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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傳言到定説
——褚淵失節(jié)與《褚賁傳》的書寫和變異

2020-07-29 06:47陳燦彬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 2020年1期

陳燦彬

歷史“事實”和形象多由後人建構(gòu),它們經(jīng)由語言創(chuàng)造代代相傳,如同文學(xué)敍事作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得到修正和改變??铝治涞滤^“構(gòu)造性的歷史學(xué)描述”即是“從權(quán)威們那裏所引用來的陳述之間插入了另一些爲它們所藴涵著的陳述”。(1)(英) 柯林武德: 《歷史的觀念》,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335頁。這種插入和補充讓歷史敍事更具連續(xù)性,也鮮明地反映了史家的思想及其時代的風(fēng)氣。那麼,史家面對同一史料的處理態(tài)度和方法就值得深究。蔡涵墨曾提倡對史料進行“文本考古學(xué)”的考察,垂直地理解材料,因爲“材料並非一次完成的靜態(tài)的産物,而應(yīng)看作伴隨著政治與思想變化,文本隨時代變化不斷經(jīng)歷變更與操作的動態(tài)過程的結(jié)果”。(2)(美) 蔡涵墨: 《歷史的嚴妝: 解讀道學(xué)陰影下的南宋史學(xué)》序,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5頁??蓞O正軍: 《通往史料批判研究之途》,《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6年第4期,第34—39頁。通過比勘源初文本與衍生文本的異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史家是如何對源初文本進行改補刪削,由此生成新的衍生文本,而探究史家爲何要進行改補刪削,則又需深入其個人思想及時代背景。此外,衍生文本生成之後,如果被後世普遍接受,那麼源初文本就會逐漸隱形,而衍生文本則逐漸知識化,成爲歷史事實。

褚賁“恥其父失節(jié)”見於司馬光《資治通鑑》,與此敍事類似的還見於唐代李延壽之《南史》,兩書的史源都可追溯到《南齊書》,但是三書記載卻略有不同,折射出不同的時代背景和史家用心。後世基本沿襲司馬光之説,而忽略其中微小的差異,甚至今天的歷史論述對此亦是習(xí)焉不察,(3)如胡耀震: 《任昉代褚蓁表和相關(guān)的〈文選〉舊注》(《文獻》1994年第2期,第42—49頁)、張承宗、蘇利嫦: 《陽翟褚氏與東晉南朝政治》(《揚州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第2期,第73—79頁)等文都是接受《南史》、《資治通鑑》之説。故而有重新討論的必要。本文以“褚賁恥父失節(jié)”文本爲中心,從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出發(fā),考察“褚淵失節(jié)”言論的傳播環(huán)境與《南齊書》史傳書寫的關(guān)係,接著比對《南齊書》、《南史》、《資治通鑑》記載的異同,觀覘李延壽、司馬光之用心及其時代風(fēng)氣,最後闡述經(jīng)由司馬光確定下來的文本如何被接受和傳播。

一、褚淵失節(jié)與時人謗議

褚賁之父褚淵,字彥回,河南陽翟人。南朝宋齊鼎革之際,褚淵身爲劉宋顧命大臣,卻出仕蕭齊。《南史·褚賁傳》所謂“父背袁粲等附高帝”,指的是褚淵與袁粲同受宋明帝臨終顧命,輔佐幼主劉煜(蒼梧王),然而在蕭道成廢蒼梧王立宋順帝一事上,褚淵卻站在蕭道成(即齊高帝)一邊。(4)《南齊書》卷二三《褚淵傳》,北京: 中華書局,2017年,第478頁。禪代之後,褚淵更是“求爲齊官”,仍任侍中、中書監(jiān)。(5)《南齊書》卷二三《褚淵傳》,第478—479頁。袁粲、劉秉與蕭道成、褚淵,本號爲劉宋朝“四貴”,然在廢立之事上,袁、劉卻與蕭、褚意見相左,形成兩股不同的政治勢力。當時,齊王蕭道成“功高德重,天命有歸”,袁粲自以爲身受顧托之命,不欲身事二姓,(6)《宋書》卷八九《袁粲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2232頁。遂與劉秉等人起兵,但以失敗告終。(7)《宋書》卷一〇《順帝本紀》,第195—196頁。

易代之際,褚淵與袁粲截然不同的命運選擇,引起時人“謗議沸騰”,(8)《南史》卷二八《傳論》,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759頁。《南齊書》稱“世之非責(zé)淵者衆(zhòng)矣”,(9)《南齊書》卷二三《傳論》,第488頁?!赌鲜贰穭t謂“然世頗以名節(jié)譏之,於時百姓語曰:‘可憐石頭城,寧爲袁粲死,不作彥回生?!?10)《南史》卷二八《褚彥回傳》,第753頁。今檢史書,尚可窺當時士人之非議,茲舉幾條以見其概:(11)安田二郎曾詳細考察時人和史家(沈約、裴子野)對褚淵和袁粲的評價,探尋他們的發(fā)言意圖和道德倫理觀。參見(日) 安田二郎: 《六朝政治史の研究》,京都: 京都大學(xué)學(xué)術(shù)出版會,2003年,第608—634頁。本文對褚淵失節(jié)事的探討則更關(guān)注《南齊書》、《南史》記載的異同。

司徒褚淵入朝,以腰扇鄣日,祥從側(cè)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鄣何益?”淵曰:“寒士不遜?!毕樵唬骸安荒軞⒃?,安得免寒士?”(12)《南齊書》卷三六《劉祥傳》,第711—712頁?!赌鲜贰匪浥c此相同,見《南史》卷一五《劉祥傳》,第430頁。

“作如此舉止”除指褚淵以腰扇遮蔽太陽外,還影射了褚淵的失節(jié)?!霸ⅰ奔丛雍蛣⒈?,劉祥言下之意就是指斥褚淵背叛劉宋,出賣袁、劉,出仕蕭齊,擔任高職。只有褚淵這種舉止行徑,才能獲致榮華富貴,而免寒士之譏。有趣的是,《南史·謝超宗傳》亦有類似的記載:

後司徒褚彥回因送湘州刺史王僧虔,閣道壞,墜水;僕射王儉驚跣下車。(謝)超宗拊掌笑曰:“落水三公,墜車僕射?!睆┗爻鏊礉窭墙?。超宗先在僧虔舫,抗聲曰:“有天道焉,天所不容,地所不受。投畀河伯,河伯不受。”彥回大怒曰:“寒士不遜?!背谠唬骸安荒苜u袁、劉得富貴,焉免寒士?!鼻搬嵫哉V,稍布朝野。(13)《南史》卷一九《謝超宗傳》,第543頁。

同樣是説“寒士不遜”,但針對的是不同的事件,而且謝超宗與劉祥的對話幾乎是一樣的。其中“前後言誚,稍布朝野”正可與“世之非責(zé)”的總體輿論環(huán)境相發(fā)明。然而,《南齊書》只記載了謝超宗所説“落水三公,墮車僕射”,後面“寒士不遜”的對話都不見録。(14)《南齊書》卷三六《謝超宗傳》,第708頁。首先,稱陳郡謝氏爲“寒士”,恐有不妥。其次,謝超宗曾在蕭道成霸府中,易代之際也有功勞。(15)參見陶賢都: 《魏晉南北朝霸府與霸府政治研究》,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2頁?!赌鲜贰吩黾哟藢υ?,可能是出於凸顯褚淵失節(jié)的考慮。此類現(xiàn)象並不少見,在非議褚淵失節(jié)的記載上可見一斑。

如《南齊書》:

輕薄子頗以名節(jié)譏之,以淵眼多白精,謂之“白虹貫日”,言爲宋氏亡徵也。(16)《南齊書》卷二三《褚淵傳》,第497頁。

《南史》變“輕薄子”爲“袁粲”,文本亦有增飾:

及袁粲懷貳,曰:“褚公眼睛多白,所謂白虹貫日,亡宋者終此人也?!彼?,粲謂彥回曰:“國家所倚,唯公與劉丹陽及粲耳,願各自勉,無使竹帛所笑?!睆┗卦唬骸邦娨员尚募墓箘t可矣。”然竟不能貞固。(17)《南史》卷二八《褚彥回傳》,第751頁。

可見《南史》對待褚淵失節(jié)之事,態(tài)度較《南齊書》堅決。王鳴盛認爲《南史》“所添頗有意”,(18)(清) 王鳴盛: 《十七史商榷》卷六〇《南齊書不譏褚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72頁。此意就是在強化褚淵失節(jié)的嚴重性。

又如《南史》所載褚炤“非彥回身事二代”事:

彥回子賁往問訊炤,炤問曰:“司空今日何在?”賁曰:“奉璽紱,在齊大司馬門?!睘菡唬骸安恢昙宜究諏⒁患椅锱c一家,亦復(fù)何謂?!睆┗匕菟就?,賓客滿坐,炤歎曰:“彥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猖至此!門戶不幸,乃復(fù)有今日之拜。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當是一名士邪?名德不昌,遂有期頤之壽。”彥回性好戲,以軺車給之,炤大怒曰:“著此辱門戶,那可令人見?!彼骰馃?,馭人奔車乃免。(19)《南史》卷二八《褚炤傳》,第756—757頁。

《南齊書》只有褚炤“使淵作中書郎而死,不當是一名士?德不昌,遂令有期頤之壽”(20)《南齊書》卷三二《褚炫傳》,第644頁。之語,《南史》則增飾了許多對話,其意皆在指斥褚淵失節(jié)。從《南齊書》與《南史》的差異來看,唐代史書對其事的記載有變本加厲的傾向,但不管如何,當時士人譏議褚淵失節(jié)是一個存在的事實。我們要追問的是,爲何同時代人會有如此之多的批評?蕭齊政權(quán)對這些言論的態(tài)度是什麼?南朝人的態(tài)度與後世又有什麼區(qū)別?

二、輿論生態(tài): 謗議何以沸騰

時人對褚淵失節(jié)的非議之多,前所未有。正因如此,後人在此事件中發(fā)現(xiàn)了其具有歷史轉(zhuǎn)折的意味。宋代晁説之云:“予嘗歎自開闢有君臣來,未有比肩近臣,一旦北面,稱翊贊佐命,以本朝輸人者,實自齊禇淵始。”(21)(宋) 晁説之: 《嵩山文集》卷一二《讀梁書》,《四部叢刊續(xù)編》第385冊,上海書店,1989年,第32頁。但是這也啓人疑竇,因爲在褚淵之前,此事也未嘗沒有,爲何褚淵成了歷史的標誌?王若虛云:“蕭道成取宋,王儉、禇淵之力爲多……而一時物議,往往咎淵,而少及儉者。何邪?”(22)(元) 王若虛: 《滹南遺老集》卷二八,《四部叢刊初編》第1356冊,第7頁。王夫之則稱:“魏、晉以降,臣節(jié)隳,士行喪,擁新君以戕舊君,旦比肩而夕北面,居之不疑,而天下亦相與安之也久矣。獨至於褚淵而人皆賤之?!A歆、王祥、殷仲文、王弘、傅亮之流,均爲黨逆,淵獨不齒,何也?”(23)(清) 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六,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458頁。王夫之認爲不僅是因爲褚淵聯(lián)姻宋室,爲宋明帝的顧命大臣,而且最主要是他要借蕭道成之手除掉另一個顧命大臣袁粲。(24)(清) 王夫之: 《讀通鑒論》卷一六,第458—459頁。前者《南史》已有類似之論,即褚淵“以人望見推,亦以人望而責(zé)也”,(25)《南史》卷二八《傳論》,第759頁。後者則從權(quán)力鬥爭的角度出發(fā)論證褚淵之不仁不義。另又有從其家族累世賣國切入,論證其“醜聲真自不堪”,故而爲士論所不齒。(26)可參見《十七史商榷》卷六〇《褚賁傳互有短長》,第773頁;張承宗、蘇利嫦: 《陽翟褚氏與東晉南朝政治》,《揚州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第2期,第73—79頁。要之,已有三種解釋都沒有充分考慮到時人謗議的傳播環(huán)境。換言之,爲何同時代會有如此之多的言論孳生?蕭齊政權(quán)難道不對這種不利的言論進行管控嗎?這就必須觸及蕭齊對禪代與士人的態(tài)度,茲從兩點論述。

首先,南朝並不忌諱禪代,態(tài)度與魏晉已有差別?!岸U讓”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王朝更替的基本模式,但魏晉和南北朝的禪讓卻有些變化。正如趙翼所説,“及劉裕則身爲晉輔而即移晉祚”和“劉裕篡大位而即戕故君”,此後齊、梁、陳、隋、北齊、後周,莫不皆然,此是歷史一大變局。這種禪讓模式的轉(zhuǎn)變使得南朝君主對待禪讓的態(tài)度與前代大不相同。趙翼稱:“曹魏假稱禪讓以移國統(tǒng),猶仿唐、虞盛事,以文其奸。及此例一開,後人即以此例爲例,而並忘此例之所由仿,但謂此乃權(quán)臣易代之法,益變本而加厲焉。此固世運人心之愈趨愈險者也?!?27)(清) 趙翼: 《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七《禪代》,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144頁?!坝呌U”其實就是指南北朝君臣把王朝的更替當成稀鬆平常的事情。周一良先生也指出南朝史臣所修的國史,在對待本朝禪代的事上,遠不如前代“曖昧畏縮,隱瞞回護”。(28)周一良: 《魏晉南北朝史學(xué)與王朝禪代》,《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431頁。在此背景下,南朝的皇帝雖然也要極力營造和渲染政權(quán)的合法性,(29)使臣出使,甚至還要隨時準備應(yīng)對北朝的質(zhì)疑?!赌淆R書》載僧朗出使北魏,面對魏人正統(tǒng)性的質(zhì)疑,曾予以詳細的解答,宣揚蕭齊政權(quán)的合法性。這是因爲外交辭令的需要,故而需要不避諱禪代,而是儘量找到更多説辭來輔助。見《南齊書》卷五七《魏虜》,第1094—1095頁。但是對禪代之事實際上不太避諱,甚至有時還能容忍士族的譏斥。比如:

永明初,(劉祥)撰《宋書》,譏斥禪代,尚書令王儉密以啓聞,上銜而不問。(30)《南史》卷一五《劉祥傳》,第430頁。按: 《南齊書》與《南史》同。參見《南齊書》卷三六《劉祥傳》,第712頁。

對於劉祥私修史書的譏刺,齊武帝不過是銜而不問,沒有立即以此問罪。可想而知,蕭齊君主對於此問題的容忍態(tài)度。事實上,齊高帝踐阼伊始,就曾向劉瓛詢問當時士族對於自己“應(yīng)天革命”的看法:

齊高帝踐阼,召瓛入華林園談?wù)Z,問以政道。答曰:“政在《孝經(jīng)》。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之是也?!钡壑J嗟曰:“儒者之言,可寶萬世?!庇种^瓛曰:“吾應(yīng)天革命,物議以爲何如?”瓛曰:“陛下戒前軌之失,加之以寛厚,雖??砂?;若循其覆轍,雖安必危。”及出,帝謂司徒褚彥回曰:“方直乃爾。學(xué)士故自過人。”敕瓛使數(shù)入,而瓛自非詔見,未嘗到宮門。(31)《南史》卷五〇《劉瓛傳》,第1236頁。

劉宋之所以短祚,是因宗室自相殘殺,導(dǎo)致自身力量大大削弱,政權(quán)由此旁落。因此,劉瓛答以“政在《孝經(jīng)》”。此後,王儉在國子學(xué)中設(shè)置《孝經(jīng)》,就體現(xiàn)了這種政治嗅覺。面對陸澄“《孝經(jīng)》非鄭所注”,“不宜列在帝典”的懷疑,王儉首先點明“此書明百行之首,實人倫所先”,(32)《南齊書》卷三九《陸澄傳》,第761頁。實際上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另外,劉瓛對於蕭道成謀朝篡位的看法,也不過是讓他吸取前代的教訓(xùn),不要重蹈覆轍,而是“加之以寛厚”。如果接續(xù)前言“政在《孝經(jīng)》”,那麼這裏的語境是指寛厚對待宗室;但是,“政在《孝經(jīng)》”的對話不見於《南齊書》,(33)《南齊書》卷三九《劉瓛傳》,第754頁。是《南史》後來所加,因此,《南齊書》“加之以寛厚”的語境又可泛指對士族,對天下百姓??傊?,這些對話既表明當時士族對於禪代無可無不可的意見,而且也闡明了齊高帝未來的施政方針及其對士人的態(tài)度。

其次,南朝的皇權(quán)雖較魏晉有所增強,但是門閥世族依舊是政治的主要力量。(34)參見田餘慶: 《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361—362頁。易代之際,新朝仍需依靠前朝大臣,在政治上與世家大族合作。因此,南朝士族的君臣觀念與後世大不相同,面對如同弈棋般的王朝更替,南朝門閥貴族“自來無動於衷者爲多,表現(xiàn)封建忠臣氣節(jié)者雖非絶無而極少”,(35)周一良: 《東晉以後政權(quán)嬗代之特徵》,《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259頁。可參見唐長孺: 《魏晉南朝的君父先後論》,《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233—248頁;(日) 安田二郎: 《南朝貴族制社會の変革と道德·倫理》,《六朝政治史の研究》,第605—680頁。他們不太可能會忠於一家一姓,而是更注重家族的傳承和門戶的張大。這種“與時推遷,爲興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正是南朝之“風(fēng)會習(xí)尚”。(36)《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一二《江左世族無功臣》,第254頁。換言之,他們關(guān)心的並非是誰家的天下,而是尋求安定的統(tǒng)治環(huán)境,促進家族的發(fā)展。當時士族也有意與皇權(quán)爭奪平等的地位,故而皇權(quán)無法取得絶對性的優(yōu)勢。永明五年,文惠太子蕭長懋親臨國學(xué),與王儉、張緒等人討論“無不敬”義。太子代表皇權(quán),強調(diào)尊卑有別,所謂“上之接下,慈而非敬”,但是王儉卻處處強調(diào)尊卑所同,所謂“資敬奉君,必同至極,移敬逮下,不慢而已”,代表士族階層的看法。(37)《南齊書》卷二一《文惠太子傳》,第447—448頁。如果再與上面提到的劉瓛“加之以寛厚”相參看,那麼王儉、張緒所説“移敬逮下,不慢而已”、“接下思恭”、“恭敬是立身之本,尊卑所以並同”、“禮者敬而已矣。自上及下,愚謂非嫌”等一系列話語,正是士族要與皇權(quán)相匹敵的訴求。由此不難想見此時士族之地位,他們不但可與皇權(quán)抗衡,而且皇族亦須對其禮讓三分。因此,對於士族的激烈言論,蕭齊政權(quán)大多能夠容忍,而其時士族之言論亦頗爲自由。

了解了蕭齊的政治生態(tài),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當時“謗議”的發(fā)生場域。但需要強調(diào)的是,《南史》關(guān)於“褚淵失節(jié)”的敍事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原本寛容的輿論環(huán)境。這從《南齊書》、《南史》的異同便可見端倪。

如卞彬事,《南齊書》曰:

宋元徽末,四貴輔政。彬謂太祖曰:“外間有童謡云:‘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蹔鳴死滅族。’尸著服,褚字邊衣也,孝除子,以日代者,謂褚淵也。列管,蕭也?!北蛲?,太祖笑曰:“彬自作此。”齊臺初建,彬又曰:“誰謂宋遠,跂予望之?!碧媛勚?,不加罪也。(38)《南齊書》卷五二《卞彬傳》,第984頁。

《南史》載:

齊高帝輔政,袁粲、劉彥節(jié)、王藴等皆不同,而沈攸之又稱兵反。粲、藴雖敗,攸之尚存。彬意猶以高帝事無所成,乃謂帝曰:“比聞謡云‘可憐可念尸著服,孝子不在日代哭,列管暫鳴死滅族’。公頗聞不?”時藴居父憂,與粲同死,故云“尸著服”也?!胺闭撸乱?。“孝子不在日代哭”者,褚字也。彬謂沈攸之得志,褚彥回當敗,故言哭也。列管謂蕭也。高帝不悅,及彬退,曰:“彬自作此。”後常於東府謁高帝,高帝時爲齊王。彬曰:“殿下即東宮爲府,則以青溪爲鴻溝,鴻溝以東爲齊,以西爲宋?!比栽佋娫疲骸罢l謂宋遠,跂予望之?!彼齑筲柚迹虼藬P廢數(shù)年,不得仕進。(39)《南史》卷七二《卞彬傳》,第1767頁。

兩書的史料大致相同,其差異主要有三點: 首先是卞彬敍述童謡的時間,其次是卞彬關(guān)於童謡的解讀,最後是這兩個事件的結(jié)果。述童謡的時間,《南齊書》繫在元徽(473—477)末年,《南史》則繫在昇明(477—479)初年,但這兩個時間都是蕭道成篡宋之前;詠詩事: 《南齊書》在革命後,《南史》在革命前。其次對於童謡中“尸著服”的解讀,《南史》稱是暗指王藴居父憂,《南齊書》則無。這點區(qū)別與敍事時間的變動有關(guān)係,因爲元徽末年王藴與袁粲還在世。不過,兩者雖有內(nèi)容的詳略,但都是直指褚淵和蕭道成。(40)李曉紅認爲時間的差別正好可以闡釋史書解讀的詳略,參見《卞彬童謡與宋齊革易之歷史書寫——從〈南齊書·卞彬傳〉據(jù)〈南史〉補字説起》,《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第23—33頁。筆者認爲兩者的不同,不能只是單方面説蕭子顯爲親者諱,而李延壽所載就是歷史真實。童謡敍事在史書上常有不同的解釋,這是根據(jù)修史者想要達到的目的來建構(gòu)的。因此,在不同的記載中,更要看到他們所代表的不同的時代精神和史家之心?!赌淆R書》、《南史》對褚淵失節(jié)的不同態(tài)度,恰恰可以説明其背後是兩種不同的指導(dǎo)觀念。最重要的變動是兩次事件的結(jié)果,《南齊書》的蕭道成是以“笑曰”應(yīng)對卞彬的唐突,而且禪代之後,對於卞彬所謂“誰謂宋遠,跂予望之”,也是聞而不加罪?!赌鲜贰穭t異於此,首先蕭道成面對卞彬所敍述的童謡,當面就表示“不悅”,其後其詠《河廣》詩,也“大忤旨”,而不得仕進。也就是説,《南齊書》所塑造是個寛宏大量的君主形象,對非議禪代的言論能夠一笑了之,但是《南史》改易字詞之後,感情色彩完全變味,蕭道成的形象也就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如前文所述,對於“褚淵失節(jié)”事,《南史》較《南齊書》的記載有變本加厲、強化其失節(jié)的傾向。卞彬兩事記載的差異亦復(fù)如此。然而,此條的改易也遮蔽了蕭齊政權(quán)對“褚淵失節(jié)”言論的真正態(tài)度。事實上,蕭齊奪權(quán)與褚淵失節(jié)是一體兩面,既然蕭道成能夠容忍非議禪代的言論,自然不會有意控制有關(guān)褚淵失節(jié)的言論。這可從沈文季事得到印證。

《南齊書》云:

文季風(fēng)采棱岸,善於進止。司徒褚淵當世貴望,頗以門戶裁之,文季不爲之屈。世祖在東宮,於玄圃宴會朝臣。文季數(shù)舉酒勸淵,淵甚不平,啓世祖曰:“沈文季謂淵經(jīng)爲其郡,數(shù)加淵酒。”文季曰:“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豈如明府亡國失土,不識枌榆?!彼煅约疤攧樱瑴Y曰:“陳顯達、沈文季當今將略,足要委以邊事?!蔽募局M稱將門,因是發(fā)怒,啓世祖曰:“褚淵自謂是忠臣,未知身死之日,何面目見宋明帝?”世祖笑曰:“沈率醉也?!敝胸﹦⑿菖e其事,見原。(41)《南齊書》卷四四《沈文季傳》,第862頁。

“褚淵自謂是忠臣,未知身死之日,何面目見宋明帝”,《南史》此句作“褚彥回遂品藻人流,臣未知其身死之日,何面目見宋明帝”,(42)《南史》卷三七《沈文季傳》,第962頁。從指斥褚淵失節(jié)事來看,《南齊書》顯然要勝於《南史》。值得注意的是,齊武帝在東宮玄圃宴請朝臣,此時尚爲太子,而對於沈文季指斥褚淵失節(jié)事,不過是笑稱這是一時醉語。與此同時,中丞劉休還向齊高帝舉報,但結(jié)果也沒有追究?!赌淆R書》、《南史》對此所載均同。由此可見,在蕭齊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士族的言論頗爲自由,官方並沒有抑制有關(guān)“褚淵失節(jié)”的言論,而是相對寛容,這是謗議能夠“沸騰”的原因,也影響了《南齊書》的書寫。

三、《南齊書》、《南史》所載“賁恨淵失節(jié)”之異同

如上文所述,《南齊書》、《南史》對於“褚淵失節(jié)”的書寫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取向,這一點也貫徹在《褚賁傳》的書寫中。

《南齊書》(頁481—482)《南史》(頁754)長子賁,字蔚先。解褐秘書郎。昇明中,爲太祖太尉從事中郎,司徒右長史,太傅戶曹屬,黃門郎,領(lǐng)羽林監(jiān),齊世子中庶子,領(lǐng)翊軍校尉。建元初,仍爲宮官,歷侍中。淵薨,服闋,見世祖,賁流涕不自勝,上甚嘉之,以爲侍中,領(lǐng)步兵校尉,長史,左民尚書,散騎常侍,秘書監(jiān),不拜。六年,上表稱疾,讓封與弟蓁,世以爲賁恨淵失節(jié)於宋室,故不復(fù)仕。永明七年卒,詔賜錢三萬,布五十匹。長子賁,字蔚先,少耿介。父背袁粲等附高帝,賁深執(zhí)不同,終身愧恨之,有棲退之志。位侍中。彥回薨,服闋,見武帝,賁流涕不自勝。上甚嘉之,以爲侍中、領(lǐng)步兵校尉、左戶尚書。常謝病在外,上以此望之,遂諷令辭爵,讓與弟蓁,仍居墓下。及王儉薨,乃騎水牛出吊,以繫門外柱,入哭盡哀而退,家人不知也。會疾篤,其子霽載以歸。疾小間,知非故處,大怒,不肯復(fù)飲食,內(nèi)外合悉釘塞之,不與人相聞,數(shù)日裁餘氣息。謝棪U聞其弊,往候之,排閤不可開,以杵搥破,進見賁曰:“事之不可得者身也,身之不可全者名也,名與身俱滅者君也,豈不全之哉!”賁曰:“吾少無人間心,豈身名之可慕。但願啓手歸全,必在舊隴。兒輩不才,未達余趣,移尸徙殯,失吾素心,更以此爲恨耳?!庇烂髌吣曜洹?/p>

首先,《南史》有意突出褚賁對於褚淵失節(jié)的愧怍。如《南齊書》“世以爲賁恨淵失節(jié)於宋室,故不復(fù)仕”放在傳記的最後,表達的是時人對他的看法;而《南史》“少耿介。父背袁粲等附高帝,賁深執(zhí)不同,終身愧恨之,有棲退之志”則冠於傳首,並言之鑿鑿。王鳴盛據(jù)此認爲“世以爲”云云爲曲説,因爲“蕭子顯身爲齊之子孫,故多諱飾”。(43)《十七史商榷》卷六〇《褚賁傳互有短長》,第773頁。然而,“世以爲”正與當時之物議形成互文。此外,蕭子顯記録傳聞,也不失爲審慎的處理。退一步説,如果他有意諱飾,爲何還要加此一筆?付之闕如,不是更能達到此種效果嗎?可見,蕭子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敍述,不失客觀,(44)歷來多認爲蕭子顯《南齊書》修撰立場存在不客觀的傾向,然而,蕭子顯亦不乏其實録之處,應(yīng)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參見陳金城: 《史臣與兒臣角色的擺蕩——論蕭子顯〈南齊書〉的修撰立場》,《中國歷史學(xué)會史學(xué)集刊》2009年第41期,第365—394頁。而李延壽的變易則是代入感甚強的敍述,有其經(jīng)營之匠心。

其次,褚賁同樣也是歷仕宋齊。《南齊書》稱其“昇明中,爲太祖太尉從事中郎,司徒右長史,太傅戶曹屬,黃門郎,領(lǐng)羽林監(jiān),齊世子中庶子,領(lǐng)翊軍校尉。建元初,仍爲宮官,歷侍中”。昇明(477—479)爲宋順帝年號,其時褚賁已在齊高帝幕府中任職,且是世子(齊武帝)中庶子,屬於王府舊僚。齊受宋禪後之建元(479—482)初年,褚賁仍爲宮官,遷爲侍中?!赌鲜贰穼N明和建元這段時間的官職有大幅度的刪減,只留下“位侍中”,並沒有時間上的提示,很容易讓人一筆帶過,忽略褚賁曾擔任齊官的事實。王鳴盛認爲:“(《南史》)但欲表賁忠以形淵醜,若書其先歷任齊官,恐礙賁之節(jié),於是沒其實而去之,則又謬,此非求文法簡浄,乃是有意掩覆矣?!?45)《十七史商榷》卷六〇《褚賁傳互有短長》,第773頁。史臣這種安排,用意昭然若揭。

第三,褚賁服除之後的謝官讓封。據(jù)王儉《褚淵碑文并序》所載,褚淵卒於建元四年(482)八月二十一日,享年四十八。(46)(梁) 蕭統(tǒng)編: 《文選》卷五八,北京: 中華書局,1977年,第808頁。褚賁服闋,如果按照守喪二十七個月算,(47)“鄭玄注禮,三年之喪,二十七月而吉,古今學(xué)者多謂得禮之宜。晉初用王肅議,祥禫共月,故二十五月而除,遂以爲制。江左以來,唯晉朝施用;俚紳之士,多遵玄義。”可見三年之喪多取二十七月。參見《宋書》卷六〇《王準之傳》,第1624頁。那麼褚賁會見齊武帝,當在永明二年冬?!额喪霞矣?xùn)》稱:“江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爲之改容?!?48)(北齊) 顔之推: 《顔氏家訓(xùn)集解》卷二,中華書局,1993年,第103頁。褚賁傳的書寫恰可印證此風(fēng)俗,然而齊武帝不但爲之改容,而且甚是嘉許,於是有了封官之舉,這亦證明了褚賁表現(xiàn)之難能可貴。但兩書的區(qū)別在於: 《南齊書》明言褚賁“不拜”,且在永明六年上表辭爵讓封;《南史》沒有説明不接受,因爲褚賁“常謝病在外”,所以齊武帝婉言勸其主動辭爵。下文“仍居墓下”,可見其“謝病在外”也是居於墓下??梢钥隙ǖ氖?,永明三年到永明六年之間,褚賁仍是南康郡公。但這段時間,對於齊武帝的賞封,褚賁的表現(xiàn)是比較消極的。

那麼,褚賁何以表現(xiàn)消極,甚至謝官辭爵呢?

褚賁傳的書寫,《南史》比《南齊書》多了幾件事情,均發(fā)生在辭爵居墓下後。王鳴盛稱“李延壽則力表其謝病廬墓,絶食拒客,釘塞門戶”,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系列事情都是由褚賁憑吊王儉引起的,因爲哀悼王儉而病情加重,家人把他帶回家療養(yǎng),當他知道身處並非廬墓時,遂有絶食拒客、釘塞門戶的舉動。事實上,王儉與褚淵一樣,同樣也是由宋入齊,身仕兩朝。金代王若虛就認爲“蕭道成取宋,王儉、禇淵之力爲多,然觀其始謀,本出於儉。淵初無意,爲所迫而後從,則儉之罪重於淵矣”。(49)(元) 王若虛: 《滹南遺老集》卷二八,《四部叢刊初編》第1356冊,第7頁。王氏所言雖過於誇大,但如謝超宗“落水三公,墜車僕射”、何點“淵既世族,儉亦國華。不賴舅氏,遑恤外家”(50)《南齊書》卷五四《何點傳》,第1034頁。等譏斥,都是針對褚王二人,而且王儉的行爲在後世倫理觀看來,仍屬於失節(jié)。如若褚賁對其父失節(jié)有愧恨之心,何以王儉死後,仍要弔唁慟哭?事實上,褚賁對失節(jié)應(yīng)沒有外界和後世所想象的那樣芥蒂。我們有理由相信,褚淵失節(jié)並非褚賁謝官辭爵的主要原因。

據(jù)《南史》所載,褚賁恥父失節(jié),然後才有“棲退之志”。但據(jù)其自述,則是“吾少無人間心,豈身名之可慕”。任昉《爲褚諮議蓁讓代兄襲封表》則云:“(褚)賁嬰疾沉固,公私廢禮,逢不世之恩,遂良已之志,確然難奪,有理存焉。”(51)(唐) 歐陽詢: 《藝文類聚》卷五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934頁。這條可與其“謝病”居於廬墓參看。王儉卒於永明七年(489)五月,(52)《南齊書》卷三《武帝本紀》,第61頁。褚賁由於過分悲痛,病情加重,也卒於永明七年。那麼,永明三年服闋至永明六年辭爵讓封這段時間,褚賁身體狀況不佳,應(yīng)不是托詞。另外,從其服除後見齊武帝的哀慟情態(tài),亦能理解其仍居墓下的舉止,不僅是遵從形式上的禮節(jié)。換言之,在忠孝面前,褚賁選擇孝,故而繼續(xù)廬墓生活,而在此期間又抱病並無回官場之打算。因此就有主動辭爵讓封或齊武帝諷令辭爵之舉。

時人之所以認爲褚賁“恨淵失節(jié)”,除了其“謝病在外”的消極表現(xiàn)之外,還與永明元年對袁粲的重新評價有關(guān)。褚淵死後次年,即永明元年四月,齊武帝降旨爲袁粲、劉秉修建塋兆,詔稱:“袁粲、劉秉,並與先朝同獎宋室,沈攸之於景和之世,特有乃心,雖末節(jié)不終,而始誠可録。”(53)《宋書》卷八九《袁粲傳》,第2233—2234頁。在此之前,齊武帝已經(jīng)重新評價了袁粲:

世祖使太子家令沈約撰《宋書》,擬(54)《南史》作“疑”。立《袁粲傳》,以審世祖。世祖曰:“袁粲自是宋家忠臣。”(55)《南齊書》卷五二《王智深傳》,第989頁。

他讓沈約修撰《宋書》,但是對於要不要設(shè)立《袁粲傳》,沈約頗有疑慮,遂來請示齊武帝。齊武帝以“袁粲自是宋家忠臣”打消了沈約的顧慮。緊接著頒詔爲袁粲、劉秉等人正名,一方面固然是爲了消除史官修史的顧慮,另一方面也是新朝通過褒獎前朝忠臣,來鞏固自己統(tǒng)治的通常策略。沈約在《宋書·袁粲傳論》中明確説:“辟運創(chuàng)基,非機變無以通其務(wù),世及繼體,非忠貞無以守其業(yè)。……(袁粲)雖不達天命,而其道有足懷者。”(56)《宋書》卷八九《傳論》,第2234頁。由此可見,蕭齊政權(quán)正由創(chuàng)業(yè)轉(zhuǎn)入守成,齊武帝褒賞忠臣的用心,正是爲了鞏固統(tǒng)治,以忠貞守業(yè)。因此,齊高帝朝早已謗議沸騰的褚淵失節(jié)事,在前代忠臣身份解禁的情況下,就更顯突出,而褚賁謝病在外,辭爵讓封,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他是“恨父失節(jié)”。不過,蕭子顯的處理非常謹慎,他只稱是世人的猜測,然而李延壽則逕自認爲褚賁本意就是如此,文本也就發(fā)生了變異。

四、“褚賁恨淵失節(jié)”的接受與闡釋

《南齊書》與《南史》對“褚賁恨淵失節(jié)”的書寫明顯分屬兩個譜系,前者以“褚賁恨淵失節(jié)”是世人的猜測,後者則以其是褚賁本來的想法。由上文的論述可知,前者的存疑應(yīng)該更近於歷史真實,後者則是史臣出於貶斥失節(jié)的考慮,重新對褚賁傳記進行增刪改易,渲染其辭爵讓封的意義。

《南齊書》的看法,在唐代還不乏嗣響。如中唐竇臮《述書賦》評褚淵書品與其人品掛鈎,稱“彥回?zé)o節(jié),筆翰亦爾”,而褚賁則是“蔚先忠良,自我名揚。老成不虧,和雅允臧。若窮隱肥遁,志傲侯王”。竇蒙注曰:“褚賁字蔚先,淵之子,齊秘書監(jiān),因父憂免職便不仕。時人以爲恥父失節(jié)於宋室,遂爾屏居?!?57)(清) 董誥等編: 《全唐文》卷四四七,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4568頁。竇蒙所注應(yīng)是采自《南齊書》,“時人以爲”正是對應(yīng)史傳中“世以爲”,仍是表示一種不確定的揣測。

然而,入宋之後,“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書寫基本是《南史》一脈。最著名的莫過於司馬光的《資治通鑑》:

(建元四年八月)癸卯,南康文簡公褚淵卒,世子侍中賁恥其父失節(jié),服除,遂不仕,以爵讓其弟蓁,屏居墓下終身。(58)《資治通鑑》卷一三五《齊紀一》,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4249頁。

首先,“恥”字與竇蒙注同,而與《南齊書》的“恨”、《南史》的“愧恨”有著明顯的差異,其中加深的不僅是褚賁的羞愧程度,而且也含有史家鄙夷的意味。其次,“屏居墓下終身”之“終身”固然可以理解爲“終竟此身”,但卻給人一種錯覺,以爲持續(xù)時間很長。事實上,從其讓封至死去,其間不過一年時間。司馬光下此語固然爲了文字簡省,但也爲了要説明褚賁氣節(jié)的可貴。如果説唐代還存在兩種不同的話語,那麼進入宋代之後,“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書寫則變成一家獨大,完全由《南齊書》的不確定變成《南史》的確定無疑,經(jīng)過重新形塑的文本固定下來,從而使文本知識化。司馬光的接受無疑是關(guān)鍵,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整體的價值觀念。

晁説之甚至認爲蕭子顯《南齊書》沒有發(fā)揮褚賁讓封的意義是種不幸:

子顯書禇淵之子蕡(59)晁説之認爲“賁”應(yīng)作“蕡”,“蕡字蔚先,蓁字茂緒,則蕡之爲蕡也。審矣。今學(xué)官書以蕡作蕡……然《資治通鑑》亦以蕡作賁,何耶?”《嵩山文集》卷一二《讀齊書》,第31頁。讓封於弟蓁,曰世以爲蕡恨淵失節(jié)於宋室,故不復(fù)仕。書裴昭明從祖弟顗,曰太祖受禪,上表誹謗,掛冠去,伏誅。曾不本末發(fā)揮,以申二子之志,其真不幸耶。(60)《嵩山文集》卷一二《讀齊書》,第31頁。

如果上述《南史》、《資治通鑑》只是在文字敍事的變動上表達史官對《南齊書》記載的不滿的話,那麼,晁説之則是直接發(fā)聲,宣洩其不滿,認爲記載不詳,不能表彰“世之忠臣義士”,而使其志蕪沒不申。

晁説之這種觀點是與宋代士大夫尊崇氣節(jié)的風(fēng)氣相一致的,而且只有放在宋代儒學(xué)復(fù)興的傳統(tǒng)下才能更好地理解“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接受。歐陽修《五代史記》,專設(shè)《死節(jié)傳》、《死事傳》、《一行傳》,批判唐末五代士大夫“恬然以茍生爲得”,(61)《新五代史》卷三三《死事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355頁。而極力推崇忠臣義士的死事死節(jié),其目的是爲了力挽五代頽喪的士風(fēng),復(fù)興儒學(xué)倫理綱常的價值觀念,重整國家政治和社會秩序。《宋史》稱:“士大夫忠義之氣,至於五季,變化殆盡。……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於朝,於是中外贍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62)《宋史》卷四四六《忠義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3149頁。晁説之批判蕭子顯《南齊書》不發(fā)揮褚賁恥父失節(jié)事,自然也是屬於“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的序列中。事實上,司馬光《資治通鑑》的書寫也應(yīng)如是觀。

有趣的是,《南史》也基於對前代史書的反思,重新修撰南朝歷史。據(jù)李延壽《上書表》稱:“一則王道得喪,朝市貿(mào)遷,日失其真,晦明安取。二則至人高跡,達士弘規(guī),因此無聞,可爲傷歎。三則敗俗巨蠹,滔天桀惡,書法不記,孰爲勸獎?!瘪覝Y無疑就是李延壽眼中的“敗俗巨蠹”,而痛貶其失節(jié),表彰褚賁辭爵讓封的高尚,則是體現(xiàn)他修史的“書法”。李延壽表中又稱“若文之所安,則因而不改,不敢茍以下愚,自申管見”。(63)《北史》卷一〇〇《李延壽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3345頁。在他看來,蕭子顯《南齊書》褚淵失節(jié)和褚賁讓封的書寫,明顯是文之所不安,因此不能因襲不改。趙翼稱李延壽對宋齊魏三史刪汰最多,其實正是因爲它是南北朝人所編,反映的是當時的時代精神;而對梁陳周齊隋五史的增刪俱不甚多,則是因爲這是唐初所修,符合唐代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64)(清) 趙翼: 《陔餘叢考》卷八《南北史原委》,北京: 中華書局,1963年,第147—148頁。南北朝和五代的士風(fēng)頗有相似之處,士大夫的出處大都不太符合儒家的倫理道德規(guī)範。初唐和北宋的修史活動,正是要以史爲鑒,在總結(jié)前代失敗經(jīng)驗,批評士風(fēng)澆漓的基礎(chǔ)上,重構(gòu)新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南史》、《資治通鑑》“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書寫就是這種意欲重振儒家綱常規(guī)範的體現(xiàn)。從這一點來看,李延壽《南史》、《北史》的流傳不僅是因前人所説的“卷帙稍簡,抄寫易成”、(65)《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九《八朝史至宋始行》,第199頁?!皠h去蕪詞,專敍實事”,(66)(清) 趙翼: 《陔餘叢考》卷八《南北史原委》,第147頁。而且更是因爲李延壽敍事的褒貶更符合包括司馬光在內(nèi)的後世儒家士大夫的想象。這也是唐以後史評的主流。

由上可知,“褚賁恥父失節(jié)”敍事的形成有其現(xiàn)實指向,然而該記載成爲定讞之後,人們卻開始偏離文本的歷史語境,純粹就知識加以歸納和演繹。這在道學(xué)家的高論中表現(xiàn)得尤爲明顯,如宋代胡寅:

褚淵卒,子賁恥父失節(jié),遂不仕,以爵讓其弟,屏居墓下終身。褚賁之心可謂孝矣,其嘗三復(fù)幹父之爻乎?其讀《蔡仲之命》而興起者乎?雖然有未盡焉,兄弟一體也,齊爵可受,已爲世子,何義而辭。若不可受,已處其義,而使弟處其汙,豈理也哉。(67)(宋) 胡寅: 《致堂讀史管見》卷一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2頁。

此書是胡寅謫居之時,讀司馬光《資治通鑑》而作,上引首句,即從《通鑒》所來,而其“幹父之爻”、“蔡仲之命”説也是本於司馬光。司馬光稱譽沈勁“恥父之惡,致死以滌之,變兇逆之族爲忠義之門”,就是用《易》中“幹父之蠱”與《尚書》中《蔡仲之命》能“蓋前人之愆”來評價。(68)《資治通鑑》卷一〇一《晉紀二十三》,第3199頁。兩者均是表示子孫的品德能夠遮蓋掉前人之過。在這點上,沈勁與褚賁有其相似之處,所以胡寅移用此語。在此基礎(chǔ)上,胡寅卻偏離了司馬光表彰忠義的用心,而以理學(xué)家的標準,批評褚賁辭爵讓封,是陷弟弟褚蓁於不義。王應(yīng)麟批評胡寅“但就一事詆斥,不究其事之始終”,四庫館臣亦云其論人論事,“彌用嚴苛”、“不近人情,不揆事勢,卒至於窒礙而難行”。(69)(清) 永瑢等撰: 《四庫全書總目》卷八九,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757—758頁。然而,此類道學(xué)式的苛評在後世卻不難找到。如黃恩彤在《鑒評別録》就對褚賁提出更高的要求,稱其“不能幾諫其父於生前,而自潔其身,益以彰父之過,亦非爲子之道也”。(70)(清) 黃恩彤: 《鑒評別録》卷二九,《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29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18頁。胡寅從爲兄之道出發(fā),黃恩彤則從爲子之道著眼,其實都脫離了當時的歷史語境,完全是憑自己的倫理想象進行演繹。

在這些苛論面前,褚賁自然不是“完人”。然而,面對這些質(zhì)疑,後世亦有回應(yīng),他們重新完善褚賁的人格,證明其辭爵讓封“不傷父子相隱之恩”,是能夠“曲全於人倫之變”。(71)《讀通鑒論》卷一六,第459頁。褚賁形象在後世的接受中,經(jīng)過道學(xué)家的質(zhì)疑,也經(jīng)過史學(xué)家的正名,但他們最終仍是要樹立一個符合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範的完美形象,這樣不僅可以符合他們的想像,也能發(fā)揮“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勸誡意義。

綜上所述,李延壽、司馬光對“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書寫和接受都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 李延壽要實踐懲惡揚善的春秋書法,司馬光則貫徹了宋人尊崇氣節(jié)的精神。司馬光之後,《南齊書》一脈的書寫逐漸湮沒不彰,“褚賁恥父失節(jié)”的接受和闡釋完全變成李、馬一系。在這種情況下,又繼續(xù)衍化成兩個譜系: 一種是道學(xué)家式的求全責(zé)備,一種是讚美和回護之聲。相對而言,後者居多。但兩者已經(jīng)偏離了李延壽和司馬光書寫的具體語境,他們在接受過程中不斷質(zhì)疑和正名,讓作爲歷史符號的褚賁,更加符合後世的倫理想象,使其形象變得比歷史事實更加合理和豐滿。

五、結(jié) 語

蕭子顯《南齊書》記“賁恨淵失節(jié)”一節(jié),並非有意諱飾,而是與蕭齊政權(quán)下衆(zhòng)多譏諷褚淵失節(jié)的言論構(gòu)成互文性的關(guān)係??疾焓掿R時代的政治生態(tài)和言論環(huán)境,可以發(fā)現(xiàn)官方對有關(guān)禪代和失節(jié)的言論是持容忍態(tài)度的,並沒有採取相關(guān)措施進行禁遏。永明元年,官方降詔褒賞與褚淵同列劉宋“四貴”的袁粲和劉秉的忠義,此舉無疑愈加彰顯了褚氏的失節(jié)。湊巧的是,褚賁服除之後一系列消極表現(xiàn),時論更是與褚淵失節(jié)事勾連起來,但事實上這只是影響之談,並無確鑿證據(jù)?!赌淆R書》“世以爲”的書寫與蕭齊時代衆(zhòng)多非議褚淵的言論恰好互文見義,構(gòu)成一個“謗議沸騰”的文本系統(tǒng)。這也正是蕭子顯文本産生的土壤。

從《南齊書》到《南史》、《資治通鑑》,“恨父失節(jié)”的書寫由不確定變成確定,凸顯了褚賁的主體性,賦予其新的人格魅力。後世拋棄《南齊書》之敍事,而接受《南史》、《資治通鑑》的説法,一方面是因人們更青睞於確定性的知識,另一方面則是其書寫更符合儒家倫理觀。李延壽和司馬光的改寫都有其時代背景和現(xiàn)實考慮,然而在知識傳衍中,後世卻不斷偏離其具體語境,各取所需,並在倫理較量中完善作爲符號的褚賁形象。古史乃層累造成的,歷史人物的形象亦是文本疊加而成,運用文本考古學(xué),可以卸下歷史的嚴妝,回到其具體的書寫語境,從而直擊史家之文心。

歷來對南北朝八書二史之優(yōu)劣與異同的討論很多,王鳴盛、趙翼等人均曾涉獵二史較八書之增刪改易,今人高敏亦有《南北史考索》,(72)高敏: 《南北史考索》,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但多局限於增刪之當與不當。日本學(xué)界對於八書二史的研究很早就採取了史料批判研究模式,從文本的異同切入,分析其成書背景、撰述意圖、歷史觀念,取得了不少成果。(73)參見孫正軍: 《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文史哲》2016年第1期,第21—37頁。通過本文的個案可知,八書二史的對勘研究仍有許多地方可以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