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野
清晨的閩江,其實已經(jīng)不是閩江的清晨,它的清晨開始得比我們都要早,比整個城市都要早。
第一只飛過閩江的白鷺知道,當(dāng)晨跑的年輕人、跳舞的大媽以及忙碌的上班族所組成的車流在江濱大道上奏響一曲交響樂的時候,閩江已經(jīng)醒來多時了。
江中捕魚的小船也知道。因為它已經(jīng)沿著閩江的潮水,來回梭巡一圈,歸了航。
婦人側(cè)蹲在船艙內(nèi),用舊毛巾使勁地擦洗小船。一遍一遍,用力地擦。那些磚紅色的木板被她擦洗得干凈光滑,像新漆過的一樣。接著,她開始清洗漁具、雨靴、雨衣。就著舷外的江水提起來,搡下去,提起來,搡下去,雨衣上的泥垢就被江水帶走了。
并排停在旁邊的幾條船只,船身糊滿了泥漿。油漆被浸蝕久了,已經(jīng)剝落,木板表層都是裂縫。看來被主人放逐在這里,多日不用了。
清洗完漁具,婦人開始整理吃過早餐的碗盤。那一定是凌晨從家中帶著的早餐,來不及坐在桌邊慢慢吃;潮漲是不等人的。他們用兩個綠色的搪瓷盆子裝了,帶到船上吃。就著來回移動的晨霧,一邊吃一邊挑一點喂給船頭張望的白鷺。
男人把網(wǎng)一節(jié)一節(jié)地卷起來,捆扎好,一邊查看著有無破損。他拉動船頭的浮板,把自己渡上岸來。一只白色的油漆桶晃來蕩去,里面裝著今天一早的收獲,幾條黑鯽魚,幾條黃甲,還有幾只并不肥大的江蟹,但因為是江中野生的,總能吸引一些厭棄人工養(yǎng)殖,對于自然生長有謎一般信念的老買主。
其實閩江邊的漁民多數(shù)已經(jīng)不能指望靠打魚維持生計了。早在2000年初,政府就鼓勵漁民上岸,有的安排到廠礦,有的給予失業(yè)補助。對岸就是這個城市最為繁華的商業(yè)區(qū),CBD;超大體量的建筑群一到夜晚就會亮起炫目的燈光,那是最新科技操作下的燈光秀。這岸是他們的家。原先的窩棚早已拆除,他們都搬進了政府修建的安置房。這些閩江邊的原住民,憑著對一條江的守候,已經(jīng)擁有了令許多外地人羨慕的家底。隨著近年來閩江沿岸樓盤的大漲,他們也早已不用為生計發(fā)愁。許多人因為拆遷都坐擁好幾套房產(chǎn),價值幾百上千萬。他們的子女也告別了古老的生存方式,上大學(xué)、考公務(wù)員,或者到企業(yè)工作。
但打了一輩子魚的漁民還是舍不得水中的生活。搖搖晃晃的船上的舒坦,大概是走在平整寬闊的陸地上的人所不能體會的。江上的自由開闊大概也是擁擠的城市所不能給予的。
作為旁觀者,我每天清晨途經(jīng)閩江。每天清晨看著這對夫婦清點漁獲,如同參與了他們的生活。但我始終不曾和他們有過一句交談,始終是一個旁觀者。
我在他們漠然的眼光中,繼續(xù)我的散步,或者小跑。
沿著閩江跑。經(jīng)過一座橋,兩座橋,三座橋。
夏日初啟,藍花楹開放,閩江沿岸種了一溜的藍花楹,在青綠色的濃蔭中一樹藍紫色的花瓣高揚。怎么會有這么美的顏色的樹呢?藍色的花樹?;ò隉o聲地掉落到地板上,一整片藍色……有跑步的男士也忍不住停下來掏出手機對著拍,感嘆著說好美啊。見我在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又靦腆地笑一下走了。
愛美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如果時間充??梢栽倥苓h(yuǎn)一點,跑到花海,跑到鼓山大橋下。各種時節(jié)各種花。成片成片的紫色的馬鞭草,黃色的硫花菊。不是羞答答地開,是轟轟烈烈地開,排山倒海一般地開,是像海一樣翻滾著浪花而來。
閩江水如同一條加粗的波浪線,把這個城市最美的詩句劃了出來,那么醒目、耀眼。
于是你總盯著江水看,看久了,你會以為它在倒流。這令人恍惚的懷疑的時刻,你如同看到你自己。
泅水的人從下游逆流而上,雙臂輪番挖向水下,像在擁抱什么,又像在打撈什么。身后波浪千重萬重地跟隨著,陽光一打,好像披了一件浩蕩的金色披風(fēng),又像一個人牽引著千軍萬馬。
雨季的閩江,江水渾黃、污雜。一些上游的殘枝、水草順著渾黃的江水漂下來。水直接淹到步道了。整個雨季,都是昏暗的。天空,閩江,全是渾濁的。即使這樣,也有人下去游泳。多半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似乎一點不懼怕江水洶涌。他們從小在江邊長大,入閩江,跟我們街道上行走一般自在。于是我們只能站在岸上,看他們戴著泳帽的圓乎乎的頭像個皮球浮在洶涌的江面上,一點一點漂遠(yuǎn)。
落潮時的閩江干枯貧瘠,白鷺像撿拾殘渣的流浪者聚集在干枯的河床上互相追逐,發(fā)出沙啞的叫聲。那些停泊在江邊的無主的船只像被遺棄多時。你以為它就會這么病下去了,丑下去了。不,它沒有,自然界用一種無聲的強大的力量修復(fù)它,水漲起來,一切又豐盈、光亮,不留痕跡。
人生不也是這樣嗎?一切都會隨時間流逝。傷病和痛苦、貧窮和孤獨,必然也包括美好的、令人留戀的情感。我們從未停止修復(fù)自己,完善自己。像一棵樹、一朵花、一顆茶籽,會被閩江帶到最適合的地方,然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