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松 劉 通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 徐州 221116)
會話程式語是日常會話中頻繁使用的形式固定、表義晦暗的話語。換言之,會話程式語是會話過程中使用的那種預存在說話人心理詞庫中而不是由說話人臨時(on-line)構建出來的話語。在語法上,它往往是固定句型;在認知上,它是一個心理完形(gestalt),其意義不能從其組成部分的意義及其組合關系來完全推知。會話程式語包括程式性的問候語、分別語、感謝語、道歉語、感嘆語等。
語用化,在歷史語用學領域,特指語用標記(尤其話語標記)的歷史形成。不過,在漢語語言學界,張秀松、張愛玲(2016,2017)開始把會話程式語的歷史形成也看作語用化。本文認為,張文對“語用化”這個術語的外延的拓展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有些語用標記是從會話程式語演變而來。比如,現(xiàn)代英語話語接續(xù)標記“Bless it”是從說話人打噴嚏時發(fā)出的程式祝福語“God bless you”經歷形變輾轉演變而來。西班牙語中“很好”義程式贊同語“muy bien”演變成了話語修正標記、新話題引入標記、舊話題重拾標記(詳見Arroyo,2011)。會話程式語和語用標記之間經常存在源流關系,這使我們在共時平面難以在這兩者之間找到清晰的界限。既然我們已經把語用標記的歷史形成看作語用化,那么,把跟它存在邊界糾葛的會話程式語的歷史形成也看作語用化當不無道理。所以,本文沿用張文的術語,把會話程式語的歷史形成也看作語用化。考察可知,語用化是繼語法化和詞匯化之后歷史語言學新發(fā)掘的又一重大研究課題。學界對話語標記的研究由來已久,并已取得相當豐碩的研究成果。而對會話程式語的語用化研究則僅見于Arnovick(1999)、張秀松、張愛玲(2016、2017)等少數文獻。
在古代漢語中,“久仰”“幸會”是正式場合初次見面時的慣用問候語[下文簡稱“(初見)程式問候語”],往往獨立成句。試比較:
(1)權勿用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說的有名的張鐵臂?!睏顖?zhí)中道:“久仰,久仰!”(清·吳敬梓《儒林外史》第12回)
(2)馮旭道:“此位姓錢,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請來陪舅舅的。”林璋聽說錢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清·佚名《五美緣》第3回)
(3)蔣爺道:“我姓蔣名平?!贝鬂h失聲道:“曖喲!莫不是翻江鼠蔣四爺么?”蔣平道:“正是。你不要高聲。”大漢道:“幸會,幸會。小人龍濤,自仁和縣灶君祠跟下花蝶來到此處,原要與家兄報仇……”(清·石玉昆《三俠五義》第63回)
(4)蓬壺問知亞自姓名,呵呵大笑,豎起一只大指道:“原來也是個江南大名士!幸會,幸會!”(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31回)
它們在現(xiàn)代漢語中偶爾也可以見到,主要是文人雅士在正式場合初次見面時彼此問候用。如:
(5)“這位是……”親家爹似乎沒注意秀秀,倒一眼先看見了申濤。秀秀爹立刻做了介紹。“啊,久仰!”親家爹一抱拳,把申濤弄了個不知所措。(浩然《夏青苗求師》第19章)
(6)這位小姐就是我經常提起的全世界最美麗的公關經理馬小姐?!薄靶視?!”夢詩笑一下:“來香港拍片?”“不,是想買一本小說。”(岑凱倫《春之夢幻》)
觀察例(1)—例(6)可知,“久仰”“幸會”既可獨立成句,又可重疊使用,以提高表達的禮貌度。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幸會”的程式化程度比“久仰”更高,因為“幸會”已經不能帶任何賓語,而“久仰”偶爾還可以帶賓語“大名”。在話語分布方面,它們可以彼此構成一個初見會話鄰對(adjacency pair)。例如:
(7)[國民黨特派員佟自清前往奉天與軍統(tǒng)奉天站成員鄭天民接頭]
鄭天民:請問您是哪位?
佟自清:我叫佟自清。
鄭天民:哦,佟先生,久仰久仰。敝人鄭天民。
佟自清:幸會。
(電視劇《螞蚱》第4集)
上例中,“久仰”和“幸會”互換位置后,會話仍比較自然。這表明:問候語“久仰”和“幸會”都既可用作一個會話鄰對中的起始/發(fā)起話輪,又可用作一個會話鄰對中的結束話輪。當然,如果“久仰”與“幸會”出現(xiàn)在同一話輪中,通常先說“久仰NP”,而后說“幸會”。
那么,“久仰”和“幸會”是怎樣發(fā)展為程式問候語的呢?換言之,其語用化歷程如何?限于篇幅,本文主要關注“幸會”的語用化(至于“久仰”的語用化,我們已另文以詳),尤其是其語用化動因、句法-語義表現(xiàn)。這些問題學界尚未有人涉及。
本文擬在歷史語用學理論框架內,通過對CCL語料庫歷史語料的封閉考察,對上述問題作出回答。文章擬采用定量統(tǒng)計和定性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統(tǒng)計用例數量時,同一個會話程式語在同一個話輪中反復出現(xiàn),無論反復次數多少,均算作1例。比如在一個話輪中出現(xiàn)的“幸會!幸會!”算“幸會”的1個程式問候語用例,而不算作2個用例。由于我們是在固定的語料中進行語料統(tǒng)計,所以,不同語言表達式之間用例數量的多少是它們使用頻率高低的直接反映。在進行語料統(tǒng)計時,采用完全匹配的搜索技術。換言之,不完全匹配的不算。比如,在考察“幸會”的用法時,僅采納“幸會”,而排除“幸會得很”“一向幸會”等。換言之,僅認為“幸會”是程式問候語,而認為“幸會得很”“一向幸會”是自由問候語。
1.漢語史上“幸會”的使用情況
根據我們對CCL 語料庫歷史語料的檢索,“幸會”在漢語史上的使用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幸會”在漢語史上的使用情況
上表顯示,“幸會”在漢語史上出現(xiàn)較早,但在元代之前它多表示“幸運遇合”義或“好時運”義。例如:
(8)遂成等桀逆無狀,當斬斷菹醢,以示百姓,幸會赦令,乞罪請降。(南朝宋·范曄《后漢書》)
(9)律我性情,補短裁長,一函每發(fā),沈憂并忘。幸會交代,沿楫若飛,江山九月,涼風滿衣。[唐·杜牧《樊川文集》(下)]
(10)臣等徼逢幸會,生遇昌辰。才非利用,坐班位列;功無汗馬。猥受山河,叨忝之寵,終古無比;莫大之施,萬殞靡酬。(北齊·魏收《魏書·陸俟傳》)
(11)既情非曩舊,復地隔尊卑。尚能感動至公,遭逢殊理。而某神姿所向,天受其時。獲曠代之因依,得千年之幸會。豈可永緘丹赤,上負陶鈞。(唐·黃滔《黃滔文集》)
上四例中,前兩例“幸會”表示“幸運遇合”義;后兩例“幸會”表示“好時運”義。
表示“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雖始見于唐五代[1],但在唐五代僅1見,請看:
(12)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實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但愿一過。”(唐·蔣防《霍小玉傳》)
在兩宋時期,“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未見,但出現(xiàn)了與“(今日)幸會”作用相當的短語型問候語“幸得相會”。例如:
(13)侯興道:“這里便是侯興?!壁w正道:“這里便是姑蘇趙正?!眱蓚€相揖了……(侯興)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南宋話本小說《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上例中,“幸得相會”與“久聞清德”連用,也是初見問候語。這種短語式問候語,在明清時期更為常見,且形式多樣,與程式問候語“(今日)幸會”并駕齊驅。例如:
(14)正在彷徨之際,只見一個人打個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鏈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之處,寒家離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下,再作區(qū)處?!?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40卷)
(15)隱士對曰:“生姓魯名仲連,聞知公子與陳人相待,猶豫不決,特來獻策?!碧飭卧唬骸熬寐勏壬竺?,今幸相會,不知先生以何計教吾?愿聞其命!”(明·余邵魚《周朝秘史》第107回)
(16)孔明于車上拱手,朗在馬上欠身答禮。朗曰:“久聞公之大名,今幸一會。公既知天命、識時務,何故興無名之兵?”(明·羅貫中《三國演義》第93回)
(17)飛云子道:“這便是七弟的賢徒,乃揚州賽孟嘗徐鳴皋,是個當今豪杰。”二人聽了大喜,道:“久慕大名,今日幸得相會!”(清·唐蕓洲《七劍十三俠》第9回)
由于“幸得相會”“今幸一會”等的始見時間(宋代)比“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的始見時間(唐代)晚,所以,“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應該不是從“幸得相會”“今幸一會”等縮略而來?!靶业孟鄷薄敖裥乙粫钡纫膊⒎恰靶視钡臄U展形式。[2]
降至元代,出現(xiàn)了1個表示“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用例。請看:
(18)[末]動問老兄尊姓?[丑]小子姓常。[末]貴表?[丑]白將。[凈]久聞列位高名,今日幸會,都是往長安赴選。[笑介]年兄年弟,休得拋撇。既然如此,且在此歇息片時,講些學識,說些志氣何如?(元·高明《琵琶記》第7出)
“今日幸會”在例(18)中跟在例(12)中用法并不完全相同。在例(12)中,“今日幸會”是自由問候語。“今日幸會”與“得睹清揚”為論點與論據關系(得睹清揚是感到會面之榮幸的原因),二者語義關聯(lián)性強,“今日幸會”具有一定的敘實性,還不是純粹出于客套而說,程式性較弱。例(18)中“今日幸會”可看作自由問候語向程式問候語的過渡狀態(tài),原因在于:第一,該例中“今日幸會”與“都是往長安赴選”語義關聯(lián)性不如“今日幸會”與“得睹清揚”明顯;第二,例(18)中“今日幸會”出現(xiàn)在初見情境中會話之初,與“久聞列位高名”共現(xiàn)。雖然在元代“幸會”的用例并不比其前代多,但其近義表達式“幸遇”“幸得一遇”出現(xiàn)了類似用法。請看:
(19)[做見科,王長者云]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遇尊顏,實乃小生萬幸。(元·佚名《衣錦還鄉(xiāng)》第1折)
(20)[孤云]誰是朱買臣?[正末云]小生便是。[孤云]左右,快接了馬者!我尋賢士覓賢士,爭些兒當面錯過了。久聞賢士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遇尊顏,實乃小官萬幸也。(正末云)不敢!不敢。(元·佚名《漁樵記》第1折)
(21)[趙云云]趙云久聞尊師道德無窮,今日幸遇,實乃趙云萬幸也。(元·高文秀《襄陽會》楔子)
(22)[正末見旦科,旦云]久聞王舍風流,今日幸得一遇,果然名不虛傳。(元·佚名《百花亭》第1折)
根據我們的考察,在《全元曲》中“幸會”僅1見,而“幸遇”凡25見。其中,表示“榮幸地會見”義的“幸遇”12見。這12例中有5例用于圖式性構式“今日幸遇NP”(NP是抽象名詞“尊顏”或指人名詞)。這說明:即使到了元代,用作問候語的“幸會”出現(xiàn)頻率也很低,其程式化程度還不大高,其中的“會”還可以替換為近義詞“遇”。當然,不可否定的是,在元代,“幸會”“幸遇”中“幸”的實義虛化了(正是因此,例(21)中說話人才在“幸遇”小句后追加“萬幸”小句來凸顯話語的真誠性)。跟其實義虛化相對的是語用意義強化,即“幸”逐漸獲得了表示尊敬色彩的用法,從而演變成了類前綴。這不僅在“幸會”“幸遇”中可以窺見一斑,而且在“幸察”(敬稱對方明察)、“幸臨”(敬稱對方來臨)、“幸教”(敬稱對方賜教)中也可窺見。例如:
(23)今以臣愚議:……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計,無忽。秦遂遣斯使韓也。(《韓非子·存韓》)
(24)虢侯聞之,足跣而起,至門,曰:“先生遠辱幸臨寡人,先生幸而治之,則糞土之息,得蒙天地,載長為人。先生弗治,則先犬馬,填壑矣。”(漢·韓嬰《韓詩外傳》第10卷)
(25)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 秦王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戰(zhàn)國策·秦策三》)
到了明清時期,在口頭正式交際中,用作初見程式問候語的“今日幸會”習見,凡10見,占同期“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總用例30例的1/3。例如:
(26)殷秀才同進忠坐下。進忠取出書子來遞上,殷增光看了道:“原來白太始會見先生的。他原說秋間來京,今又往大同去了?!边M忠道:“太始兄多叫致意?!痹龉獾溃骸柏M敢!先生神醫(yī)國手,今日幸會。”(明·李清《明珠緣》第19回)
(27)韓回春道:“苗二哥未曾與李大哥相會?”苗龍道:“未曾拜識尊顏?!表n回春道:“這就是店主人,姓李諱秀,號季文,是一位仗義疏財的杰士。小弟自幼與他莫逆之交?!泵琮埖溃骸坝醒鄄蛔R泰山。未得親近,今日幸會?!?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4回)
(28)是日走到西子廟來,一頭撞見雪香,正欲避走,早被雪香看見,呼曰:“艾兄,今日幸會?!?清·阿閣主人《梅蘭佳話》第39段)
“幸會”常受“今日”“今兒”等時間副詞或“真是”等語氣副詞修飾,這種句法表現(xiàn)是違反漢語短語結構規(guī)則的。這說明“今日/今兒幸會”“真是幸會”已徹底程式化。例如:
(29)李大波這時才從屋子的角落里走過來,和張慶余、張硯田一一握手。李大波對他們微笑著,連說:“久仰,久仰,今日幸會?!?柳溪《戰(zhàn)爭啟示錄》)
(30)那文士先是哈哈一陣大笑,然后說道:“我家相公真是神算,作好歌謠,叫我到這桃中來吟唱,不想才第二日,就能碰見司馬相公,真是幸會?!?司馬紫煙《萬丈豪情》)
(31)醫(yī)生太太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瞧著我的衣服,反而以清脆柔和的聲音說:“哦!是有錢的美國堂妹,真是幸會?!?里普利《斯佳麗》)
“今日/今兒”等時間副詞修飾的其實是“幸會”中的動語素“會”,表示會見/見面的時間是今日;“真是”等語氣副詞修飾的其實是“幸會”中的形語素“幸”,表示榮幸的程度高。從生成詞庫理論角度來看,“今日”等時間副詞或“真是”等語氣副詞可以強迫受它們修飾的“幸會”發(fā)生語義類型轉變,從[性質+動作]轉變成單純的動作或性質。由于“今日”等時間副詞、“真是”等語氣副詞在句中作狀語,我們可以進一步把上述規(guī)律概括成“狀語可以對它修飾的‘幸會’進行類型抽吸,抽出其中的‘會’或‘幸’作為真正的修飾對象”。從構式語法理論角度看,顯然“今日/今兒幸會”“真是幸會”都是構式,因為構式不僅包括意義不能從其組成成分或其它現(xiàn)有構式的意義中推知的形義結合體,而且包括形式不能從其組成成分或其它現(xiàn)有構式的形式中推知的形義結合體(詳見Goldberg,1995: 4)。[3]換言之,只要形式上違反句法規(guī)則(比如違反短語結構規(guī)則),即便語義透明,也可看作構式。比如,根據漢語語法規(guī)則,我們預測“真是”修飾性質形容詞,但上幾例中它們修飾動詞“幸會”。這種句法表現(xiàn)具有不可預測性。這是我們把“真是幸會”看作構式的原因。雖然在深層結構中“今日/今兒”修飾的是“會”,但在表層結構中修飾的卻是“幸會”;雖然在深層結構中“真是”修飾的是“幸”,但在表層結構中修飾的卻是“幸會”。出現(xiàn)這些怪異現(xiàn)象的原因是“幸會”已經高度詞匯化,其內部成分之間已經不容其它詞語插入。
在明代,“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用例從元代的1例增至7例,用作問候語或其關鍵詞(即問候用法)的“幸會”凡4見。而同一時期問候用法的“幸遇”未見(雖然非問候用法的“幸遇”在明代仍然可見)。這表明:跟在元代相比,在明代問候用法的“幸會”程式化程度加深,其中的“會”不再能替換為同義詞“遇”。在明代,“幸會”程式化程度加深還表現(xiàn)在它開始獨立成句。獨詞句“幸會!”是典型程式問候語?!靶視?!”小句還可以復現(xiàn)。例如:
(32)公孫勝便仗劍上馬,林沖、黃信左右護定,直到陣前。彼此通過姓名,吳角便道:“久聞入云龍大名,如雷灌耳,幸會!幸會!先生道法,昨日多曾領教,端的高明!貧道今日擬擺設一陣,請你破來……”(明·施耐庵《古本水滸傳》第18回)
(33)茶罷,王倫向任正千道:“兄與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使,今蒙光臨,幸會!幸會!”(明·吳炳《綠牡丹》第6回)
上兩例中,“幸會”復現(xiàn)是為了提高表達的禮貌度。對比上兩例和例(12)—例(18)中的“幸會”可知,“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在明代已正式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它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的標志是可獨立成句來發(fā)揮問候功能。“幸會”小句可以復現(xiàn)是其語用化程度加深的表現(xiàn)。在明清時期,程式問候語“幸會”與“今日幸會”“幸得相會”并存。但“幸會”因為形式簡短,使用起來更經濟/省力,而沿用到現(xiàn)代漢語中。
當然,在明代,“幸會”的舊用法并未徹底消失,而是新舊兩種用法并存,即程式問候語用法和自由問候語用法并存。在明代,其自由問候語用法包括兩種:第一,“幸會”后續(xù)處所補語或對象賓語,但“幸會”與處所補語之間的關系詞——介詞“于”潛隱。例如:
(34)抬頭一看,只見皓月當空,剛在垂楊頂上,便對杜開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詩才,渴欲求教,今日幸會舟中,何不就把明月為題?!?明·金木散人《鼓掌絕塵》第2回)
(35)瞿琰失驚,跪下懇問:“弟子乃一介凡夫……怎能夠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機隱秘,一時難以明言……”瞿琰道:“弟子久厭塵凡,渴慕至道,幸會師爺,乞為指示。”(明·方汝浩《禪真后史》第51回)
例(34)中“舟中”是“會”的處所,引進處所的介詞“于”被省略。例(35)中“師爺”是“會”的對象。例(34)中“于”未出現(xiàn),這表明“會”已經跟“幸”融合成詞。但是,上兩例中處所補語、對象賓語的存在使得“幸會”不易發(fā)生離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而獨立成句,從而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所以,它是“幸會”的舊用法。第二,“幸會”與謙詞主語連用。例如:
(36)杜伏威道:“患難相救,自是弟兄們分內事,大哥何出此言?只是飲酒盡醉便了,不須稱謝?!毖εe道:“小可幸會繆大哥,恨相見之晚……”(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27回)
(37)后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挺試的?!庇魏瞄e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游,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第4卷)
上兩例中,“小可”“小子”是謙詞,作“幸會”的主語。古代中國人習慣在交際中貶己尊人,以遵循言語交際的禮貌原則。“幸會”跟謙詞主語或敬詞賓語同現(xiàn),就是為了提高表達的禮貌度。這種語境中“幸會”里的“幸”(感到榮幸)義敘實程度更低,多是出于禮節(jié)才那么說。從這個角度看,“幸會”跟謙詞主語或敬詞賓語同現(xiàn),便于“幸”的實義虛化,從而便于“幸會”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幸會”前/后的主語/賓語的存在使“幸會”不易走上獨立成句之路,從而不易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
在清代,“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的用例從明代的7例驟增至23例??梢?,清代是“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發(fā)展的鼎盛期。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是“久仰”和“幸會”常用于同一話對,而清代也是“久仰”發(fā)展的鼎盛期。在這一時期,“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發(fā)生了功能擴展,從初見問候語演變?yōu)槠胀▎柡蛘Z。這也是“幸會”語用化程度加深的表現(xiàn)。例如:
(38)(陸書)正走進方來茶館,不期會見袁猷,遂作了一個揖道:“仁兄久違,久違?!痹嘁娛顷憰s忙還禮,道:“賢弟幸會,幸會。”(清·邗上蒙人《風月夢》第2回)
上例中,陸書跟袁猷不是初次見面,而是(久別)重逢。陸書問候語中的“久違”就是明證。該例中,“仁兄”和“賢弟”并非“幸會”的主語,而是獨立語中的稱呼語,是對聽話人的敬稱,并且“久違”小句和“幸會”小句構成一個話對,這種情況下(“久仰/久慕/久聞+NP”等表達式和“幸會”小句在一個話對中出現(xiàn)于交際主體的分述話輪中,而非出自同一說話人之口),“幸會”已是典型程式問候語了。以上論述說明,“幸會”語用化為會話程式語,至少需要三個前提條件:第一,用于對話語體,而非敘事語體。在對話語體中,它還必須出現(xiàn)于交際主體的對白當中,而非轉述中。第二,獨立成句或復現(xiàn)。第三,獨立成句或復現(xiàn)的“幸會”與續(xù)段沒有語義相關性,即沒有順承或因果關系等。否則,就不是程式問候語,而是自由問候語,如例(12)。關于其語用化條件的詳情,參見上文論述。
在清代,表“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在使用上還具有另外一個特征,即“幸會”的語用化程度進一步加深,出現(xiàn)了作言說動詞賓語子句的用法。例如:
(39)蓮生雖初次見面,早聞得高、尹齊名,并為兩江才子,拱手致敬,說聲“幸會”。(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33回)
上例中“說聲‘幸會’”猶“問候了一聲”。
上述表示“榮幸地會見”義的“幸會”在漢語史上的使用情況表明,“幸會”向程式問候語的語用化可能是漸進的、連續(xù)的過程,而不是在某一歷史時代就實現(xiàn)了從非程式化到程式化的轉變。比如,在宋元期間就有了程式語“今日幸會”,但其用例較少,而到了明代這種用例多了起來。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幸會”的程式化萌芽于唐五代,形成于明代,鼎盛于清代。
綜上所述,“幸會”的語用化表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第一,“幸會”的聚合可變性降低,即問候語境中“幸會”不再能自由替換為“幸遇”?!靶視钡耐x交替表達“幸得一會”“幸得相會”“幸得一見”等使用頻率越來越低,直至從交際中消失。第二,“幸會”從可以跟表示見面處所、見面對象等的論元共現(xiàn)到這些論元完全脫落,“幸會”獨立成句;第三,“幸會”小句復現(xiàn),以提高問候的禮貌度;第四,程式問候語“幸會”發(fā)生功能擴展,從初見問候語演變?yōu)槠胀▎柡蛘Z,“幸會”的語用化程度加深;第五,“幸會”的語用化程度進一步加深,出現(xiàn)作言說動詞賓語子句的用法。
從表1中還顯示,從元代開始,表“幸運遇合”義或“好時運”義的“幸會”基本消失。這可能是由于隨著表“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的發(fā)展,為避免“幸會”一詞的語義負荷過重,“幸運遇合”義或“好時運”義“幸會”在與“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的競爭過程中處于劣勢地位而逐漸退出使用。
2.程式問候語“幸會”語源考
上文的論述表明,程式問候語“幸會”是“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獨立成句的產物。那么,“榮幸地會見”義“幸會”的語源是什么呢?它與“幸運遇合”義或“好時運”義“幸會”之間的關系如何?我們的觀點是:“榮幸地會見”義“幸會”是從“幸運遇合”義“幸會”演變而來的。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第1469頁把“幸運”釋為:①好的運氣;出乎意料的好機會;②稱心如意;運氣好。第1105頁把“榮幸”釋為:光榮而幸運。可見,“榮幸”的語義特征為:[光榮]、[幸運]。此外,《詞典》為“幸”列出了7個義項,但未將“榮幸”義單列,而是在第一個義項“幸福;幸運”下舉“榮幸”為例。可見,無論是“榮幸”還是“幸會”,其中的“幸”都為“幸運”義?!墩f文解字》釋“幸”為“吉而免兇也”?!靶摇北緸椤靶疫\”義。“榮幸地會見”義“幸會”是“幸運遇合”義“幸會”的引申。這在漢語史上也能得到證明。例如:
(40)今吾刑外乎大人,而忍于小民,將誰行武?武不行而勝,幸也。幸以為政,必有內憂。且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圣人,必偏而后可。(春秋·左丘明《國語》)
(41)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聞之,德不純而福祿并至,謂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當雍,雍不為幸,吾是以懼?!?春秋·左丘明《國語》)
(42)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春秋·孔子《論語》)
上三例中,“幸”用的都是本義,例(40)和例(41)中的“武不行而勝”和“德不純而福祿并至”都是“吉而免兇”的具體表現(xiàn)。在“幸運遇合”義“幸會”中,“幸”用的亦是本義。例如:
(43)幸會果代耕,符守江南曲。(南朝宋·謝瞻《于安城答靈運》)
(44)嘗未逾時,遇諸商侶,悲喜俱至,涕淚交流,各掩泣而言曰:“我惟感遇,幸會良人,室家有慶,恩愛已久,而今遠棄,妻子孤遺,悠悠此心,誰其能忍?幸愿留顧,相與還城?!?唐·玄奘《大唐西域記》)
上兩例中,“幸會”為“幸運遇合”義。其實,不論是“幸運遇合”還是“榮幸地會見”,二者都含[+合期望]義素,即所“會”對象或結果都符合說話人的心理預期,為說話人所喜聞樂見。換言之,“幸會”從“幸運遇合”義引申出“榮幸地會見”義有一定的語義基礎,二者語義相通。當說話人所“會”對象為人,雙方初次見面,且當說話人社會地位比聽話人低得多,或說話人為了遵循禮貌原則而有意恭維聽話人(如“幸會”與“久仰/久聞/久慕+NP”等連用)時,“幸會”中“幸”的“幸運”義這個義位吸收從語境中浮現(xiàn)上來的謙敬意義而實現(xiàn)為“榮幸”義這個義面,再與“會”的意義組合,生成“幸會”的新義位,即“榮幸地會見”義。這種詞義發(fā)展的痕跡仍依稀可見。例如:
(45)[做見科](王長者云)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遇尊顏,實乃小生萬幸。(元·佚名《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
(46)彭公見黃三太雖然年邁,精神百倍,五官不俗,連忙站起來說:“老壯士乃英烈之人,我久仰大名,今日幸會,實三生有幸。前者多蒙厚愛,借仗威力,得有今日,我心中實實感佩。老壯士請坐講話?!?清·貪夢道人《彭公案》第30回)
(47)因自己力不能敵,去請兄長相助的話,奏了一遍,當下高鐵嘴即插口說道:“原來方兄是白眉師尊的門徒,我等幸列同門,真是幸會!但是方兄徒勞跋涉了?!?清·佚名《乾隆南巡記》第65回)
上三例中,“幸會(幸遇)”表示“榮幸地會見”義,且都與“幸運”義表達共現(xiàn),如“今日幸遇尊顏”與“實乃小生萬幸”共現(xiàn),“今日幸會”與“三生有幸”共現(xiàn),“真是幸會”與“幸列同門”共現(xiàn)。故本文認為,“榮幸地會見”義“幸會”是由“幸運遇合”義“幸會”通過對語境意義的吸收發(fā)展而來。
1.程式問候語“幸會”的語用化條件
①情境語境方面的條件:用于初見情境會話之初
“榮幸地會見”義“幸會”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在情境語境方面的條件是,在初見情景中、在會話之初(即用在初始話對中)。如果說話人不是在初見情景中(或雖在初見情景中,但不是在會話之初)使用“幸會”,那么“幸會”就不會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請看:
(48)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崩险哂肢I兩杯茶道:“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后還可造就么?”(清·李汝珍《鏡花緣》第18回)
上例中,“幸會”并非出現(xiàn)于會話之初,而是在老者取扇、獻茶等一系列行為之后。并且此處“幸會”也非問候語性質,而是帶有一定程度的敘事性。[4]這決定了其不能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因為初見情景的會話之初具有語境典型性,這種語境典型性導致“榮幸地會見”義“幸會”具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從而致使其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
②語言語境方面的條件:上下文中沒有原因表達
“幸會”的語用化在語言語境方面的條件是其上下文中沒有原因表達。所謂“原因表達”,指表示使說話人感到見到對方很榮幸的原因的表達式(如“久慕盛德”“久仰大名”等)。請看:
(49)久慕盛德,無由瞻拜,幸會!幸會!今日老先生下顧,必有見教。(明·沈鯨《斂絹記》第10出)
(50)后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游好閑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游,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第4卷)
(51)彭公見黃三太雖然年邁,精神百倍,五官不俗,連忙站起來說:“老壯士乃英烈之人,我久仰大名,今日幸會,實三生有幸。前者多蒙厚愛,借仗威力,得有今日,我心中實實感佩。老壯士請坐講話?!?清·貪夢道人《彭公案》第30回)
在例(49)、例(51)中,“幸會”和“久仰/久慕/久聞”共現(xiàn)。從語義關系上講構成因果關系,因為“久仰/久慕/久聞”對方,所以才感到相會很榮幸(即“幸會”)。例(50)中雖然沒有“久仰”“久慕”“久聞”之類詞語,但是從“我相公是今年貢元”和“失敬,失敬”也可見說話人對對方的尊敬、仰慕之情??梢姡靶視闭Z用化在語言語境方面的條件是不跟原因表達共現(xiàn),否則“幸會”就更可能是真情實感的抒發(fā)而非出于客套才說的。
③句法條件:獨立作謂語且主語省略
“幸會”語用化為會話程式語的句法條件是獨立作謂語且主語省略。獨立作謂語意味著它前無狀語且后無賓語。像下面這種句法環(huán)境中的“幸會”是不能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的,因為它已經帶了賓語。例如:
(52)穆興道:“兄長見諭,無不領命……一來見瞿先生的光景有限,二來幸會故人在此,不敢分外科求,止賜本等罷了?!?明·方汝浩《禪真后史》第4回)
(53)瞿琰失驚,跪下懇問:“弟子乃一介凡夫……怎能夠羽化登仙?”老僧道:“天機隱秘,一時難以明言……”瞿琰道:“弟子久厭塵凡,渴慕至道,幸會師爺,乞為指示?!?明·方汝浩《禪真后史》第51回)
(54)(甄寶玉)便說道:“……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并非虛意?!?清·曹雪芹《紅樓夢》第115回)
(55)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范,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世的道理,從此可以洗凈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清·曹雪芹《紅樓夢》第115回)
只有獨立作謂語且主語省略,“幸會”才能構成獨詞句。獨詞句“幸會!”的廣泛出現(xiàn)是“幸會”語用化為會話程式語的重要表現(xiàn)。
④語義條件:“幸會”小句從敘述有界事件到敘述無界事件
前文指出,“幸會”向會話程式語的語用化經歷了從“幸會”后有或可添加處所補語、對象賓語,其前有或可添加時間狀語、程度狀語、謙詞主語,到其前后沒有且不可添加上述成分的過程。造成這種轉變的原因是,“幸會”小句從敘述具體會面事件向泛指任一會面事件轉變。因此,“幸會”語用化為會話程式語的第三個條件是句子所述事件從有界向無界轉變。如果“幸會”所在句子中有表示見面場景中的具體要素(如人物、時間、地點、原因、方式、數量等)的成分,例如“幸會世兄”“幸會舟中”“小子幸會芝范”“小可幸會繆大哥”“幸會于此”“今日幸會”等,那么,句子表述的是有界事件,這時“幸會”用的就不是程式語用法。當說話人不再因某種具體原因而表示對聽話人的問候時,就使句子所述事件從有界向無界轉變。這種轉變在語言形式上表現(xiàn)為處所補語、賓語、狀語等成分的脫落??梢?,“幸會”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的語義條件和句法條件是互為表里的。
2.程式問候語“幸會”的語用化動因
“幸會”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的動因是,經常以獨詞句形式出現(xiàn)于初次見面語境彼此會話之初。因為古代中國人習慣在見面之初通過抒情(抒發(fā)見到對方的榮幸之情或對對方的仰慕之情)來恭維對方,從而達到間接問候對方的交際目的。這種交際已經儀式化,成了一種社交習慣。這導致“幸會”及其變式“幸得相會”“今幸一會”等、“久仰”及其變式“久仰大名”“久仰盛德”等高頻出現(xiàn)于初次見面語境的初始話對中。這種語言使用事件反過來會影響認知主體對“幸會”“久仰”的心理表征。認知主體不再認為它們是其它單詞臨時組成的狀中短語,并不再關注其內部結構關系,而把它組塊化為一個單詞。也正是因為它們具有強大的問候功能且被高頻使用,人們才經常讓它們獨立成句,以使相關問候語形式簡短、便于使用。
漢語久別重逢問候語有古代的“久違”“連日”及現(xiàn)代的“好久不見”等。它們本來也都是自由表情語,通過陳述好久或連日不見的事實來間接表達對聽話人的想念之情。久而久之,就因高頻出現(xiàn)而語用化為久別重逢時所用的程式問候語。據王鳳嬌和周志峰(2016),“連日”本是表情陳述句“連日VP”(如“連日不見”等)或表情疑問句“如何連日VP”的截略,而后演變?yōu)榫脛e重逢問候語。試比較:
(56)(魯智深)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明·施耐庵《水滸全傳》第7回)
(57)[外上]……王官人,連日不見。李大姐不來么? [生]呂公,一言難盡。(明·鄭若庸《玉玦記》第17出)
(58)逢若道:“連日不見,今日有事特來相商。”(清·李綠園《歧路燈》第21回)
(59)[付]人叫我? 地方看好子犯人,我說句話就來。個是啰個嚇? 嚇! 元來是員外,啰里去? [凈]張禁哥連日哉。[付]正是,久違哉。(清·錢德蒼編選《綴白裘·尋親記·府場》)
(60)[付上]來哉。是啰個? 閉門家里坐,何人剝啄敲? 是人? [凈]是我。[付]阿呀,是李爺。李爺,連日連日。[凈]外日多謝,重勞重勞。(清·錢德蒼編選《綴白裘·雙珠記·天打》)
例(56)—例(58)中,“連日”用在“連日不見”(猶現(xiàn)代漢語“好久不見”)等自由短語中;例(59)、例(60)中,“連日”用在程式問候語中,本是固定短語“連日不見”的截略形式,但在這兩例中其表義已經去理據化,意即“久違/你好”,所以在例(60)中才可以重疊使用。例(56)中說話人并非真的關心多日不見對方的原因,這只是一種突出說話人想念對方的手段,所以,聽話人可以不作答。這樣看來,“連日”向久別重逢問候語的語用化,就是從表情語(的一部分)到問候語的演變。例(59)答語中的“正是”表明聽話人已經將“連日”重新解讀為表示“久違”義。
在古代漢語中,除“連日”外,“一向”也曾是久別重逢用問候語。據董志翹(1999)、王鳳嬌和周志峰(2016),明清時期出現(xiàn)的程式問候語“一向”本是問句“一向VP/AP?”(如“一向可好?”“一向安樂否?”“一向康泰么?”“一向納福?”等)的截略(他們稱之為“省縮”)。同“久違”“連日”一樣,“一向”本來也是自由表情語,通過詢問對方的生活、身體等情況來表達對對方的問候。因其在特定交際情景中(即久別重逢時會話之初)高頻使用而語用化為久別重逢時的程式問候語。例如:
(61)[外扮吏上]江州劉太爺差吏典迎接老爺,有帖子拜上。[生]太爺一向好么? [外]好。(明·顧大典《青衫記》第18出)
(62)智覺又問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樂否?”朱氏道:“仗托三寶庇宥,遣日而已?!?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1回)
(63)三官道:“……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來望兄。不知一向納福么?”花二說:“托庇賢弟。你會見李二么?”(明·西湖漁隱主人《歡喜冤家》第1回)
(64)鄭爺跪下道:“師母,你老人家一向身體康泰?”老太太說:“好哇,二小子你怎么總也不來了?”(清·《續(xù)小五義》第36回)
(65)(沈云巒)徑到府前,遇著刑廳書手、舊相知徐蘭亭。沈云巒道:“蘭老一向!”兩個作了揖。(明·陸人龍《型世言》第72回)
(66)[丑]我兒,有客在此。[貼]是那一個。[丑]就是前者與我相交的包舅舅在此。[貼]包舅舅萬福。[凈]簫姐姐,一向一向。[貼]我娘常想你,緣何再不來望我娘一遭。(明·楊柔勝《玉環(huán)記》第6出)
例(61)至例(64)中,“一向”與“好”“安樂”“納?!薄翱堤钡仍~連用構成“一向VP”式狀中結構,用于表情疑問句中。當說話人僅通過“一向”句來表示久別重逢時的寒暄、客套,而不要求聽話人做出實際回答時,由于高頻使用,“一向VP”省縮為“一向”,進而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例(65)和例(66)中,“一向”用作程式問候語。
古代漢語程式問候語具有相同的形成機制,即截略。初見問候語“久仰”“幸會”和久別重逢問候語“連日”“一向”的形成機制均為截略。所不同的是,“久仰”“幸會”是“久仰/幸會+NP”結構的截略;“連日”“一向”是“連日/一向+VP”結構的截略。前一結構為動賓結構,NP作“久仰/幸會”的賓語;后一結構為狀中結構,“連日/一向”是時間狀語。
民族文化不同,交際模式也不同。漢族人(尤其是古代漢族人)在正式場合、在初次見面彼此交談之初,習慣先通過表達對對方的仰慕之情或見到對方的榮幸之情來恭維對方[5],從而間接問候對方。這時訴諸的句型多為“(NP1)久仰/久慕/久聞+NP2(之)NP3/VP。今日VP1,[(實)乃/為(NP1)]三生有幸/萬幸”(其中,NP1為言者自稱;NP2、NP3分別指稱對方及其名/才/德/貌;VP1表示能夠見到對方,如“得睹尊顏”“幸遇/幸會尊駕”等。NP1和NP3分別為謙詞和敬詞)。請看:
(67)[旦兒云]……久聞老師父大名,今日得睹尊顏,三生有幸。(元·吳昌齡《東坡夢》第1折)
(68)[第五倫云]老夫久聞賢士大名,如雷貫耳,今得一睹,實為三生之幸。(元·宮天挺《范張雞黍》第2折)
(69)[殿頭官云]久聞賢士有顏回亞圣之學、曾參養(yǎng)親之孝……馳名于朝野之中……今日一見,乃小官萬幸也。(正末云)不敢,不敢。量小生一介寒儒,素無才德,何敢著大人掛念也?(元·劉唐卿《蔡順奉母》第5折)
(70)[做見科][旦云]學士大人,貴腳踏于賤地,蓬蓽生光。[范云]久聞老母教子有方,今日登堂瞻拜,實乃小官萬幸也!(元·秦簡夫《剪發(fā)待賓》第3折)
這種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交際模式(簡稱“文化模式”[6]),即通過恭維來間接問候對方,導致漢語中“久仰NP”(NP指聽者或其名譽、德性、才華、容貌等)之類自由表情語在語言使用經濟原則的作用下經歷成分截略,并導致“久仰”和“幸會”在初次見面語境中語用化為程式問候語。
“久慕”“久聞”在漢語史上雖也曾一度向程式問候語語用化,但終因使用頻率較低,而與在“久仰”的競爭中落敗。對此,我們已另文以詳。
注釋:
[1] 在語料調查過程中,我們在唐代語料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下例。
(1)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唐·李商隱《可嘆》)
上例中的“幸會”,《漢語大詞典》(卷二,第1090頁)、《逆序類聚古漢語詞典》(第142-143頁)等辭書都釋作“榮幸地會見”。其實,它表示的意義近似于“皇帝親臨會見”?!靶視|城宴未回”意即“碰巧所戀之人陪侍君王到東城游宴未回”。
[2] 在古代漢語中,“幸得VP”是一種常見構式,“相會”只是其中的一個填項。語料調查顯示,VP還可以是“進見”“相見”“拜見”“一見”等填項。除上述“會見”義動詞(短語)外,VP還可以是“宿衛(wèi)”“脫身”“不死”“一毫不廢”等成分。例如:
(1)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wèi),十有馀年,時從出游,游於后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漢·司馬相如《子虛賦》)
(2)時約三更,胡深卻向嶺下高叫:“山嶺守卒,我是胡元帥,早吃他用計捉去,幸得走脫,你們休投矢石?!?明·佚名《英烈傳》第27回)
同理,“今幸一會”“今幸相會”不是“幸會”的擴展式。在古代漢語中還存在“今幸良辰”“今幸緣滿”“今幸俱得”“今幸至此”等形式。
[3] 形式的不合規(guī)則性,亦即組合的不可預測性,也是定義狹義構式的一個標準。這一點在以往的構式研究中經常被忽略。比如,在英語“by and large”中,“by”是介詞,“l(fā)arge”是形容詞,兩者詞性不同,卻用并列連詞“and”連接起來。整個“by and large”是副詞性的(意即“總的說來/大體上”),跟其中任何一個成分的語類性質都不同。
[4] 同理,下引首例中“幸遇”因用于敘事語體(敘述過去發(fā)生之事)而不可能語用化為問候語。次例中“幸遇”小句因不是用于會話之初而不可能語用化為問候語。
(1)向因兵戈擾亂,爹爹前往邊庭,孩兒與母親亂兵追逐,分散東西,逃生曠野,那時一身沒靠,舉目無親,幸遇秀才蔣世隆,惻隱存心。救提作伴……(元·施惠《怨閨記》第35出)
(2)(正末見旦科,云)姐姐祗揖。(旦云)秀才萬福!(正末云)敢問姐姐誰氏之家?姓甚名誰?(旦云)妾身是本處上廳行首,姓李,小字素蘭。今日因賞清明節(jié)令,幸遇尊顏。(元·松柏生《玉壺春》第1折)
[5] 現(xiàn)代英語交際中雖然也有類似類似情形,如初次見面說“it’s my pleasure/honor to meet you”,但用頻不及“How do you do?”“I am glad to see you.”
[6] 關于“文化模式”概念,詳見Kecskes(2012)。Kecskes認為,文化模式是那些有助于個體解釋及理解信息和事件的假定或隱性的認知框架或模板。比如大家熟知的英語國家租車時常使用的情景捆綁式話語:What can I do for you? I have a reservation. 張紹杰(2017)舉了大家都熟悉的英語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