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濤
摘 要:日本“訴因”制度兼具大陸法系、英美法系國家關于刑事審判對象的理論和做法。中國對“訴因”的概念眾說紛紜,且不易于讓人深刻、直觀理解“訴因”到底是什么。特別是在其重要關聯(lián)概念“公訴事實”的問題上,中國文獻不僅用語混亂,還使用了“案件事實”“犯罪事實”“犯罪構(gòu)成事實”“訴因事實”等未能厘清的提法,進一步增加了領悟“訴因”理論的難度。立足漢語法律語境,在構(gòu)建上述概念體系的基礎上,對“訴因”可理解為“起訴‘某人做了某事涉嫌犯某罪時,為了區(qū)別于他人、他事、他罪,而在起訴書中必須載明的定罪意見及其事實根據(jù)”。為避免用詞混亂,將來對大陸法系國家確定刑事審判對象的做法可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同一制度(模式)”,對日本探討刑事審判對象的舊派學說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同一對象說”。
關鍵詞:訴因;公訴事實;犯罪事實;訴因事實;審判對象
中圖分類號:DF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0)02-0073-08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2.008
1999年重慶綦江“虹橋”垮塌案宣判后,中國學界廣泛探討了刑事訴訟客體、審判對象、公訴權(quán)控制等問題,部分研究人員隨之建議中國引入日本刑事訴訟“訴因”制度。近年來,在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一些探討如何完善公訴、審判制度的研究成果又提到了該制度。但是,有關文獻往往是直接介紹日本的規(guī)定、做法,但未闡釋“訴因”是什么;部分研究人員定義了“訴因”的概念,但表述差異較大,且不易理解。加上對于“訴因”理論所涉關聯(lián)概念的表述存在語義混亂,造成初學者和司法人員往往難以領悟“訴因”的含義。文章力求立足漢語法律語境闡釋有關概念,以期推動對日本“訴因”理論的學習、理解和進一步研究。
一、日本刑事訴訟“訴因”制度簡述
為了防止公訴權(quán)、審判權(quán)濫用并保障被告人的辯護權(quán),針對刑事訴訟的審判范圍(審判對象)及其涉及的訴審同一、公訴變更問題,法治國家普遍有專門的理論和制度設計。其中,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被中國研究人員稱為“公訴事實制度(模式)”;①英美所用概念是“count”,一般翻譯為“被指控的事項”或者“罪狀”;②日本在二戰(zhàn)后借鑒英美法“罪狀”理論引入了“訴因”概念,又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原有的大陸法系“公訴事實制度”的觀念,從而形成了介于兩者之間的制度[1]243。具體表現(xiàn):在“訴因”記載方面,日本的做法與英美的“罪狀”制度相似,要在起訴書中敘明犯罪事實和法律評價二者在英美法系國家被稱為“罪行細節(jié)”和“罪行陳述”。。《日本刑事訴訟法》第256條規(guī)定,提起公訴應當提出起訴書并記載以下事項:(1)被告人的姓名或其他足以特定為被告人的事項;(2)公訴事實;(3)罪名。其中,“公訴事實應當明示訴因并予記載。為明示訴因,公訴事實應當盡可能涵蓋犯罪的日時、場所及方法,特別指明足以構(gòu)成犯罪的事實”;“罪名,應當示知應予適用的處罰條文并予記載,但處罰條文記載錯誤,只要不存在對被告人的防御產(chǎn)生實質(zhì)性不利的危險,就不影響提起公訴的效力?!?/p>
在“訴因”變更方面,日本法保留了原有大陸法系“公訴事實制度”的觀念,允許在“公訴事實同一性”的范圍內(nèi)變更起訴,檢察官對此有請求權(quán),法院有同意請求和主動建議權(quán)?!度毡拘淌略V訟法》第312條規(guī)定,“法院在檢察官提出請求時,以不妨礙公訴事實的同一性為限,應當準許追加、撤回或者變更記載于起訴書的訴因或者罰條;法院鑒于審理的過程適當時,可以命令追加或者變更訴因或者罰條。法院在已經(jīng)追加、撤回或者變更訴因或者罰條時,應當迅速將追加、撤回或者變更的部分通知被告人。法院認為由于追加或者變更訴因、罰條可能對被告人的防御產(chǎn)生實質(zhì)性不利時,依據(jù)被告人或者辯護人的請求,應當裁定在被告人進行充分防御準備所必要的期間內(nèi),停止審判程序”關于大陸法系“公訴事實制度”、英美法系“罪狀”制度、日本“訴因”制度的具體介紹及其比較分析,中國已有較多研究成果,文章不再贅述。。
二、眾說紛壇、不易理解的“訴因” 概念
學習、研究日本刑事訴訟“訴因”制度,需要首先理解到“訴因”是什么。日本刑事訴訟法教材對“訴因”概念的專門介紹不多,有研究人員翻閱了十余本涉及“訴因”制度的日本刑事訴訟法教材,未能發(fā)現(xiàn)專門探討、講解“訴因”概念的內(nèi)容。參見張琳琳:《日本訴因制度研究綜述》,《北京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有關著作往往只是一句帶過,如,“訴因”是起訴書記載的、符合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法律上構(gòu)成的具體事實;[2-4]或者是“由檢察官提起的公訴所指向的犯罪事實”[5]。中國研究人員對“訴因”概念的理解可謂五花八門,有的只是簡要提到,英美法或日本法中的訴因,是記載于起訴書的“訴訟原因”“起訴原因和理由”“犯罪對象”“被告人所犯罪行”“構(gòu)成犯罪事實的主張”“控訴主張和理由”,甚至認為可以簡單理解為“罪名”。相比之下,以下3種觀點更為常見:一是觀念形態(tài)說。如認為,“訴因是控訴方記載于起訴狀之中,并由公訴事實記載的特定的犯罪構(gòu)成事實所表明的,控訴方請求審理該事實是否存在的觀念形態(tài)”;[6]又如,訴因是“檢察機關在公訴事實的基礎之上,運用法律進行選擇、綜合和抽象之后而形成并記載于起訴狀之中,提供給法庭審理的,以特定犯罪構(gòu)成事實為中心的觀念形態(tài)”[7-9]。按照該說的觀點,“犯罪構(gòu)成事實”是實體法上的概念,而“訴因”“公訴事實”是程序法上的概念,且“訴因”具有抽象性。
二是事實說。此說認為“訴因”是一種具體的事實,但又存在以下幾種觀點:(1)犯罪構(gòu)成事實說。有學者介紹稱,“訴因”是檢察機關為了使控訴主張得到法官的支持而提出的相當于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具體事實;[10-13]也有學者歸納為,“訴因”是“符合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具體事實”,[14]或者“依法律概念所把握的構(gòu)成要件事實”[15]。(2)公訴事實說。認為“訴因”是“起訴書記載的、對應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有證據(jù)證明的公訴事實”[16]。(3)案件事實說。認為“訴因”是“具體的案件事實,同時也是一種整體、全面的事實,包括了案件的方方面面”[17]。
三是“事實+主張”說。如認為,“訴因既非單純指事實亦非僅僅指罪名,而是由事實性要素與法律性要素所構(gòu)成的事實及其法律評價即罪名的結(jié)合形式”;[18-19]“訴因”是起訴書中應當記載的具體的特定犯罪事實和訴訟主張,[20]是“公訴方為了使控訴主張得到法官支持而提出的相當于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事實及其法律評價”[21-23]。
總的來看,上述零散意見要么缺乏實質(zhì)內(nèi)容要么比較片面,而三類常見觀點則難以讓人深刻、直觀理解“訴因”到底是什么。第一,“觀念形態(tài)論”不僅在表述上語句繁復、晦澀繞口,而且“觀念形態(tài)”的提法本身就令人不易理解。第二,“事實論”顯得過于簡單而且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疑問:如果“訴因”就是犯罪構(gòu)成事實或者公訴事實,那還要“訴因”概念來干什么?第三,“事實+訴訟主張論”相對更能給人較為直觀的感受,但是該定義更多體現(xiàn)為“訴因”在起訴書中的表現(xiàn)形式,卻未揭示“訴因”的本質(zhì)。而且,將“事實”和“主張”直接作為“訴因”的定義要素,似乎與日本刑訴法關于“起訴書要記載公訴事實和罪名”“公訴事實要明示訴因”的規(guī)定存在沖突,尚需進一步論證。
三、一詞多義、容易混淆的“公訴事實”提法
學習、研究日本“訴因”制度,還會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與之關聯(lián)的“公訴事實”這一提法。但是,中國現(xiàn)有文獻的翻譯用詞存在一定誤區(qū),導致在介紹大陸法系國家和日本的制度、理論時,出現(xiàn)了兩個語義截然不同的“公訴事實”,極易產(chǎn)生混淆、疑惑,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初學者特別是司法人員理解“訴因”理論的障礙。
第一個語義的“公訴事實”,存在于日本法律規(guī)定及其司法實踐的用詞中。按照日本刑訴法的規(guī)定,起訴書要記載“公訴事實”,而“公訴事實”中要明示“訴因”。結(jié)合日本實踐中的起訴書(詳見圖1[24])可以發(fā)現(xiàn),該“公訴事實”就是“記載于起訴書中,被檢察機關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
第二個語義的“公訴事實”,存在于對有關理論的介紹、探討中。如前所述,二戰(zhàn)后日本刑訴法新增了“訴因”概念但又保留了“公訴事實”提法,造成該國在大陸法系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訴因”概念及其制度原理不能有效融入訴訟理念和實踐,從而在“如何看待、記載、變更訴因”及“何者才是審判對象”的問題上,引發(fā)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分歧。[25]中國研究人員一般把前一個問題的雙方觀點稱為“法律構(gòu)成說”“事實記載說”,把后一個問題的雙方觀點稱為“公訴事實對象說”“訴因?qū)ο笳f”。見表1。
從“公訴事實對象說”的觀點內(nèi)涵來看,其所稱“公訴事實”其實是指“行為人的全部犯罪事實(包括已經(jīng)被起訴的和尚未被起訴的事實)”。正如中國臺灣地區(qū)有學者在介紹該說時指出,“公訴事實,系超越檢察官主張事實背后之某實體及客觀化之犯罪事實。此實體及嫌疑亦即包含未記載于起訴書之公訴事實全體均為審判之對象”[26]。這種語義還用于中國學者介紹大陸法系國家刑事審判對象時的表述。有關文獻不僅普遍將其稱為“公訴事實制度(模式)”,還專門指出其“審判對象是公訴事實”[27]。但是,如果立足上述第一種語義來閱讀,就會出現(xiàn)理解障礙——既然“公訴事實”是“記載于起訴書的事實”,那么“審判對象是‘公訴事實”的說法,恰恰應該是“訴因?qū)ο笳f”的觀點,而與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以及日本“公訴事實對象說”的精神矛盾。只有深入了解后才能發(fā)現(xiàn),大陸法系國家允許法官在公訴事實同一性的范圍內(nèi)依職權(quán)直接裁判未被起訴的事實和罪名,所以嚴格來講其做法不是“‘公訴事實模式”,而是“‘公訴事實同一模式”;其刑事審判對象也不是“公訴事實”,而是“在公訴事實同一性范圍內(nèi)的犯罪事實”(已被起訴的公訴事實+與公訴事實具有同一性的未起訴犯罪事實)。
初學者閱讀未經(jīng)專門對比、解釋的文獻時,往往會因此一頭霧水。事實上,第一種語義的“公訴事實”更符合中文“顧名思義”的理解習慣。所以對于中國讀者而言,即便是理解到了第二種語義“公訴事實”的真實意思,在閱讀現(xiàn)有文獻時也會產(chǎn)生一種“潛意識里‘字面意思VS思考領悟后‘原文意思”的錯位感。比如,有研究人員介紹稱,“在大陸法系國家,控訴的事實是審判對象的一部分,整個公訴事實都是審判對象的重要組成部分”[28]——讀者對此必須認識到,該“公訴事實”≠公訴機關“控訴的事實”,而是指“已被公訴之罪和未被公訴之余罪的所有事實”。
個別法科學生、學者在學習、研究的過程中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從而嘗試用新詞來修正。其中,有的是用新詞去替代,如,“公訴事實說認為,審判對象不僅包括檢察官的主張,還涵蓋了存在于訴訟背后尚未記載于起訴狀中的‘案件事實……起訴書中沒有記載的‘犯罪事實實質(zhì)上是潛在的審判對象”;[29]“公訴事實說主張審判對象未必都反映在起訴狀中,審判對象不僅僅是檢察官的主張,還包括存在于訴訟背后尚未被記載于起訴狀中的‘案件事實”[6-7]。有的則是用新詞去解釋,如,“公訴事實對象說認為,法院對訴因背后的‘犯罪事實,即‘公訴事實有審判的權(quán)利和義務。也就是說,審判的對象是‘公訴事實”[30-32]。但是,有關提法之間其實存在差異,這些表述仍不夠嚴謹,可能帶來進一步的概念混亂,需要系統(tǒng)化厘清。
四、立足漢語習慣,理解“訴因”及其關聯(lián)概念
綜上可見,在介紹日本刑事訴訟“訴因”概念及其理論的過程中,中國已經(jīng)使用了“公訴事實”“案件事實”“犯罪事實”“犯罪構(gòu)成事實”以及“訴因事實”“起訴事實” 等用詞如,“訴因事實是起訴事實,審理對象就是相當于犯罪構(gòu)成要件的訴因”。卞建林,魏曉娜.起訴效力與審判范圍.人民檢察,2000(7).。只有厘清有關概念體系,才能正確認識“訴因”到底是什么。
結(jié)合漢語用語習慣和司法實踐經(jīng)驗可以明確:(1)“案件事實”,是案發(fā)前后的事實經(jīng)過,包括了與行為人犯罪、被害人遇害有直接、間接關系的事實和案件其他情況?!鞍讣聦崱币园讣l(fā)生為前提,因個案情節(jié)而變化。(2)“犯罪事實”,是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的事實,一般包括犯罪行為的“六何”要素(何時、何地、何人、何事、何因、何果)?!胺缸锸聦崱币园讣l(fā)生為前提,因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而存在,在不同個案中有區(qū)別。(3)“公訴事實”和“起訴事實”(下文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是檢察機關決定起訴后,記載于起訴書中,意在指控的犯罪事實。它是檢察官結(jié)合刑事實體法有關罪名的規(guī)定,依照刑事訴訟法關于提起公訴的要求,運用自身實踐工作經(jīng)驗,提煉、表述、記載于起訴書上作為指控基礎的“犯罪事實”其實在沿用德國訴訟法體系的日本舊刑事訴訟法時期,“公訴事實”與“犯罪事實”也是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檢察官請求法院就特定案件進行審判之主張”,在特定案件中就是犯罪構(gòu)成要件之法律事實,后者則是“未經(jīng)法律評價的歷史事實”。巫聰昌.犯罪事實之擇一認定——評日本札幌高等裁判所昭和61年3月24日判決.法令月刊,臺灣:2011(8).。(4)“犯罪構(gòu)成事實”,是根據(jù)刑事實體法上各罪的犯罪構(gòu)成要件而類化出來的,認定某項犯罪必須具備的事實。它因刑法分則的規(guī)定而存在,不以案件發(fā)生為前提,也不因案情不同而變化。(5)“訴因事實”則是刑事程序法方面,基于對“個案信息”和“有關罪名構(gòu)成要件”的共同要求而類化出來的,在起訴文書中應當記載的事實。
換個角度來講或許更容易理解。一是兩類抽象事實:(1)如果刑事實體法規(guī)定了某罪,就產(chǎn)生了該罪的“犯罪構(gòu)成事實”。它是從該罪犯罪構(gòu)成要件抽象出來的一種類型化的事實,本質(zhì)上是一種“類案構(gòu)罪要求”,即“認定該罪需要具備的事實要件”。(2)如果檢察機關要起訴指控某人做了某事犯了某罪,就產(chǎn)生了“訴因事實”。其本質(zhì)上是一種刑事訴訟法上的“個案起訴要求”,即起訴書敘述“犯罪事實”的時候,不僅要敘明一些核心案情從而讓“該人該事”與“他人他事”“該人他事”得以區(qū)分,還要齊備所訴罪名的“犯罪構(gòu)成事實”。只有同時滿足了這兩方面的要求,該次起訴才能成為有訴訟意義的起訴。值得注意的是,“犯罪構(gòu)成事實”“訴因事實”都不以有無案件發(fā)生、案情如何、檢察官對案情認識怎樣而改變,也不涉及具體的案情要素。
二是兩類具體事實。包括:(1)如果有人實施犯罪行為,就會產(chǎn)生該案的“犯罪事實”和“案件事實”。它們是一種歷史事實,在案發(fā)后不因人的意志和認識而改變,其中,“犯罪事實”是犯罪分子實施犯罪行為的事實,有關該人該案所有情況的事實則是整個“案件事實”。(2)如果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了公訴,就產(chǎn)生了“公訴事實”。它是檢察機關考慮前述“個案起訴要求”,從“犯罪事實”提煉出來并記載于起訴書上的事實。“公訴事實”屬于法律事實,具有一定主觀色彩,它既依賴于檢察人員審查判斷證據(jù)后對“犯罪事實”的主觀認識,又取決于檢察人員選擇起訴罪名、運用起訴經(jīng)驗,為了達到前述要求而對“犯罪事實”的主觀提煉。(見表2)
第三,在上述基礎上,當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針對被訴的個案情況,某罪的“犯罪構(gòu)成事實”“訴因事實”與案情結(jié)合,就從抽象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榱恕坝醒腥狻钡木唧w狀態(tài),對此可分別稱為“案件訴因事實”和“案件犯罪構(gòu)成事實”。它們同樣取決于檢察官的認識與選擇,所以是一種帶有主觀性的法律事實。相應概念之間的轉(zhuǎn)變關系見表3。
有關概念的相互關系可以進一步歸納為:(1)“犯罪構(gòu)成事實”和“訴因事實”都是一種抽象的要求,后者范圍更廣,不僅囊括了前者,還有案件信息方面的要件。(2)“案件事實”是“犯罪事實”的上位概念,前者既包括與定罪量刑有關的“犯罪事實”,還包括與定罪量刑有關的非犯罪事實(如被告人前科、自首、立功情節(jié)),以及與定罪量刑無關的非犯罪事實(如辦案經(jīng)過)。(3)“犯罪事實”可能是最終被記載于起訴書的“公訴事實”,當然,沒有“犯罪事實”而有“公訴事實”的冤假錯案除外。也有可能是由于各種原因而沒有被起訴指控的事實。正是因為“公訴事實”具有此種“彈性”,下圖中“公訴事實”的范圍才用虛線表示。(4)“案件訴因事實”,包括必須記載的案情信息(時間、地點等)和“案件犯罪構(gòu)成事實”。從敘事內(nèi)容上講,“案件訴因事實”的范圍窄于“公訴事實”,因為有些犯罪事實(如具體作案手段)并非指控該罪所必須;但是如果從審判對象的角度來看,“案件訴因事實”與“公訴事實”具有同質(zhì)性,即法院的審判范圍就限于作為“公訴事實”核心內(nèi)容的“案件訴因事實”。(見圖2)
在此基礎上,對日本刑事訴訟的“訴因”可理解為——起訴“某人做了某事涉嫌犯某罪”時,為了區(qū)別于他人、他事、他罪,而在起訴文書中必須載明的定罪意見及其事實根據(jù)。這種定義與前述“事實+主張說”有一定相似性,但也存在較大區(qū)別??紤]主要有二:(1)指出記載“訴因”的作用、意義和要求——讓該次起訴指控的對象區(qū)別于他人、他事、他罪,并且具備起訴某罪的犯罪構(gòu)成要件事實。其中,前者在定義中明示;后者作為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的事宜,則隱含于“必須載明”的表述中而不再贅述,從而避免現(xiàn)有定義語言繁復造成的理解困難。(2)明確指出“訴因”記載的內(nèi)容——定罪意見及其事實根據(jù)。雖然日本在立法上要求“起訴書要記載公訴事實和罪名”“公訴事實要明示訴因”,但這并不意味著“訴因”只蘊含于“公訴事實”之中而與“罪名”無關。一方面,日本理論界通說認為,“訴因”既包括事實性要素也包括法律性要素,這與英美法“罪狀”包含“罪行陳述”和“罪行細節(jié)”的做法一脈相承。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公訴事實”的記載應當圍繞某項罪名、以滿足該罪該案的“案件訴因事實”為基礎,可見“訴因”既明示于定罪意見之內(nèi),也體現(xiàn)在公訴事實之中。所以,專門強調(diào)“公訴事實”是定罪意見的“根據(jù)”, 以便初學者和司法人員理解“訴因”“罪名”“公訴事實”之間的相互關系。
最后,厘清了"訴因"及其關聯(lián)概念,還可以幫助我們"回過頭去"重新審視中國對"訴因"制度的已有介紹。
第一,前述關于"訴因"概念的三種學說并無矛盾。這是因為“訴因”概念可從兩個層面來看待:一是對于普遍意義的“訴因”而言(不針對個案時),其包涵的“定罪意見”和“事實根據(jù)”就是要件式的“罪名”和“訴因事實”,這讓“訴因”更像是一種“起訴的要求”,所以是抽象的,被有關研究人員定義為“觀念形態(tài)”。二是對于個案而言(檢察機關起訴時),上述“要求”因為在起訴文書中得以落實而具體化,其中,“事實根據(jù)”(訴因事實)體現(xiàn)為“案件訴因事實”,從而成為了有關研究人員定義的“具體事實”;“定罪意見”體現(xiàn)為“特定罪名”,就是有關研究人員眼中的“主張”。 所以,“觀念形態(tài)論”“事實論”“事實+主張論”其實只是從不同視角、不同關注點看待“訴因”的認識結(jié)論。
第二,前述關于“公訴事實”的用詞偏差亟待改變。既然漢語法律語境下的“公訴事實”是“記載于檢察機關起訴文書之中、意在指控的犯罪事實”,而大陸法系國家實質(zhì)上是在“與檢控方指控事實具有同一性的犯罪事實”范圍內(nèi)確定刑事訴訟審判對象,所以為了方便理解,中國不應當再將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制度(模式)”,也不應當再介紹其刑事審判對象為“公訴事實范圍內(nèi)的犯罪事實”,而要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同一制度(模式)”,并介紹其刑事審判對象是“在公訴事實同一性范圍內(nèi)的犯罪事實”。同理,在介紹日本圍繞“訴因”制度探討刑事審判對象的舊派學說時,也應當對其統(tǒng)稱為“公訴事實同一對象說”而非現(xiàn)有文獻表述的“公訴事實對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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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