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華
上篇:一個地域的民族記憶
河湟“花兒”和河湟民族民間射箭活動是一種地域性文化,是一種唇齒相依的孿生兄妹,射箭沒有了“花兒”和“拉伊”的陪伴,就像歌唱缺少了響器的伴奏,有了激情四射的射箭,“花兒”和“拉伊”才像長上了飛翔的翅膀。
任何一種地域性文化的形成都是有歷史源流和地域特征的,因此,河湟地區(qū)的民族民間射箭活動在一定意義上說是有地理標志的,這個地理標志首先表現在河湟地區(qū)的地域自然特征和歷史人文情懷。
地理標志
目前,有關河湟地區(qū)的地域概念學界有大中小三種之說。從廣義上的地域文化概念來看,河湟地區(qū)應該包括大通河(浩門河)下游的甘肅天祝、永登、蘭州紅古區(qū)等地和甘肅大夏河、洮河流域,考慮到實際的行政區(qū)劃和歷史沿革,時下的河湟地區(qū)應特指青海東部湟水流域各縣域以及大通河上游以南的山區(qū)和貴德、同仁等黃河沿岸的農業(yè)區(qū)。而探討和研究一種地域性民族民間文化,就是要了解潛在的地域文化特征,因此,傳統(tǒng)意義上的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有別于青南游牧民族的射箭,是一種以河湟地域為范圍的區(qū)域性民族民間文化現象。換句話說,應該以青海東部地區(qū)為中心。更具體地說,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的腹地應該在平安——樂都——民和這個文化帶上,同時也包括這個中心地帶的相關輻射區(qū)。比如黃河流域化隆、尖扎、共和的農業(yè)區(qū)。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造一方文化,所以地域文化很大程度上以其地緣人文因子的隱顯起伏,調節(jié)著這個地區(qū)文化的社會風氣、群體和諧、消費時尚和審美風貌。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在河湟地區(qū)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民群眾鐘情于射箭,像逢年過節(jié)一樣,并將這些民俗風情納入了自己的慣常生活,成了生命和血液中的一部分。這種射箭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是以河湟地區(qū)的地理生根的,然后以這個地域的村落和人民群眾為干,以系列化的活動和其間無意識的民俗為脈絡的。比如射箭期間的“花兒”和歌舞相伴,飲食攀比,物資交流,甚至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也在悄無聲息地進行。
提出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的地理概念,就是要對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的地域性和民族性進行丈量、發(fā)現、定位和描繪,從而進一步豐富可開發(fā)的射箭文化資源,揭示射箭文化的生命特質、審美形態(tài)、文化身份,從而使河湟地區(qū)的射箭文化在健康的軌道上走得更遠,長成一棵婆娑起舞的大樹。
值得提出的是,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是以這個地區(qū)的藏族村落和藏族混居群體為中心的,這個中心既是一個地域、社會群體的歷史概念,又是一個超越歷史的、依據一定的地域環(huán)境保持的、群體的社會結構方式和生存行為。它至今依然以其古老的血緣和生命延續(xù)著自己獨立的生存文化形態(tài)。他們依據著自己腳下這塊半農半牧的土地,固守著自己的家園,保持著自己生命品屬的相對獨立與純粹,使自己古老鮮活的血液一直在河湟谷地里喧嘩著生機勃勃的精神激情。它因之而使外部世界的人們對這片土地產生心曠神怡的聯想;使其成為人類記憶中的一個動人的章節(jié),一種生活和生命方式的別樣。在不同的宗教文化和生活交往中他們與這里的漢族、回族、土族、蒙古族等一同書寫著這里的歷史,放射著狂悍曠達、自由不羈的生命激情。
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的地理概念又是一個歷史范疇。明清以來的碾伯縣(包括今民和),是含有今天樂都的以瞿曇為中心的下營、峰堆、親仁、蒲臺、桃紅營、中壩,北至今天平安縣的巴藏溝、沙溝、三合、古城,南至民和縣的峽門、新民、西溝、杏兒、李爾堡等3個縣的16個鄉(xiāng)(鎮(zhèn))100多個行政村。據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射箭隊員有10萬之多,參與人員達20余萬人。甚至還包含了今化隆、尖扎、共和縣的部分地區(qū)。這個地理概念在青海版圖上非常清晰,是湟水河以南漢、藏、回多民族聚居的廣大淺腦山地區(qū)和黃河沿岸的化隆、尖扎、共和的農業(yè)區(qū)。
長期以來,各兄弟民族在這片土地上耕牧相間,和睦相處,共同開發(fā)了這片美麗的沃土。由于這一地區(qū)多處于腦山,歷史上森林覆蓋面較大,野生動物資源豐富,狩獵經濟曾是人們生活來源的重要補充,據歷史記載,當年隋煬帝就曾在這里騎馬狩獵。因此,射箭就成了這一地區(qū)各族人民群眾與生俱來的特長和傳統(tǒng),形成了漢、藏、回等各民族人民共同參與和維系情感和生命的民俗文化。所以,河湟地區(qū)由來已久的射箭活動比的不僅僅是輸贏,是民族之間的了解、認同和和睦相處。其主題是和諧。
歷史情懷
河湟地區(qū)的射箭活動從品象上看,應該是一種農牧相間的農牧民民俗文化,是青海東部農業(yè)區(qū)游牧民族幾經遷徙,在這里定居的歷史記錄和文化記憶,毫無疑問,這種文化記憶也滲透到了漢族和回族群眾之中。
湟水南岸的平安、樂都、民和的南山腳下,有一方敦厚的土地——角倉,藏語意為生長麥子的地方。這里山高川闊,宜耕宜牧,至善至美,正是在這片土地上,一個曾經騎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歷史的某一個結點上,遷徙至此,卸下他們至愛的馬鞍子,無限依戀地放走了馳騁草原的駿馬,他們學著漢族人的樣子壘打起了方方正正的莊廓,不得不定居下來,拿起了陌生的犁鏵和鋤頭。他們也許對農耕很不情愿,甚至對過去在原野上的盡情馳騁,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留戀和深情的回望,但這是歷史和自然的必然選擇,他們就是角倉藏族。他們跟河湟谷地的漢族、回族生活在一起,他們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和土地,把祖先的弓箭和馬鞍子無奈地閑置起來,學習耕地種田。但不論怎樣,他們骨子里文化的東西無法改變。
日月輪回,四季更替,光陰在種植麥子的土地上荏苒,但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們的骨肉里流淌著祖先的血液。陽光下的角倉,民族風情濃郁,他們唱著古老的“花兒”和“拉伊”,在“噢——噢——噢啰啰——噢啰啰——嗨——嗨——嗨嗨嗨——嗨嗨嗨—”的邀請和吶喊聲里穿上華麗的民族服裝操弓射箭,踏歌跳舞,在漢藏農家的火炕上品酩喝茶。所有的一切,都是古老角倉留下的印記,是歷史文化的沉淀和記憶。
從某種程度上說,除了相貌和語言,民俗風情應該是最能表現一個地域和民族特征的東西了,是注入民族血液和骨頭里銘心刻骨的記憶。民俗是民間風俗,是指一個民族或地域中廣大人民群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民俗的形成需要一個很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一旦形成,就成為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強大力量,同時也是民眾習得、傳承和積累文化創(chuàng)造成果的一種重要方式。特別是在以村落、家族和社區(qū)為切入點、以鄉(xiāng)土為生存條件的人文環(huán)境里,時序、節(jié)令、天象、農事、敬神、祈福、禳災、求雨、廟會、生老病死的繁復秩序等民俗往往成了一張隱形之網,蘊含著生活和生命中的細微。民俗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的心態(tài)、語言和行為模式。從本質上說,民俗是一種儀式,是一種文化記憶,是集體記憶的重要途徑之一,相對于其他形式,民俗中的繁復儀式留給人們的記憶更加經典,也更加悠長。當一個人一旦進入了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的時候,可以說他已經進入了鄉(xiāng)村的內部,與鄉(xiāng)村的人和事化為一體了,他也就不可避免地被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和氛圍規(guī)約。
角倉藏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長期生活在以漢族為中心的社會之中,他們根本沒有可能用自己的民族語言跟漢族、回族交流、思維、感受,去體驗生活中的歡樂和痛苦,只能在家庭和同一民族之間進行交流,至于文字更難,他們大都從事的是漢語教育。因此,如果不從慣常的民俗風情里留住一些“根”性的特質,還有什么能留得住呢!他們不愿意失去自己的風俗,不愿意失去自己心愛的弓箭,猶如孩子依戀母親的懷抱,他們在夏日的林蔭里穿著華麗的民族盛裝操弓射箭,在“花兒”和“拉伊”的悠揚和遼遠中盡情釋放民族激情,并在其中得到一種與生俱來的溫暖、安全和自由。在一定意義上說,是對自己祖先的一種虔誠懷念,是對民族歷史和記憶的一種自覺喚醒,更是一種民族救贖行為。他們就是在操弓射箭的狂歡里回味民族和歷史的自豪。
河湟地區(qū)如火如荼的射箭活動從表面上看,是當下一種社會進步、經濟富裕之后群眾自發(fā)的精神需求,但更多的是一種文化自省和自信。近年來,他們幾乎不分機關和農村,不分季節(jié)不分忙閑地在一場又一場的操弓射箭中,展示著他們民族記憶里動情的“拉伊”、華麗的服飾和歌舞,這在文化全球化、地域特色不斷弱化、民族意識和記憶不斷淡化的當下,無疑是綻放在河湟谷地凈土上的一份芬芳和一份美麗。
當然,河湟射箭活動的地理標志還表現在民族性上。
毛澤東曾說過:“各種少數民族對中國歷史都作出過貢獻。漢族人口多,也是長期內許多民族混血形成的。”河湟地區(qū)歷史十分悠久,從民族構成來看,有漢族、藏族、土族、回族、撒拉族、蒙古族等,從宗教信仰來看,漢系儒釋道文化、藏傳佛教文化、伊斯蘭文化并存。因此,探討河湟地區(qū)民族民間射箭文化存在的意義、成就、特征、審美屬性和價值取向,就是準確把握、認知和弘揚這一地域的民族民間文化堅守和人文精神,促進河湟地區(qū)的社會和諧發(fā)展與經濟建設不斷繁榮,在青海乃至中國民俗民間文化的大視野中來認知這一歷史現象,理清河湟地區(qū)的射箭活動和青海乃至中國射箭傳統(tǒng)的關系,以及和中國多民族射箭活動的傳承,是所要深入分析和探討的問題之一。
文化是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群體的歷史記憶,是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群體的真實生活寫照和生命傳記。透過一個地域文化璀璨的星河,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群體的生活常態(tài)和生命歷程。同時,也是河湟地區(qū)地域和民族精神與靈魂的縮影,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想象力與情感感知力量的形象表現,沒有更強大的東西能代替這種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河湟文化是河湟多民族人民的傳記。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的群體,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里來,到哪里去,曾經發(fā)生和經歷過什么,就不知道如何選擇前進的道路,不知道如何對待過去,也不知道如何對待未來,更不知道哪些東西應該拋棄,哪些東西應該堅守和發(fā)揚廣大。
有學者研究表明,今天的土族就是中國歷史上虎踞北方、龍蟠西北長達350年之久的吐谷渾民族,在歷史的某一個階段(明末或清初),朝廷的地方官員為了上報名冊的簡單和方便,大筆隨便一揮,將吐谷渾民族簡寫成了“土民”或“土人”,從此割斷了土族的群體記憶。萬幸的是,新中國成立后在黨的民族政策關懷下,青海的“土人”才有了一個尊嚴的名稱“土族”,也才堂而皇之地成了中國五十六個民族大家庭之中的一員,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也是一件讓人慶幸的事情。基于這樣的情況,關注河湟谷地的地域性和民族性文化遺存,探討河湟文化特別是射箭文化存在的理由、成就、特征、審美屬性及其價值取向,是必要的,也是刻不容緩的。
地處中國西部的河湟谷地,是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過渡帶,其地理位置處于中原通往中亞、西亞、西藏的通道上,因而漢系儒釋道文化、藏傳佛教文化、伊斯蘭文化在這里形成一個獨特的交匯點。羌人游弋,匈奴逐鹿,吐蕃爭雄,中原安撫,政權的交替和歷史的變遷,眾多文化在這里交替出現,使這里的眾多民族民間文化呈現出璀璨奪目的景象,河湟民族民間射箭就是其中的奇葩。
射箭既是遠古祖先賴以生存的手段,又與軍事活動有著緊密的聯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說:“弓矢對于蒙昧時期,正如鐵劍對于野蠻時期和槍炮對于文明時期那樣,乃是決勝性的武器?!?/p>
追根溯源,河湟地區(qū)的民間射箭活動由來已久。明正德四年(公元1508年),蒙古部落領主伊巴哩起兵反抗新興蒙古貴族達延汗,達延汗于明正德五年發(fā)兵討伐伊巴哩,把戰(zhàn)火引入河西走廊和河湟谷地,又與當地的藏族部族發(fā)生長期的沖突和戰(zhàn)爭。在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中,從原河州遷徙到河湟流域的紅帽兒番精良的弓箭和咎扎番勇猛的刀法,令蒙古兵頭痛不已,一些蒙古酋長無不感嘆地說:“紅帽兒善射,咎扎善刀,恒畏之。”意思是說,紅帽兒番的箭技好,咎扎番刀法厲害,實在可怕。自此,紅帽兒番被融入當地的番族之中,其善射的本領在平安、樂都、尖扎、化隆等地的藏族群眾中代代相傳,承襲至今,成了河湟射箭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河湟地區(qū)的射箭活動有著廣泛的民族性、群眾性和自發(fā)性。參與者不分民族,有漢、藏、回、土、蒙古族等,彼此遵守射箭規(guī)矩和民俗風情,做到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融合,取長補短,和睦共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時保留了各自的風俗,表現出極大的寬泛性和包容性。有十七八歲的青年,有四五十歲的壯年,也有六七十歲的老年。有土生土長的農民,也有在職和離職的干部職工,一代又一代的射箭愛好者絡繹不絕,接踵涌現,表現出長江后浪推前浪的良好態(tài)勢。在經濟利益驅動的當下,這種民族性、群眾性和自發(fā)性的團隊集聚和團隊協作精神,對于增強村落意識和群眾的凝聚力及上世紀的集體主義精神,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和作用,引領著村落健康向上的精神文化生活。
值得追憶的是,在清同治以后的三四十年時間里,青海東部的河湟谷地烽煙四起,戰(zhàn)亂不斷,河湟谷地及周邊地區(qū)成為各種政治勢力和軍事力量的角逐之地,許多群眾為了躲避戰(zhàn)亂陸續(xù)向西部遷徙,其中就包括平安、樂都、尖扎、化隆的藏族、漢族和其他民族。他們最終在同德、興海、貴南、共和、都蘭、祁連等地定居,這些遷徙者念念不忘河湟故土,時時操弓射箭,代代相傳,至今盛而不衰。這些地區(qū)是河湟射箭文化的輻射區(qū)。
從河湟谷地射箭程序中的一些環(huán)節(jié)和種種細節(jié)不難看出,他們仍然保留著這個地區(qū)各民族在大自然裸陳狀態(tài)中生命強大的承受能力和克取的意志,尤其是黃河谷地的一些村落更保留了一些傳統(tǒng)的東西。也許在這片土地上的眾多民族曾經在很長一段時期有過相互的傷殘,但最終握手言和,不可抗拒地成了一個嚴峻自然環(huán)境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相對獨立的生存整體。從此,揮舞于這片土地上的兩只或幾只彼此相向的戰(zhàn)爭之手,慢慢地松馳,做出了大度和和解的姿態(tài)。許多刀光劍影的兵刃,緩緩地融入了夕陽的悲憫和陽光的慈祥之中,帶著戰(zhàn)爭和征服欲望的射箭漸漸演化成了一種比賽,成了一種高雅的成人游戲,在河湟谷地溫情地傳承了下來。
射箭從表象上看是一種體育活動,實際上更多地蘊含著一種文化內涵和人文情懷,是一種高雅的文人情懷。在中國古代,刀、槍、棍、劍、弓箭等都是祖先賴以生存的手段,又與軍事活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但劍和弓箭不同,文人雅士喜歡佩劍,比如屈原、李白常常佩劍游歷在山水之間,吟詩抒情,留下千古絕唱,沒有聽說過屈原、李白一邊耍刀一邊吟詩作文。荊軻刺秦王用的是劍不是刀,他刺的不是個人恩怨,刺的是政治抱負和天下人的理想。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也是射箭的能手,看來李白的愛好不少,但他不喜歡刀。因此,射箭是一種高雅的文化活動,表象上是動,其實講究的是靜,用的是三點一線的平心靜氣,而不是莽漢快刀斬亂麻的猛力。這是射箭文化的精神實質。射箭作為一種高雅的文化在戰(zhàn)國時期寫進了禮書中的《儀禮》,即《大射藝》《小射藝》?!洞笊渌嚒酚涊d了天子或諸侯們主辦的高規(guī)格的射箭比賽和過程,《小射藝》記載了大夫和士階層的區(qū)域性射箭比賽。而后來射禮精神成形為《射義》,收編在《禮記》之中。
河湟地區(qū)的射箭地域特色鮮明,民族風情濃郁,文化內涵深厚,經過數百年的代代相傳和不斷豐富,蘊含著豐富多彩的民俗風情,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蘊含著生活的細微,彰顯著旺盛的生命張力。在河湟谷地的民間廣為流傳著“一弓、二箭、三手段”的說法,也就是說,要射出好的成績,成為一個出色的讓人羨慕的箭手,首先要有一張稱心如意的弓,其次是要有與弓相匹配的箭,這就好比好馬配好鞍,好女嫁好男,第三才是箭手的射箭技藝。有些箭手的弓箭是家傳了好幾代的,依然弓不軟、弦不松、箭不彎,他們愛惜自己的弓箭像愛惜自己的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說,留住了弓箭就留住了河湟風云變幻的歷史,留住了民族的榮耀和記憶,也留住了地域和民族文化里的血肉與生命細節(jié)。這是一種骨子里對地域和民族文化的自信。
一個民族有了自信才有了未來。
從小深受箭文化影響的河湟地區(qū)的民眾,在改革開放后精心組織、推動、引領已經淡化、冷落了的河湟民間傳統(tǒng)射箭活動,其意義就在于此。
河湟谷地的民間把射箭稱“矢箭”,傳統(tǒng)文化中的“矢”就是“射” 的意思,比如“流矢”“飛矢”“矢鏃”“有的放矢”,流露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景仰,聽著也儒雅。
下篇:地域文化里的生命細節(jié)
河湟射箭講究的是贏輸,更追求的是一種和諧、包容的氣氛。相傳很久以前,在河湟谷地的村落和家族之間為了糾紛,常常操弓射箭發(fā)生沖突,造成不必要的流血事件,人們叫“打冤家”。有道是冤家路窄,多一個朋友多一條道,為了化干戈為玉帛,村落和家族的頭人們想出了一種游戲性的和解辦法,把“打冤家”演義成了有一定規(guī)矩的射箭比賽,人們只能在規(guī)矩和方圓里進行溫和的干戈,這就像現代社會和平共處下的足球和拳擊比賽。既賽出了輸贏,又拉近了和氣,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化解了矛盾,增進了友情。
從河湟射箭的種種細節(jié)和民俗禮儀中,我們仿佛看見在長期的部族和村落干戈中,在某一個時期,他們真誠地伸出了握手言和的手,我們也仿佛聽見,他們微笑地說道:來吧,我們本是手足之情的兄弟。是這片土地無私而大度地收容了我們,是這片土地締結了我們,這是我們共同的家園,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處呢。
在湟水谷地的樂都、平安、民和等南山地區(qū),箭不僅是尊重、包容、禮儀、友情的橋梁,還是禳災求福和愛情婚姻的使者。藏族群眾在村落里用嘛尼石壘建峨博時,要用碗口粗的木棒制作成一支碩大無比的箭,在箭桿上精心纏綁了哈達或者雪白的羊毛,直插峨博的中央,堅挺的箭頭直指云霄。在他們的心目中箭有著無形的力量和魔法,護佑著莊稼,護佑著生命的村落。不僅如此,在男女婚姻中,箭又是傳媒和幸福美滿的高貴使者。當一對青年男女喜結良緣準備結婚時,男方將兩支箭纏上羊毛和哈達,打發(fā)媒婆送到女方家中,預祝雙方婚姻幸福美滿,白頭偕老。娶親時,娘家人將箭插在姑娘的衣領上,一路驅鬼趕魔,以保平安。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向往和祝愿。
河湟射箭是一種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說,箭手的每一支箭不是射出去的,是唱出去的,是用一顆火熱的心跳出去、展現出去的,是一種民族民間民俗文化的盡情展示。因此河湟射箭是發(fā)自老百姓內心深處的激情奔放和狂歡,在這里,有漢、藏、回、土、蒙古等各民族間的尊重、包容和謙讓,也有各民族的歌唱、舞蹈、服飾和物資交流,展示的是一種綜合性的民俗文化,是一種風情萬種的小社會。尤其是河湟地區(qū)的藏族,對弓箭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敬重,讓我們細細體味河湟射箭繁復儀式和秩序中的人文精神與生命的細節(jié)。
河湟射箭是一項民間體育活動,既包含著體育精神文化,又涵蓋著飲食文化,同時還展現著豐厚的風俗風情、歌唱舞蹈和濃厚的民間人情世故。從某種意義上說,河湟射箭活動又折射出的是一種大社會。因而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和強烈的感染力,從而使這項活動經久不衰,甚至愈演愈烈,而且成為人們的一種期盼,一種等待,一種如癡如醉的向往,一種醉生夢死的知足。這首“花兒”便是情真意切的表達:
箭是伴兒弓是親,
練得腰酸腿疼;
一年半載苦練功,
箭場里要揚個名聲。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進步,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河湟射箭從形式和內容不斷得到了豐富,更加注重和諧的氣氛。近年來,在有關部門的精心組織、策劃、引領、培育和極力倡導下,在一些射箭愛好者及追隨者的執(zhí)行與推動下,沉寂在大山深處的河湟民族民間射箭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生,從后臺走到了前臺。射箭活動越來越活躍,樂都、民和、平安、化隆、尖扎、共和等縣的許多村莊都成立了自己的射箭隊,他們以箭為媒,發(fā)展為本,聯絡著八方朋友,不斷充實著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河湟射箭的一個個環(huán)節(jié)里無不體現著尊重、包容、禮儀等健康的人文精神和生命的細節(jié)。
祭 祀
原始宗教觀念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祭天、祭祖、祭神靈,它反映了古代勞動者面對大自然與人類自身的利害關系,所采取的自然崇拜的信仰和儀式活動,滿足生產和生活上的需求。這種祭祀活動,一方面表現了先民們不能充分認識自然規(guī)律的反映,一方面也是先民們生活和人生經驗的積累。
河湟地區(qū)的箭手視弓箭為神器,對弓箭是非常敬重的,因為除了語言、民族服飾和歌舞,這是祖先作為一個游牧民族留下的最后一點歷史和記憶,他們把弓箭放置在家中最顯眼最顯鄭重的上堂里,敬奉起來,誰也不敢褻瀆。因此,弓箭在老百姓的信仰里有著鎮(zhèn)災迎福的作用。民間有“閑弓不拉、閑馬不騎”之說,當然這里的“閑弓”和“閑馬”可以理解為“不是自己的弓”和“不是自己的馬”是比較合適的。
河湟地區(qū)的射箭也少不了祭祀,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九日都是好日子,根據情況不同再擇日,各村落的箭手們,特別是藏族聚居的村落里,箭手們一個個身著節(jié)日的盛裝,背上心愛的弓箭,帶著柏香、酥油、炒面等食物,不約而同地走出村口,團聚在嘛尼坑或峨博旁邊,跪伏著煨起裊裊的桑煙,他們虔誠地跪在峨博旁邊,讓帶來的祭品得到充分的燃燒,在靜靜的等待中化為灰火,直達天庭的神靈,祈求主宰萬事萬物的神靈免除災害、避禍得福。
這時候裊裊的桑煙盡情燃燒起來了,海螺號、嗩吶號也響起來了,箭手們從虔誠的跪伏中心照不宣地爬了起來,圍著嘛尼坑或峨博,手拉著手,頭對著頭,按著順時針的方向緩緩旋轉起來,像一個碩大的嘛尼經桶,一圈,兩圈,三圈,然后向著南山的皚皚白雪,向著長天和流云高呼三聲:“拉加啰!拉加啰!拉加啰!”譯成漢語就是“神靈保佑!神靈保佑!神靈保佑!”
這是一種與神靈對話的聲音,是一種生命的信息,是一種發(fā)自內心與自然和神靈溝通的密碼,是從他們的祖先開始對神靈的頌歌。這聲音從凈潔的天空,從清冽的溪水,從圣潔的南山積雪,從蒼茫的藥草松林發(fā)出,這被真誠的情感濾得干干凈凈的音流,在為虔誠祈禱的目光徹照之后,又重新返入他們的丹田,再生為一種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生命和力源與膽量。也許他們有了神靈的護佑,才有了箭場里一箭射穿靶心的神勇,才有了狂歡的激情。神靈是主宰世間萬物的,敬了神靈,剩下的就是人間煙火。
燒箭茶
漢族有敬了父母不怕天,繳了糧草不怕官之說。一般情況,箭手們舉行完虔誠的敬神儀式后就該進入燒箭茶的秩序。時序進入了農歷二月,這個季節(jié)地氣回暖,草木萌生,一年一度生命里的射箭欲望又一次被點燃。射箭射的是一個村落的民俗風情和精神狀態(tài),表現的是一個村落的整體形象,不能群龍無首,應該有一個精干而德高望重的組織者。這時候,女人們在廚房里煙熏火燎忙著燒箭茶,燒箭茶不是平常意義上的燒茶那么簡單,是少不了飯食和酒菜的。男人們圍攏在一塊兒開始醞釀當年的箭頭兒,當選者一般都是德高望重、能服眾者。選舉一旦產生,箭頭兒立馬進入主持人的角色,研究當年射箭比賽的次數、請箭的對象和村落。一切就序后分成幾組,猜拳行令,載歌載舞,酒足飯飽,盡歡而散。
請 箭
接下來是請箭,請箭酷似古代的下戰(zhàn)書,時下可以理解為下請?zhí)鞣剑ㄒ话阋源迓錇閱挝唬┭垖Ψ降街鞣降拇迓淅飦硎讣?。每年農歷四月初八至五月端午之間是請箭的季節(jié),這時春耕已完,青苗初綠,天氣暖和,人心舒暢,農閑時節(jié),正是舉行大型民俗活動的好季節(jié)。
根據燒箭茶時確定的方案,請箭者受本村落箭頭兒的指派,手持用哈達或羊毛纏縛的兩支箭,去對方村落箭頭兒家中請箭??头饺舨辉敢庵鞣降难?,這兩支箭就要帶回來,這是十分尬尷的事情,跟男方求婚得到女方的拒絕一樣尬尷和掉價,因此請箭者的人選至關重要,一般都是箭頭兒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對方同意邀請,則將請箭者的兩支箭留下來,然后高茶貴飯相待,商量雙方參加比賽的人數、具體日期等。一切商議妥當,熱情款待請箭者。射箭地點也不固定,輪流擇地,主要是在省內外、縣內外、鄉(xiāng)與鄉(xiāng)的村落之間相互邀約。箭手有藏、回、漢各族群眾,大家相互競賽,交流射技。
布置箭場
布置箭場有兩個內容,一是箭場,二是箭靶。箭場因地制宜,一般布置在村里的平坦、開闊處,在距箭靶80—90米的地方劃一條射箭線,也叫比賽線。賽線有左右之分,左客右主,以禮相待,左為客方隊員射點,右為主方隊員射點,涇渭分明,互不越位。兩個射點的正前方一米處挖兩個小坑,一個偏左,一個偏右,稱“中的坑”,也叫記分坑。偏左者為客方的記分坑,偏右者為主方的記分坑。記分在眾目睽睽的陽光下進行,既然是比賽就得公平公正,有公平公正才有友誼和常來常往。箭靶,古代稱射候,是用皮革制成的,經久耐用。河湟地區(qū)的射箭是民間性自發(fā)射箭活動,用皮革制作箭靶有些奢侈,只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箭靶一般用楊柳枝精心編制而成,高不過2米,寬不過1.8米,中間豎一簇饅頭花扎成的花團或貼一張紅紙,稱“月兒”,以示靶心。在靶前的底部用柳條圍成一個以靶寬為直徑的半圓,叫靶坑,射進靶坑的也算射中。設置這樣一個靶坑不為別的,主要是為了考慮那些年老體弱的箭手們,盡管他們中靶次數少,但射進靶坑也是光榮的,這樣就放寬了尺度,擴大了參與者的范圍。
值得關注的是箭靶上的“月兒”,為什么是一簇饅頭花扎成的花團或是一張紅紙,也許這是一種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選擇,也許更多地保留了部族群體社會文化和民俗的元素。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期,在部族戰(zhàn)爭、遷徙等一系列重大活動中需要統(tǒng)一意志和群體激情,在這一切的具有悲壯意味和傷感情懷的生命行進中,“月兒”中鮮艷的饅頭花和紅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流血犧牲,強化并不斷滋潤著他們的生命意識,跟隨他們完成了長途跋涉,落腳在河湟谷地,獨守著心靈深處血液傳遞的生命秘密。在這些操弓射箭的細微環(huán)節(jié)里,似乎能窺視到他們遷徙路上強悍凄迷的背影。
比 賽
奔放、激情、肆意、狂歡的比賽是河湟射箭最重要的內容。
射箭比賽比的是一種氛圍,賽的是一種文化,射箭比賽的日子是老百姓心目中神圣而熱鬧的節(jié)日。射箭比賽設有箭頭、后勤、裁判、記分員、安全員等。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射箭前制定各項紀律,約束每一個箭手,以“賽出水平、賽出風格、賽出文明”為宗旨。參賽雙方隊員不但要有高超的技藝,還要有飽滿的精神和良好的素質,射箭比賽不僅是較量技藝、展示精神風貌的場所,更是交流情感、增進友誼、互相學習的機會。賽場上,這些平時一手拿鐵锨、一手拿弓箭的農民們身著民族服裝,顯得英姿勃勃,粗獷豪放,賽后卻成了致富能手。每當一方隊員射中靶子,其余隊員會不約而同地你先我后列隊上場,甩起長袖,跳起粗獷豪放的藏族舞蹈,漢族隊員手拿扇子,腰系各色彩帶,踏歌跳舞,以示慶賀。同時,用有節(jié)奏的歡呼聲伴隨舞姿展示團隊精神,也激勵對手亮出技藝、亮出水平。這是一種體育文化、歌舞文化和民族服飾文化的完美結合和盡情展示。
箭手的穿戴。屆時家家戶戶從幾天前就穿上了迎客的禮服,準備好了待客的美味佳肴,把庭院和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射箭的日子就是他們的狂歡節(jié)。這天,箭手們拿出最好的衣服裝飾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人伙里的梢子,不僅如此,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穿戴一新。藏族箭手頭戴大檐禮帽,身穿氆氌褐衫或長袍,腰系紅綠綾綢,足穿黑皮高腰靴子,并按傳統(tǒng)習俗,右臂不套袖子,為的是舞蹈起來舒展自如?;刈寮謩t頭戴白頂帽,身穿白襯衫,黑坎肩,足登黑皮鞋,十分精干。漢族箭手則身著顏色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服裝,系上花腰帶。其實,從一定意義上說,射箭為盡情展示民族服飾搭建了平臺,也為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給了天造地設的機會。人要衣裝,馬要鞍裝,箭手們要在人前頭顯示個好身手,穿戴是要講究的??醇娜艘膊桓始拍?,特別是那些藏族婦女們,穿上漂亮的藏族服裝,頭戴扎花的禮帽,在花紅柳綠中把箭場裝扮得生機勃勃,吸引著年輕箭手們多情的目光。如果遇上好天氣,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如果有緣分,一樁青年男女的愛情也許就在這里萌發(fā)。
熱身。箭手們手持“雕弧”,所謂“雕弧”,就是弓匠專門制作的牛角弓。此弓純傳統(tǒng)制作,花紋絲絲,樣式考究,沒有好臂力是拉不開的。箭是木桿鐵鏃,尾帶羽翎。比賽之日,主方射箭隊員身著盛裝,帶上弓箭,早早來到箭場,煨起桑煙,吹響海螺。箭手們一個個仰望著天空,當裊裊的桑煙升入空中時,射箭隊員們舉起弓箭,圍繞桑池,在箭場里按著順時針的方向緩緩旋轉著,一邊旋轉一邊喊道:“拉加啰!拉加啰!拉加啰!”三圈過后,邊吼邊跑,直奔射線,等待客方隊員的來臨。這時候只聽得客方箭手們已來到村口,只見老箭手們下得馬來,年輕箭手迅速整裝,排成一字形,以冗長的聲調連吼三聲,告知主方隊員,他們已臨近村莊了。主方隊員聽到吼聲,也以同樣的吼聲回應三聲,表示歡迎。客方射箭隊員聽見回應后,年輕隊員踏著各種舞姿邊喊邊跳,飛快地跑向主方箭場。此時主方隊員已經排成一字形隊形,迎合著客方隊員的舞姿和踏歌,伴隨著客方隊員一齊跑進箭場。箭場上喊聲雷動,場外觀眾一起拍手叫好,箭場氣氛進入了熱烈的氣氛。這似乎有點像比賽前的熱身。
接風洗塵。熱身過后,主方老年隊員走出了前列,他們手持哈達去迎接客方的老年隊員,雙手敬獻了哈達。然后是接風洗塵,主方箭手將客方讓坐在桌旁,敬酒三杯,一邊敬酒一邊說:“扎西德勒!”之后主客方箭手陸續(xù)進入箭場,雙方又連喊三聲,各自回到自己的射點準備。很快主客方的箭頭兒,按箭藝的好壞將自己的隊員編成若干個班,特別是頭班人次的選定十分重要,不僅要選那些雖不是每箭中靶心者,也要箭不虛發(fā)的人來開靶,同時還要適當地選幾個屬龍屬虎且箭藝不錯的人做為頭班,以震懾對方,壯自己士氣。當雙方箭頭編班結束后,所有隊員還要連吼三聲后鳴炮開戰(zhàn)。開賽前在“中的坑”旁邊壘起一堆稱作“羊兒”的拳頭大的石頭,比賽時每中一箭向坑內放一只“羊兒”,以作計數。箭靶和射箭線中間,還要壘起一圓柱形土堆,稱“桑池”,用來煨桑祭弓用。以上各項工作準備就緒后,箭手們集合起來,由箭頭宣布射箭注意事項,并做簡短動員。
開靶。開靶對任何一方都十分重要,開靶者酷似古代兩軍對陣時一馬當先的先鋒官,肩負著一種開門紅的使命,不是誰想開靶就能開靶的。如果開靶者箭箭中靶,尤其能箭中“月兒”,就給自己的團隊開了好頭,不僅大大鼓舞了本隊的士氣,同時對對方是一個不小的壓力和震懾,甚至會使對方亂了方寸,所以主客雙方都非常重視開靶的人選。開靶的人選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箭技,當然是團隊中百步穿楊的佼佼者,二是十二屬相中的大相,比如龍相和虎相,龍在民族的信仰中有著吉祥的象征,是一種圖騰,虎能鎮(zhèn)邪,以震懾對方,壯自己士氣。
一旦開靶,一場射箭比賽正式開始,雙方隊員都十分關注。當自己的隊員準備走上射線時,其余隊員都要發(fā)出“噢——噢——噢啰啰——噢啰啰——”的叫箭聲,這聲音深沉而冗長,似吟唱,似期盼,似祈禱,好像蒙古族歌唱家騰格爾如癡如醉的歌唱,用最大的肺活量唱出最低沉最悠揚的聲音,似乎把對土地的希望和豐收都寄托在里面。箭手在這種聲音里緩緩地吸足了丹田之氣,拉滿了弓。只聽得“嘣—嗖—啪!”的聲響,箭中了“月兒”, 射手持弓飛速沖出射箭線,向靶子的方向跑去,接著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的踏歌和助威聲里,其余隊員一字形跳起歡快的藏族舞蹈,邊跳邊喊,迎向中箭隊員,最后很有禮貌地將弓接過來,一齊跑回本隊的射點,連吼幾聲,再一次表示慶祝。如果主客方隊員的射藝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就更熱鬧了,你跑一次,我又跑起來,你吼一聲,我又吼起來,吼聲此起彼伏,場面十分熱鬧,蔚為壯觀。
開靶后按班次對對子比賽,他們把自己的射箭對手稱“奔亞”“毛亞”“對摹子”,意思是像兄弟一樣親密的朋友。比賽時每方都要派出兩名隊員,一人計數,一人在對方“中的坑”旁監(jiān)督,以免計數失誤,造成雙方不和。每個計數者當看見報靶者舉起樹枝以示射中時,及時將“羊兒”放入“中的坑”內,計數人和監(jiān)督人計算“羊兒”并登記在冊,最后將上下午幾輪的中箭數統(tǒng)計在一起,中箭多者為勝方。
一場射箭比賽的勝輸就要見分曉,那“噢——噢——噢啰啰——噢啰啰——”冗長、悠揚的聲音,仿佛乳牛耐心地舔舐剛剛降生的牛犢,給新生的生命注入智慧和站立起來的力量。這聲音是一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期盼,期盼五谷豐登,期盼吉祥如意;這聲音是一種生命激情,一種發(fā)自人類丹田與自然世界與神靈溝通的生命密碼。隨之而起的那“嗨——嗨——嗨嗨嗨——嗨嗨嗨——”急促、有力的踏歌聲,又仿佛是一種勝利后的祭祀儀式,激情、狂歡。這聲音有著喚醒民族記憶的力量,成為一種撥開烏云見太陽的神力,成為一種光源,成為春河解凍的生命能量,去開辟新的更加開闊的河床。
蓋靶。射箭比賽結束前,還要進行與開靶儀式相對應的蓋靶儀式,蓋靶中的中箭不計比賽,完全是一種友誼和禮儀。這既是射箭比賽的善始善終,也是射箭禮節(jié)的完美無憾。蓋靶的射手一般是各隊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是當場比賽成績的出眾者。蓋靶比賽時,不論哪方隊員開射,主客方隊員都要一起吶喊助威,中箭后,全場出動,邊喊邊跑出射箭線,邊歌邊舞,觀眾也打口哨助威,全場歡聲雷動,群情振奮,射手們完全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中。
蓋靶結束后,雙方箭頭(兒)沉浸在全體觀眾掌聲和歡呼聲中,與箭手們一起受到全場的崇敬和羨慕,和所有參與者一起分享勝利后的喜悅和滿足。
共 館
比賽結束后主方村落以“共館”形式熱情招待客方箭手。河湟地區(qū)射箭活動中的“共館”既是一種傳統(tǒng)禮節(jié),同時又是一種傳統(tǒng)飲食文化。射箭宣告結束后,主方射箭隊員將自己的“奔亞”迎接到自己家中,待箭手們洗過手后,按輩份大小讓座,獻上酥油、奶茶、油餅、包餃、手抓等傳統(tǒng)飯食,端上早已準備好的美味菜肴。這時主方隊員手捧酒杯,首先敬給年老者或長輩,老年人接過酒后,用無名指沾酒向空中彈三次,表示向“官卻森”(佛、法、僧)敬酒,然后才一飲而盡。老年人飲干了三杯酒后,每個主方隊員依次向自己的“奔亞”敬酒。這些都無不體現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射箭習俗中的延續(xù)與發(fā)展。
“共館”是主方射箭隊員給客方射箭隊員精心準備的飯食,在這場盛大的飲食文化展示中,最忙碌的是女人們。在開賽前的一兩天內,隊員們殺雞、宰羊,婦女們搟長面、做涼粉、炸油餅、蒸饃饃等,開始忙碌起來?!肮拆^”的好壞,不僅表明射箭雙方隊員們的熱情程度,而且也反映出射箭雙方村莊的生活水平。因此,人們對此都非常重視,有時甚至比射箭還重要。
送箭手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肮拆^”結束,主方村落要送箭手。送箭手是主方村落婦女們的事??头郊趾椭麝爧D女特別是年輕姑娘們去村外不遠處對唱“拉伊”,談情說愛。主方男人們一律不準干涉。否則意味著對客方隊員們不禮貌。
一場射箭活動在狂歡和美酒佳肴中結束了,然而酣夢未醒,余味未盡,臨行的送別又是一種補白、一種預示。全天比賽結束后,太陽西下,全村婦女中的歌手心照不宣地紛紛走出家門,聚集在村口,攔住客方射手的馬頭(當然在今天已全是由汽車取而代之了),深情地漫起了“花兒”,悠揚的曲調里充滿了矛盾的心情,既有凄涼的送別,又有深情的挽留。這時武場完全轉化為一種文化的比賽,把饒有風味的賽箭活動又一次推向了高潮。
主方女子挑戰(zhàn)似的脫口而出:
百花伙里的金石榴,
萬人伙里的射手;
尕馬勒住了慢慢走,
誰是尕妹的對手?
客方箭手并不示弱,他們騎馬回應道:
鳳在山頭龍在海,
龍鳳配下的對兒;
香茶美酒桌上擺,
多虧了尕妹的招待。
主方女子接著唱道:
松木箭桿牛角弓,
花羽毛箭尾上耀人;
遠來的阿哥是能人,
射穿了靶子的紅心。
此時,客方眾射手合唱道:
箭場里沒有個八里弓,
箭手們咋射個箭哩;
白天里沒見個尕妹的面,
射穿紅心(者)叫誰看哩。
送箭手的場面有點難舍難分。當客方箭手返回時,主辦方村的婦女們在村口,用“花兒”贊美箭手、傳遞友情、含蓄挽留??头郊忠灿谩盎▋骸北硎局x意,傾訴羨慕、婉轉辭行。在這一唱一和的對唱中流露出綿長的情意。
一場射箭就是一場善至善終的集體活動。在精細的準備中開始了,在激情和狂歡中展開了,又在依依不舍中結束了。從一鄉(xiāng)到一鄉(xiāng),從一村到一村,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延續(xù)著一個地域的民族記憶,也延續(xù)著一個地域和民族的生命。在這里,我們能看到風云變幻的歷史變遷和河湟谷地多民族團結一心的砥礪奮發(fā)和壯心不已的進擊精神。
本文攝影:祝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