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
(敦煌研究院 人文研究部,甘肅 蘭州 730030)
敦煌石窟分期斷代之研究,向以晚期者難治。所謂晚期石窟,學術界一般采用段文杰先生的說法:“莫高窟藝術的晚期包括五代、宋、西夏、元四個時代,約四百余年,歷經(jīng)三個不同民族的政權。這一時期,宗教思想和信仰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藝術的內容和形式也各不相同?!盵1]1這段論述高屋建瓴,用“不同民族的政權”“很大的變化”與“各不相同”三個方面概括了治晚期敦煌石窟藝術困難之要因。
本文所說的晚期敦煌石窟范圍要更小一些,指的是北宋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曹氏歸義軍政權滅亡以后至明朝建立這一時期,亦即裕固族作為新的民族共同體在敦煌逐步形成之階段。如所周知,1036年以前的敦煌石窟藝術一般以漢文化占絕對的主流,宗教思想以漢傳佛教為主,藝術的內容和形式變化有序,只有中唐時期因為吐蕃對敦煌的統(tǒng)治而一度被打斷,但漢風藝術的主流不曾中止。相對而言,對各個時期的分期斷代還是比較明確的。然而,自1036年歸義軍政權滅亡后,這一情況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
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九)景祐三年十二月條記載:“元昊無吐蕃之患,始再舉兵攻回紇,陷瓜、沙、肅三州?!苯y(tǒng)治敦煌近兩個世紀的歸義軍政權灰飛煙滅。但茲后西夏到底有沒有直接統(tǒng)治敦煌,學術界存在著極大的爭議。傳統(tǒng)觀點認為1036年以后敦煌歸于西夏,本人則認為西夏滅歸義軍政權后,并未真正統(tǒng)治敦煌,而是讓位于回鶻,直到1068年以后西夏才直接控制了敦煌。[2]272-2991227年,蒙古從西夏人手中奪取敦煌,敦煌歷史又掀開了新的一頁。
目前的晚期石窟,大多被歸于西夏。那么敦煌西夏石窟又是如何劃分出來的呢?這里不妨引用率先對這一問題做出論斷的劉玉權先生的觀點,他說:
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原定宋代洞窟中,有一批洞窟在題材布局、藝術造型、壁畫作風等方面,與瓜、沙石窟群中那些明確的宋代曹家晚期洞窟有所區(qū)別。我們認為,這批洞窟應該是在西夏統(tǒng)治瓜、沙時期內完成的。[3]273
這是西夏窟被劃分出來的最初動因和基本標準,可以看出,劉先生是把那些不具備宋代風格特點的洞窟都歸入西夏窟的,而未能考慮到回鶻、蒙古等元素。從這一理念出發(fā),在敦煌石窟中估定出88個西夏窟。
劉先生的西夏石窟分期研究成果發(fā)表于1982年。然而,就在此后不久,劉先生有緣親赴新疆地區(qū)對高昌石窟進行了考察,發(fā)現(xiàn)他五年前所定的西夏窟中,有“一批沙州回鶻裝修的佛窟”,遂于1987年撰文《關于沙州回鶻洞窟的劃分》將西千佛洞的5個洞窟和他不久前歸入西夏的18個洞窟劃定為沙州回鶻洞窟。[4]1-29
回鶻窟被剝離出來之后,敦煌石窟中還有多少窟屬于西夏窟?劉先生未作回答(有些石窟經(jīng)過不同時代的多次修復,所以不能用88-18=70的計算方法),尤有進者,當時劉先生界定的“西夏藝術風格”依據(jù)的主要是供養(yǎng)人服飾,后來這些特點鮮明的供養(yǎng)人差不多都被歸諸回鶻,那么“西夏藝術風格”又是什么?劉先生一直沒有作進一步的回答。
劉先生從西夏窟中剝離出“沙州回鶻窟”后,將回鶻窟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相對年代為11世紀初至11世紀后半期,所涉洞窟有莫高窟306、307、308、363、399、418、244(甬道)窟,榆林窟21(前室甬道)、39窟。后期相對年代為11世紀后半期至12世紀初,所涉洞窟有莫高窟409、237(前室、甬道)、148(甬道及內室局部)、309、97、330、310、245、207窟,西千佛洞4、9(甬道)、10(甬道)、12、13窟。這些洞窟除莫高窟330窟是回鶻新修建的外,其余全為回鶻對前代洞窟的重修重繪。[4]1-29這一分期與回鶻、西夏在敦煌的活動完全無法對應。尤有進者,這些回鶻窟在原來所劃分的“西夏窟”中,都處于莫高窟第二期或榆林窟第二期。如是,敦煌石窟便出現(xiàn)了西夏窟→回鶻窟→西夏窟這一奇怪的過渡現(xiàn)象,這種劃分與回鶻、西夏在敦煌活動的歷史情況無論如何都不符。[5]27
元代惟以藏傳佛教為奉,而這一風氣在西夏國后期即已漸露端倪。那么,西夏和元代之藏傳佛教在敦煌石窟藝術中的表現(xiàn)形式是怎樣的?有無區(qū)別?區(qū)別何在?學術界始終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所有的研究差不多都將二者混為一談。
與1036年以前的敦煌石窟藝術相比,晚期石窟在藝術風格上的前后繼承性沒有先前那么明顯,賦色、線條、構圖、題材方面缺乏連貫性,所以不能像前期石窟那樣根據(jù)藝術風格的變化來為石窟藝術斷代。早期石窟很多可以通過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文獻進行比對,例如61窟,借由敦煌寫本《辛亥年臘八燃燈分配窟龕名數(shù)》(敦煌研究院藏D0671),結合壁畫中的《五臺山圖》等,可確定其應為“文殊堂”,[6]50-54,[7]88-107,[8]980-1004辛亥年為公元951年,根據(jù)該窟的供養(yǎng)人像,可將其營造年代確定在947~951年之間。再如,根據(jù)敦煌寫本P.4640《翟家碑》和P.4660保存的二篇翟法榮邈真贊,可知莫高窟第85窟是為紀念翟法榮而建的功德窟。翟法榮作為敦煌佛教教團第二任都僧統(tǒng),在任時間大致在咸通三年至十年(862~869),那么石窟開鑿的大致時代也就可推定出來了。[9]349-353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晚期則不同,由于藏經(jīng)洞在11世紀初封閉,11世紀以后的敦煌歷史資料少之又少,不可能像早期石窟那樣通過敦煌寫本與石窟藝術風格相比對以確定時代,藝術發(fā)展脈絡更是模糊不清。如果不能解決石窟的時代以及與之相伴的民族屬性,則晚期敦煌石窟藝術的研究終將難以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那么,如何能夠解決這一復雜的石窟分期問題呢?我覺得需要從敦煌民族史的研究入手,最關鍵的是裕固族先民在敦煌的活動及其與石窟營建之關系,晚期的敦煌民族史,實際上就是一部裕固族的形成史,回鶻、蒙古、西夏、吐蕃、漢諸族都在其間發(fā)揮各自的作用。
本文所指的裕固族初世史指的就是840年回鶻西遷至河西以至于1446年沙州衛(wèi)廢棄裕固族東遷這個階段,核心內容在1036年以后,其間經(jīng)歷了1036年歸義軍政權的滅亡和沙州回鶻政權的成立、1068年前后沙州回鶻讓位于西夏統(tǒng)治、1227年西夏讓位于蒙古統(tǒng)治、1276年以后蒙古豳王家族之入居河西與1329年沙州西寧王的出現(xiàn)、1372年明滅蒙古豳王家族、1375年豳王家族歸順明朝被改封為安定王、明初裕固族以沙州瓜州為中心得以形成和1446年裕固族的東遷等重大事件。
裕固族是甘肅省特有的少數(shù)民族之一,主要聚居在甘肅省肅南裕固族自治縣境內,現(xiàn)有人口14378人。該民族人口雖少,卻使用兩種不同的語言,東部操恩格爾語,屬蒙古語族;西部操堯乎爾語,屬突厥語族,由古代敦煌回鶻語發(fā)展而來。
關于回鶻在敦煌的活動,本人在《回鶻與敦煌》一書中已有較為詳盡的敘述。后來,沙州回鶻與1276年后由中亞遷入河西的蒙古人融合,于明初以敦煌、瓜州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民族裕固族,即明人李應魁所著《肅鎮(zhèn)華夷志·屬夷內附略》中的“黃番”。[10]3
回鶻作為裕固族先民的主流之一,在敦煌活動頻繁,歷史悠久,影響巨大,敦煌不僅發(fā)現(xiàn)了大量回鶻文寫本,而且還有不少回鶻石窟。按照劉玉權先生的分期結果,屬于沙州回鶻時期的洞窟有23個,其中莫高窟16個,西千佛洞5個,榆林窟2個。[4]1-29但這一分期并未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如莫高窟409窟,劉先生視之為回鶻窟,[4]24而有的學者則視之為西夏窟,[11]61,[12]91-103所賴依據(jù)均來自主室東壁的男供養(yǎng)人像(圖1)。其實,在供養(yǎng)人像北側有榜題框,內書回鶻文,盡管模糊,但依稀可辨。(圖2)僅就這一點而言,西夏說就難以成立,因為,如果是西夏供養(yǎng)人,有自己的民族文字西夏文,作為國王,一般是不會用他族文字如回鶻文來題銘的。近期日本學者松井太識得2行榜題文字為:“il arslan xan m?n s?vg(i)或?acu……”意為“獅子汗供養(yǎng)之像”。[13]29其中的回鶻文題銘arslan(阿爾斯蘭汗或獅子汗)表明,其施主應為回鶻可汗,毋庸置疑。因為稱可汗為獅子是以回鶻為代表的突厥語諸民族所特有的,為西夏君主所不備①楊富學.莫高窟第61窟甬道為元代西夏遺民營建說[J].西夏學,2017,(2).。就歷史記載看,11世紀的敦煌,回鶻活動頻繁,卻很少見到西夏的蹤影,如果西夏是統(tǒng)治者,而回鶻是被統(tǒng)治者的話,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不能不視之為反常了。其實,在1036年西夏滅歸義軍政權之前,敦煌地區(qū)的回鶻化就已經(jīng)很明顯了,[15]21,[16]28-29回鶻在敦煌有著深厚的根基,營造大量石窟合乎情理。劉永增先生以榜題中出現(xiàn)有arslan xan(獅子王)而推定該窟為西州回鶻洞窟。[17]6-8實則出于誤解,筆者已有論述,[14]91-92惜劉先生未能注意到,頗感遺憾。
圖1 莫高窟409窟回鶻王供養(yǎng)像(方框表示回鶻文之所在)
圖2 松井太臨摹之409窟回鶻文題記
由于該回鶻文題記僅憑肉眼無法看清,松井太先生盡其所能,對之做了描摹與釋讀,同時指出:“我們期待中國方面的研究機構利用X光線攝影、紅外線攝影研究此榜題,為學術界提供更明確的信息?!盵13]28-29,[19]54近期,在敦煌研究院石窟保護研究所柴勃隆副研究員的協(xié)助下,采用多光譜技術,對題記予以拍照(圖3),發(fā)現(xiàn)與松井太先生的臨摹基本一致,說明松井太先生的釋讀是可信的。
圖3 莫高窟409窟回鶻文題記
回鶻是裕固族的直系祖先,在敦煌的活動達500年之久(840~1446),甚至到清朝時期,敦煌仍有精通回鶻文的人群存在,如著名的文殊溝本回鶻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就是在敦煌抄寫的,故而又稱敦煌本,完成時間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而當時回鶻文在西域地區(qū)早已成為“死文字”了,惟在河西西端裕固族中得以獨存。故而,沙畹、伯希和早就把該回鶻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定性為裕固族(Sary-Ou?gours)之文化遺產。[20]304,[21]80
除回鶻窟之外,許多元代的洞窟也被誤歸入西夏。例如莫高窟第61窟甬道,劉玉權將其排除在西夏窟之外,沙武田卻視之為典型西夏窟。再如,榆林窟第3窟,20世紀40年代敦煌文物研究所對榆林窟調查的結果顯示,榆林窟第3窟開鑿于元代。[22]5,[23]17,[24]28,[25]73后來,劉玉權、沙武田、賈維維等又改定為西夏,而且認為其可作為西夏窟的代表。[26]311,[3]61,[27]25劉永增先生則先是稱其為西夏窟,[28]1此后又撰寫專文考證該窟壁畫應為元代中晚期之物。[29]1-23但他仍然根據(jù)甬道壁上的西夏供養(yǎng)人像而認定洞窟開鑿于西夏國時期,而不知元代敦煌仍有大量的西夏人活動。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向達先生即已明言榆林窟第3窟“雖成于西夏人之手,然已是元代之西夏”。[30]84惜未引起足夠的重視。與此類似的還有莫高窟第3窟、第464窟、第465窟、東千佛洞第2窟等。
為什么許多具有元代特點的洞窟都被視作西夏之物呢?主因在于研究石窟的學者對西夏文字的流行有誤解,誤以為西夏文字僅流行于西夏國時期,殊不知西夏文字在元代流行范圍更廣,直到明朝中期以后才成為“死文字”;西夏國時代較少有漢文與西夏文合璧書寫的文獻,合璧現(xiàn)象多見于元代,就莫高窟第61窟甬道言,內層的西夏文題銘沒有對應的漢文(圖4),外層的西夏文與漢文合書,而且漢文置于西夏文之前(圖5),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只能在元代才會出現(xiàn),惜未引起研究者應有的重視。
圖4 莫高窟61窟內層西夏文題銘
圖5 莫高窟61窟外層漢——西夏文合璧題銘
從840年至1036年,回鶻受制于沙州歸義軍政權,至1036年西夏滅歸義軍之前,回鶻勢力逐步壯大,沙州呈現(xiàn)出明顯的回鶻化傾向。從1036年至1068年前后,回鶻實際統(tǒng)治敦煌。茲后,西夏成為敦煌統(tǒng)治者,直到1227年讓位于蒙古。蒙古的統(tǒng)治延續(xù)至1372年,始由明朝取代。明朝在控制河西走廊后修筑嘉峪關,在嘉峪關以西設安定、阿端、曲先、罕東、沙州、赤斤蒙古、哈密七衛(wèi),史稱“關西七衛(wèi)”,由察合臺后裔,即元代豳王(朱元璋改封安定王)家族統(tǒng)治,具有羈縻性質,敦煌石窟的興建隨之而衰。裕固族大體就形成于明初的沙州和瓜州一帶。嘉靖前后,為躲避吐魯番政權的襲擾,關西七衛(wèi)紛紛東遷至嘉峪關以內。正統(tǒng)十一年(公元1446年),甘州鎮(zhèn)總兵官任禮收沙州衛(wèi)全部入塞,[31]43標志著沙州瓜州地區(qū)的裕固族東遷之完成,其事在裕固族東遷之歌《我們來自西至哈至》中有所反映。嗣后直到清初,敦煌一帶一直荒無人煙。在這一段時間內,元代對敦煌石窟的營建,長期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究其原因,乃學術界對元代敦煌歷史地位的認知不足,而且多有誤解。
學術界長期存在一種觀點,誤認為西夏國時期敦煌繁榮昌盛,到元代非常衰落,如對敦煌晚期石窟研究成果頗豐的沙武田博士在論及莫高窟第61窟甬道之重新修復時即言:
元代在莫高窟的營建極為有限,是沒有可能修建如此大窟的可能性(原文如此——引者)。元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開通,河西敦煌走向衰退。在莫高窟,我們基本上已看不到元代人的開窟活動,皇慶寺的重修,是由于西寧王速來蠻的來訪而為。[32]61
無獨有偶,徐暢先生在論及莫高窟北區(qū)所出13世紀末到14世紀前中期刻本《資治通鑒》殘片(B64:1)時也給出了如下的結論:
如果我們說在唐代敦煌藏經(jīng)洞里發(fā)現(xiàn)了《漢書》《文選》等典籍,說明中原文明傳播之廣已及于邊陲,這大概沒有什么新奇。北區(qū)石窟所出《資治通鑒》殘片及其年代、版本比定的意義在于,它說明失掉了昔日輝煌國際地位,不再是東西交通、商旅往來必經(jīng)重鎮(zhèn),而僅僅是元帝國一個為流沙掩映的邊城的沙州,仍然和全國的文化、經(jīng)濟中心,杭州以及江南的市鎮(zhèn),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33]71-72
看來,認為元代是敦煌的衰落期已經(jīng)成為不少人的共識。若對晚期敦煌歷史有所了解,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共識”恰恰把史實說反了。真實的情況是,西夏國時代敦煌以地域偏僻、人煙稀少而很少有石窟營建活動;元代則不然,這里是成吉思汗第六代孫子西寧王速來蠻的駐節(jié)地,從1329年開始直到1350年一直駐守敦煌(并非簡單的“來訪”),管轄著河西走廊西部乃至新疆東部哈密地區(qū)的防務,即使甘肅行省亦受其節(jié)制,擁有強大的人力物力是可想而知的。榆林窟第2窟、第3窟繪畫藝術水準極為高超,一般僉指其具有皇家藝術風格,如果注意到藏傳佛教噶瑪噶舉紅帽系第二世活佛喀覺旺波 (Mkha’spyod dbang po,1350~1405)所撰《無比最妙上師傳·功德無窮明鑒(Mtshungs med bla ma dam pa’i rnam par thar pa yon tan mi zad pa rab tu gsal ba’i me long)》就會明白,榆林窟第2窟如同莫高窟第61窟一樣,同作為蒙古速來蠻家族的皇家石窟而存在,是皇家供奉文殊菩薩的“文殊殿”。[34]42-49把控這一歷史前提,恐怕就不難理解榆林窟第2窟、第3窟出現(xiàn)皇家藝術特點之原委了。
既然榆林窟第2窟、第3窟、莫高窟第61窟均系蒙古皇家石窟,何以會有大量西夏人供養(yǎng)像出現(xiàn)且有眾多西夏文題銘呢?如果明了這是元代特有的君臣制度產物,問題也是可以迎刃而解的。
蒙古國至元代的君臣關系直接脫胎于主奴關系,與中原地區(qū)君臣關系有重大區(qū)別。在蒙古君主心目中,宰相也好,一般臣僚也好,都是自己的奴仆。就元代河西地區(qū)而言,包括豳王家族在內的蒙古黃金家族是主,其余皆為奴,主不僅不擔任任何官職,更不會親行修建如石窟之類的應由仆人承擔的役事,具體工作都是由仆人(如西夏、回鶻、吐蕃)完成的,但其所有權皆歸蒙古皇室。是以,榆林窟第2窟、第3窟、莫高窟第61窟雖都出自西夏人之手,繪有西夏人供養(yǎng)像,但窟主都屬蒙古統(tǒng)治者。464窟滿壁都是回鶻文內容,既有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也有《金光明經(jīng)》十地菩薩崇拜,窟內還出土有大量回鶻文木活字和文獻,為回鶻營建絲毫不值得懷疑,但窟內卻瘞埋著“元朝公主”的遺骨,[35]12-13說明窟主同為蒙古人。筆者懷疑,莫高窟第61窟甬道北壁速來蠻畫像背后亦有遺骨瘞埋(圖6)。[14]98-99為弄清楚這一問題,近期,敦煌研究院石窟保護研究所應本人要求對指定位置進行測定。敲擊探測中,在甬道北壁中間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圖6所示白框區(qū)域約20cm×20cm的回音異常區(qū)域,明顯感覺內部為空,只是面積比本人想象的要小一些。
圖6 探地雷達測線布置圖
探測結論顯示,“雖然在敲擊回音異常區(qū)域并無溫度異常,但這不能說明其后方無暗室。因為如果存在暗室,當暗室門洞封堵墻體過厚或者內部填充較滿的話,暗室內部溫度異常并不能顯示到甬道壁面上來?!盵36]總之,由于當時條件所限,主要采取敲擊手法,取樣不完整,需要進一步的如鉆探之類的科學方法進行測定。
近期,筆者通過進一步調查訪問,始知速來蠻畫像下部在2008年經(jīng)過重新修復,據(jù)修復人員回憶與修復記錄,尤其是當時有兩處因墻皮脫落而漏出的小型空洞(圖7),顯示壁畫泥層內有擾動跡象,非為原始壁面。只是當時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問題,出于修復的需要,已將空洞填補。
以上二種因素都可以進一步證明筆者所謂此壁有速來蠻遺骨瘞埋問題的推測。果若是,則該窟甬道為元代遺物就無可懷疑了。
圖7 61窟北壁2008年修復前的二處壁面破洞
明朝建立四年后(公元1372年),蒙古豳王家族歸順,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朱元璋改封豳王為安定王,今天的裕固族大頭目都姓安,[37]49-52即由此而來。1446年,沙州衛(wèi)裕固族奉明甘州鎮(zhèn)總兵官任禮之命,全部東遷至嘉峪關以內。裕固族民歌稱自己的祖先來自“西至哈至”,“西至”者,沙州也,“哈至”者,瓜州也。[38]1-10,[39]185-191裕固族之入關,標志著明代敦煌人類活動的結束,敦煌石窟的營建也由此戛然而止,直到清初外地移民之遷入敦煌。及至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清朝始于敦煌設立沙州所,翌年升為沙州衛(wèi),結束了敦煌自明廢棄沙州衛(wèi)后兩個多世紀無建制的局面。
由上可以看出,敦煌晚期石窟研究不能像前期石窟那樣倚重藝術風格,尤其不能借重所謂的“西夏藝術風格”。就今天的研究來說,真正的敦煌石窟西夏藝術風格還無法確立,今天可以確定為西夏藝術品的只有榆林窟第29窟,不僅其藝術風格與銀川山嘴溝石窟所見西夏藝術品極為相似,而且有清楚的西夏文題記可資印證。其余所謂的西夏窟,藝術風格皆與之迥然有別,將其界定為西夏窟,還需要許多細致的工作要做。[5]26-29有鑒于此,對敦煌晚期石窟的分期斷代勢必更多地關注歷史演變進程與民族因素的存在,從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發(fā)掘出土的回鶻文、西夏文、蒙古文、八思巴文、漢文文獻,為晚期敦煌歷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而在阿拉伯文、波斯文文獻中也蘊含著不少與蒙古豳王家族相關的記載,這些資料有助于重構裕固族在敦煌的形成歷史,唯有借裕固族初世史的研究成果并將其與石窟仔細比對,才有望將晚期敦煌石窟的分期斷代建立在扎實可靠的基礎之上。
致謝:文中對莫高窟61窟北壁甬道的測定,曾得到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郭青林、裴強強、柴勃隆等同仁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