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
2017年2月里的一天, 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跟中文系幾位教授一起吃飯, 當時我正好在寫民國至當下在上海生活居住過的各個領(lǐng)域的大師級人物詩,共計百名,已基本完成。飯后有教授提出讓我朗誦幾首人物詩。我想了想說,我給老師們讀一讀這部詩集的后記吧。
記得當我讀到“真正的寧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這樣的日子,我常常和詩對坐,借它訴說,蹉跎或者苦難都存放在它那里,然后看它落在紙上,眉目清晰,溫暖而安靜。即便是寒冬,四周寒鴉聲起,也不覺凄寒,因為心里有它,可以獨自撐起這樣的寡寒。有時我也會掏掏空空的口袋對它說,其實這樣我也可以活,我有你。只可惜我不是一個人活著,生活做了包裹我的繭?!边@段時,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
當時幾位教授眼睛也濕潤了, 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我的老師,了解我這些年的艱辛與努力。
是誰說過,一首詩是有前世的。這話我相信。它在某個地方某個時辰等你, 就像我們在某個地方某個時辰等一個人一樣,不僅有因果,還一定有來去和結(jié)局。
我是讀巴金的書長大的,早年失去父母的我,在那些孤苦伶仃的日子,在那些比黑夜更黑的夜晚,我總是填滿燈油,坐在巴金的書里。是那微小的火苗,那親切溫和的文字,溫暖了我的夜晚和人生,那些文字不僅是我的精神食糧,它還代替了我的娘,自始自終地陪伴在我的身邊。因為對巴金有如此深厚的情感,寫出的《巴金》曾讓很多人感動。記得有一次,浦江的幾個女詩人約我喝茶,她們中有一位在讀我寫的《張愛玲》時,三次哽咽著讀不下去,我知道她是感動了,或者說詩中描述的張愛玲那份對愛的執(zhí)著、無奈、凄冷、絕望讓她們產(chǎn)生了共鳴。我想,這也是我把自己放進去,與張愛玲一起愛,一起恨,一起無法回頭的原因吧!
第一次進入文學(xué)社團,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詩變成鉛字,是在我十七歲讀高二那一年。那是1980年代初,在我們縣城有一幫文學(xué)青年,他們組成了一個文學(xué)社,叫芳草詩社。當時還辦了一本油印的詩刊《芳草》。因為我二哥是劇作家,所以經(jīng)常有芳草詩社的人來請教二哥。那時我在縣城下面一個重點中學(xué)讀書,有一天,我突然收到《芳草》的一封約稿信,向我約詩稿。我一下子嚇住了。我從來沒寫過詩,也不懂詩。只是平時喜歡看詩看文學(xué)書籍而已,讓我寫詩,不是趕鴨子上架嗎?這么想著心里還是想試一試。于是我找來一些詩讀,琢磨人家是怎么寫的,看了幾首后,我就一口氣寫了一首。至今我還記得這首詩的名字叫《鄉(xiāng)村的小河》,詩一共有二十多行,而且每一行的最末一個字都押一個韻。沒想到這首詩寄出后竟然刊出來了,而且是在詩刊的首頁。當我翻開《芳草》看到自己的名字時,雖然她是油印的,我還是非常地激動。那之后我寫詩的生涯在戰(zhàn)戰(zhàn)栗栗中才算開始。
我真正處女作的發(fā)表是一九八五年,在新疆《阿克蘇文藝》上,詩名叫《出嫁的少女》,寫給我的一個女友的,她的婚姻很無奈,自己深愛的人不能結(jié)婚,家里逼她嫁給她不愛的人。記得她結(jié)婚回來后看到這首詩哭了,說我把她想說而又無法說出的痛苦都寫出來了。這之后我的詩、散文詩開始在全國一些刊物上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
有時,我會把寫詩的純粹和想象,用來待人待事,生活中不僅行不通,還常常被傷害。于是,與這個世界相比,我更喜歡躲在家里,沉浸在書中。當周圍一切靜寂時,我從書中偶爾抬頭看向窗外,會覺得塵世離我很遠,一切浮躁,一切復(fù)雜的人和事都被隔在我眼睛看不到, 耳朵聽不到的地方。這個時候,我內(nèi)心靜謐得像一汪湖泊,可以一眼見底。那些傷害那些虛假那些會臟了我眼睛的東西,只是湖面上的輕紋,風過后,不再留下一絲痕跡,我的世界只剩下書里的世界?;蛟S這樣的選擇已不僅僅是躲避和喜歡,更是一個文人最終的本性和歸屬。歲月隨心,終會淡然。
我們總以為寫詩是自己的事,于是有人隨心所欲,一天可以寫上幾首甚至幾十首,寫的什么,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細看,更不要說仔細推敲和琢磨,只是跟著感覺走罷了,他們忽略了詩除語言之外,還有很多詩之外的東西和容量。他們更不知道,寫詩一定還有讀者的事,譬如你做人真不真,寫詩真不真,有沒有用心用情甚至用生命在寫,讀者一目了然!
還有人說,寫詩,哪有那么多感情,于是玩語言,把別人用過的句子改幾個字,搬到自己這里,或者天上地上到處扯,跟主題內(nèi)容毫無關(guān)聯(lián)地扯,玩著花樣地扯。他們忘了,詩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去描繪最繁富的世界和內(nèi)心感受,那些沒有經(jīng)過心的思考、過濾或苦熬出來的詩,怎么會有感情,又怎么會感動或感染別人,因為這些詩人在寫詩時,只是空心人。他們不知道,情感越深切,讀者進入得越深,因為讀者與詩人本為一體,心亦相通。事實上,只要我們對世上萬物心存悲憫,寫出的東西就不可能沒有感情。
詩若沒有真,沒有情,必如沙中筑塔,潰散是早晚的事。
而沒有所見,沒有所思,沒有經(jīng)歷,沒有疼痛,我們的詩有限,深度更有限。
一直以來, 詩人們都在探討, 什么樣的詩能稱為好詩?
我以為好詩就是言盡意未盡,如李白的《靜夜思》,整首詩淺顯易懂,沒有一句深奧的,卻能流傳千古,就因為他要表達的意思,遠遠不止詩的表面,所以人們讀完,往往要回味很久,這回味就是意。言盡了,詩結(jié)束了,但其中的意味卻更長久了。而直白的語言,想把意蘊融進去,非常之難,沒有相當?shù)墓Φ捉^對做不到??此茖こW钇驷?,成如容易卻艱辛。這是對好詩創(chuàng)作過程的最好的寫照。
好的詩形象都具體集中。實際上形象的具體與集中對一首詩是至關(guān)重要的,具體是對繁復(fù)而言,集中是對分散而言。一首詩如果意向繁復(fù),重重疊疊,會令人眼花繚亂,如果分散,就會天馬行空,讓人很難捕捉什么是主體意象。時下詩壇一些現(xiàn)代派寫著自以為深奧卻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語言。雖然他們也是在求變,希望能夠推動詩歌的發(fā)展,但實際上他們走入了誤區(qū),他們根本沒有處理好語言與詩歌內(nèi)容的關(guān)系問題。因此無論他們的語言如何表達,傳達給讀者的卻永遠是云山霧罩。他們不知道語言的功能不僅在于表達,更重要的在于傳達。這是詩歌的一個根本問題。古往今來,詩歌之所以能打動人,其最主要原因是內(nèi)容大于形式,意境比語言更深遠。而現(xiàn)代派恰恰在這一點上相反,他們的詩都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更無從談及意境, 喜歡在語言上玩花哨和深奧, 而主要內(nèi)容卻蒼白、空洞。忽略了美學(xué)中這一重要的審美單元。
人間有千百種生活,就有千百種悲喜,更有千百種看得見看不見的憂煩。有時看得多了,我們會覺得即使是鬧騰得沸沸揚揚的傾城大事, 若站在一個更高的層面看,也不過是杯水風波而已,過了也就過了,一點痕跡都留不下。而那些經(jīng)歷過的往事,如一些瓷器的碎片,其光澤或如刀鋒或如玉石,也都已沉入河底,哪怕現(xiàn)實中再風聲過耳。
寫詩之于我,常常是一件事、一種情縈繞于心,趕不去、化不開,當它濃到要凝結(jié)時,我就只好寫。所以與其說我在寫詩,不如說是詩在迫使我寫。克羅齊說:“風行水上,自然成紋。”我其實就是這“水”,不是自己要成“紋”,而是因了“風”的緣故。至于這“紋”是漣漪,還是波濤,則非我這“水”所能設(shè)計的。
2020年5月27日于滬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