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杰
文德斯電影《德州巴黎》的開頭,男主角查韋斯行走在荒無人煙的荒漠之中,最后因筋疲力盡倒在一個加油站。由此開始一段關于孤獨、愛,以及最終又離開的旅程。當他在隔屏聊天室里向他四年未見的妻子講完那段最初因擔心失去年輕美麗的妻子,最終焦慮得幾近發(fā)瘋而不得不走失在荒野的故事時,盡管只是一屏之隔,卻也沒有勇氣再見一面。在文德斯的視角里,荒漠變成了抹殺記憶的場所,流浪既是起點,也是終點;他甚至動用一個瘋子在查韋斯走過大橋時,像啟示錄般說下這句話:“沒有一個地方被稱為安全區(qū),根本沒有什么安全區(qū)……你們都會被放逐到無法返回的土地,這是沒有終點的流放?!?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7/qkimagesjshkjshk202005jshk20200505-2-l.jpg"/>
這可以被看作是一個事關都市的隱喻,去荒漠不是旅行,而是走失。這部電影拍攝于1984年,3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正因疫情隔離在家,依賴于互聯(lián)網(wǎng),并委身于此,成為人質(zhì)?!盎哪弊鳛橐环N地理景觀,已然內(nèi)化為精神鏡像。技術管控的健康綠碼像烙在每個人臉上的深印,我們無法再像查韋斯那樣出走,反而變成了藝術家陳界仁所說的“全球監(jiān)禁,在地流放”。
這使我想起攝影家寇德卡,他胡子拉碴,拍攝了《吉卜賽人》和一系列關于荒野之中的動物和景觀的照片。他聲稱不再接受采訪,深居簡出,或者處于移動之中。如果他現(xiàn)在還能這樣,至少可以變成一種希望、一道縫隙,或者一塊被遺忘的空間。對他的想象構(gòu)成了我們對于隱匿的所有可能的美好表述??墒俏覀冞€是不能放下城市里的一切,因為離開它們,我們不知去往哪里、如何生活。
金融資本、技術、權(quán)力集體混雜在一起,我們已難以判別。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在荷蘭火了一陣子的“占屋”運動,就是買不起房無家可歸的年輕人對于資本主義系統(tǒng)的抵抗;他們占領閑置的房屋,當做生活的場所。而1993年推出的“就地合法”法案,宣布了“占屋”運動的成功,可是成功的指令是由抵抗的對象發(fā)出的。我在跟藝術家張云峰聊這事的時候,他覺得這是最恐怖的地方,資本主義將抵抗也變成了它的一部分。事實上,不僅如此,資本主義還把它變成了廣告,被“占領”的屋子,后來經(jīng)政府收回,由于“占屋”運動制造的“名望”,那些地方被開發(fā)成了城市文化創(chuàng)意的地標。
就像北京諸多藝術區(qū)一樣,藝術家們盤活了那些地方之后,那些地方最終要被建設成城市公園或者商業(yè)樓盤。藝術家最后要被迫離開,離城市越來越遠,可他們沒法離開城市。所以,厲檳源干脆把城市當成荒野,在夜色下裸奔,或者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臭水溝里噴射煙花;童文敏垂著牽引著石子的長發(fā),在西北的荒野之中慢行。對于荒野的認知與體驗,對于城市認知的深入與覺醒,使得他們都在闡釋荒野的本質(zhì)與表征。于是,厲檳源退掉了綁架自己的工作室;而梁半把自己打扮成衣衫破爛的流浪者,在沙灘上的椰子樹下玩手機“搖一搖”,最后被搖下來的椰子砸暈,他更加清楚問題的來路,把矛頭指向了人工智能。
梁半的判斷是準確的。就時下來說,我們的大腦被各種信息占領:防控知識、疫情原理、邊界意識、謠言或者被打亂的真相、種族主義、恐慌,以及無處不在的警告信息。我們的大腦里,好消息和壞消息扭打成一團,難以解開,灰塵四起。我們走的每一步,大數(shù)據(jù)都在畫出路線,并且既塑造我們,又在關鍵時刻作為罪證。
我們變成了荒野本身。
抵抗似乎失效,找不到出口。藝術家張云峰的觀點是,到最后發(fā)現(xiàn),最有效的對抗便是沉默,像謝德慶和顧德新那樣。張云峰做了一個系列作品,來探討人們的關系。他在一張相紙上曝光獲得了他家和對面鄰居家的貓眼投射出的光線,最后獲得的作品上是兩只眼睛,藝術家給這件作品的命名是《我們像左眼和右眼一樣,彼此看不見》;他還將一滴眼淚滴在相紙上進行曝光,取名為《星球的誕生》。通過這兩件作品,張云峰關注的是人與人關系的斷裂以及作為個體的悲傷與無望。而現(xiàn)實卻使我想起何岸的作品《我們吹笛你們不跳舞,我們舉哀你們不啼哭》。
哭泣會變成荒野中最讓我們心碎的聲音,唯一的、清晰可見的、聚沙成塔的聲音。我有一天凌晨在床上躺著,聽見樓下一個男子的哭泣聲,起初我以為是狼嚎,后來漸漸變得隱忍,那是一種共情的疼痛,撕扯著夜色里的感性動物。所以,迪迪-于貝爾曼在他策劃的展覽“起義”中,將女人的眼淚作為敘事的起點。
而現(xiàn)實是:大多數(shù)人變成了數(shù)據(jù),以及備用數(shù)據(jù),沒有具體的姓名,沒有形象,我們就是荒原,沒有地名。死亡對活著的人來說,就是屏幕里的悲劇,可以嗑著瓜子快樂地討論。
難怪陳界仁在《中空之地》里讓那些女工在瓢潑大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喊:“名字沒了,怎么辦?”
藝術家于瀛在朋友圈不時寫下一些文字,在我看來,那是我們的現(xiàn)實,也是我們的未來:記憶變成疼痛的引線和載體,故鄉(xiāng)成為囚禁的絕佳之地,哭泣變得頻繁,而且不斷喚醒情感的力量,理性被沖淡,時間被卸下了加速鍵。在其中一段文字里,于瀛這樣寫道:“她被獨自隔離在故鄉(xiāng)3年。她衣服在此地很少,她隔離第一年又換回初中校服。疫情看樣子沒完沒了。下雨天她穿上結(jié)婚時買的禮服,歪沙發(fā)上,吃著薯片哭?!?/p>
她就是“我們”的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