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喆
我的奶奶在十年前故去了,活著時她住在村里,有一處大院兒,大院兒的向南處是一片果園。這個大院和臨近的土路、水渠、場面,是我們眾姊妹兄弟的童年樂園。盛夏時節(jié),一樹一樹攢攢簇簇、清香燦爛的白梨花已經(jīng)凋謝,雞蛋大小的青果遮蔽在層層疊疊、綠得滴油的葉子背后。傍晚,滿院都是清涼的風(fēng),梨樹葉“沙沙沙”地響,老母雞“咕咕咕”地叫。我們一幫孩子分散在谷倉、地窖、偏房、炭倉等各種能藏匿的地點,聚精會神、提心吊膽地玩捉迷藏。門前的排水渠旁散落著各種樹木的枯枝,再有意思的游戲也會在天麻麻黑時終止,我們貓腰去撿這些枯枝,整整齊齊地摞成一捆,直到手臂合攏抱不住才停下。這些柴火用來燒太奶睡的土炕,柴火在灶膛里嘶嘶作響,太奶舒服地躺在暖烘烘的褥子上給我們講故事。
記憶中的奶奶總是坐在灶口的柴火上,她的半邊臉被灼熱的火光映紅,滾圓滾圓的大汗珠從臉兩側(cè)流淌下來,每當(dāng)這時奶奶總是神色恍惚,不看我們,也不看鍋。她像在看黝黑、模糊的灶臺周圍墻上脫皮后斑斑點點、凹凹凸凸的內(nèi)瓤,又像什么也不看,任憑記憶在腦海里重重疊疊,東奔西走。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哼著我們那兒的爬山小調(diào),經(jīng)年不換,就像她那件無論春夏秋冬都不離身的燈芯絨大紅坎肩。奶奶身上發(fā)出的一種裹雜著莊稼氣息的汗水味也會偶爾觸碰我的鼻尖,讓我想起潮濕、腥軟的田地里隨處出沒的蛤蟆和蟋蟀,也讓我想起夜里我是怎樣撫摸著奶奶下垂到腰間的乳房以消除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
很多年沒有回農(nóng)村好好住一段日子了,但對農(nóng)村的懷念卻隨著年歲的增長常常入夢。對農(nóng)村鄰里溫情的不舍,對土地天然的親近,對勞動婦女辛勞一生的憐惜和敬佩,不斷激勵著我完成了這篇文章。小時候暑假、寒假,尤其是過年都要回到村里。而這期間發(fā)生的各種對別人來說不足掛齒的小事常常讓我迸發(fā)出寫點什么的欲望。大夏天我們孩子隨大人到田里把收割成捆的麥子用長木棍抬到場面上,陽光暴曬,熱浪騰騰,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別人都是沖涼、吃瓜、談天、午休,我擦一把汗,爬到沁涼的窗臺上趕緊寫下一篇《割麥記》。有時我嫌家里寫沒有靈感,干脆搬高低兩張凳子,跑到羊圈的通道里去寫,身上的羊糞味幾天不散。這里面最傷感的寫作算是給奶奶家那只吃了耗子藥半夜死掉的貓寫的悼文。那年我十歲,貓吃了毒藥凄涼地哀嚎,我們在大炕上支著頭聽,貓每吼一聲好像有人在身上抽我一鞭子。凌晨三點鐘的時候,貓的聲音小了,我穿衣下炕,在大木圓桌上攤開日記本,用文字送這個陪伴多年的伙伴最后一程。
大學(xué)畢業(yè)后,大概有四五年,我一個字也沒有寫,每天忙著教自己并不擅長的英文,后來相繼有兩個孩子,逐漸成為全職家庭主婦,白天鍋碗瓢盆,晚上接尿喂奶,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生活枯燥單調(diào),大事小情都得問丈夫伸手要錢,心情總是陰郁,找不到人生的價值,也得不到社會認(rèn)同,但反而能沉下心拿起筆又開始寫,邊寫邊治愈自己的孤獨。很多時候,我用腳踩著嬰兒車前后推動,雙手爭分奪秒地敲下幾十個字。當(dāng)?shù)弥业淖咀鞅话l(fā)表時,一個畫家朋友大吃一驚,他想不出一個家庭主婦有什么可寫的。多少年里來,在我們的文化里,我們既理所應(yīng)當(dāng)享受著家庭婦女創(chuàng)造的勞動成果,又讓家庭婦女隱身在各行各業(yè)的大幕布背后,家里有一名家庭婦女像是養(yǎng)了一個“閑人”,婦女在社會中的角色總是首當(dāng)其沖卻又無足輕重。當(dāng)年我羨慕別人家的奶奶是城里人,別人家的媽媽是上班族,今天當(dāng)我自己也品嘗了家庭婦女的滋味,可以很驕傲很負(fù)責(zé)地說,我們都得感謝這些婦女同志,沒有一個女人對家事的無私奉獻,就不可能出現(xiàn)幸福美滿的家庭。
謹(jǐn)以此文獻給勞苦一生的奶奶,以及每一個一輩子總在成全他人奉獻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