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冬依
摘要:閻連科的《日光流年》采用全文倒敘的敘事順序,在敘事形式方面為當代長篇小說提供了一種新的嘗試。批評者就其敘事順序有不同看法,或褒其形式創(chuàng)新,或貶其多此一舉。本文擬立足于文本分析,探究其敘事順序所關涉的特殊敘事效果,肯定《日光流年》形式建構的意義。
關鍵詞:《日光流年》;閻連科;敘事順序
閻連科發(fā)表于1998年的長篇小說《日光流年》,講述了位于耙耬山脈深處的“三姓村”在四代村長的帶領下與短壽魔咒抗爭,但始終無法擺脫死亡命運的苦難歷程。這部五卷本小說在整體上采用“倒敘”的敘事順序,一至二卷敘述村長司馬藍帶領村民修渠引水,第三卷敘述村長藍百歲帶領村民翻地換土,第四卷敘述村長司馬笑笑帶領村民廣植油菜,第五卷敘述村長杜桑呼吁村民多生多育。貫穿始終的人物包括司馬藍、藍四十、杜竹翠、藍三九等,以前兩者為核心,全文敘事逆序還原了兩人的成長經(jīng)歷。從第一卷開頭“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1)到第五卷的結束“司馬藍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宮里,銀針落地樣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頭臉擠送到了這個世界上”,(2)完整地書寫了一部由“司馬藍之死”回溯到“司馬藍出生”的鄉(xiāng)村傳奇人物生命實錄。
對于《日光流年》倒敘結構的選擇,評論者一般有兩種認識的傾向。一種認為它在文體上是一種“前所未見的創(chuàng)造”,(3)作家對時間、生死的思考能外含于形式之中,與文本思想達到內在的契合;一種則以其倒敘結構為多余,干擾了事件的正常敘述。甚至有幾位評論者表示,自己并未按照作者預設的時序把小說讀下來:“我在讀完了第一卷之后,就沒有接著讀第二卷,而是從最后一卷倒回來讀”,(4)或者“我在讀這部長篇時,是從兩頭向中間讀的”(5)。作者自然無法強制讀者按照文本的既定敘事順序進行閱讀,讀者自發(fā)的閱讀順序選擇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日光流年》倒敘結構的多元性。
有一種傾向認為,形式不是捕魚的網(wǎng),而是魚本身。事實上,小說以不同敘事順序被講述往往會產(chǎn)生不同的審美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形式上,《日光流年》雖然采用倒敘結構,卻沒有明確的第一敘事時間。如把“司馬藍之死”這個事件作為標準的第一敘事時間,則只有第一卷的少部分內容是在第一敘事時間內進行(包括村民準備為修渠事故中的逝者挖墓、靈隱渠通水、司馬虎上吊自殺等事件),其余卷本內容都位于第二敘事時間內,從司馬藍生前最后的修渠工程一直回溯到司馬藍幼時的游戲儀式,形成一個完整的長篇幅外倒敘。如將小說的五卷各作考察,則每一卷之間形成了相對獨立的倒敘結構。如第一卷先交代村長司馬藍的死亡,中間部分順敘司馬藍去世前的活動,至卷尾故事時間剛好與卷首重合。其余四卷與第一卷結構類似,第二至五卷的開頭,分別以藍百歲之死、司馬笑笑之死、螞蚱災逼近、司馬藍對生命的感嘆、小叔之死引出,每卷主體則順敘之前所發(fā)生的其他事件,至該卷結尾接合卷首懸置的第一敘事時間。如此,把每一代村長自救行動的開始與結局交代齊全。
由此可見,小說的敘事順序包含了四層結構,最外層是整體意義上的倒敘,是對司馬藍一生的回溯性講述。第二層是各卷內部的倒敘,卷本內部首尾呼應,但卷與卷之間的故事時間并不相接。第三層是包含在倒敘中的順敘,也是書寫最多的主體敘事部分。第四層是根據(jù)敘述者意愿,偶爾插入卷內順敘中的預敘片段。
對此,葛紅兵批評其倒敘結構“讓人感到做作、不成熟……各個描寫單元的內部,依然是順序的,閻連科的反抗只是形式上的,他并沒有找到真正的反抗時間的途徑”。(1)他對倒敘形式本身的價值表示懷疑,認為倒敘在實質上實在是順序的變形。是否存在完全意義上的倒敘?完全情況下的文本敘事應當如何進行?設想一種由果溯因式的悖時敘述,猶如電影的倒帶、磁帶的倒放,但漢字的排列順序顯然不能被一個個倒置。即便徹底倒序敘述事件,也不可能改變事件本身的順敘性質,否則事件就不成其為事件。應當說,倒敘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形成了較為明晰的內涵:典型的倒敘一般要從倒敘事件中回到第一敘事時間。但無論第一敘事時間還是第二敘事時間,其內部所使用的都是順敘,倒敘的意義只有在兩種時間的對比中、在過去與現(xiàn)在時刻的對比中才能顯示。我們不能因此而否認倒敘的特殊功能,“不完全”的倒敘與“完全”的順敘,在敘事效果上畢竟有著莫大的不同。以《日光流年》為例,多層倒敘結構的運用,關系著如下敘事效果的產(chǎn)生:
一、豐富小說的內在悲劇性。從距離感薄弱的“當代”逐步上溯到大半個世紀前,用幾代村長與村民的奮力反抗與不斷重復的失敗結果,確認一種悲涼的宿命感。當司馬藍的努力仍被證實無效,三姓村的掙扎就再次鑿證了一個“悲劇——反抗——失敗——悲劇”的歷史結構模式。三姓村的反抗斗爭自短壽魔咒誕生時起就沒有停止,盡管司馬藍的一生被回溯到其生命的起點,但可預見的是司馬藍降生前的三姓村人亦從未放棄對命運的反抗。這種未知的反抗當然也包括司馬笑笑之父,即司馬藍祖父為村長時的故事。這段歷史在作者的敘述里被空置,但由三姓村現(xiàn)狀可知,這些未被敘述的反抗無一例外均告失敗。作者把故事時間拉長到過去的遙遠位置,悲劇的輪回性豐富了故事隱含的容量。
二、由果溯因,將人物行動動機合理化。司馬藍為什么要當村長?藍四十為什么傾其一生想要嫁給司馬藍?藍百歲、司馬笑笑為什么自殺?先知結果,后讀前因,使讀者獲得反芻式理解。在此過程中讀者的期待視野不斷變化,對人物心理的推測不斷更新,從而對人物行為機制、村落文化心理等問題了解更深。
三、保持文本秩序,凸出敘事新鮮感。所謂文本秩序,是指倒敘也需依托順敘來承擔敘事職責,各卷本內部之間敘述連貫、語言流暢,建構起一個歷史變遷中悲劇性不變的三姓村。所謂新鮮感,是指作者將懸置的結果預先落實,用倒敘囊括預敘,使預敘不但不會破壞讀者的閱讀期待,反而產(chǎn)生與前述相“照應”的快感。文本中的預敘,在倒敘中對讀者已知的未來進行預敘。人物對自己的評價,以及隱含敘述者對人物的評價,暗示著人物的命運,重復敘述以產(chǎn)生一種令人唏噓的接受效果。
四、傳達作者“尋找人生原初意義”的創(chuàng)作目的。閻連科在小說簡介中表明,“我不是要說的什么話兒,而是想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不知道原初人生的目的,也就無所謂人生終極要達到什么目的?!保?)即希望用形式(時間上的“追溯”)來傳達內容(尋找人生“原初”意義)。在整部小說中,三姓村人為了“活著”即使付出身體與精神的雙重代價也在所不惜,作為本體的存在便是人生所要追求的原初理想。因小說的輪回式的結構安排方式,是否需要追溯到更古遠的時間去輪回三姓村人的命運、死亡的輪回需要幾次才夠深刻,成為一個新的問題:作者也只是將倒敘的停止時間定格在司馬藍出生時,而省略了更為久遠的故事。
總體而言,《日光流年》對敘事順序的調整,獲得了一種別致的敘事效果。三姓村幾十年的掙扎濃縮為一個歷史坐標,供讀者以各種方式取用。在這里,“時間”大放其彩,契合著文學藝術的本質,事件敘述進入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閻連科在小說敘事順序上的逆反,或許為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一種探索性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