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絳
沈葆楨平生事功,以經(jīng)營福州船廠、籌建近代海軍和保衛(wèi)與建設(shè)臺灣最為突出,對于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事業(yè)進展的影響最為深遠;他作為近代中國一位杰出人物,其歷史地位也主要由此奠定。筆者往歲嘗在福州故宅先君來章(懋豐)公書房有幸獲睹沈致其妹丈、筆者外曾祖父吳仲翔及其弟叔章公手札百余封,益增對其性格、志趣和行誼的景仰。
沈葆楨
吳仲翔,名維允(1829—約1899),福建侯官人,咸豐乙卯科(1855)亞元,1867年以內(nèi)閣中書銜莆田縣學訓導,由沈葆楨調(diào)赴福州船政局辦理文案,1874年沈奉旨巡臺,奏委船政提調(diào),翌年先后奉旨賞加三品銜、二品銜。1879年船政大臣吳贊誠請假,他曾暫行代辦所有船政事務(wù)。1881年直隸總督李鴻章奏請派令總辦天津水師學堂,一直到1885年請假回籍修墓,經(jīng)署船政大臣裴蔭森奏充船政提調(diào)。1887年應(yīng)兩廣總督張之洞函邀,并由張奏委為廣東水陸師學堂總辦。1891年補廣東肇州、陽春、羅定道,疊署按察使司,約在1899年卒于廣東官邸。吳仲翔兄弟三人,兄伯敬(維肅),道光進士;弟叔章(維貞,1831—1903),咸豐己未(1859)舉人,曾充福州船政局支應(yīng)處委員,保直隸州知州,著有《韻學備考》,是當代圍棋名家吳清源的祖父。吳仲翔和叔章兄弟同沈葆楨既在船政局內(nèi)有上司與屬員的同事關(guān)系,同時又結(jié)有秦晉之好:吳仲翔本人娶沈的四妹,又有一女嫁沈五子濬慶,因而有兩世姻誼;從信札得知,叔章亦有一女嫁沈子,唯不知何故,沈氏家譜和吳氏家譜均未有記載。
吳仲翔是沈葆楨主持福建船政和辦理臺灣防務(wù)深荷倚畀的左右手,而且得到后來歷任船政大臣的器重。除此之外,吳仲翔還得到李鴻章、張之洞等其他洋務(wù)領(lǐng)袖人物的賞識。李鴻章稱他“久充福建船政提調(diào),務(wù)理精密,任事勤能,熟諳制造及駕駛學堂事宜”。張之洞稱贊“船政始規(guī)皆其創(chuàng)辦,嗣經(jīng)北洋大臣李鴻章調(diào)赴天津委辦水師學堂,亦著成效”,為此積極羅致他主持創(chuàng)辦廣州水陸師學堂。
馬尾船政舊影
沈葆楨這批手札大部分是寫給吳仲翔一個人的,一小部分兼致仲翔、叔章兄弟兩人。依寄發(fā)地及信函內(nèi)容,約分三部分:一為沈從福州城內(nèi)寄到馬尾,多為交辦船政事務(wù)的短箋;一為沈奉旨辦理臺灣海防,從臺灣寄回福州;一為沈就任兩江總督,在赴任途中或任上由南京寄回福州。各信末或僅署月、日,或署日無月,均無年份,最后一封信署十月五日,據(jù)內(nèi)容考訂,當系光緒五年十月初五日,即1879年1月18日,距沈十一月初六日(12月18日)去世,恰一個月。
信札談到鐵甲艦的購置、船只的修造、木材的采購、船塢的建筑、經(jīng)費的籌劃、薪糧的發(fā)放、外籍人員的請賞、藝徒的請恤,以及兵船的調(diào)撥、電報線的架設(shè),等等,充分反映沈葆楨身居高位,辦理船政,親自作如此切實認真、深入細致的具體領(lǐng)導,這在與他同時、地位相埒的洋務(wù)大員中實不多見。
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事業(yè)的創(chuàng)辦,歷經(jīng)種種困難。就福州船廠而言,沈葆楨接任伊始,便上奏歷陳他將面臨的難題,經(jīng)費支絀是他所列舉“七難”之一。他預感到“輪船經(jīng)費與別項軍需不同,稍不應(yīng)手,便礙大局”。事實也正是如此,由于成船愈多而負擔愈重,經(jīng)費問題不但后來成為內(nèi)閣學士宋晉等守舊派人物抨擊福州船廠、企圖扼殺新興的造船事業(yè)的一個重要口實,實際上也是維持船廠正常運轉(zhuǎn)和發(fā)展的嚴重障礙。他致函吳仲翔稱,“吏治、洋務(wù)之難且不待言,至籌餉雖三頭六臂,亦無法可想。”他一面以“柴干米盡,處處皆然,豈但船政”作自我寬慰,一面叮囑吳:“船政經(jīng)費只得耐性苦索,所謂債怕討也?!睆倪@些話中可以看出經(jīng)費問題如何深深地困擾著他,以及他為了籌措費用如何煞費苦心,極力避免船政因費絀而中止。1875年10月底,他乘輪船北上入江就任兩江總督前,在《報赴新任起程日期折》中,除陳報遵旨赴任外,特別提出:“伏念船政經(jīng)費萬難,經(jīng)臣疊次縷陳在案。吳仲翔工程熟悉,廉正樸誠,任怨任勞,此臣所素信者,倘費無所出,課虛責有,不特非一道員所能為力,即丁日昌到閩后,亦斷不能空拳赤手從事其間?!蓖账种潞偫硌瞄T恭親王奕?稱:“惟船政欠發(fā)之款累累,仰屋之嗟,日甚一日,殊恐丁幫辦見此局面,不樂久居,則前功盡棄為可惜耳?!鄙蜉針E視船政如家事,對船政經(jīng)費支絀,欠款累累,一直到離開福州船廠前夕,仍然念茲在茲,積極提出建議,爭取這一事關(guān)自強、中外矚目的事業(yè)在丁日昌接任后得到繼續(xù)發(fā)展。
當然,船政的困難不僅僅在于經(jīng)濟方面。自1866年底左宗棠自閩調(diào)離赴甘之后,先有新任閩浙總督吳棠揚言“船政未必成,雖成亦何益”,后有內(nèi)閣學士宣稱夷事“早經(jīng)議和,不必為此猜嫌之舉”,對船政極盡阻撓;而閩海關(guān)稅務(wù)司、法國人美理登和法國駐福州副領(lǐng)事巴士棟則橫加干涉,企圖控制船政。沈葆楨除了以堅忍的毅力排除來自局外的困擾,同時還須沉靜應(yīng)付局內(nèi)復雜的人事關(guān)系。人事掣肘本來幾乎是近代洋務(wù)事業(yè)中可以見到的普遍現(xiàn)象,沈葆楨以居家鄉(xiāng)紳身處桑梓之地,更深感到這是他辦理船政“七難”中又一個困難。他說:“蓋互相推諉,則事不行;互執(zhí)己見,則事又不行。構(gòu)隙甚微,頓成冰炭,雖封疆大吏均公忠體國,而權(quán)勢所在,媒蘗者多,下至胥隸,皆足以簸弄是非?!痹谥聟侵傧栊胖?,他以“瑜亮紛紛,機械林立”形容他所看到的錯綜復雜的人事關(guān)系,而深嘆“紳士辦事之難,弟所嘗慣”。他真誠希望為了船政事業(yè)而相互體諒,和衷共濟,如他所奏稱:“勿以事屬創(chuàng)行而生畏難之見,勿以議非己出而存隔膜之思,則大功之成拭目可俟矣?!?/p>
現(xiàn)存沈葆楨寫給吳仲翔、叔章兄弟的信札以19世紀70年代中期為最多。其時正值日本出兵臺灣而引起臺海危機。這些信札連同他的有關(guān)奏折函牘,表明他極力主張制造和購置鐵甲艦,并把它看作是建立中國近代海軍、加強沿海防務(wù)的一項重要措施。他在手札中多次談到鐵甲艦問題,一則說:“鐵甲艦實系好的,必須速購,應(yīng)俟日軍門(日意格)自瑯歸,問其詳細,再函總署及制軍(李鶴年)、將軍(文煜)?!痹賱t說:“經(jīng)此變局,中外齒冷,自制鐵甲之請恐亦因此中乖,然顏厚心粗者何知后顧,如廠地無待更張,尚可集事,亦不敢以一蹶灰心。請我公與日軍門、清翁熟籌之?!鄙蜉針E和李鴻章雖然同為近代中國海防論的積極鼓吹者和近代海軍的主要創(chuàng)建人,但是兩人當時在購置鐵甲艦問題上存在分歧。李鴻章以經(jīng)費不敷、議論不齊、將才太少、駕駛乏人等理由反對南洋購艦,總理衙門也沒有給沈堅決的支持。沈葆楨告訴吳仲翔:“鐵甲船圖樣即管寄來,唯伯相(李鴻章)意甚游移,蓋以經(jīng)費浩大,急切難籌,又聞克樂卜(克虜伯)、安蒙士唐(安姆斯特朗)大炮均能洞穿尺余,鐵甲恐一擊便成廢物。弟函爭之,未知能挽回否。”在另一封信中,他又寫道:“鐵甲船總署不肯向公使(威妥瑪)招呼,日軍門云,如是則英國的恐買不成,聞日耳曼有一號,尚可打電報細查?!彼畤@“鐵甲船如俟河清”,這后來使他抱憾終天,彌留之際口授遺疏,仍不忘以鐵甲艦裝備海軍,遺疏稱:“臣所每飯不忘者,在購辦鐵甲船一事,今無及矣,而懇懇之愚,總以為鐵甲艦不可不辦。倭人萬不可輕視,倘船械未備,稍涉好大喜功之見,謂其國空虛已甚,機有可乘,兵勢一交,必成不可收拾之勢。目下若節(jié)省浮費,專注鐵甲船,未使不可集事?!庇纱丝梢娝麑徶描F甲艦建立一支強大的近代海軍矢志不渝的熱忱。
由日本侵臺而引起中日交涉,是19世紀70年代中期中外關(guān)系的一個突出問題。沈葆楨一面積極布置臺防,一面主張以堅定的立場和靈活的手腕作外交的應(yīng)付。先是,1871年琉球船遇颶風,漂至臺灣避風,與當?shù)馗呱阶迦税l(fā)生沖突被戕,1873年5月,日本原外務(wù)大臣、首任駐華公使副島種臣到北京,遣副使柳原前光以此事質(zhì)問總理大臣毛昶熙、董恂等,毛、董答稱:“夫二島俱我屬土,屬土之人相殺,裁決固在于我?!比毡救俗プ∶?、董答語“殺人者皆屬‘生番’,故且置之化外,未便窮治”作為出兵的借口,將早已蓄意侵臺的圖謀進一步具體化。翌年7、8月間,柳原向總理衙門強辯臺灣系“無主野蠻”,“該國(日本)有自主之權(quán),伐一無主野蠻,奚容他國旁論”,日本外務(wù)省復照更蠻橫聲稱,出兵臺灣不過是往年“面咨毛、董兩大臣,據(jù)其趣旨,今甫下手而已,別無他意”。沈葆楨對此深為氣憤與焦灼,他致吳仲翔函云:“倭使復總署文,直指毛、董及孫士達(記名天津海關(guān)道)前言,不知將來如何回答。聚九州鐵鑄此大錯,唇焦舌敝,庸可挽乎?”他寄希望于總理衙門不要為日本軍事侵略所屈服,為其外交狡辯所蒙蔽,只求息事寧人而放棄主權(quán)。他在信中寫道:“但望總署不震不動,不竦,則必就范,倘厭煩求速,恐作繭自縛,治絲而棼矣。”臺灣事件最后以1874年10月31日總理衙門大臣奕?等同日本外務(wù)卿大久保利通在英國公使威妥瑪調(diào)停下,在北京簽訂《北京專條》而告解決。
有兩件具體事件反映出沈葆楨以大局為重、以事業(yè)為重的坦蕩襟懷。一件是他函告吳仲翔“劉、林二生極當優(yōu)獎”。“劉、林二生”當系曾在船政后學堂學習并于1877年首屆派往英國留學的劉步蟾和林泰曾,他們將北上工作,李鴻章未作明確表態(tài),沈葆楨說:“萬一伯相將二生一并留任,此乃大好事,同是供國家之用,何分彼此?”他認為他們到北洋,將比在南洋有更好的前途,這“豈非朝廷之?!??劉、林二人后來都參加北洋艦隊,十幾年后在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為國捐軀——劉步蟾管帶“定遠”號,英勇抗擊日軍進犯威海衛(wèi),最后沉艦自盡;林泰曾管帶“鎮(zhèn)遠”號,在黃海海戰(zhàn)中犧牲。人們嘗憾北洋、南洋畛域之見,聯(lián)想到這兩支海軍初建時,分用海防經(jīng)費各200萬兩,總理衙門于1875年5月有“請先于北洋創(chuàng)設(shè)水師一軍”之奏,沈葆楨不顧有人善意勸阻,毅然支持這種移緩就急的方針,以南洋200萬兩經(jīng)費統(tǒng)解北洋兌收應(yīng)用,南洋海軍的籌建雖不能不因此受到嚴重的影響,但卻有利于中國早日建成一支強大的海軍。在人才使用方面,不也同樣體現(xiàn)了沈葆楨這種可貴的公忠體國的精神?
另一件事是沈葆楨調(diào)離福州船政后,要吳仲翔將他主持船政時期存在的問題和缺點,向前來接任的丁日昌如實匯報,不可掩飾護短。沈葆楨尚未卸任船政大臣時,曾擬舉薦與曾國藩、左宗棠都有很深淵源的湘人郭嵩燾繼任,但沈奉到兩江的新命不久,極有可能出于李鴻章的安排,郭即奉命出使英國,與李有密切關(guān)系的丁日昌出任船政大臣。沈葆楨即致函關(guān)照吳仲翔,“廠事應(yīng)整頓者亦乞稟商雨帥(丁日昌,字雨生),勿以恐形前人所短為慮?!逼灾蛔郑饷骼诼?,與許多當政者粉飾政績,以無為有,掩蓋缺點,以有為無,實不可同日而語。
沈葆楨手跡
1875年10月29日,沈葆楨乘輪北上,赴兩江總督任,11月18日接篆視事,此后直至1879年12月18日病歿,均在兩江任上,前后四年又一個多月。轄區(qū)滿目瘡痍,常令他憂心忡忡。他談到:“復起視事以來,日日提心吊膽過之,始而苦旱,既而苦蝗,繼又苦雨,幸暢晴矣,而江淮驟漲不已,揚屬堤不沒者數(shù)寸,民婦恐官之開壩以保堤,日夜露宿壩上以爭,一動即成澤國?!彼€談到:“此間彌月不雨,蝗飛蔽天,不禱不應(yīng),委頓殊甚?!币蚪系臑那槎?lián)想到故鄉(xiāng)民間疾苦,他扼腕長嘆自己回天乏力:“吾鄉(xiāng)風、水相繼,此地旱、蝗相繼,民不聊生,我生何為?”“聞中洲(在福州)于初二日大火,此其禍酷于烏石山,何故鄉(xiāng)之多故耶?金陵二月將半,忽得大雪,甚為菜麥憂之?!薄爸T同事聞家園患潦,徹夜不眠,謹借廉三千,托荔丹呈雨帥備一粥之用?!比绱说鹊?,不一而足,憂時親民、熱愛桑梓之情,溢諸楮墨。
晚年的沈葆楨深為衰病侵尋而苦惱不已。例如他寫道:“弟昨患腰疼,近始稍愈,而痰喘甚不可耐?!薄氨扇藙t腰疾大作,行坐交苦,盲人騎瞎馬,夜半過深池,斯境近之?!奔膊≌勰ブ?,一次病后,“兩腳無力拜起,需人扶掖,咳甚則暈,迎風則嘔”但他仍力疾從公,在信中一再表示:“不敢以一蹶灰心?!?/p>
這些信札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沈葆楨的剛毅堅定的性格和務(wù)實的精神。他告訴吳仲翔兄弟,“辦洋務(wù)總以堅忍為主,好見長,避處分,無往不自詒伊戚”;“凡事總以‘盡其在我’四字為定盤針,我不自盡,何尤于人?若因人為轉(zhuǎn)移,則舉足都無是處矣?!彼氯谓胶?,曾具折力辭,思想和感情上處于十分矛盾的狀態(tài),“船局不兼顧不是,兼顧亦不是,累夕不寐,思之無恰好處”,“唯望閣下(吳仲翔)致意共事諸公,此非弟一身一家之事,勿以一人去就而有遐心。弟歷事長官,誰是所素所相得者。吾輩出而任事,國家是為,豈其為朋友私情耶?”這種精神正是他的岳父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崇高思想境界的傳承。他在去世前一個月寫的信中有句云:“人無賢不肖,我總對之說實話,便顛撲不破。”這可以看作是他對自己一生行止的自白或總結(jié),也不妨說是他對朋僚和后人的勸勉和諄囑。
由于沈吳既有長時期的上下級共事經(jīng)歷,又有多重姻親關(guān)系,這些信札沒有官話套話,有的只是真摯感情的流露或?qū)κ挛锟捶ǖ闹甭时磉_。沈葆楨在信中有時還用一些福州方言諺語,如“做臉”“倒拍豬八戒一耙”“做官備家伙,太爺打把式”“黃牛面前罵白馬”,既顯示寫信人的風趣,又拉近了與收信者的距離。有幾封信都提到“死”,尤其晚年,一方面病魔折磨著他,另一方面,工作的重擔壓著他。他在信中寫道:“不才以病軀視息江南,滿野哀鴻,一籌莫展,除祈死外,更無長策。”“世間那有極樂世界,第言之無益,遂亦置之不言耳,大概除死方休?!薄绊氈鄠磧敚f無死法也。”讀者可以從這些話語窺探他內(nèi)心世界深處于一二,同時也可以看到這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如何支撐和推動他為中國的早期現(xiàn)代化事業(yè)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沈葆楨的書法雄渾遒勁,深得魯公精神,與他信札中堅韌不拔的精神交互輝映,相得益彰。這使這些信札既是富有研究意義的歷史文獻,又是深具鑒賞價值的文物瑰寶。除了前述這些信札多缺寫信明確日期外,所涉人物多為字號,未署正名,所涉史事也還有待作鉤沉箋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