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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定這一組詩,五月末了。境內疫情得到緩解,生活的秩序正在恢復,人流密度增加,堵車成為電視臺熱烈報道的好消息。
此前,數(shù)月間,大街小巷空蕩蕩的景象令人心驚。櫥窗里的木質模特,呆望靜悄悄的世界,臉上細微的裂紋酷似淚跡。
淚跡。新冠肺炎戴著新冠冕,在人類肺部春游。它虛擬、無形,像一種隱秘的欲望和情感,讓一個人淪陷乃至消失。無論武漢、上海,還是紐約、巴黎、米蘭,沒有哪座城市能拒絕這一個詭秘的春游者登門拜訪。
封城。停航。被隔離如同被囚禁。漂泊于大海上的輪船,找不到歸屬感。去世者的數(shù)字,日日新,曲線起落如潮汐。“全球一體化” 理念, 在重重裂痕中顯得虛幻而又真切——
只要有一個地域病毒未息, 誰都不能說自己是一個安全的人。
一場空前絕后的劇變。擦肩而過的人,沉默、陰郁,一概洋溢出哲人、詩人氣質??谡?,為嘴巴加上弱音器,也使面部的光照很不平等。在夏初,取下口罩,盯著鏡中另一個我:眼睛所在方位,已微黑;鼻子以下區(qū)域,略顯蒼白。像晨昏時分,天空與大地,明明暗暗地沖突與和解。也類似于一張地圖,以顏色深淺,表示充滿歧義又山水相依的兩個國度。在沖
在沖突與歧義中,如何維護自我的完整性,去揭示、發(fā)現(xiàn)那些被遮蔽的詞?
2
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散文集《另一種美》里,講述一個故事:
某年冬天,他和另一詩人開車去華沙演講,半路上困在雪地里。直到一個農(nóng)民出現(xiàn),把汽車抬到大路上。兩個詩人去華沙的目的,是為了發(fā)出呼吁、救助農(nóng)民,一個農(nóng)民卻在雪地里救助了詩人,“并非沒有一點羞恥之感。”他這樣嘟囔著、寫著。
在疫情期,面對醫(yī)生、科學家、藥廠工人、卡車司機、捐獻白菜的農(nóng)民、跨國采購抗疫物資的企業(yè)家,擁有類似羞恥之感的中國詩人,也很多吧?
一個寫作者,倘若能夠在紙上自救,繼而讓閱讀者獲得勇氣和力量,避免淪陷于共同或個人性的困境,就依然能維護語言的自尊。那一支筆,就能擁有鐵鍬、手術刀、針管的形狀和意義。
扎加耶夫斯基在《中國詩》這一代表作里,寫到千年前的中國詩人,在雨水整夜敲打烏篷船的聲音里,“內心終于獲得平靜”,當代的“詩人們都十分重視獲獎和成功”,如何克服內心的騷動不寧?的確,不少寫作者手中的筆,已經(jīng)混同于眉筆、口紅、塑料花、計算器。他們對自己攜帶的病毒不知不覺。
庚子年這一場疫情,也像雨水在整夜敲打,教育詩人十分重視寂寞和失敗,重新獲得內心的平靜。
3
疫情未了,揭示出人類進步表象下的種種病灶、隱疾。改善與大自然、他者、自我之間的種種關系,是一個緊迫命題。
“多病所須唯藥物”(杜甫)。愛與善意,是最好的藥物,而詩歌,是“愛與善意”最動人的載體。
在來自異國或運往異域的抗疫物資上,出現(xiàn)“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無日不瞻望,無夕不思量”等等詩句。以古老言辭的美意深情,抵抗新絕望、新孤憤。各種“云朗誦”“云詩會”“云發(fā)布”,使無數(shù)心靈在自閉與分裂中,得以整合與修復。
“每一首詩都是哀歌,因為一首純粹贊美的詩是不可能存在的?!币陨性娙税⒚缀?,終生書寫“愛與死亡”這一主題。他相信詩歌具有治愈創(chuàng)傷的力量,一個母親“如果用有韻的嗓音唱出所有的壞事情”,那就是一首詩,就能安撫一個孩子。
把“所有的壞事情”唱出來,是詩人的責任。
“用現(xiàn)實來醫(yī)治現(xiàn)實”,這還是阿米亥的話。換言之,用哀歌來醫(yī)治悲哀。
4
自少年時代起,詩歌就一直塑造、糾正著我的生活。難以想象,如果沒有詩歌,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詩歌中的“哀”和“壞事情”,像壓艙石,避免一個人傾覆于輕浮的波浪;也像疫苗,抑制“陳詞濫調”“言不及義”“巧言令色”等等病毒對一個寫作者的侵襲。
近年介入散文文體實驗,我仍堅持以“準確、自由、獨到”這一詩性標準,作為不分行文字的寫作準則。唯有如此,一個人的寫作,才擁有獨立不二的價值。
“我無與倫比,卻又與你相似?!边@是博爾赫斯的話,孤傲、溫情、動人。有意義的寫作,就是這樣孤傲、溫情、動人。
在不同場合, 我談到博爾赫斯的一個觀點:“散文是詩歌的一種復雜形式?!迸笥褌兿矚g這句話,問出處,我已經(jīng)找不到它源自哪本書、哪篇文章。像一個美好的人,孤立,隱匿了復雜的處境和聯(lián)系方式。
《詩歌月刊》發(fā)表的這些詩,寫于新冠肺炎暴發(fā)之前,涉及上海、南陽等地形勢,貫通舊時光、日常經(jīng)驗。在疫情期,整理、修改這些作品,我深切感受到“日?!钡恼滟F、“非?!钡膰乐匦?。
以寫作重建生活,就是用日常來醫(yī)治非常。
5
南陽,一個盆地,伏牛山、秦嶺、桐柏山簇擁而成,位于中國南方、北方過渡帶。盛產(chǎn)小麥、稻子、紅薯、黃牛、藥材、漢代畫像磚、曲劇,也生發(fā)一系列詩人—
張衡(“美人贈我金錯刀, 何以報之英瓊瑤”)、庾信(“唯有河邊雁,秋來向南飛”)、岑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韓愈(“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張祜(“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朱放(“長恨江南足別離,幾回相送復相隨”)、韓翃(“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這就是我的來歷和背景。
如果將故鄉(xiāng)放大到整個中原、中國, 我的來歷和背景,更加寥廓深遠。無窮無盡的歷代書寫者、言說者,像萬川流水匯成我,造就一個小海洋。我必須對汲取的能力、干涸的危險,保持警覺。書桌邊緣,就是一道岌岌可危的海岸線?
倘能貢獻一個無與倫比的句子,就沒有遺憾:我是與那些異代前賢、與你,很相似的人。
6
移居上海二十年。這座城市,參與我中年以來個人史的書寫,賦予種種的安慰與不安。
從外灘,到蘇州河,異域感和市井氣一并洋溢,冒險者與小職員各自沉浮。
一條小街道喜歡與另一條小街道,在拐彎處碰頭。那里,會有雜貨店、花店、咖啡館、小籠包子鋪、旗袍店、美甲店、用汽油桶改制而成的烤紅薯爐……
我步行、坐地鐵或開車,穿越這些小街道或大路,到靜安寺附近一家公司謀生。打卡,開會,說話,喝茶,談判,生悶氣,與他人毫無二致。喜歡穿隨意的夾克、運動鞋,辦公室衣柜里掛一件西服、擺一雙皮鞋。出差到其他城市一閃而過,乘飛機在深夜落進浦東機場、虹橋機場這兩個鳥巢,燦爛燈火如密枝繁花……
如何防止自我在迷失中分裂?閱讀,寫作,用“汗漫”這一筆名,作為隱秘的護身符。
在世俗生活中抵御庸俗,在脫俗的語言中還俗,這同樣是“用現(xiàn)實來醫(yī)治現(xiàn)實”——多么難,就多么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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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辭立其誠”(孔子)?!暗婪ㄗ匀弧保ɡ献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叭f物皆備與我”(孟子)。“篇終接混?!保ǘ鸥Γ!拔愌灾畡杖ァ保n愈)?!靶杏谒斝?,止于所不可不止”(蘇軾)……
古老前賢談詩論文,總是將修辭與修為、自然與自我,融合為一。杰出的寫作者,必擁有杰出的命運和氣象,似表里山河。我的寫作至今沒有大動靜,正因為自己是過小日子的人吧。喜歡站在街頭吃烤紅薯,在味覺中,一下子回到南陽盆地和童年。
“到羅馬去,成為另一個?!边@是歌德名言?,F(xiàn)在,到暮境里去,我就能成為“另一個”稍微杰出的表達者?潰散感、告別感、緊迫感,的確紛紛而至,勢必強化語言中“遺囑與祈禱”的品質,而這,恰恰就是詩的秘密。
庚子年春,像里程碑,此前此后,道路兩邊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一支筆,領我朝稿紙盡頭的地平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