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

226枚紅指印

1

碧野先生曾經(jīng)在《天山景物記》中描述過天山腳下、伊犁河谷的夏日勝景，巨大的雪峰，沖激的溪流，蜿蜒無盡的翠綠的原始森林，高過馬頭的五彩繽紛的野花，迷人的夏季牧場?？墒?，在那天山腹地，伊犁河谷偏遠山區(qū)，依然有一些貧困村，農(nóng)牧民飽受“行路難、吃水難、用電難、上學(xué)難、就醫(yī)難”等困擾。

國家稅務(wù)總局尼勒克縣稅務(wù)局黨委委員、副局長達·吉干在這樣一個貧困村駐村五年，愣是把一個偏遠村、貧困村，變成了旅游村、富裕村。

2014年6月，45歲的吉干積極響應(yīng)自治區(qū)黨委的號召，主動報名參加“訪惠聚”駐村工作，并被選派為科克浩特浩爾蒙古鄉(xiāng)庫熱村第一書記。

吉干欣然到任，這里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這里有他熟悉的山川水草，有他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吉干通曉漢、維吾爾、哈薩克、蒙古多種語言，庫熱村又是多民族雜居村，語言溝通無障礙。

可是，駐村不久，他開始發(fā)愁了，庫熱村一直以來靠天吃飯，貧困程度位列全縣第一，全村近三分之一都是貧困戶。

吉干深知，想要徹底拔除庫熱村的“窮根”，僅靠他和工作隊的力量是不夠的，只有建強基層黨組織，才能讓庫熱村迸發(fā)出源源不斷的發(fā)展動力。在鄉(xiāng)黨委的支持下，吉干把致富帶頭人充實到村“兩委”班子中，5年時間新發(fā)展黨員26名，壯大了基層黨組織，凝聚力明顯提升。

吉干自掏腰包邀請農(nóng)業(yè)專家為村民講課，走訪富裕村虛心請教，認真研究庫熱村土壤、氣候，通過大力發(fā)展旱田蕓薹、紅花、金銀花、胡蘿卜等特色種植業(yè)，帶領(lǐng)全體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

2

旱地靠天吃飯，最怕天不下雨，莊稼顆粒無收;又怕連天暴雨，山洪突發(fā)，百姓財產(chǎn)遭受損失。

吉干清楚地記得2003年6月的一場洪災(zāi)。數(shù)天暴雨導(dǎo)致山洪爆發(fā)，淹沒了科克浩特浩爾蒙古鄉(xiāng)四個村，一片一片莊稼地被洪水淹沒，一間間民房被洪水沖倒，牛羊被洪水沖走的不計其數(shù)，溺水而亡的鄉(xiāng)民達19人。那時，吉干已經(jīng)是尼勒克縣的稅務(wù)干部，當他得知訊情，趕回科蒙村的父母家時，父親母親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但家庭財產(chǎn)損失嚴重，莊稼更是顆粒無收。吉干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捶胸頓足，父親的淚里帶血。父親問：“吉干，你是共產(chǎn)黨員，你說，共產(chǎn)黨能不能帶領(lǐng)咱農(nóng)民把這洪水治好？”吉干多么想斬釘截鐵地說：“能！”可是，2003年，吉干只能選擇沉默。

2016年6月，吉干擔任庫熱村第一書記兩年整，遭遇人生第二次洪水。洪水淹沒了農(nóng)田，排洪渠附近的農(nóng)戶進水超一米。吉干第一時間向派出單位尼勒克縣稅務(wù)局打電話請求支援，稅務(wù)干部30余人的應(yīng)急小隊迅速到達現(xiàn)場，挨家挨戶開展排查救援。

群眾的安危是沖鋒的號角。吉干沖在最前面，可是腳底一滑，栽進了一個巨大的涵洞口，若不是同伴眼急手快，他瞬間就會被洪水沖走。重新站立起來的吉干蹚水推開農(nóng)家房門，發(fā)現(xiàn)一位老奶奶坐在床上哭，他不顧身上的傷痛，背起老人，迅速轉(zhuǎn)移到了安全地帶。后來，老媽媽被家人推著到村委會感謝吉干，老媽媽也問了吉干一句話：“吉書記，洪水，就沒有辦法治它嗎？”2016年，吉干不再沉默，他說：“洪水能治，一定有辦法?！?/p>

就在那年6月，吉干78歲的父親查出食道癌，等他忙完救災(zāi)又忙災(zāi)后重建，終于請上假趕到醫(yī)院時，醫(yī)生說：“有啥愿望你就盡量滿足他老人家吧?！?/p>

吉干滿懷愧疚，趴在床頭，問父親：“爸，您還有什么心愿？”父親說：“2003年的那場洪水我就問過你，現(xiàn)在我再問一次，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你能不能帶著大家伙把洪水治好？”吉干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淚流滿面，哽咽著：“爸，兒子答應(yīng)你！”

不僅僅是為了父親，更是為了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在吉干的不懈努力和協(xié)調(diào)下，560萬元的排洪渠修建資金順利獲批。從那一天起，吉干全身心地投入到排洪渠修建工程中，村民們會經(jīng)?？吹?，他帶領(lǐng)著工作隊隊員和村干部頂著烈日，冒著風(fēng)雨，忙測量，扛水泥，灌砂漿，沒日沒夜，不知疲倦。

此時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吉干多想回去陪陪他老人家啊！雖然庫熱村距離他老家科蒙村不足十公里，可是，他不能。

吉干記得自己和父親的最后一次見面是父親離世的一個月前。那天，他到家已是凌晨，疼痛卻令父親無法入睡。父親沒有力氣說話，吉干一個人說，說村民就要用上自來水了，說修路的垃圾都填了大坑，計劃大坑填了，修建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籃球場，有運動器械……父親聽著，微微點頭，直到吉干說起排洪渠的修建，父親咧開嘴笑了，吉干知道，父親最惦記的還是：“把洪水治好。”

2017年5月，很快就要進入汛期了，排洪渠的建設(shè)爭分奪秒，已進入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一天中午，妻子打來電話，說父親病情惡化，讓他趕緊來醫(yī)院。他說：“好，我馬上就去?！钡藕榍慕ㄔO(shè)等不了啊，他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心里焦急地祈禱著：爸，你一定要等我，我馬上就回?？墒?，這個馬上，一晃就到了傍晚時分，父親最終沒能等到他……

吉干跪在床前，抱著父親嚎啕大哭。母親說，父親臨終交待：“不要催兒子了，他做的是大事?！蹦赣H還說父親一直在喊著他的名字……

2018年6月，又是連天暴雨，汛情一個接著一個，但是洪水再也不能肆虐了。吉干站在排洪渠前，看著洶涌的洪水匯入喀什河，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在雨中喊：“爸，你看，你快看啊，洪水走了！”

3

2017年11月18日，又一個吉干無法忘懷的一天。尼勒克縣整縣脫貧倒計時不足一年，吉干在縣政府參加全縣決戰(zhàn)決勝脫貧攻堅誓師大會歸來，心潮澎湃，庫熱村整村脫貧摘帽基本達標，而他本人，駐村三年，可以問心無愧，回到熟悉的稅務(wù)工作崗位了。

但是，這一天，村委會會議室的熱鬧把他驚呆了，他疑惑地走進會議室，看到了所有熟悉的面孔，有聽從他的建議種植抗旱作物蕓薹脫貧的回族村民海正奇;有依靠申請扶貧資金養(yǎng)了20多頭牛的藏族村民李善德;還有因家中缺乏勞動力，工作隊員為其幫忙搶收麥子的漢族村民宋春榮……

所有的面孔都熟悉，所有的面孔后面都有一個工作隊幫扶的故事，所有村民都望著吉干微笑，其中一張笑臉格外熱切，那是東鄉(xiāng)族村民馬忠林。2015年，馬忠林因機械事故，右臂截肢致貧，在吉干的幫助下種植了經(jīng)濟作物紅花，全家脫貧奔小康，家庭收入超10萬元……

看著他們，吉干依然不明白，大家伙為什么集體來到了會議室。

78歲的回族老人單志忠代表全體村民說話。老人雙手顫顫巍巍捧著一張印滿紅指印的白紙，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吉書記在我們村干了三年，村里的變化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對吧，鄉(xiāng)親們？吉書記再留一年吧？226個村民都按了紅手印。”

“是啊，吉書記留下來再干一年吧！”村民們都圍了過來，望著吉干，目光里透看熱切、真誠、期待。

吉干想起了三年前對母親和妻子的承諾，可此時，這沉甸甸的226枚紅手印，像一朵朵盛開在唐布拉草原的山花，像一枚枚鮮紅的黨徽，像一顆顆火熱的民心，深情地召喚著他。他，無力抗拒。

吉干堅定地說：“鄉(xiāng)親們，距離全縣決戰(zhàn)決勝脫貧攻堅不足一年，咱庫熱村決不拖后腿，我接著和大家一起干！”

這一留，就留到了現(xiàn)在，還要留到2021年，全國脫貧攻堅決勝年收官，再回頭看。

若問吉干，2021年之前，還有啥計劃，他必定津津樂道旱田提水改造工程和“花海經(jīng)濟帶”。旱田提水改造，從此旱澇保收;“花海經(jīng)濟帶”引導(dǎo)村民多種植油菜花、紅花、金銀花、薰衣草。農(nóng)民增收的同時，推動旅游業(yè)發(fā)展。

碧野老先生如果依然健在再來天山，看到伊犁河谷人民群眾的美好生活，一定還能妙筆生花，寫一篇《新天山景物記》：天山腳下，伊犁河谷的“花產(chǎn)業(yè)”正逐步覆蓋四季，在春天翹首，在夏天多姿，在秋冬豐產(chǎn);駐村工作隊隊長、村第一書記吉干，在全村齊力奔小康的庫熱村等你。

說哈薩克語的重慶小伙

謝明銘是重慶人，說話帶著濃重的重慶口音，他能用哈薩克語與村民交流，他的哈薩克語帶著重慶腔。

80后謝明銘是一名“訪惠聚”駐村工作隊隊員，在尼勒克縣加哈烏拉斯臺鄉(xiāng)套烏拉斯臺村，村民們親切地叫他小謝。朋友們平常也叫他小謝，單位的大姐們喜歡叫他“銘明”，叫他“曬不黑的重慶娃”。套烏拉斯臺村風(fēng)大紫外線強，謝明銘2017年3月開始駐村，走訪入戶，風(fēng)吹日曬，愣是沒曬黑。

小謝在套烏拉斯臺村出名這件事，發(fā)生在2017年5月29日，他駐村僅僅三個月。這一天，工作隊組織“我和五星紅旗合個影”活動，謝明銘是攝影師。村民們嘰嘰喳喳，心情像正午的陽光一樣燦爛。村民們聽從小謝的指揮在國旗下站隊，小謝說：“居馬別克·木汗，你取下帽子;依生拜·比巴贊，你靠左一些;波拉提別克·吾倫巴沙爾，精神一些，別低頭……”

小謝的聲音不大，卻如一大把石子投入湖水，形成陣陣波瀾。村民們先是驚訝，而后互相討論，而后有人問：“小謝，我叫什么？”小謝說：“你叫安祖拉·巴合達提?！庇钟腥藛枺骸靶≈x，我叫什么……”

接二連三，小謝叫出了許多村民的全名，就像跟村民們生活了幾十年，是天天見面的老朋友那樣，自然，順口，親近。

從此，小謝成了套烏拉斯臺村的名人。村黨支部書記賽爾嘎依提·巴合達提說：“小謝，厲害得很！我在村里住了四十多年，都沒記住那么多人的全名，他才來短短3個月就記住了，厲害得很！”村民居馬別克·木汗更是激動，他說：“平常嘛，我們哈薩克人見面都叫小名，我，居馬別克·木汗就叫居馬別克;波拉提別克·吾倫巴沙爾就叫波K;時間長了，誰的全名是啥都不知道了，小謝能記得我們的全名，佩服得很！”

成了套烏拉斯臺村名人的小謝備受鼓勵，毫無保留地把自己記人名的絕招與大家分享。人們發(fā)現(xiàn)，小謝除了用心記住村民的相貌和姓名外，還開始學(xué)習(xí)哈薩克語了。

小謝的第一個哈薩克語老師是村干部阿勒騰古麗·奴斯甫別克。阿勒騰古麗中專畢業(yè)，雙語水平較高。工作隊入戶走訪宣講黨的惠民政策時，阿勒騰古麗負責翻譯，小謝一邊聽一邊學(xué)，對戶主姓名、家庭狀況、房屋方位、困難訴求等認真地記錄和記憶。阿勒騰古麗說：“小謝認真得很，把關(guān)鍵性詞語單獨記下來，隨時隨地問我這些詞的哈薩克語發(fā)音、寫法，反復(fù)學(xué)習(xí)?！?/p>

村黨支部書記賽爾嘎依提·巴合達提是小謝的第二個老師。賽書記的國語水平是能說能聽不會讀更不會寫。小謝來到套烏拉斯臺村，兩人迅速結(jié)成學(xué)習(xí)上級文件互助組，小謝用國語讀文件給賽書記聽，賽書記負責翻譯為哈薩克語給小謝聽。通過這種雙語的互動學(xué)習(xí)，小謝的哈薩克語和賽書記的國語水平都迅速提高，同時，對上級的政策精神領(lǐng)會更透徹深刻，更有利于開展扶貧幫困各項工作。

套烏拉斯臺村全體村民都是小謝的哈薩克語老師。小謝學(xué)習(xí)哈薩克語入了魔，隨時隨地向村民請教，甚至向路上的行人請教;國語學(xué)習(xí)班上課時，小謝是國語老師，教村民們寫自己的名字，教村民讀：“熱烈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課間課后，小謝就成了學(xué)生，向村民學(xué)習(xí)請教“黨的政策好”“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這些常用詞用哈薩克語怎么說。

小謝能說一些哈薩克語了，但有些村民非常認真，他們總想糾正小謝的語調(diào)，比如村民沙爾山別克·托了別克經(jīng)常與小謝一起結(jié)對入戶，他說：“小謝的哈薩克話調(diào)子怪。”小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調(diào)子怪了。直到有人說：“小謝，你重慶口音好重呀?！毙≈x才恍然大悟，自己是重慶人呀，新學(xué)習(xí)的哈薩克語也帶著重慶腔。

2019年古爾邦節(jié)，套烏拉斯臺村舉辦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活動，小謝主持。小謝的哈薩克語雖然不那么流暢，但已經(jīng)能夠與村民交流互動了。小謝的發(fā)言一次又一次被村民善意的掌聲和笑聲打斷，村民們看小謝的眼神熟悉又親熱，就像小謝從小在村里長大那樣。小謝說：“我很感動，把黨的惠民好政策帶進千家萬戶，盡可能為村民辦實事辦好事、解決村民的合理訴求，這是我們工作隊的責任。叫出村民的全名，用哈薩克語與村民交流，村民認為受到了尊重，從心里接受你，愿意和你親近，信任你，我想，再困難的工作都會迎刃而解?！?/p>

王萍與對山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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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歲的王萍是國家稅務(wù)總局伊犁州稅務(wù)局干部，無論在工作崗位還是行走于山野，她總是笑著。她的笑是雨后穿透云層的一束陽光，落在哪里哪里就有溫暖。

對山汗，哈薩克族，尼勒克縣套烏拉斯臺村村民，42歲，4個孩子的母親。對山汗也喜歡笑，她的笑抹上了草原清晨的乳暈，有一絲羞澀，極富感染力。人們看見她笑，跟著也笑了。

王萍說生活是一根扁擔擔著兩個筐，一頭滿載單位的事務(wù)，一頭盛著家庭的瑣碎。她行走如風(fēng)，做事果斷，業(yè)余時間練瑜伽，聽書，烘培。

對山汗說家是一根栓在腰間的繩，她的腳只能走在離家兩三公里的地方。和套村其他村婦一樣，對山汗總是像螞蟻一樣忙活著，操勞著，一刻也不停歇。她給母牛擠奶，給牛羊填草料，給雞狗準備吃食，在菜地鋤草，在自家的馕坑打馕，丈夫和4個孩子的衣食，哪一樣也離不開她。尼勒克縣城是對山汗到過離家最遠的地方，雖然她目前有3個孩子在縣城讀書，也只去過有限的幾次。

對山汗和王萍，似乎沒有相識的理由，即使在路上面對面遇上，也只能擦肩而過。況且，她們之間還橫亙著一道高墻——語言。王萍小時候生活的村子有一些哈薩克村民，也會說幾句哈薩克語，后來在城里讀書工作，再沒機會說，那些哈薩克語就漸漸走丟了，想拾起也難;對對山汗來說，普通話是一條水道極寬、水流湍急的河流，她幾乎沒有渡河的機會，甚至，在套村生活的42年時光里，她從未想過學(xué)習(xí)普通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2017年春，王萍走進了對山汗的家。她們的見面頗俱戲劇性，脫去墻皮的土坯房，木板釘成的破院門，玻璃窗落滿了灰塵、鳥糞，一兩塊玻璃裂開了嘴，任憑風(fēng)走來走去。王萍打量著對山汗的家，不留神被略高的門檻絆了腳，身子一歪，幾乎跌倒。這時有一樣?xùn)|西突然橫在了她的腰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出來溫暖和力量。那是一只手臂，手臂的主人是一位皮膚上滿是陽光印記的哈薩克婦女，穿著時尚的牛仔褲配印花襯衣，頭發(fā)藏在艷紅的紗巾里。

王萍與對山汗相視而笑，微笑填補了語言的空白點，微笑如油如水潤滑了交流環(huán)節(jié)中的生澀和碰撞，微笑讓她們在見面的瞬間彼此有好感。當王萍知道對山汗足足比她小10歲時，著實吃了一驚，又嘆息草原風(fēng)的力量，又膜拜太陽的力量。

那一天，對山汗極少說話，只是羞澀地微笑，微笑地接受王萍的道謝，微笑地接過王萍遞上的見面禮，微笑地在廚房準備吃食，微笑地坐炕桌前給大家倒奶茶?？凑l茶碗空了，她也只是伸手拿碗，兌茶，遞茶，微笑致意;若有人向她道謝，她只是笑，若有人問她問題，她還是笑，她聽不懂別人問的問題，只能笑。

那一天，王萍說了很多話，和對山汗的丈夫和兒子。48歲的阿克穆江告訴王萍他家種植胡麻的情況：49畝地，頭幾年種的小麥、玉米，種虧了。去年種了胡麻，豐收了，掙了些錢，今年還想種胡麻。6歲的小兒子塔拉則拉了王萍去牛圈羊圈轉(zhuǎn)，去更遠的草場轉(zhuǎn)，他把自家的成員——兩頭牛，10只山羊介紹給王萍。

即使拍照，對山汗也是羞澀的，她與王萍保持著距離。王萍拉她靠近自己，摟著她的肩說：“以后我們就是親戚了，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姐?！边@句話通過兒子塔拉翻譯給了對山汗，對山汗的歡喜像爐火上的沸水那樣汩汩冒泡。她起身進了里屋，拿出一條靚麗的粉色絲巾，替王萍包頭，笑著，說了那天的第一句話：“你戴上很漂亮！”

王萍和對山汗都戴上絲巾，一個柔美的粉，一個艷麗的紅，人們都覺得喜慶，有人說：“像新娘子呢。”有的說：“這下更像一家人了?！?/p>

再合影時，對山汗主動握住了王萍的手，那一刻，王萍感覺到對山汗的接納。

2

夏天，草原鮮花盛開，牛羊肥壯，王萍和同事們踩著開滿淡藍色小花的胡麻地探親來了。對山汗遠遠看見他們，飛快地迎上去與王萍擁抱，一個勁地問：“姐姐你好嗎？”這句問候，對山汗說的是普通話，盡管有些生澀，舌頭也不大轉(zhuǎn)彎，對山汗說得認真又真誠。王萍很吃驚，問她：“誰教你說的？”對山汗睜著美麗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塔拉做了翻譯，對山汗才羞澀地指指兒子說：“塔拉?！?/p>

大家就在胡麻地里夸男孩塔拉好樣的，塔拉非常得意，一溜煙跑到前面去給大家領(lǐng)路。塔拉的笑聲被風(fēng)高高揚起，嗡嗡嚶嚶滿天空都是，淡藍色的胡麻花都跟著笑了。

王萍和同事在對山汗家吃午飯，干果、馓子、馕擺了一桌，香噴噴的手抓風(fēng)干肉端上了桌，這是哈薩克人接待來客最好的飯。對山汗用王萍送來的彩繪大茶壺燒開水，為大家兌奶茶，奶茶的清香和著滿屋的笑語飄向了窗外。對山汗看著人們說笑，張張嘴又閉上，她想知道這些和善的人在說些什么，笑些什么，可她聽不懂也不能說，只好坐在那里笑。

那一天，對山汗家的窗子換上了新玻璃，是王萍從伊寧市帶來的。之前，王萍特意打電話讓對山汗的丈夫量了窗戶尺寸。新玻璃亮堂堂的，太陽照進屋子亮堂堂的，對山汗心里也亮堂堂的。

那一天，王萍帶走了對山汗家所有的雞蛋，草原上土養(yǎng)雞的雞蛋營養(yǎng)價值高，城里人都喜歡，何況王萍愛好烘培。當王萍要付錢時，對山汗的激動就像河水沖破水壩那樣不可阻擋，她的雙手擺得像胡麻在風(fēng)中搖擺，嘰嘰咕咕的話讓王萍摸不著頭腦。小塔拉翻譯了對山汗的話：“親戚，錢不要。親戚送來了禮物，雞蛋不要錢。”

王萍明白對山汗的意思，她說：“哎呀！妹妹，你炸的包爾扎克（特色小吃）特別好吃，我也要帶一些走?！睂ι胶垢吲d了，跑進屋子裝包爾扎克，王萍趁機把錢放到盤子下面，這樣，對山汗一收桌子就能看到。

王萍帶走了對山汗親手炸的包爾扎克。之后，無論“結(jié)親周”還是服務(wù)基層，對山汗接到王萍要來的電話就忙著和面炸包爾扎克，大家吃著好吃的包爾扎克，走時還要帶一些，帶回伊寧市給家人吃，鄉(xiāng)村的味道就帶到了城市，對山汗很自豪。每次到村里，王萍也會買肉買菜，和對山汗一起做幾頓可口的家常飯菜，招呼其他同事一起享用。同事們說：”王萍家的親戚真好！”對山汗聽了很高興。

對山汗極享受餐桌時光。人們說說笑笑，把城里的信息帶到了鄉(xiāng)村，把國家正在發(fā)生的大事帶到了鄉(xiāng)村。對山汗雖然有些聽不懂，但她很喜歡人們高高興興吃飯的氛圍。有時大伙唱歌，鄰居們聽到歌聲，也跑進來一起唱，很快屋里的人就多得裝不下了，熱鬧也多得裝不下了。每每此時，對山汗就覺得很幸福，王萍來了，稅務(wù)干部們來了，村里就過節(jié)了。

3

草原上的哈薩克村落有大致相同的情形，男主外。男人們在外務(wù)農(nóng)，放牧羊群，做生意，去縣城或市里購買物品，普通話大多說得不錯;女主內(nèi)。婦女們做家務(wù)，擠牛奶，做奶疙瘩，照顧家人的衣食起居，普通話說得不好，跟她們交流得連說帶比劃。這時候，孩子們在學(xué)校學(xué)的普通話派上了用場，不用誰下任命書，都興高采烈地掛上了小小翻譯官的頭銜。

然而，當王萍與對山汗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比如一起做飯，一起繡花，睡在一個炕上，有什么事情要告訴對方，通常的情況是，眼睛里蓄了兩汪大洋的話，流出來的卻只有一臉的傻笑。王萍的哈薩克語和對山汗的普通話同時遭遇了瓶頸，兩人近近地坐在一起，都暗暗期待著一個意外的突破。

王萍決定教對山汗學(xué)習(xí)普通話。一開始，王萍的教材是大自然：天空、草原、河流、馬牛羊雞;繼而是桌子、被子、剪刀、柴米油鹽等實物。有一定的詞匯量之后，單詞們自覺列隊成為句子，對山汗的舌頭漸漸靈活了。2018年春節(jié)的那幾天，對山汗參加了稅務(wù)局在套村舉辦的普通話夜校，王萍和駐村的同事輪流當老師，對山汗說出了這樣的句子：“共產(chǎn)黨好！”“馬兒在草原上吃草。”“我做的包爾扎克很好吃?！薄拔乙诿弊由侠C一朵花……”

對于學(xué)習(xí)普通話，對山汗表現(xiàn)出令王萍敬佩的認真與決心。男孩塔拉更是把輔助媽媽學(xué)習(xí)當有趣的游戲。他常常糾正對山汗的讀音，在王萍沒來套村的日子，督促媽媽用普通話和自己說話。有時候?qū)ι胶拐f哈薩克語順嘴了，小男孩就大聲抗議：“媽媽，這個應(yīng)該這么說，要記??！王萍阿姨來了要考試的?！睂ι胶购芘峦跗紒砹丝妓胀ㄔ?，就很認真地練習(xí)。

最讓對山汗高興的是，有更多說普通話的人來到套村，他們住進村民家中，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對山汗練習(xí)說話的機會更多了，有時大家聚在村委會聊天，對山汗認真地聽，也能插上一兩句話呢。就是套村村民，說普通話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不僅男人和孩子，哈薩克婦女間聊天有時也蹦出一句兩句普通話。

4

又一年初春，伊犁河谷的風(fēng)有了一絲暖意，鞋子踩在草坡上，隱約能感到牧草在腳下生發(fā)的力量。

牛羊在坡上吃草，它們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中去，牛羊就望著朝霞哞叫，

對山汗也望著朝霞，望著朝霞映照著的鄉(xiāng)村公路，就在昨天，對山汗呼喚塔拉回家吃飯的時候，她接到王萍的電話：妹妹，好妹妹，我們要去村子服務(wù)基層群眾，去你家住呀。放下電話，對山汗立即走進廚房，和面炸包爾扎克，準備招待姐姐和姐姐的同事。

現(xiàn)在，金黃的包爾扎克在盤子里放著光，和對山汗一起等著王萍來。對山汗的雙手從來不會歇息，即使是等待，即使內(nèi)心里裝著焦急，對山汗的雙手也從不停歇，對山汗把等待擱在針線上，擱在手中的刺品上。

“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是對山汗的最新刺繡作品。石榴是在縣城讀初中的大兒子畫的，字是王萍寫的。對山汗要完成這副作品參加伊犁州稅務(wù)局與套村共同舉辦的婦女聯(lián)誼會。聯(lián)誼會除了唱歌跳舞，還有一項重要的比賽——哈薩克民族刺繡比賽。在昨天的電話里，王萍還詢問繡品的進展，王萍希望對山汗的繡品能在刺繡比賽中脫穎而出。對山汗說：“放心，姐姐，石榴繡好了，只剩三個字了，‘在一起這三個字，今天一定繡好。”

對山汗坐在陽光下刺繡，她要在王萍到來之前完成繡品，她想看到王萍贊美的眼光，聽到王萍夸獎的聲音。她一直繡著，一只雞走進屋子搗亂，她也不管，男孩塔拉在窗外叫媽媽，她也不理。她只是繡著，兩只手像梭子一樣，飛舞著刺繡。

而這時，對山汗感覺到有無數(shù)條蟲子咬她的肚子。有一周時間了，蟲子經(jīng)常在她肚子里撕咬，痛得她無法安睡，無法做事。對于疼痛，對山汗這樣的哈薩克勞動婦女最普遍的應(yīng)對方式是：不做判斷，不做處理，她們?nèi)淌?，默默忍受，等待蟲子鬧夠了自己安靜下來。她們普遍有極大的耐受力，又普遍認為：人沒那么嬌氣，忍一忍就過去了。

然而這一天，那些蟲子一點都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它們在對山汗的肚子里觥籌交錯開慶祝會。對山汗怕耽誤了刺繡比賽，忍著痛繡著，繡花針刺破了她的手指，對山汗把鮮紅的血繡進了作品里。

對山汗在繡品上打了最后一個結(jié)，對山汗開始呼救，她喊丈夫阿克穆江，丈夫到縣城買化肥去了，呼救聲傳不到那里;她喊兒子塔拉，兒子在幼兒園上學(xué)，呼救聲也傳不到那里;她喊姐姐王萍，王萍昨天打電話說白天在村委會忙婦女聯(lián)誼會的事情，晚一點才到她家來吃飯。對山汗猜不準“晚一點”是什么時候，但她不能等了，肚子里撕咬她的蟲子不讓她等了，對山汗撥通了王萍的電話，她說：“姐姐，痛……”

片刻功夫，車就停在了對山汗家門前，和王萍一起來的還有幾位稅務(wù)干部。一位男士背起對山汗送到車里，王萍簡單收拾了一些東西，也坐進汽車，把對山汗抱在懷里。

急性闌尾炎，如果不立即手術(shù)，有穿孔危險，醫(yī)生開了手術(shù)通知書。電話瘋一樣打給對山汗的丈夫，回答總是一個禮貌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王萍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她認為自己對這個哈薩克妹妹負有責任，她拿筆的手在顫抖，她努力穩(wěn)定自己，在手術(shù)責任書的親人欄簽上自己的名字：姐姐，王萍。

5

對山汗沒能參加套村婦女聯(lián)誼會，但她的繡品在刺繡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王萍拿著繡品去參賽，她講述了對山汗的故事，那個哈薩克族婦女忍受著急性闌尾炎的巨大痛苦，堅持繡完最后一針：“你們看，‘在一起三個的紅色字是用血繡成的。對山汗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無論遇到多么大的困難，各民族都要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

對山汗病愈回到套村的那一天，距離王萍第一次摟住對山汗的肩，說“以后我們就是親戚了，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姐”已是兩年時光。

這兩年，對山汗的丈夫阿克穆江變化最大，這個高高瘦瘦的哈薩克男子之前酷愛賭博和喝酒，經(jīng)常去尼勒克縣、新源縣等地賭博，一賭就是很多天不歸家，又常常喝得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對于丈夫的惡習(xí)，對山汗深惡痛絕，卻又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哭泣。也因為丈夫的惡習(xí)，對山汗一家過著相對貧困的生活。

王萍是有辦法的。她有多年政工工作的經(jīng)驗，經(jīng)常勸說阿克穆江放棄賭博。除了自己勸說，又拉了同事杜軍一起來勸說。杜軍勸說的方式是命令式。他們一個苦口婆心唱紅臉，一個嚴厲禁止唱白臉。阿克穆江下定決心不再賭博，酒也喝得少了，轉(zhuǎn)而去河溝里撿石頭，收藏石頭也賣石頭，家庭又多了一項收入來源。政府新蓋的彩鋼板屋頂房子他們還沒有搬進去住。阿克穆江說要再攢一些錢把房子面積擴大一些，母牛也要下小牛了，再賣一些羊，把門窗安上，慢慢添置家具，蓋成一棟氣派的房子再搬家。

對山汗的變化不僅顯示在她的生活習(xí)慣上，她跟著王萍學(xué)習(xí)早上刷牙，睡前洗漱的生活習(xí)慣;學(xué)習(xí)保護皮膚，避免陽光的暴曬;學(xué)習(xí)做不同于哈薩克傳統(tǒng)食物的飯菜……

普通話的學(xué)習(xí)，令她的女性意識得以覺醒，自身價值重新定位。之前，丈夫是天，不論丈夫怎樣惡劣，她都逆來順受。而現(xiàn)在，對山汗不再言聽計從，比如丈夫說婦女該留在家里干活，不能去政府開辦的村夜校學(xué)習(xí)普通話，不能參加稅務(wù)局組織的婦女聯(lián)誼會。對山汗不僅去夜校學(xué)習(xí)普通話，在婦女聯(lián)誼會上，她的繡品還獲得了一等獎。對山汗因為手術(shù)沒去領(lǐng)獎，當王萍把頒獎的手機視頻傳給她看時，她自豪極了，她的心唱起歌來，她感覺四周的一切都在唱歌。

普通話的學(xué)習(xí)，使對山汗有了自信，開始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雖然說的還不怎么好，但她已經(jīng)能基本表達自己的思想了，也能連猜帶蒙地懂得他人的意思，如果有兒子在一旁幫忙，她簡直能跟人聊天了。

這兩年，王萍的收獲更大，她得到了對山汗一家的信任，特別是小男孩塔拉，只要王萍住在家里，塔拉就一眼不眨地盯著王萍，對王萍的話言聽計從，“小翻譯”、“小勤務(wù)兵”、“小傳話筒”，他積極又認真地完成每一項職責，獎勵是念故事書，最歡喜的是鉆進王萍懷里聽故事。這無比的親昵與依戀，讓王萍很溫暖，感覺自己又多了一個兒子。每次來套村，王萍都不會忘記給小塔拉帶禮物。一次帶了足球，足球在天空中跳躍，孩子在草原上奔跑，整個村子都歡騰了;一次帶了風(fēng)箏，風(fēng)箏飛上了云端，全村孩子的笑聲都搭上云端了。

對山汗出院這天，王萍送對山汗回家，小塔拉飛快地跑向王萍，鞋都沒來得及穿，歡騰著撲進她懷里，吊著王萍的脖子不撒手：“王萍阿姨，王萍阿姨，我想死了你了。”

男孩的叫聲像一股清泉流淌，又像一滴蜂蜜滴進了王萍的心房，清澈、流暢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