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明啟

(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洪適(1117-1184)，字景伯，南宋饒州樂平人，世居鄱陽，洪皓長子，與弟洪遵、洪邁俱以文學(xué)、政事聞名，世稱“三洪”。孝宗朝曾拜相，乾道四年(1168)52歲時請祠歸里，營建園林“盤洲”，自號“盤洲老人”。家居十六年，淳熙十一年(1184)卒，享年68歲。建造、經(jīng)營盤洲是洪適退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盤洲亦成為其晚年主要活動空間，他退休以后的詩詞創(chuàng)作十之八九都與盤洲相關(guān)。經(jīng)過他的苦心經(jīng)營與大量歌詠，盤洲成為宋代著名的園林建筑之一，以至于有人將其與王維的輞川別墅、李德裕的平泉莊并稱。如元代歐陽玄稱贊友人別墅“唐王氏輞川、宋洪氏盤洲不是過也”[1]376(《圭塘記》)，清代王士禎歷數(shù)自古名園時認(rèn)為“李衛(wèi)公平泉、洪丞相盤洲，一草一木各以其詩與記傳”[2]卷七，726(《五畝園雜詠序》)。雖然聲名顯赫，至今卻未有學(xué)者予以關(guān)注。本文將圍繞洪適的《盤洲集》，對盤洲的選址、格局、營建時間、營建過程、名稱內(nèi)涵、所體現(xiàn)的思想觀念進行考證和論述，呈現(xiàn)宋代文學(xué)中的園林書寫以及宋代士大夫晚年生活的一個側(cè)面。

一、盤洲的選址與格局

盤洲曾經(jīng)和王維輞川、裴度綠野堂、司馬光獨樂園一樣有圖畫流傳，作者為洪適之孫洪子恂(名不詳)，載于洪適女婿許及之《題洪子恂所畫盤洲圖三首》，其一曰：“昔見園成今創(chuàng)始，今為圖就有聞孫”[3]518。如今不僅盤洲了無蹤跡，其圖也早已失傳，所幸的是洪適留下的相關(guān)詩文作品非常豐富，尤其是他的《盤洲記》與203首“盤洲雜韻”，加上許及之留下的148首和詩，再結(jié)合其他零星記載，相互參酌比較之后，雖然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盤洲地址與園中內(nèi)容格局，但也能夠得到非常豐富系統(tǒng)的信息，為當(dāng)今的讀者和研究者們提供有益的借鑒。

根據(jù)《盤洲記》中“出北郭，左行一里所，穿耕疇、趨支徑，有棄地，盈百畝，延曠紆坦，接西郭之衢。厥形，始銳如犁，至其中浸廣，末則一弓不能及。雙溪掖岸，泓渟灣洄，風(fēng)生文漪，一眄無際，芝泉之所通也”[4]325云云?？梢钥闯鲈撎幵瓉硎且黄嫉厣习佼€的荒地，處于鄱陽城西北處，與北城隔著一里路的農(nóng)田，一直延伸到西城大街，呈現(xiàn)兩頭尖中間寬的梭形，中間橫貫著分列南北(后有“北溪”“南溪”之語)、與芝泉相通的兩條溪水。溪南十余丈為營山山麓，被一座荒城隔開；溪北有堤壩，堤東為高聳的芝山山嶺，西為較為低矮的牛首山，兩山并非截然分開，而是有巖穴和樹林相連接。在兩山之間的缺口處，形成一個土湖，湖水蔓延到堤下，漲水時就會與湖水混到一處。土湖不算小，可以通航，洪適《土湖》詩曰：“波濤送客帆，松竹圍僧舍。野趣望中來，西湖當(dāng)減價?！盵4]92證明土湖當(dāng)連接有更大的水域。又有《答小隱喜得白山茶之報》詩末二句曰“冥捜未獲詩先作，駐目輕帆泝落霞”，洪適借以醞釀詩思、舉目可望的便是這個湖泊。土湖之外，大概就是北邊或西北，還有茂密的樹林，來往車輛很多，以堤壩為岔路口。后來的盤洲，就是由東北的芝山、西北的牛首山、兩山間的土湖、南邊的營山以及西城圍裹起來的雙溪流域。需要說明的是，芝泉是雙溪共同的發(fā)源地，而芝泉又由芝山所流出。洪適《浮杯》詩曰：“南北芝泉一澗開，穿花度柳勢縈回?！盵4]75即將雙溪稱為“南北芝泉”，所謂“穿花度柳勢縈回”與上引文中“泓渟灣洄”之語相合。其《芝泉》詩曰：“美瑞山祇管，幽泉地脈通。漱甘冰熨齒，短綆走溪童?！盵4]88意即芝泉屬于芝山，水位較高，不用長繩即能汲取。雙溪源于芝山芝泉，“一眄無際”，非百畝所能限制，還應(yīng)與其他水域相連。

另外，王象之《輿地紀(jì)勝》記載道：“盤洲，在蠙洲門外，洪丞相別墅也?！庇衷唬骸跋欀?，《寰宇記》云：‘在鄱陽縣西，多蚌，正觀中，嘗有采珠者?！盵5]1034-1035按《盤洲記》所云“接西郭之衢”，西城門可能就是這個蠙洲門，于是后面更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蠙洲接畛?！北P洲有門通往蠙洲，洪適《郊扉》詩曰：“尺五蠙洲境，繩樞每日開。抱關(guān)無約束，俗駕望風(fēng)廻?！盵4]106從蠙洲來定位盤洲的位置，是站在西城和西南的角度，和《盤洲記》開篇北城的角度不一樣。

洪適還在《楚望樓上梁文》中描寫道：“旁瞻廬阜，納爽氣于櫩楹；前對鄱江，發(fā)長謳于輯濯?！瓛伭簴|，雉堞連延紫極宮，漁子入關(guān)爭蚤市，艫人擊水快晴風(fēng)。南，萬頃風(fēng)煙性所耽，細草重茵春亙野，澄江橫練月窺潭。西，天際羌廬入望低，棣萼樓臺財尺五，痩笻來往印長堤。北，美竹如掾瀟灑國，巢云上下啓軒牎，一覽芝山盈秀色?！盵4]613這是站在園內(nèi)西邊的楚望樓上眺望所得到的更為廣闊的視野。

左澤先生根據(jù)《盤洲記》認(rèn)為其地位于現(xiàn)在鄱陽縣城西郊“韭菜湖東岸”[6]。

經(jīng)過時代的變遷，不僅盤洲蕩然無存，連雙溪、牛首山、營山、蠙洲等也都已無處可尋，只有芝山尚在。所以究竟盤洲的具體位置在哪，有多大范圍，已經(jīng)無從尋覓了。

相比宋代乃至整個古代的其他園林記而言，《盤洲記》都算是非常周詳?shù)?，這基于洪適本人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精神，即便是休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不肯輕率為之。他的203首“盤洲雜韻”詩，也是嚴(yán)格按照景物的方位來吟詠的，從景物的排列來看，與《盤洲記》若合符契。不過二者起點不同，雜韻一開始總體吟詠過盤洲、雙溪之后，第三首便是作為起點的日涉門，而記文的內(nèi)部路線是從洗心閣開始的。雜韻所詠有記文中沒有涉及到的景物，尤其是建筑類和需要人工布置的水陸景觀，當(dāng)是洪適在該記文寫完之后又增補的。雜韻中還有個別景物名稱與記文不一致的現(xiàn)象，也是洪適在記文寫作之后所為。比如用于曲水流觴的假山、栟櫚屋，記文中沒有名稱，而雜韻中則稱為“泛杯巖”“棕亭”。雜韻其十、十三《芝徑》《草塘》，二名記文所無，從前后所詠的日涉門、種秫倉、梅林、芝泉來看，它們應(yīng)當(dāng)在芝山山腳，因為芝泉源于芝山，與雙溪相通，溪水所潴之處后來被洪適改造成了草塘，雙溪就是從這里一分為二的，芝徑亦當(dāng)通于芝山。雜韻其一百八十七《藥畹》以及其后所詠仙茅、黃精、蘼蕪、芷、地黃、茱萸諸種藥栽，也不見于記文，洪適《次韻梁子正詠棕亭》詩曾說：“滿山所欠青青藥”，則該藥畹亦當(dāng)為后來增補，從雜韻中前后詩題來定位，當(dāng)處于芥納寮、夢窟與玉虹洞、綠沈谷之間。西疇之名亦為雜韻所有、記文所無，從所詠之詩列于飯牛亭與土湖之間可見，它就是記文中所說“二三頃”的“堤外田”，在土湖西邊。

這里要特別注意三點，一是《盤洲記》中所使用的代稱和略稱的問題，比如“夾曲水、越竹閣”代指九曲和有竹軒、洗心閣，“溪堂之語聲”之“溪堂”說的是雙溪堂，“在橋之西”之“橋”指的是濠上橋，雜韻從第五首到第九首分別吟詠的“綠萼梅、鴛鴦梅、紅梅、臘梅、黃梅”，在記文中合稱梅林，這些對理解園內(nèi)的布局非常關(guān)鍵。二是前面所說的增補和改稱的問題。三是要以建筑和水陸景觀而不是以植物來觀察園內(nèi)的格局分布，因為它們本身就具有不同類別植物集中地的標(biāo)志屬性，比如有竹軒和竹村是竹子聚集之處，橘友亭、花信亭、瓊報亭等等又分別是柑橘林、花圃、瓜園所在地。下面就結(jié)合《盤洲記》和“盤洲雜韻”，對園內(nèi)格局方位進行翻譯式的描述。

從東邊的芝山沿著芝徑向下，看到山上流下的芝泉所形成的草塘，兩條大約南北流向的溪水就此延展開來，中間夾著非常開闊的地帶。接著穿過一片梅林，來到盤洲大門日涉門，出現(xiàn)了一個三岔路口。

日涉門往西去，可見索笑亭與種秫倉，繼續(xù)往前來到一詠亭。一詠亭是模仿山陰蘭亭的曲水流觴建筑群的一部分。它的水流由草塘的兌橋邊古桑下的澗水流出，被一條名為九曲的彎彎曲曲的水渠盤住。九曲邊設(shè)計了一個假山形狀的泛杯巖，上面有一個栟櫚葉搭建的棕亭。水流進入一詠亭右邊圓形的墨沼，循著階梯向西匯入亭左方形的鵝池，再向北流過檐葡澗，最后向西流入北溪。檐葡澗內(nèi)有流瀑，邊有菊澨。此外曲水流觴建筑群中還包括既醉亭、溪簾、可止亭，以及九曲二石即小垂首石、醒酒石。

日涉門內(nèi)往西北去有雙溪堂、欄后溪中之壑有檥齋、叢竹掩映中是有竹軒，軒旁有洗心閣，沿著這一帶分布著雙溪四石：云葉、嘯風(fēng)、蜂房、磐磯(又稱釣磯)。云葉、嘯風(fēng)二巖之北、釣磯旁有柳橋(又名問柳橋)，橋邊有乘船處名為西汻，內(nèi)泊四舟：扁舟、飛廬、采蓮舟、彩鷁，旁邊有蘆葦蕩名為碧蘆步以及水蓼叢生的蓼岸。過橋到西北邊，有一片農(nóng)田名為西疇，田壟上建有飯牛亭。西疇之東為土湖，與洗心閣隔溪相望，而在檥齋可觀西疇之耕。

日涉門內(nèi)往西南一直走到超過曲水流觴建筑群和洗心閣建筑群，會看到一條開闊的營道，幾大塊植物園區(qū)向前延伸，即柑橘林、花圃、果園、竹村、菜園(內(nèi)有西瓜坡與木鱉棚)、沃桑陌，各建亭(屋)為標(biāo)志，分別為橘友亭、花信亭與睡足亭(在花圃邊的樹林中)、林珍亭、竹屋、灌園亭、繭甕亭，其中花圃與果園間還有棠棣徑以及菱灣、芡曲二塘。這幾大塊植物園區(qū)外設(shè)有六株枳樹組成的門欄六枳關(guān)，目的是為了防盜。

出了六枳關(guān)，經(jīng)過竹林碧鮮里、柞林和桃李蹊，就來到了盤洲與蠙洲的交界處西郊，彌望處茭藋長滿了濕地、水邊綠樹如煙、水面船來船往。西郊邊有門稱為郊扉，為洪適兄弟經(jīng)常來往所經(jīng)之處。這里建有野綠堂，樹立著野綠五石屏：壁立萬仞、千巖萬壑、橫坤一練、疊嶂、月娥留照，堂后有隱霧軒，旁邊高聳的山巖名為豹巖，其上建有楚望樓與巢云軒以及三株古梅掩映中的凌風(fēng)臺，巖下一竹亭為駐屐亭。

往南是南溪，濠上橋橫跨其上。南溪水中停泊有短篷船名為野航，前前后后搖曳著一大片荷花，其中養(yǎng)有各色烏龜，水心建有龜巢亭，與之遙遙相望的是澤芝亭。這些水中的景觀是向東延伸的。由澤芝亭登岸，來到芝山腳下一片槐樹和竹子的林野，隔著溪水就能夠聽到對面雙溪堂中的人聲。竹林邊建有流憩庵，至此就不能再往東前進了。此處還有一座欣對亭和一片溪鶆瀬。

再回到濠上橋，橋北雖然到了西郊，橋南卻還可以往西沿溪流行進。又見一片竹林，本來此處種植有苦苣和溫菘(即蘿卜)，后來都拔掉了，建了一座拔葵亭。竹林邊尚有狹小的容膝齋、芥納寮、夢窟。經(jīng)過栽滿草藥的藥畹，再穿過玉虹洞、綠沉谷(亦因竹得名)，可見數(shù)間山房，為孫輩們讀書之所，名為聚螢齋。不遠處有美可茹亭，在此可以吃到園中所產(chǎn)蕨菜、薺菜、竹筍等蔬菜，頃刻即可備辦。沿著花柳夾道的小徑走到溪水所窮之處，有一座云起亭，再往前就是盤洲最為西南之處，有一道經(jīng)常關(guān)著的門，名為西戶。至此，已經(jīng)將盤洲走了一遍。

除了建筑物等水陸景觀外，盤洲內(nèi)最重要的就是密植的各種植物了，此外還蓄養(yǎng)了一些動物(表1)①。

表1 盤洲內(nèi)動植物種類

百畝的盤洲不算很大，卻擁有這么多種動植物、如此精巧的建筑與水陸景觀，足見洪適經(jīng)營的投入與辛苦，把一片城外的棄地打造成了一個人間樂園。

二、盤洲的營建時間和過程

盤洲的營建時間是個值得考察的問題?！侗P洲記》中說：“我出吾山居，見是中穹木，披榛開道，境與心契，旬歲而后得之?！盵4]325可見盤洲并非洪適乾道四年退居伊始就開始營建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從偶然發(fā)現(xiàn)到實地考察再到出資、辦手續(xù)購得的過程，單就購得而言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之前他住在“山居”。洪適有詩題為“予得圃芝山之麓，去春始治畦徑，名曰‘山居’，中為芝榭四楹……”，說明山居乃是他位于芝山上的別墅。他除了有203首“盤洲雜韻”外，又有“山居二十詠”，第一首《山居》詩曰：“經(jīng)始得山居，幽尋跡不疏。自開溪上徑，花露泣前魚。”[4]110“前魚”的典故非常關(guān)鍵，出自《戰(zhàn)國策·魏策四》：“臣之始得魚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棄臣前之所得魚矣?！盵7]917后用“前魚”比喻失寵而被遺棄的人或陳舊的事物，這里是用來指代山居，而詩中所言“溪上徑”指的就是雙溪流域的盤洲。他還有一首詩題為“野處有詩羨山居小隱之廣，而有拓地不可之嘆”，也可證明山居是在盤洲之前營建的?！耙疤帯薄靶‰[”分別為洪適三弟洪邁、二弟洪遵的園林，與盤洲相鄰，這里僅稱自己的園林為山居而非盤洲，可見此時僅有前者而無后者。那么山居又是在什么時候營建的呢？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予治圃于鄉(xiāng)里，干道己丑歲正年四十七矣，自伯兄山居手移稚松數(shù)十本”[8]256云云，己丑為乾道五年(1169)，洪適歸鄉(xiāng)僅一年，此時就已經(jīng)有了山居，它的營建自然在此之前不久。

其實洪適歸鄉(xiāng)最先營建的別墅并非山居，而是澹津樓，并且自稱“澹津主人”，其《澹津卜筑上梁文》曰“年登半百，未皇蕞尓之居；象應(yīng)魁三，甫遂歸歟之計。方休它館，難緩吾廬。……智拙謀身，堅白莫齊于眾口；恩深鏤骨，懷黃獲返于故鄉(xiāng)。念先公之始墓，為我里之佳處?！澠蹩咸弥?，敢辭治第之勞。起無地之樓臺，固多慚德”[4]612云云。澹津為其父洪皓葬地，此樓為奉其父遺訓(xùn)而建，因洪適游宦各地，使得它的建造前前后后拖延了二十年，直到其退休居里才得以集中精力完成，這在他的《澹津卜筑青詞》《家廟祭考妣文》中都說得很清楚。所以，山居別墅的建造肯定是之后的事情了。

因此盤洲營建時間的上限至少應(yīng)當(dāng)追溯到乾道五年。至于下限，《盤洲記》結(jié)尾標(biāo)明寫作時間為“乾道壬辰五月十日”，即乾道八年(1172)，此時距洪適歸里已四年有余，距山居別墅的建成也已有三年。此外，洪適尚有上梁文若干，其中屬于盤洲內(nèi)建筑且標(biāo)明上梁日期的為楚望樓和容膝齋，錢大昕《洪文惠公年譜》將它們的建造時間分別系于乾道九年(1173)、淳熙三年(1176)，這是根據(jù)《楚望樓上梁文》中“盤洲老人，六年治圃”[4]612、《容膝齋上梁文》“半百年而日苦無多，又逾十稔”[4]614之語判定的。這樣說來，盤洲從開始營建到徹底完工的時間段大約為乾道五年到淳熙三年以后，至少在八年以上，但基本建成也就花了三年時間，乾道八年之時就完全可以在其中優(yōu)游卒歲了。

盤洲的營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前后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財力、精力，成為洪適退休生活中一項非常重要的事業(yè)。我們可以在下面三段記載中約略看到洪適營建盤洲的過程：

既歸，得負郭荊棘之地百畝，雙溪夾岸，列岫如屏障，尋花問柳，移徙封植，風(fēng)亭月觀，以次興作，杖屨消揺，心忘其歸。天光委照察，浸潤謗傷，使得終老丘壑，幸矣哉！(洪適《盤洲老人小傳》)[4]333

公既歸，素不為求田計，問舍之外，得負郭百畝，剪除荊棘，列岫如鶩，雙溪上下，引以為蘭亭曲水之飲，洲渚窈深，花木映帶，位置臺榭，隨力興作，野服瘦筇，終日婆娑其間，其間人視之，不知其為丞相也，目其地曰“盤洲”。一卉一椽，皆有題，為一帙，曰《盤洲編》。(許及之《宋尚書右仆射觀文殿學(xué)士正議大夫贈特進洪公行狀》)[9]537

公素不營產(chǎn)業(yè)，自越歸，得負郭地百畝，因列闕雙溪之勝位，置臺榭，引水流觴，種花藝竹，命曰“盤洲”，一椽一卉，題詠殆遍。(周必大《丞相洪文惠公(適)神道碑》)[10]723

營建過程大致可分為取得土地(“負郭荊棘之地百畝”“得負郭百畝，剪除荊棘”“得負郭地百畝”)，設(shè)置門墻(“因列闕雙溪之勝位”)，搜羅并栽培花木(“尋花問柳，移徙封植”“種花藝竹”)、建造亭臺樓閣并穿鑿池渠(“風(fēng)亭月觀，以次興作”“位置臺榭，隨力興作”“置臺榭”“雙溪上下，引以為蘭亭曲水之飲”、“引水流觴”)幾個方面。

首先，取得土地。洪適在《盤洲記》中將得地過程說得很簡單：“我出吾山居，見是中穹木，披榛開道，境與心契，旬歲而后得之?！盵4]325“旬歲”即滿一年之意，“旬歲而后得之”，語雖簡略，然而可見其中肯定需要辦理不少手續(xù)、經(jīng)歷不少波折。他又在《花信亭上梁文》中透露說：“治盤洲百畝之園，費中戶十家之產(chǎn)?！盵4]613雖就整個營建過程而言，其中購地所費也應(yīng)該占了很大的比重。他還有一首詩，詩題講述了在征用土地時遇到的麻煩，即“豹巖之北，修竹數(shù)畝，中有叢冢數(shù)十百處，皆紹興末年所寄，予得此地，先定規(guī)模，某處起亭榭，某處植花木，七八年間成畦徑矣。所寄之櫬，愿移者，從之不強也。作噩之春，有姓淡人來啟菆，卜日攜鍤掘土數(shù)尺，敗棺俱在，朽骨為土所蝕，頗亦不具，皆包裹而去。后數(shù)日，忽訴于縣、于州、于外臺，追問證治逾月始定。今不復(fù)塞其故穴，欲使孫曾知之，故作此詩”[4]80，惹官司是后來挖掘土地時碰到的意外所致，不過之前竹林里“叢冢數(shù)十百處”以及紛至沓來的遷葬者、無主墓葬的問題都會帶來很多的麻煩。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洪適不得不面對的。

其次，設(shè)置門墻。盤洲有四道門，即日涉門、六枳關(guān)、西戶、郊扉，《盤洲記》里記載有前三者，曰“前有重門，曰日涉”“啟六枳關(guān)”“西戶常關(guān)”，郊扉應(yīng)該是最后修建的。日涉門，即周必大《神道碑》中所言“因列闕雙溪之勝位”之“闋”，名為“日涉”，又是重門，還占據(jù)著雙溪勝位，應(yīng)該是盤洲的大門。其《日涉門》詩曰：“小圃固日涉，柴門常自關(guān)。此心無一事，應(yīng)共白云閑?！盵4]87日涉門常關(guān)的原因大概是洪適已經(jīng)住進了盤洲，平時不大出去。六枳關(guān)，洪邁解釋說：“盤洲種枳六本，以為藩籬之限，立小門名曰‘六枳關(guān)’?！盵8]672洪適《六枳關(guān)》詩曰：“分付司花女，誰何六枳關(guān)？少年輕薄子，驅(qū)去勿教還?！盵4]104明顯是為了防止心懷不軌的外人進入的。西戶的設(shè)置應(yīng)該是為了便于主人出游的，然而洪適并不喜歡外出，也常常關(guān)著，故其《西戶詩》曰：“行樂惜分陰，或風(fēng)雨有疾。細數(shù)一年中，戶開能幾日?！标P(guān)于郊扉，洪適同題詩曰：“尺五蠙洲境，繩樞每日開。抱關(guān)無約束，俗駕望風(fēng)回?！盵4]106知此門常開，門外即蠙洲，他開辟此門完全是為了兄弟間來往方便，《盤洲記》中說得很清楚：“蠙洲接畛，樓觀輝映，無日不尋棠棣之盟?！盵4]326從方位來看，郊扉和西門相距不遠。

再次，搜羅與栽培花木。洪適對奇花異木有著特別的癖好，并不滿足于本地所產(chǎn)，而是想方設(shè)法從外地搜羅，品種越稀奇、原產(chǎn)地越遠就越有興趣?！侗P洲記》里強調(diào)說：“廬陵之金甘，上饒之繡橘，赤城之脆橙，厥亭橘友。禁苑、洛京、安蘄、歙之花，廣陵之勺藥……栗得于宣，梨得于松陽，來禽得于贛”[4]326云云，都是在明確地夸耀園中花木的產(chǎn)地之廣，而他的詩歌中關(guān)于他人送花木、自己索花木之類的作品也特別豐富。比如《許倩報白榴已得，玉茗未諧，以詩趣之》詩云：“萬里移根安石國，何年傅粉未知名。須邀玉茗來巖壑，便結(jié)瓊花作弟兄。詩客定疑天外得，園人已辦臘前迎。東家阿措休相妒，不學(xué)濃妝照眼明?！盵4]57用擬人手法，幽默而又委婉地表達得到白榴的喜悅與渴望玉茗的急迫。后來許倩遠道運來滿滿兩船的奇花異卉，讓洪適非常驚喜，其《許倩遣舟送花栽》曰：“雙舟十日涉長湖，甆斛筠籃且百株?？上彩癯踝儼?，更驚玉茗不施朱。臨風(fēng)含笑勞花使，映水分行擁木奴。裝點園林娛杖屨，好來一醉倒金壺?！盵4]69這里只列舉了白榴、玉茗、含笑、柑橘(木奴)，實際上恐怕不止這些。再如《次韻景盧喜得安州牡丹》《紫薇花以六月至自溧陽，在道已五十日，今有花滿樹因示二弟》《董伯魯以詩送川海棠用韻答之》《朱叔召遺文官花二絕句》《再賦》等詩，都是表達從外地獲得花木的喜悅。至于兄弟之間互相饋贈花木就更加頻繁了，如《景嚴(yán)送冬杏》《景盧送瑞香》《答小隱惠山茶》《野處送百結(jié)花》《野處送金燈花》《和景嚴(yán)詠新得蒲萄》諸詩所寫皆是。一般而言，洪適向親朋索取花木，盡管中間偶有波折與拖延，但最后基本都能到手，如《藍憲遣人往吳門移洛花，未至而去》《憶吳中洛花(為藍叔成)》《閩商貨千葉牡丹，疑其非而卻之，并懷藍憲所許》《得洛中牡丹》《藍憲所送牡丹道遠失時頗多枯槁》諸詩即完整地再現(xiàn)了他從藍叔成那里得到蘇州之洛陽牡丹的曲折經(jīng)歷；《憶隆庭竹(為魏彥成)》《隆庭竹至四絕句》諸詩寫了催促魏彥成遣送隆庭竹并最終獲致的過程，四絕句中特意談到“斑籜遠移湘岸種，貓頭亦是渭川孫”[4]63，說明他的斑竹、貓頭竹也是遠道得來；《憶城東來禽(為景孫弟)》《憶古城柿(為景陳弟)》《戲?qū)O陳二弟》四首、《再賦》四首更是直言對兩位兄弟的蘋果樹和柿樹的垂涎。此外，盤洲內(nèi)的西瓜和嘉慶子則分別由其父洪皓、其弟洪遵出使金國時帶回，尤為珍貴，其《西瓜》詩題下小注曰：“癸亥年，先公自北方帶歸?！痹娫唬骸叭f里隨膚使，分留三十年。甘棠遺愛在，一見一澘然?！盵4]102《嘉慶子》詩題下小注曰：“壬午年仲弟使虜，遇此果熟，帶其核歸種。”詩曰：“雪艷燕脂萼，京都核遠來。游人初識面，不作李花猜?！盵4]103許及之和《嘉慶子》詩談到了這種水果后來在南方繁衍開來，不再稀有，曰“名好實亦好，氈車自北來。流傳今轉(zhuǎn)盛，見者莫驚猜”[3]502,洪適的移植在其中肯定起了不少作用。洪適植物學(xué)知識豐富，有著很高的鑒別力，不僅自己能夠區(qū)分商人售賣的花卉植株的真假，還經(jīng)常幫助他人分辨一些種子、名稱相似的植物，這在其詩歌作品里都有反映。

千方百計從五湖四海羅致的花卉竹木當(dāng)然要認(rèn)真栽培、護理才行，洪適對此可謂竭心盡力、樂而不疲。每當(dāng)新植物到手，他都會盡情贊美一番，或者是設(shè)想不久之后它們的繁茂景象、約請親朋舉杯共賞，然而之前栽培的辛苦，只有洪適最清楚，并且用詩歌做了非常真實的記錄。他經(jīng)常帶著園丁在小雨或者雨后的天氣移植花木，季節(jié)多在春天，也偶有選在秋天微霜時候的，而且移植必須及時，不能有所延誤。哪怕是在上元節(jié)盤洲周圍顯得格外荒涼的時候，他也忘不了在一場及時的夜雨之后“剝竹期新筍，移花護舊根”[4]73(《上元日圃中歸》)。友人的川海棠寄來之后，他就要趁著上春時節(jié)加緊培植，以至于雙足疲頓、長滿老繭。洪適對植物的熱愛是十分真誠的，他豐富的栽培知識和精到的鑒別力不僅是由于“分抄種樹書”[4]63(《隆庭竹至四絕句》其一)，即專門的書本學(xué)習(xí)，更由于對栽培活動的親身參與。他自述“分根徙核望春栽，曲徑幽蹊手自開”，即使園丁接花、種樹也要從旁觀察，并贊嘆“天工待人力，信手便春來”，對人工的力量愈加篤信。每逢惡劣的天氣，他都要擔(dān)心花竹的安危，逢雨時他會交待“末利怯寒先近火，瑞香蒙潤免澆茶”[4]66(《和景盧雨中嘆》)，雨晴時他會吩咐“巡圃觀橙無墜葉，隔溪移杏恐傷花”[4]67(《和景盧喜睛》)，下雪時他會憂慮“詞客罷吟梅散漫，園夫慚報竹平安”[4]85(《雪中嘆》)，雪后他會告誡“梅萼僅存難聚雪，竹根未穩(wěn)不禁風(fēng)”[4]72(《雪后游盤洲》)，在無盡的春雪天氣里他即使臥病在床也不忘“已遣攜鋤移竹徑，更思杖策整花欄”[4]86(《答裴弟》)，在晚春的風(fēng)雨天氣里他徒然感嘆“巢添綠皺，殘梅片片，新柳絲絲。恨風(fēng)狂折竹，鶴病誰治？”[4]731(《滿庭芳·再作》)。這些感情真摯的詩詞作品讓我們由衷地感受到洪適對盤洲的苦心經(jīng)營，以及對其中一花一木的呵護和珍惜。

最后，建造亭臺樓閣并穿鑿池渠。盤洲內(nèi)的亭臺樓閣較多，都是一步步興建起來的，按照洪適自己的說法就是“以次興作”，但究竟是按照什么樣的次序就不得而知了，許及之則曰“位置臺榭，隨力興作”，仿佛隨興所至，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洪適自陳規(guī)劃豹巖以北數(shù)畝修竹之地時，曰“先定規(guī)模，某處起亭、榭，某處植花木，七八年間成畦徑矣”[4]80，數(shù)畝之地如此，百畝的盤洲更應(yīng)該如此?！侗P洲記》的描述是按照空間方位進行的，難以據(jù)此推測建造時間的先后，不過還是透露了洗心閣建筑群的營造似乎為最先的消息，曰：“迺相嘉處，創(chuàng)洗心之閣，三川列岫，爭流層出。啟窗卷簾，景物坌至，使人領(lǐng)略不暇。兩旁巨竹儼立，斑者、紫者、方者、人面者、貓頭者，慈桂筯笛，群分派別，厥軒以有竹名。東偏堂曰雙溪，波間一壑，于藏舟為宜，作檥齋于欄后?！盵4]325是知洗心閣、有竹軒、雙溪堂、檥齋是一個緊密連接的建筑群。不過按照周必大所撰神道碑中“負郭地百畝，因列闕雙溪之勝位”的說法，盤洲內(nèi)最先建造的是大門，也就是日涉門，這種說法還是可信的，和洪適“先定規(guī)?！钡膽B(tài)度是一致的，既然要定規(guī)模，門戶的設(shè)立當(dāng)然要首先考慮。同時，許及之和周必大都認(rèn)為盤洲主要建筑乃模仿王羲之蘭亭而建造的流觴曲水建筑群，《盤洲記》里也清晰地記載道：“導(dǎo)澗自古桑由兌橋濟，規(guī)山陰遺跡，盤澗水、剔九曲，以栟櫚之屋，壘石象山，杯出巖下，九突離坐，杯來前而遇坎者浮罰爵。方其左為鵝池，員其右為墨沼，一詠亭臨其中，水由員沼循除而西，匯于方池。兩亭角立，東既醉，西可止。”[4]325-326也就是說流觴曲水由九曲、棕亭、泛杯巖、鵝池、墨沼、一詠亭六部分組成，成為洪適與親朋在園內(nèi)游玩的主要場所之一，他的詩詞中曾多次談及。流觴曲水在盤洲和洪適生活中的地位既然如此重要，在“依次興作”時應(yīng)該享有優(yōu)先的地位。另外，因為《盤洲集》中的詩歌基本是按照時間先后編排的，從相關(guān)作品的順序亦可窺見這些建筑的建造順序(203首“盤洲雜韻”除外，其題詠順序也是按照方位而非時間)，由此得出的建造順序為雙溪堂、檥齋、侶鷗亭、泛杯巖、九曲、棕亭、索笑亭、濠上橋、龜巢亭，與前面的推測不算矛盾。《盤洲集》中有上梁文若干篇，其中屬于園內(nèi)建筑的依次是：楚望樓、花信亭、容膝齋、聚螢齋。上面說過其中能確定上梁時間的為楚望樓和容膝齋，分別為乾道九年(1173)、淳熙三年(1176)。此四項建筑在《盤洲記》中都已出現(xiàn)，到該記文寫就的乾道八年它們都尚在建造之中，這是符合洪適“先定規(guī)模，某處起亭、榭，某處植花木，七八年間成畦徑矣”的設(shè)計理念的。楚望樓和容膝齋當(dāng)然也不是單體建筑，而是兩個建筑群，楚望樓、巢云軒、凌風(fēng)臺、駐屐亭為一處，容膝齋、芥納寮、夢窟為一處。另外再根據(jù)《盤洲記》所述，橘友、花信與睡足、林珍與瓊報、灌園、繭甕諸亭分別占據(jù)著營道上不同的植物區(qū)，位置相近、功能相等，建造時間也應(yīng)該相近。

經(jīng)過上面的推論，盤洲內(nèi)部分建筑的建造順序依次為日涉門，洗心閣建筑群(包括洗心閣、有竹軒、雙溪堂、檥齋)，流觴曲水建筑群(包括九曲、棕亭、泛杯巖、鵝池、墨沼、一詠亭)，楚望樓建筑群(包括楚望樓、巢云軒、凌風(fēng)臺、駐屐亭)，營道諸亭(包括橘友亭、花信亭、睡足亭、林珍亭、瓊報亭、灌園亭、繭甕亭)，容膝齋建筑群(包括容膝齋、芥納寮、夢窟)，聚螢齋，時間跨度依然是乾道五年到淳熙三年的八年左右。其余尚有不少建筑難以確定建造順序。

三、盤洲的命名及經(jīng)營理念

為什么把在這片“棄地”營建起來的園林稱為“盤洲”呢？這與它的地形地貌關(guān)系密切。通過前文的論述，我們對此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領(lǐng)略。洪適“盤洲雜韻”第一首《盤洲》開頭曰：“曲曲盤洲徑，蒼崖路幾層？”[4]87概括了盤洲之“盤”是一種立體的曲折，這是從陸路來看的。許及之和詩中《泛杯巖》一首曰：“境佳因得水，洲窈故名盤?！盵3]499以水道為出發(fā)點，明確說出命名的用意在于該處溪湖相映、洲渚窈窕。鄱陽城外水域縱橫，比較大的就有鄱江、鄱陽湖、東湖，小的河道、湖泊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把這片較為閉塞的地方整個稱為“洲”是在情理之中的。翁經(jīng)方、甕經(jīng)馥在《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中說：“宋鄱陽城在鄱陽湖的東南，盤洲則在鄱陽城北偏西處。盤洲的地形為四面丘陵擁持的一塊平地，形如盤，又在兩條溪流包圍之中，故名?！盵11]102對盤洲位置的判斷較為準(zhǔn)確，但對于地形及命名原因的判斷則有主觀臆斷之嫌。

盤洲內(nèi)部景觀與建筑的命名也很考究。如索笑亭之名，“盤洲雜韻”其四題詠曰：“虎溪當(dāng)日事，此處可留蹤。相逢索一笑，何必話中鋒?！盵4]87知其出自“虎溪三笑”的典故，《廬山記》曰：“流泉匝寺，下入虎溪，昔遠師送客過此，虎輒號鳴，故名焉。時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陸修靜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之，因相與大笑，今世傳《三笑圖》蓋起于此?！盵12]9洪適的意思是，朋友們相會，一笑即可，不一定需要話中的機鋒，是一種徹底放下功利與心機的隱逸心態(tài)。他認(rèn)為人生最難得的就是開心一笑，其《容膝齋上梁文》曰：“人世最難開口笑，興來寧惜酒尊空?！盵4]615《滿庭芳·再贈葉憲》詞曰：“槐安夢境，一笑自來稀?！盵4]730《答裴弟》詩曰：“所恨雙溪一笑難?！盵4]86“索笑”一詞本來就有取樂的意思。所以此亭之名既與溪有關(guān)，又與友誼、隱逸、快樂有關(guān)。

再如“草塘”與“棠棣徑”之名皆與兄弟有關(guān)，前者出自謝靈運夢見其族弟謝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千古佳句的典故，鐘嶸《詩品》卷中《宋法曹參軍謝惠連詩》曰：“《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盵13]284后者之典出自《詩經(jīng)·小雅·常棣》：“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盵14]234-235洪適非?？粗匦值芮檎x，僅“常棣”“棠棣”“棣華”“棣萼”四個表示兄弟情誼的詞在《盤洲集》中就出現(xiàn)了22次之多，兄弟之間來往詩詞文亦滿目皆是。洪適兄弟眾多，清平步青曰：“洪文安兄弟八人，適字景伯，遵字景巖，邁字景盧，逖字景孫，遜字景何，邈字景徐，邃字景裴，迅字景劉，《盤洲集》中尚有景高兄、景陳弟、從祖弟景揚逸，又有景思、景韋二人。盤洲群從兄弟三十人?！盵15]123除了草塘、棠棣徑外，其山居別墅中“情話齋”之名也含有兄弟情的意味，《山居二十詠》其九《情話齋》詩曰：“意到非饒舌，情親易解頤。或時鐺腳坐，不效劍頭炊?！盵4]111而“情話”一詞也多次出現(xiàn)在洪適與兄弟交往的詩歌中。

拔葵亭之名也很有意思，《盤洲記》曰：“畦丁慮淇園之彈也，請使苦苣、溫菘避路，于是拔葵之亭作。”[4]327拔葵之典出自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肮使珒x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盵16]1916-1917后用來指代官員清廉，不與民爭利，這里比喻拔除苦苣、溫菘。“拔葵”的原因是“慮淇園之彈”，“淇園”乃衛(wèi)國竹園，代指竹，“淇園之彈”之典出于梁沈約《修竹彈甘蕉文》，文中擬修竹為直臣、甘蕉為佞臣，此處的“甘蕉”當(dāng)然就是苦苣、溫菘，因為它們是蔬菜，格調(diào)不高，所以要清除掉來為竹子“避路”。這種幽默而曲折的用典，反映了洪適對竹子的熱愛，對高雅的追求，也反映了他為官清廉、正直的觀念。

六枳關(guān)之名的典故也值得一提，為此其弟洪邁還專門寫了一則簡短的考證：

盤洲種枳六本，以為藩籬之限，立小門名曰“六枳關(guān)”，每為人問其所出，倦于酬應(yīng)，今取馮衍《顯志賦》中語書于此。衍云：“六枳而為籬”。按《東觀漢記》作‘八枳’，《逸周書·小開篇》云：“嗚呼，汝何敬非時？何擇非德？德枳維大人，大人枳維公，公枳維卿，卿枳維大夫，大夫枳維士。登登皇皇，維在國枳。國枳維都，都枳維邑，邑枳維家，家枳維欲無疆?！毖陨舷孪嗑S，遞為藩蔽也。其數(shù)有八，與《東觀記》同。予詳考之，乃九枳也。宋景文公賀宰相啟“式維公枳”，蓋用此云[7]672。

馮衍是東漢人，則以枳樹為藩籬東漢時已然如此。洪邁還不放心，繼續(xù)追溯到先秦典籍《逸周書》中枳的含義，認(rèn)為有“維”“藩蔽”之義，繼而認(rèn)為“六枳”“八枳”的說法都不準(zhǔn)確，應(yīng)為“九枳”。這就有些學(xué)究氣了。枳樹有刺，宜于為籬防盜，這是很清楚的事情。洪適《六枳關(guān)》詩說得很明白，曰“分付司花女，誰何六枳關(guān)？少年輕薄子，驅(qū)去勿教還”。就是為了阻止那些“少年輕薄子”來到花園、果園、菜園中進行破壞活動的。

對盤洲及其中各事物的命名背后能夠反映洪適經(jīng)營園林的理念。比如“盤”之名本身就有隱逸的意味在內(nèi)，韓愈在著名的《送李愿歸盤谷序》就借他人之言解釋道：“或曰：‘謂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蛟唬骸枪纫玻亩鴦葑?，隱者之所盤旋。’”[17]272索笑亭、灌園亭、隱霧軒、豹巖、濠上橋、容膝齋、芥納寮之名等等，無不充溢著濃重的隱逸情結(jié)。翻開宋人的園林記，這種論調(diào)比比皆是，不足為奇，其實質(zhì)乃是生活閑適的體現(xiàn)。而像草塘、棠棣徑之名，就出于鮮明的渴望家人團聚的心理。有竹軒、竹村、碧鮮里、拔葵亭、綠沉谷這些以竹命名的地方，以及九曲二石、雙溪四石、野綠五石屏這些怪石的發(fā)現(xiàn)與命名，都顯示了他的高雅品位。當(dāng)然，洪適經(jīng)營園林的理念還有許多其他的方面，并通過更多的途徑表現(xiàn)出來。

第一，因地制宜、隨物賦形的設(shè)計理念。比如利用溪水建造的曲水流觴建筑群，其中引水、盤水、出水的設(shè)計顯得匠心獨運。洗心閣、楚望樓兩個建筑群坐落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上，錯落有致、上下相維，從而獲得不同的居住、觀景、游覽體驗。容膝齋建筑群則利用狹小的空間，將三個小建筑布置得井井有條。

第二，“愛奇仍務(wù)本”的理念。洪適對植物的搜羅往往以珍奇為目的，表1中所列的竹子、花卉和果品大多為珍稀品種，如貓頭竹、人面竹、隆庭竹、玉茗、文官、安榴、落地錦、麝香萱、方蒂杮等等，不是品種罕見，就是奇形怪狀，要不然就是產(chǎn)地遙遠，而動物中的白龜、綠毛龜、錦雞等也都是稀罕之物。同時園中又有農(nóng)田、菜園、桑陌等農(nóng)業(yè)區(qū)，表示出他沒有忘記國計民生之本，并非高高在上、不接地氣，即如“盤洲雜韻”其一百四十四《沃桑陌》詩曰：“亦欲后人知，愛奇仍務(wù)本。”[4]103-104不過，這種行為較為表面化，他的農(nóng)業(yè)區(qū)基本上只是形象工程而已。

第三，突出教育意義。前文引用過一個很長的詩題，說的是洪適在處理豹巖之北竹林中的累累墳冢時惹上官司，于是“今不復(fù)塞其故穴，欲使孫曾知之”之事，詩歌中滿是看輕貴賤、不事迷信、待人以德之類為自己申辯的道理，結(jié)尾曰：“無言事自明，有物眾所睹。舊壙今弗堙，朽木且支柱。尚恐妄男子，輕傳市中虎。書事示孫曾，無心覓佳句?！盵4]80留下這個敞開的墓穴就是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清白并起到教育子孫的目的。為孫輩讀書而建造的幾間聚螢齋教育意義就更明顯了，“盤洲雜韻”中有《聚螢齋》《螢》二詩以及《聚螢齋上梁文》皆為督促孫息刻苦讀書而發(fā)。前面所說的農(nóng)業(yè)區(qū)的形象工程也有明確的教育后人的目的。

第四，顯示身份的尊貴。盤洲內(nèi)建筑物雖不奢華卻頗為繁密，百畝的負郭之地也非一般人所能擁有，尤其是其中種類繁多的奇花異草，更叫人驚異。洪適在《花信亭上梁文》中自述：“治盤洲百畝之園，費中戶十家之產(chǎn)?！嫍澇薜で嘀?，雕欄呈紅紫之妍”[4]613-614，因其身為達官顯貴才有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另外，在“盤洲雜韻”中，洪適還特別吟詠了兩樣很常見的植物：紫薇花、槐樹。其八十二《紫薇》詩曰：“十年三雁序，接翅紫微垣?；ㄏ屡肚笆?，難酬明主恩?！盵4]96借紫薇花回憶了兄弟三人十年之間相繼為翰林學(xué)士，深得皇帝恩澤的榮耀。其一百七十五《槐》詩曰：“花黃秋欲半，昔歲一番忙。謬應(yīng)魁三象，深慚王氏堂。”[4]107借槐樹強調(diào)了自己曾經(jīng)的宰相身份以及家族的高貴與顯達。

第五，注重園林建設(shè)經(jīng)驗的交流。洪適與遵、邁兄弟三人不僅常常到各自的園林中游憩，而且經(jīng)常就園林的經(jīng)營交流看法。例如洪邁曾自嘆野處園的狹小，洪適作有多首詩相勸，即《野處有詩羨山居小隱之廣，而有拓地不可之嘆》《再賦》《次韻景盧野處解嘲之什》《再賦》，當(dāng)洪邁最終還是新增一樓之時，他又表示由衷地高興，作《喜景盧有落成瓊樓之約》詩，曰“松竹添三徑，溪山豁四圍”[4]68云云，祝賀拓地成功。洪適《登芝榭見景盧所増月臺》一詩還表達了在洪邁新增月臺之后，三人園林不僅比鄰相通，還可登高相望的喜悅。至于兄弟們得到新鮮的花卉等植物之后相互饋贈的詩歌，前面已經(jīng)有所征引，不再贅述。

四、結(jié) 語

宋代是園林興建蔚然成風(fēng)的時代，而如今皆已湮沒在歷史的風(fēng)煙中了，有遺址保存下來的也極為稀少，最后人們只能在流傳的圖畫與文字當(dāng)中感知當(dāng)時的盛景。洪適留下大量關(guān)于盤洲的文學(xué)作品，向后人展現(xiàn)了一座幽窈精美而不失豐韻壯麗的江南水鄉(xiāng)園林，以及他熱情而辛苦的經(jīng)營過程、內(nèi)涵豐富的經(jīng)營理念和悠然自得的園居生活。王士禎在《五畝園雜詠序》中評價園林建成之后的命運說：“自非其人之能言，與丹青皴染之工，足以自寫其胸中丘壑之趣，或不百年，不數(shù)十年，遂化為荒煙蔓草者蓋亦多矣。夫園林水石真也，詩與畫幻也，真者或不百年，不數(shù)十年已不可恃，而幻者托之簡冊縑素，反足以傳于無窮。吾烏知夫真者之非幻，而幻者之非真耶？”[2]726洪適自然屬于園林主人中的“能言”者，才得以讓他引以為傲的園林藝術(shù)作品流芳百世。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畢竟“園林水石真也，詩與畫幻也”，洪適最大的幸運則是他真正享受了設(shè)計、建設(shè)、經(jīng)營與居住、徜徉園林的全方位的樂趣。

注釋：

①根據(jù)洪適的《盤洲記》、“盤洲雜韻”，并結(jié)合許及之“盤洲雜韻”和詩以及洪適其他作品進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