花喻人不無關系。不論江南民歌,還是河湟、洮岷“花兒”,都傳承了此程式。該程式可分為以下兩類:
第一種類型是“++花開+++”。
蘇軾到杭州聽到《陌上花緩緩曲》后,創(chuàng)作了《陌上花三絕》: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爭看翠軒來。
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流陌上花。
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歌緩緩妾還家。
其中的“陌上花開蝴蝶飛”就是對吳歌的擬作。明代《山歌》仍然傳承了宋代吳歌的起興程式,如:
梔子花開六瓣頭,
情哥郎約我黃昏頭。
日長遙遙難得過,
雙手扳窗望看日頭。
梔子花開心里香,
情哥郎約我到秋涼。
梧桐葉亂,
桂花又香,
更更做夢,
寐寐思量。
姐道:
“郎呀!
你有口無心沒許子我,
教奴奴那得介慢心腸。”
在后世留存的江南民歌中,用“梔子花開+++”起興的作品甚多,如:
寶山民歌:
梔子花開六瓣頭,
情哥約我黃昏后。
日長遙遙難得過,
恨不得雙手扳下毒日頭。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177 學林出版社 2011)
上海市徐匯區(qū)民歌:
梔子花開心里嬌,
蔡狀元起造洛陽橋。
洛陽橋斷仔再好造,
私情路斷仔兩面熬。
(王士均《江南民間情歌八百首》P266 學林出版社 2011)
川沙民歌:
梔子花開來六瓣頭,
養(yǎng)媳婦併親今夜頭;
一刻時辰等不得,
開出西窗望日頭。
(林宗禮、錢佐元《江蘇歌謠集成(第三輯)滬海區(qū)》P24 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出版 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除了梔子花,還用石榴等花卉起興,如下:
奉孝、南匯、寶山民歌:
石榴花開葉葉青,
著仔花鞋望母親;
母親懷我十個月,
那個月里不擔心。
(林宗禮、錢佐元《江蘇歌謠集成(第三輯)滬海區(qū)》P64 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出版 中華民國二十二年)
杭縣《十二花名調》:
石榴花開紅似火,
芍藥開花賽牡丹,
菖蒲花開尋不見,
滿園中百花開放喜笑顏開。
(《浙江民歌選》P63 浙江省文化局 1981)
杭縣民歌:
百合花開朝向南,
麻雀做窩揀屋檐,
畫眉做窩青草里,
種田人做窩社里邊。
(《中國各地歌謠集:浙江歌謠》P110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0)
此類程式還有“對花”作品,見浙江民歌:
問:
什么花開雙對雙?
什么花開一點紅?
什么花開三月三?
什么花開九月中?
什么花開月月紅?
答:
梧桐開花雙對雙,
石榴花開一點紅,
桃花花開三月三,
菊花開起九月中,
牡丹花開分外紅。
(《浙江民歌選》P65 浙江省文化局 1981)
還有靖江民歌:
問:
什么花開沿江邊?
什么花開看不見?
什么花開嘴朝上?
什么花開朝太陽?
答:
蘆頭花開沿江邊,
白果樹花開看不見,
喇叭花開嘴朝上,
葵花開放朝太陽。
(《中國歌謠集成·江蘇卷(上卷)》油印本 P17中國歌謠集成·江蘇卷編輯委員會編1990)
這種“對花”也保留在河湟小調中,如下:
問:
什么花開吹軍號?
什么花開舞大刀?
什么花開紅似火?
什么花開節(jié)節(jié)高?
答:
牽?;ㄩ_吹軍號,
扁豆花開舞大刀,
石榴花開紅似火,
芝麻花開節(jié)節(jié)高。
(民間搜集)
河湟“花兒”也不例外地傳承了這種起興程式。如:
大豆花開是一點青,
小豆花開開是蝴蝶;
人家的尕妹嫑眼黑,
草上的露水顆顆。
(《青海民族民間文學資料:傳統(tǒng)花兒專集》P48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青海分會 1979)
菜籽花開亮晶晶,
石榴花開著水紅;
你身上得下相思病,
冇有個看好的先生。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208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這兩首河湟“花兒”涵蓋了吳歌的“++花開+++”“++++一點紅”“++++ABB”三種起興程式,“++花開+++”在河湟“花兒”中得以傳承發(fā)展,正好說明明初之際吳歌《陌上花緩緩曲》傳入了河湟地區(qū)。
此類程式的作品在河湟地區(qū)演繹出美不勝收的“花兒”,如:
花開葫蘆樹搭架,
花敗了葫蘆兒吊下;
不知道心思難搭話,
恐怕是惹者臊下。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10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山里的牡丹開千層,
哪一朵它開得最紅?
“花兒”們愛的少年人,
多昝價能愛上我們。
(《中國民間歌謠集成青海省大通縣卷:大通花兒集》P35 青海大通縣文化館 1986)
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河湟人民對程式的創(chuàng)新。(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