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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

2020-06-09 22:31:42陳映真
莽原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爸大嫂大哥

陳映真

“楊教授,特三病房那位太太……”

他從病房隨著這位剛剛查好病房的主治大夫,到護士站里來。年輕的陳醫(yī)生和王醫(yī)生恭謹?shù)卣驹谀俏槐环Q為“楊教授”的、身材頎長、一頭灰色的鬈發(fā)的老醫(yī)生的身邊,肅然地聽他一邊翻閱厚厚的病歷,一邊喁喁地論說著。

現(xiàn)在他只好靜靜地站在護士站的一角。看看白衣白裙、白襪白鞋的護士們在他身邊匆忙地走著,他開始對于在這空間中顯然是多余的自己,感到仿佛闖進了他不該出現(xiàn)的場所的那種歉疚和不安。他抬起頭,恰好看見楊教授寬邊的、黑色玳瑁眼鏡后面,一雙疲倦的眼睛。

“楊大夫,楊教授!”他說。

兩個年輕的醫(yī)生和楊教授都安靜地凝視著他。電話嗚嗚地響了?!皟?nèi)分泌科。”一個護士說。

“楊教授,請問一下,特三病房那位老太太,是怎么個情況?”

他走向前去。陳醫(yī)生在病歷堆中找出一個嶄新的病歷資料。

楊教授開始翻病歷,同時低聲向王醫(yī)生詢問著什么。然后那小醫(yī)生抬起頭來,說:“楊教授問你,是病人的……病人的什么人?”

“弟弟?!彼f,“不……是小叔吧。”他笑了起來?!耙潦俏业拇笊??!彼f。

他于是在西裝上身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張名片,拘禮地遞給了楊教授。

李國木

誠信會計師事務(wù)所

楊教授把名片看了看,就交給在他右首的陳醫(yī)生,讓他用小訂書機把片子釘在病歷檔案上。

“我們,恐怕還要再做幾個檢查看看?!睏罱淌谡f,沉吟著:“請你再說說看,這位老太太發(fā)病的情形。”

“發(fā)病的情形?哦,”他說,“伊就是那樣地萎縮下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那樣地萎縮下來了?!?/p>

楊教授沉默著,用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前胸。他看見楊教授的左手,粗大而顯出職業(yè)性的潔凈。左手腕上戴著一只金色的、顯然是極為名貴的手表。楊教授嘆了口氣,望了望陳醫(yī)師,陳醫(yī)師便說:

“楊教授的意思,是說,有沒有特別原因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憤怒啦……”

“噢?!彼f。

轉(zhuǎn)到臺北這家著名的教學(xué)醫(yī)院之前,看過幾家私人診所和綜合醫(yī)院,但卻從來沒有一家問過這樣的問題。但是,一時間,當(dāng)著許多人,他近乎本能地說了謊。

“噢,”他說,“沒有,沒有……”

“這樣,你回去仔細想想?!睏罱淌谝贿呑叱鲎o士站,一邊說,“我們怕是還要為伊做幾個檢查的?!?/p>

他走回特三病房。他的老大嫂睡著了。他看著在這近一個半月來明顯地消瘦下來的伊的側(cè)臉,輕輕地擱在一只十分干凈、松軟的枕頭上。特等病房里,有地毯、電話、冰箱、小廚房、電視和獨立的盥洗室。方才等他來接了班,回去煮些滋補的東西的他的妻子,把這病房收拾得真是窗明幾凈。暖氣颼颼地吹著。他脫下外衣,輕輕地走到窗口。窗外的地面上,是一個寬闊的、古風(fēng)的水池。水池周圍種滿了各種熱帶的大葉子植物。從四樓的這個窗口望下去,高高噴起水,形成一片薄薄的白霧,像是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的薄紗,在肥大茂盛的樹葉,在錯落有致的臥石和池中碩大的、白和紅的鯉魚上,搖曳生姿。

寒流襲來的深春,窗外的天空,凈是一片沉重的鉛灰的顏色。換了幾家醫(yī)院,卻始終查不出老大嫂的病因之后,他正巧在這些天里不住地疑心:伊的病,究竟和那個消息有沒有關(guān)系。“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憤怒……”醫(yī)師的話在他的腦中盤桓著。然而,他想著,那卻也不是什么憂傷,也不是什么憤怒的罷。他望著不畏乎深春的寒冷,一仍在池中莊嚴地游動著的鯉魚,愁煩地想著。

約莫是兩月之前的一天,一貫是早晨四點鐘就起了床,為李國木一家煮好稀飯后,就跟著鄰近的老人們到堤防邊去散步,然后在六點多鐘回來打點孩子上學(xué),又然后開始讀報的他的老大嫂,忽而就出了事。那天早上,他的獨生女,國中一年級生的翠玉,在他的臥房門上用力地敲打著?!鞍?!爸!”翠玉驚恐地喊著,“爸!快起來啦,伯母伊……”李國木夫妻倉皇地沖到客廳,看見老大嫂滿臉的淚痕,報紙攤在沙發(fā)腳下。

“阿嫂!”他的妻子月香叫了起來。伊繞過了茶幾,搶上前去,坐在老大嫂坐著的沙發(fā)的扶手上,一手抱著老大嫂的肩膀,一手撩起自己的晨褸的一角,為老大嫂揩去滿頰的淚?!吧?,你是怎么了嗎?是哪里不舒服了嗎……”伊說著,竟也哽咽起來了。

他靜默地站在茶幾前。老大嫂到李家來,足有三十年了。在三十年里,最苦的日子,全都過去了,而他卻從來不曾見過他尊敬有過于生身之母的老大嫂,這樣傷痛地哭過。為了什么呢?他深鎖著眉頭,想著。

老大嫂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里,強自抑制著潮水般一波跟著一波襲來的啜泣。

“嫂,您說話呀,是怎樣了呢!”月香哭著說。

李國木把雙手放在驚立一邊的女兒翠玉的肩上?!吧蠈W(xué)去吧?!彼p聲說,“放學(xué)回來,伯母就好了。”

李國木和他的妻子靜靜地坐在清晨的客廳里,聽著老大嫂的啜泣逐漸平靜下來。

那天,他讓妻子月香去上班,自己卻留下來陪著老嫂子。他走進伊的臥房,看見伊獨自仰躺著,一雙哭腫的眼睛正望著剛剛漆過的天花板。擱在被外的兩手,把卷成一個短棒似的今早的報紙,緊緊地握著。

“嫂。”他說著,坐在床邊的一把藤椅上。

“上班去吧。”伊說。

“……”

“我沒什么?!币梁鋈挥萌毡驹捳f,“所以,安心吧?!?/p>

“我原就不想去上班的,”他安慰著說,“只是,嫂,如果心里有什么,何不說出來聽聽?”

伊沉默著。伊的五十許的,略長的臉龐,看來比平時蒼白了許多。歲月在伊的額頭、眼周和嘴角留下十分顯著的雕痕。那是什么樣的歲月啊!他想著。

“這三十年來,您毋寧像是我的母親一樣……”

他說,他的聲音,因著激動,竟然有些抖顫起來了。

伊側(cè)過頭來望著他,看見發(fā)紅而且濕潤起來了的他的眼睛,微笑地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看,你都四十出了頭了?!币琳f,“事業(yè)、家庭,都有了點著落,叫人安心?!?/p>

他把伊的手握在手里摩著,然后雙手把伊的手送回被窩里。

他摸起一包煙,點了起來。

“煙,還是少抽的好?!币琳f。

“姊さり。”

他用從小叫慣的日語稱呼著伊。在日本話里,姊姊和嫂嫂的叫法,恰好是一樣的。伊看見他那一雙仿佛非要把早上的事說個清楚不可的眼神,輕輕地喟嘆起來。他一向是個聽話的孩子,伊想著。而凡有他執(zhí)意的要求,他從小就不以吵鬧去獲得,卻往往用那一雙堅持的眼神去達到目的。伊沉思著,終于把卷成短棒兒似的報紙給了他。

“在報紙上看見的?!币劣娜坏卣f,“他們,竟回來了?!?/p>

他攤開報紙。在社會版上,李國木看見已經(jīng)用紅筆框起來的,豆腐塊大小的消息:有四名“叛亂犯”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監(jiān)禁,因為“悛悔有據(jù)”,獲得假釋,已于昨日分別由有關(guān)單位交各地警察局送回本籍。

“哦?!彼f。

“那個黃貞柏,是你大哥最好的朋友?!?/p>

老大嫂哽咽起來了。李國木再細讀了一遍那一則消息。黃貞柏被送回桃鎮(zhèn),和八十好幾的他的瞎了雙眼的母親,相擁而哭。“那是悔恨的淚水,也是新生的、喜悅的淚水。”報上說。

李國木忽然覺得輕松起來。原來,他想著,嫂嫂是從這個叫作黃貞柏的終身犯,想起了大哥而哭的吧。也或許為了那些原以為必然死于荒陬的孤島上的監(jiān)獄里的人,竟得以生還,而激動地哭了的吧。

“那真好?!彼α似饋?,“過一段時間,我應(yīng)該去拜訪這位大哥的好朋友。”

“???”

“請他說說我那大哥唉!”他愉快地說。

“不好?!崩洗笊┱f。

“哦,”他說,“為什么?”

伊無語地望著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霏霏的細雨了的窗外,有一個生銹的鐵架,掛著老大嫂心愛的幾盆蘭花。

“不好,”伊說,“不好的?!?/p>

可是就從那天起,李國木一家不由得察到這位老大嫂的變化:伊變得沉默些,甚至有些憂悒了,伊逐漸地吃得甚少,而直到半個月后,伊就臥病不起,整個的人,仿佛在忽然間老衰了。那時候,李國木和他的妻子月香,每天下班回來,就背負著伊開車到處去看病。拿回來的藥,有人勸,伊就一把一把馴順地和水吞下去;沒有人勸著,就把藥原封不動地擱在床頭的小幾上頭。而伊的人,卻日復(fù)一日地縮萎?!啊?,譬如說過分的憂愁、憤怒啦……”李國木又想起那看來仿佛在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倨傲的陳醫(yī)師的話。他解開領(lǐng)帶,任意地丟在病床邊的,月香和他輪番在這兒過長夜的長椅上。

——可是,叫我如何當(dāng)著那些醫(yī)生、那些護士,講出那天早晨的事,講出大哥、黃貞柏這些事?

他坐在病床左首的一只咖啡色的椅子上,苦惱地想著。

這時房門卻呀然地開了。一個懷著身孕的護士來取病人的溫度和血壓。病人睜開眼睛,順服地含住溫度計,并且讓護士量著血壓。李國木站了起來,讓護士有更大的空間工作。

“多謝?!?/p>

護士離開的時候,他說。

他又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抓著病人的嶙峋得很的、枯干的手。

“睡了一下嗎?”他笑著說。

“去上班吧,”伊軟弱地說,“陪著我……這沒用的人,正事都免做了嗎?”

“不要緊的。”他說。

“做了夢了?!币梁鋈徽f。

“哦。”

“臺車の道の夢を、見たりだよ?!币劣萌毡驹捳f,“夢見了那條臺車道呢?!?/p>

“嗯?!彼α似饋?,想起故鄉(xiāng)鶯鎮(zhèn)早時的那條蜿蜒的臺車道,從山坳的煤礦坑開始,沿著曲折的山腰,通過那著名的鶯石下面,通向火車站旁的礦場。而他的家,就在過了鶯石的山坳里,一幢孤單的“土角厝”。

“嫁到你們家,我可是一個人,踩著臺車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喲?!币琳f。

李國木的內(nèi)心里不由得“??!”地驚叫了起來。他筆直地凝視著病床上初度五十虛歲的婦人。這一個多月來,伊的整個人,簡直就像縮了水一般地干扁下去。現(xiàn)在伊側(cè)身而臥,面向著他。他為伊拉起壓在右臂下的點滴管子,看著伊那青蒼的、滿臉皺皮的、細瘦的臉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來。

“那時候,你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似的……”伊說,疲倦地笑著。

這是伊常說,而且百說不厭的往事了。恰好是三十年前的一九五三年,一個多風(fēng)的、干燥的、初夏的早上,少女的蔡千惠拎著一只小包袱,從桃鎮(zhèn)獨自坐一站火車,來到鶯鎮(zhèn)?!耙怀龌疖囌?,敢問路嗎?”伊常常在回憶時對凝神諦聽的李國木說,“有誰敢告訴你,家中有人被抓去槍斃的人的家,該怎么走?”伊于是嘆氣了,也于是總要說起那慘白色的日子?!澳菚r候,在我們桃鎮(zhèn),朋友們總是要不約而同地每天在街上逛著?!币量偸钦f,“遠遠地望見了誰誰,就知道他依然無恙。要你一連幾天,不見誰誰,就又斷定他一定是被抓了去了?!?/p>

就是在那些荒蕪的日子里,坐在門檻上的少年的李國木,看見伊遠遠地踩著臺車道的枕木,走了過來。臺車道的兩旁,盡是蒼郁的相思樹林。一種黑色的、在兩片尾翅上印著兩個鮮藍色圖印的蝴蝶,在林間穿梭般地飛舞著。他猶還記得,少女蔡千惠一邊踩著臺車軌道上的枕木,一邊又不時抬起頭來,望著他家這一幢孤單的土角厝,望著一樣孤單地坐在冰涼的木檻上的、少年的他的樣子。他們就這樣沉默地,毫不忌避地相互凝望著。一大群白頭翁在相思樹林的這里和那里聒噪著,間或有下坡的臺車,拖著“嗡嗡——咯噔、咯噔!嗡嗡——咯噔、咯噔!”的車聲,由遠而漸近,又由近而漸遠了。他,少年的,病弱的李國木,就是那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伊跳開臺車道,撿著一條長滿了野蘆葦和牛遁草的小道,向他走來。

“請問,李乞食……先生,他,住這兒嗎?”伊說。

他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啊。他記得,他就是那么樣無所謂好奇、無所謂羞怯地,抬著頭望著伊。他看見伊睜著一雙微腫的、陌生的目光。有那么一段片刻,他沒有說話。然后他只輕輕點點頭。他感到饑餓時慣有的懶散??删驮谒蛑咙c過頭的一刻,他看見伊的單薄的嘴角,逐漸地泛起了訴說著無限的親愛的笑意,而從那微腫的、單眼皮的、深情地凝視著他的伊的眼睛里,卻同時安靜地淌下晶瑩的淚珠。野斑鳩在相思樹林里不遠的地方“咕、咕、咕——咕!”地叫著。原不知跑到山中的哪里去自己覓食的他家的小土狗,這時忽然從厝后狠狠地吠叫著走來,一邊卻使勁地搖著它的土黃色的尾巴。

“呸!不要叫!”他嗔怒地說。

當(dāng)他再回過頭去望伊,伊正含著笑意用包袱上打的結(jié)上拉出來的布角揩著眼淚。這時候,屋里便傳來母親的聲音。

“阿木,那是誰呀?”

他默默地領(lǐng)著伊走進幽暗的屋子里。他的母親躺在床上。煎著草藥的苦味,正從廚房里傳來,彌漫著整個屋子。他的母親吃力地撐起上半個身子,說:“這是誰?阿木,你帶來這個人,是誰?”

少女蔡千惠靜靜地坐在床沿。伊說:

“我是國坤……他的妻子?!?/p>

在當(dāng)時,少小的李國木雖然清晰地聽見了伊的話,卻并不十分理解那些話的意義。然而,僵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他的母親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拔覂?,我心肝的兒喂……”他的母親把聲音抑得低低的,唱頌也似的哭著說。他向窗外望去,才知道天竟在不知不覺間暗下了大半邊。遠遠有沉滯的雷聲傳來。黃色的小土狗正敏捷地追撲幾只綠色的蚱蜢。

一年多以前,在鶯鎮(zhèn)近郊的一家焦炭廠工作的他的大哥李國坤,連同幾個工人,在大白天被抓了去了。一直到上兩個月,在礦場上當(dāng)臺車夫的他的父親,才帶著一紙通知,到臺北領(lǐng)回一捆用細繩打好包的舊衣服、一雙破舊的球鞋和一支銹壞了筆尖的鋼筆。就那夜,他的母親也這樣地哭著:“我兒,我心肝的兒喂……”

“小聲點兒……”他的父親說。蟋蟀在這淺山的夜里,喧鬧地竟唱了起來。

“我兒喂——我——心肝的兒啊,我的兒……”

他的母親用手去捂著自己的嘴,鼻涕、口水和眼淚從她的指縫里漏著往下滴在那張破舊的床上。

“嫂,”他清了清在回想中梗塞起來了的喉嚨,“嫂!”

“嗯?!?/p>

這時病房的門謹慎地開了。月香帶著水果和一個菜盒走了進來。

“嫂,給你帶點鱸魚湯……”月香說。

“那時候,我坐在門檻上?!彼f,“那模樣,你還記得嗎?”

“一個小男孩,坐在那兒?!崩洗笊╅]起眼睛,在她多皺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疤菪×它c?!币琳f。

“嗯。”

“可是,我最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p>

老大嫂說,忽然睜開了眼睛。伊的眼光越過了李國木的右肩,仿佛瞭望著某一個遠方的定點。

“阿爸說,怎么從來沒聽阿坤說起?”伊說,“我說,我……”

“你說,你的家人反對?!彼χf。這些故事,從年輕時一直到四十剛破,也不知聽了老嫂子一次又一次地說了多少次。

“我說,我厝里的人不贊成?!币琳f,“我和阿坤約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你要收留我,我說。”

月香從廚房里出來,把鱸魚裝在一個大瓷碗里,端在手上。

“待一會涼些,吃一點鱸魚,嫂?!币琳f。

“真麻煩你唷?!崩洗笊┱f。

“阿母死后,那個家,真虧了有你?!崩顕境了贾f,“鱸魚湯里,叫月香給你下一點面吧?!?/p>

“不了?!币辆従彽仃H上眼睛,“你阿爸說了,這個家,窮得這個樣,你要吃苦的啊??茨阋膊皇莻€會做 (工) 的人。阿爸這樣說呢?!?/p>

他想起那時的阿爸,中等身材,長年的重勞動鍛煉了他一身結(jié)實肌骨。天一亮,他把一個大便當(dāng)系在腰帶上,穿上用輪胎外皮做成的、類似如今之涼鞋的鞋子,徒步到山坳里的“興南煤礦”去上工。一天有幾次,阿爸會打從家門口這一段下坡路,放著他的臺車,颼颼地奔馳而去。自從大嫂來了以后,阿爸開始用他并不言語的方式,深深地疼愛著伊。每天傍晚,阿爸總是一身烏黑的煤炭屑,偶然拎著幾塊豆腐干、咸魚之類,回到家里來。

“阿爸,回來了?!?/p>

每天傍晚,聽見小黃狗興奮的叫聲,大嫂總是放下手邊的工作,一邊擦手,一邊迎到厝口,這樣說。

“嗯。”阿爸說。

打好了洗澡水,伊把疊好的干凈衣服送到阿爸跟前,說:“阿爸,洗澡。”

“哦。”阿爸說。

吃了晚飯,伊?xí)屡菀粔胤癫?,端到阿爸坐著的長椅旁。

“阿爸,喝茶。”伊說。

“嗯?!卑终f。

那時候啊,他想著螢火蟲一群群飛在相思樹下的草叢上所構(gòu)成一片瑩瑩的悅?cè)说膱D畫。而滿山四處,都響著夜蟲錯落而悅耳的歌聲。

現(xiàn)在月香正坐在病床邊,用一只精細的湯匙一口口地給老大嫂喂鱸魚。

“還好吃嗎?”月香細聲說。

老大嫂沒有作聲。伊只是一口又一口馴順地吃著月香喂過來的鱸魚,并且,十分用心地咀嚼著。

這使他驀然地想起了他的母親。

自從他大哥出了事故,尤其是他的父親從臺北帶回來大哥國坤的遺物之后,原本羸弱的他的母親,就狠狠咯了幾次血,從此就不能起來。大嫂來家的那個初夏,乞食嬸竟也好了一陣。但入了秋天,當(dāng)野蘆葦在臺車軌道的兩邊開起黃白色的、綿綿的花,乞食嬸的病,就顯得不支了。就那時,大嫂就像眼前的月香一樣,一匙一匙地喂著他的母親。不同的是,老大嫂躺在這特等病房里,而他的母親卻躺在陰暗、潮濕、彌漫著從一只大尿桶里散發(fā)出來的尿味的房間。此外,病重后的他的母親乞食嬸,也變了性情。伊變得易怒而躁悒。他還記得,有這樣的一次,當(dāng)大嫂喂下半匙稀飯,他的母親突然任意地吐了出來,弄臟了被窩和床角?!斑@樣的命苦啊,別再讓我吃了吧,”伊無淚嚎哭了起來,“死了吧,讓我,死——了吧……”伊然后“我兒,我的兒,我心肝的兒唷——”地呻吟著似的哭著大哥,把大嫂也弄得滿臉是淚水。

然而,他的母親竟也不曾拖過那個秋天,葬到鶯鎮(zhèn)的公墓牛埔山去。

“阿木,該去牛埔山看一回了。”老大嫂忽然說。

“哦。”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望著伊。月香正細心地為伊揩去嘴邊的湯水。算算也快清明了。在往年的清明,大嫂、他和月香,總是要乘火車回到鶯鎮(zhèn)去,到牛埔山去祭掃他阿爸和阿媽的墳?zāi)?。直到大前年,才正式為大哥立了墓碑。而大嫂為他大哥的墓園種下的一對柏樹,竟也開始生根長葉了。

“高雄事件后,人已經(jīng)不再忌怕政治犯了。”

老大嫂說,就這樣地決定了在他父親撿骨立冢的同時,也為他大哥李國坤立了墓碑。

“整整吃了一碗鱸魚咧?!痹孪愀吲d地說。

“今年,我不陪你們?nèi)チ??!币劣挠牡卣f。

伊仰臥著,窗外逐漸因著陰霾而暗淡了下來。

“嫂,如果想睡,就睡一下吧?!痹孪阏f。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煙,卻立刻又把手抽了回來。他的老嫂子,從來不曾像月香一般,老是怨幽幽地埋怨他戒不掉煙。但是,在病房里,他已有好幾次強自打消摸煙出來抽的念頭了。出去抽吧,又嫌麻煩。他沉默著,想起牛埔山卑賤而又頑固地怒生著的雜草和新舊墳?zāi)沟木勐?。從土地祠邊的一條小路上走去,小饅頭似的小山的山腰,有一小片露出紅土的新墳。立好墓碑,年老的工人說:

“來,牲禮拿過來拜一拜?!?/p>

他和月香從大嫂手中各分到三支香,三人并立在新冢前禮拜著。然而,在那時的他的心中,卻想著墓里埋著的、經(jīng)大嫂細心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大哥遺留下來的一包衣物和一雙球鞋。他把拜過的香交給月香,插在墓前的香插子里。大嫂和月香開始在一旁燒著一大堆銀紙。他忽然想起家中最近經(jīng)大嫂拿去放大的大哥的相片:修剪得毫不精細的、五十年代的西裝頭,在臺灣的不知什么地方的天空下,堅毅地瞭望著遠處的、大哥的略長的臉,似乎充滿著對于他的未來的無窮無盡的信心。這個曾經(jīng)活過的青年的身體,究竟在哪里呢?他想著,上大學(xué)的時候,偶然聽起朋友說那些被槍斃的人們的尸首,帶著爆裂開來的石榴似的傷口,都沉默地浮漂在醫(yī)學(xué)院的甲醛溶液槽里,他就曾像現(xiàn)在一樣,想到大哥的身體不知在哪里的這個惘然的疑問。

那時候,大嫂毋寧是以一種欣慰的眼神,凝視著那荒山上的新的黑石墓碑吧。

生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七日

歿于一九五二年九月

李公國坤府君之墓

子孫立

老大嫂說,人雖然早在五○年不見了,但阿爸去領(lǐng)回大哥的遺物,卻是五二年九月,記不得確切的日期了。他問道:“為什么不用民間的干支表示年月?”“你大哥是新派的人?。 崩洗笊┱f。至于大哥的子孫,大嫂說,“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還記得,那時月香不自覺地低下了頭。自從翠玉出生之后,他們就等著一個男孩,卻總是遲遲不來。

“倒也真快,”老工人站在他大哥的新冢邊,一邊抽著一截短到燙手的香煙,一邊說,“二十好幾年羅,阿坤……”

“嗯。”老大嫂說。

老工人王番,是他爸爸的朋友。鶯鎮(zhèn)的煤炭業(yè),因為石油逐漸地成了主要的能源而衰退時,他和他的父親是第一批失了業(yè)的工人。李國木的老父,先是在鎮(zhèn)里搞土水工,之后就到臺北當(dāng)建筑零工去了。而阿番伯卻把向來只當(dāng)副業(yè)的修墓工,開始當(dāng)作主業(yè)做了起來。剛上大學(xué)的那年冬天,李國木他阿爸從臺北鬧市邊的一個鷹架上摔下來死了,就是阿番伯修的墓。他還記得,那時候,在一邊看著一鏟鏟的泥土鏟下墓穴,在他阿爸單薄的棺木上發(fā)出鈍重的打擊聲,站在他身邊的阿番伯用他自己的骯臟的手,拭著流在兩頰上的淚,低聲說:“×你娘,叫你跟我做修墓,不聽嘛,偏是一個人,跑臺北去做工……×!”

以為睡著了他的老嫂子,這時睜開了眼睛。

“翠玉仔呢?”伊說,微笑著。

“還沒下課。”月香說,看看自己的腕表。“晚上,我?guī)б羴砜茨?。?/p>

“你們這個家,到了現(xiàn)在,我是放了心了?!贝笊┱f。

“嗯?!彼f。

“辛辛苦苦,要你讀書,你也讀成了?!币琳f。

他苦笑了。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的爸爸和阿番伯要為他在煤礦里安排一個洗煤工人的位置,大嫂不肯。

“阿爸,”伊說,“阿木能讀,讓他讀吧?!?/p>

然而,老阿爸就是執(zhí)意不肯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大嫂于是終日在洗菜、煮飯、洗衣的時候,甚至在礦場上同老阿爸一塊吃便當(dāng)?shù)臅r候,總是默默地流淚。有一回,在晚飯的桌子上,阿爸嘆著氣說:

“總也要看我們有沒有力量?!?/p>

“……”

“做工人,就要認命,”阿爸生氣似的說,“坤仔他……錯就錯在讓他讀師范?!?/p>

“……”

“說什么讀師范,不花錢?!卑衷诔了贾袚u著頭。

“阿坤說過,讓阿木讀更多、更好的書?!币琳f。

他看見阿爸放下了碗筷,抬起他蒼老的面孔。胡子茬兒黑黑地爬滿了他整個下巴。

“他,什么時候說的?”阿爸問。

“在……桃鎮(zhèn)的時候。”

長久以來,對于李國木,桃鎮(zhèn)是一個神秘而又哀傷的名字。他的大哥,其實是在一件桃鎮(zhèn)的大逮捕案件的牽連下,在鶯鎮(zhèn)和桃鎮(zhèn)交界的河邊被捕的。少年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去過那河邊,卻只見一片白色的溪石,從遠處一路連接下來。河床上一片茫茫的野蘆葦在風(fēng)中搖動。

“都那么多年了,你還是信他。”阿爸無力地說,摸索著點上一根香煙。

“我信他,”伊說,“才尋到這家來的。”

大嫂默默地收拾著碗筷。在四十燭的昏黃的燈光下,他仍然鮮明地記得:大嫂的淚水便那樣靜靜地滑下伊的于當(dāng)時仍為堅實的面頰。

老阿爸沒再說話,答應(yīng)了他去考中學(xué)。他一試就中,考取了臺北省立C中學(xué)。

“我來你們家,是為了吃苦的。”伊說。

室內(nèi)的暖氣在伊消瘦的臉上,涂上了淡淡的紅暈。伊把蓋到頸口的被子往伊的胸口拉著,說:

“我來你們家……”

月香為伊把被子拉好。

“我來你們家,是為了吃苦的?!崩洗笊┱f,“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好了這么多……”

他和月香靜靜地聽著——無法理解伊的本意。

“這樣,我們這樣子的生活,妥當(dāng)嗎?”

老病人憂愁地說,在伊的干澀的眼中,逐漸泛起淚意。

“嫂。”

他伸出手去探伊的前額,沒有發(fā)燒的感覺。

“嫂?!彼f。

病人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月香坐了一會兒,躡著手腳去廚房里端出了另一小碗鱸魚。

“剩下一點,你吃下去好嗎?”伊和順地說。

他接過魚湯,就在床邊吃著,細心著不弄出聲音來。也許是開始糊涂起來了吧,他思索著大嫂方才的無從索解的話,這樣地在想著。窗外下著細密的雨,使他無端地感到某一種綿綿的哀傷。

“楊教授!”在廚房里洗碗的月香輕聲叫了起來。

瘦高的楊教授,和王醫(yī)師一塊推門走進來。

“飲食的情況呢?”楊教授拿起掛在病人床前的有關(guān)病人飯食和排泄的記錄,獨語似的說。

“還算不錯的?!蓖踽t(yī)師恭謹?shù)卣f。

“睡眠呢?”楊教授說,看著沉睡中的病人,“睡了?”

“是的。”月香說,“剛剛才睡去的?!?/p>

“嗯?!睏罱淌谡f。

“楊教授?!崩顕菊f。

“對了?!睏罱淌诘难劬ν高^他的黑色的玳瑁眼鏡,筆直地望著他,“想起來沒?關(guān)于伊發(fā)病前后的情況?!?/p>

他于是一下子想起那個叫作黃貞柏的,剛剛被釋放出來的終身犯帶給老大嫂的沖擊。

“沒有。”他望著老大嫂安詳?shù)乃?,沮喪地、放棄什么似的說,“沒有。想不起來什么特別的事?!?/p>

“哦?!睏罱淌谡f。

他跟著楊教授走到門邊,懇切地問他大嫂的病因。楊教授打開病房的門。走廊的冷風(fēng)向著他撲面吹了過來。

“還不清楚,”楊教授皺著眉頭說,“我只覺得,病人對自己已經(jīng)絲毫沒有了再活下去的意志?!?/p>

“?。 彼f。

“我說不清楚?!睏罱淌谡f,一臉的困惑,“我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了,很少見過像那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病人?!?/p>

他望著楊教授走進隔壁的病房,看見他的一頭灰色的卷發(fā),在廊下的風(fēng)中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

“不。”他失神地對自己說,“不會的?!?/p>

他回到他的老大嫂的床邊,看見月香坐在方才自己坐著的椅子上,向病人微笑著,一邊把手伸進被里,握住被里的伊的枯干的卻是暖和的手。

“睡了沒?”月香和藹地說。

“沒有?!贝笊┱f。

想著在楊教授來過都不知道的、方才的老大嫂的睡容,月香笑了起來。

“睡了,嫂,”月香說,“睡的不長久,睡是睡了的?!?/p>

“沒有?!辈∪苏f,“凈在做夢?!?/p>

“喝水嗎?”月香說,“給你弄一杯果汁吧?”

“あの長い臺車の道?!崩仙┳幽剜f,“那一條長長的臺車道。”

月香回頭望了望佇立在床邊專注地凝望著病人的李國木,站了起來。

“讓你坐。”

月香說著,就到廚房里去準備一杯鮮果汁。他于是又坐在病人的床邊了?!昂苌僖娺^像伊那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人。”楊教授的話在他的耳邊縈繞著。

“嫂?!彼p喚著說。

“嗯。”

“仆もな、よくその臺車道を夢見ぬのよ。”他用日本話說,“我呀,也常夢見那一條臺車道呢?!?/p>

“……”

“難以忘懷啊,”他說,凝視著伊的蒼黃的側(cè)臉,“那年,嫂,你開始上工,和阿爸一塊兒推煤車……”

“哦?!币廖⑿α似饋怼?/p>

“這些,我不見得在夜里夢見,但即使在白日,我也會失神似的回憶著一幕幕那時的光景?!彼萌毡驹捳f,“嫂,就為了那條臺車道,不值得你為了活下去而戰(zhàn)斗嗎?”

伊徐徐地回過頭來,凝望著他。一小滴眼淚掛在伊的略有笑意的眼角上。然后伊又閉上了眼睛。

窗外愈為幽暗了。雨依然切切地下個不停?,F(xiàn)在,他想起從礦山蜿蜒著鶯石山,然后通向車站的煤礦起運場的、那一條細長的、陳舊的、時常叫那些臺車動輒脫軌拋錨的臺車道來。大嫂“進門”以后的第三年吧,伊便在煤礦補上了一個推煤車工人的缺。“別的女人家可以做的,為什么我就不能?”當(dāng)他的爸對于她出去做工表示反對的時候,大嫂這么說。那時候,小學(xué)五年級的他,常??匆姶笊┖蛣e的女煤車工一樣,在胳臂、小腿上裹著護臂和護腿,頭戴著斗笠,在炎熱的太陽下,吃力地同另一個女工把滿載的一臺煤車,一步步地推上上坡的臺車站。汗,濕透了伊們的衣服。學(xué)校里沒課的時候,幼小的他,最愛跟著大嫂出煤車。上坡的時候,他跳下來幫著推;平坦的地方,他大嫂會下來推一段車,又跳上車來,利用車子的慣性,讓車子滑走一程,而他總是留在車上享受放車的快樂;下坡的時候,他和大嫂都留在車上,大嫂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把著剎車,注意拐彎時不致沖出軌道……

夏天里,每當(dāng)車子在那一大段彎曲的下坡道上滑走,“吼——吼——”的車聲,總要逗出夾道的、密濃的相思樹林中的蟬聲來,或者使原有的蟬聲,更加的喧嘩。在車聲和蟬聲中,車子在半山腰上一塊巨大無比的鶯石下的臺車道上滑行著。而他總是要想起那古老的傳說:鄭成功帶著他的部將在鶯石下扎營時,總是發(fā)現(xiàn)每天有大量的士兵失蹤。后來,便知道了山上有巨大妖物的鶯哥,夜夜出來吞噬士兵。鄭成功一怒,用火炮打下那鶯哥的頭來。鶯哥一時化為巨石。從那以后,它就不再騷擾軍民了。每次臺車打鶯石底下過,少小的他,仍然不免想象著突然從鶯石吐出一陣迷霧了,吞吃了他和大嫂去。

運煤的臺車的終站,是設(shè)在鶯鎮(zhèn)火車站后面的起煤場。由幾家煤礦共同使用的這家起煤場,是一塊寬闊的空地。凡是成交后運往中南部的煤,便由各自臺車運到這廣場中各自的棧間,堆積起深黑色的煤堆,等候著裝上載貨的火車,運到目的地去。

有好幾回,他跟著大嫂和另外的女工,把煤車推上高高的棧道,然后把煤倒在成山的煤堆上。從高高的臺車棧道上往下看,他看見許多窮苦人家的孩子,在以舊枕木圍成的棧間外,用小畚箕和小掃把掃集倒煤時漏到棧外的煤屑。而大嫂總是要趁著監(jiān)工不注意的時候,故意把大把大把的煤渣往外播,讓窮孩子掃回去燒火。

“同樣是窮人,”大嫂說,“就要互相幫助?!?/p>

在放回煤礦的空臺車上,大嫂忽然柔聲地、唱誦著似的說。

“故鄉(xiāng)人,勞動者……住破厝,壞門窗……三頓飯,番薯簽。每頓菜,豆腐鹽……”

他轉(zhuǎn)回頭來,奇異地看著伊。太陽在柑橘園那一邊緩緩地往下沉落,大半個鶯鎮(zhèn)的天空,都染成了金紅的顏色。風(fēng)從相思樹間吹來,迎著急速下坡的臺車,使伊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昂揚地飄動著。

“嫂,你在唱什么呀?”他笑著說。

那時候他的大嫂,急速地吐了吐舌頭。他抬著頭仰望他大嫂,伊的雙腮因為竟日的勞動而泛著粉紅,伊的眼中發(fā)散著并不常見的、興奮的光芒。

“沒有哇?!币列α似饋恚安荒艹?,不可以唱哦。現(xiàn)在?!?/p>

“為什么?”

大嫂沒說話。在一個急轉(zhuǎn)彎中,伊一面把身體熟練地傾向和彎度相對的方向,維持著急行中的臺車的平衡,一邊操縱著剎車,剎車發(fā)出尖銳的“唧——唧”的聲音。遠處有野斑鳩相互唱和的聲音傳來。

“你大哥教了我的。”

滑過急彎,伊忽然平靜地說。一團黑色的東西,在相思林中柔嫩的枝條上優(yōu)美而敏捷地飛躥著。

“嫂,你看!”他興奮地叫喊著,“你看,松鼠!松鼠唉!”

“你大哥教了我的?!贝笊┱f,直直地凝望著臺車前去的路,眼中散發(fā)著溫柔的光亮,“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三字歌仔,叫作‘三字集。你大哥說?!贝笊┳诱f,“在日本時代,臺灣的工人運動家用它來教育工人和農(nóng)人,反對日本,你大哥說的?!?/p>

“哦。”他似懂非懂地說。

“你大哥,他,在那年,正在著手改寫這原來的‘三字集。有些情況和日本時代有一點不同了,你大哥說?!币联氄Z似的說,“后來,風(fēng)聲緊了,你大哥他把稿子拿來托我收藏。風(fēng)聲松了,我會回來拿,你大哥說……”

“……”

臺車逐漸放慢了速度。過了南仔,是從平坦向輕微上坡轉(zhuǎn)移的一段臺車路。大嫂跳下車開始輕輕地推車子,他則依然留在臺車上,落入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默里。

后來呢?后來,我大哥呢?那時候的少小的他,有幾次想開口問伊,卻終于只把疑問吞咽了下去。甚至于到了現(xiàn)在,坐在沉睡著的伊的病床前,他還是想對于有關(guān)大哥的事,問個清楚。長年以來,盡管隨著年齡和教育的增長,他對于他的大哥死于刑場的意義,有一個概括的理解,但愈是這樣,他也愈渴想著要究明關(guān)乎大哥的一切。然則,幾十年來,大哥一直是阿爸、大嫂和他的渴念、恐懼和禁忌,仿佛成了全家——甚至是全社會的不堪觸撫的痛傷……而這隱隱的痛傷,在不知不覺中,經(jīng)過大嫂為了貧困、殘破的家的無我的獻身,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驅(qū)迫著李國木“回避政治”“努力上進”,使一個原是赤貧、破落的家庭的孩子的他,終于讀完了大學(xué)。經(jīng)過幾年實習(xí)性的工作,他終于能在三年多以前,取得會計師的資格,在臺北市的東區(qū)租下了雖然不大,卻裝潢齊整而高雅的辦公室,獨自經(jīng)營殷實的會計師事務(wù)所。他帶著大嫂,遷離故鄉(xiāng)的鶯鎮(zhèn)住到臺北高等住宅區(qū)的公寓,也便是在那一年。

三個多月以后,李國木的大嫂,終于在醫(yī)學(xué)所無法解釋的緩慢的衰竭中死去。

把老大嫂的尸體送到殯儀館的當(dāng)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在伊的房間里整理伊的遺物,卻在一個收置若干簡單的飾物的漆盒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上有伊娟好的字寫成的:“黃貞柏先生”。他不知不覺地打開不曾封口的信封,開始讀著大嫂用一種與他在大學(xué)中學(xué)會的日語不同的、典雅的日文寫成的信。

拜啟

我是蔡千惠,那個被您非常溫藹、真誠地照顧過的千惠。

您還記得吧?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在桃鎮(zhèn)坳頂?shù)囊粋€小村莊,您第一次拉著我的手。您對我說,為了廣泛的勤勞者真實的幸福,每天賭著生命的危險,所以決定暫時擱置我們兩家提出的定婚之議。我的心情,務(wù)必請你能夠了解啊。這樣子說著的,在無數(shù)熠熠的星光下的您的側(cè)臉,我至今都無法忘懷。

那夜以后的半年之后,您終于讓我見到了您平時一再以尊敬和熱情的口氣提起的李國坤桑。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所以,在前日的報紙上看見您安然地釋放回到故里的消息,現(xiàn)在,不論在道德上和感情上,我都應(yīng)該說出來。那時候,你叫我稱呼國坤桑為“國坤大哥”,我卻感到一種惆悵的幸福的感覺?!昂门⒆幽?,貞柏?!庇浀卯?dāng)時國坤大哥爽朗地笑著,這樣子對您說。然后,他用他那一對濃眉下的清澈的眼睛,親切地看著早已漲紅了臉的我,說,“嫁給貞柏這種只是一心要為別人的幸福去死的家伙做老婆,可是很苦的事。”和國坤大哥分手后,我們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山路往桃鎮(zhèn)走。在山路上,您講了很多話:講您和國坤大哥一起在做的工作;講你們的理想;講著我們中國的幸福和光明的遠景?!拔?,千惠,今天怎么不愛說話了?”記得您這樣問了我嗎?“因為想著您的那些難懂的話的緣故?!蔽艺f著,就不爭氣地掉下了眼淚。

當(dāng)然,您是不曾注意到的。在那一條山路上,貞柏桑,我整個的心都裝滿著國坤大哥的影子……他的親切和溫暖、他朗朗的笑聲、他堅毅而勇敢的濃黑眉毛,和他那正直、熱切的目光。因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因為是三十年后的現(xiàn)在;因為您和國坤大哥都是光明和正直的男子,我以度過了五十多年的歲月的初老的女子的心,想著在那一截山路上的少女的自己,清楚地知道那是如何愁悒的少女的戀愛著的心 (切をいこ女の戀心)!

可是,貞柏桑,倘若時光能夠回轉(zhuǎn),而歷史能夠重新敘寫,我還是和當(dāng)初一樣,一百個愿意做您的妻子。事實上,即使是靜靜地傾聽您高談闊論,走完那一截小小而又彎曲的山路,我堅決地知道,我要做一個能叫您信賴,能為您和國坤大哥那樣的人,吃盡人間的苦難而不稍悔的妻子。

然而運命的風(fēng)暴,終于無情地襲來,由于我已回到臺南去讀書,你們被逮捕檢束的事,我要遲到十月間才知道。我的二兄漢廷也被抓走了。我的父母親為此幾乎崩潰了。但其后不久,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和母親的悲憤,來自看見了整個逮捕在當(dāng)時的桃鎮(zhèn)白茫茫地展開,而曾經(jīng)體驗過恐怖的他們,竟然暗地里向他們接洽漢廷自首的條件。而漢廷,我那不中用的二兄,一連有幾個深夜,同他們出去,直到薄明方回。他瞞住了他的好友,他的同志的您和國坤大哥,卻仍然不免于逮捕。

貞柏桑,請您無論如何抑制您必有的震駭和憤怒,繼續(xù)讀完這封由一個卑鄙的背叛者 (裹切者) 的妹妹寫的信。

半年后,蒼白而衰弱的漢廷回來了。他一貫有多么的疼愛我,您是知道的。在熬不過良心的呵責(zé)時,醉酒的我的二兄漢廷,陸陸續(xù)續(xù)地向他的妹妹說出了一場牽連廣闊的逮捕。

為了使那么多像您、像國坤大哥那樣勇敢、無私而正直、磊落的青年,遭到那么黑暗的命運,我為二兄漢廷感到無從排解的、近于絕望的苦痛、羞恥和悲傷。

我必須贖回我們家族的罪愆。貞柏桑,這就是當(dāng)時經(jīng)過幾乎毀滅性的心靈的摧折之后的我的信念。

一年多以后,我從報紙上知道了國坤大哥,同時許許多多我從不曾聽您說過的青年 (其中有兩個是我記得和您在坳頂見過面的、樸實的青年),一起被槍殺了。我也知道了您受到終身監(jiān)禁的判決。

我終于決定冒充國坤大哥在外結(jié)過婚的女子,投身于他的家,絕不單純地只是基于我那素來不曾向人透露,對于國坤大哥的愛慕之心。

我那樣做,其實是深深地記得您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國坤大哥的家,有多么貧困。您告訴過我,他有一位一向羸弱的母親,和一個幼小的弟弟,和一個在煤礦場當(dāng)工人的老父。而您,薄有資產(chǎn)的家族和您的三位兄長,都應(yīng)該使您沒有后顧的憂慮吧。然而,更讓我安心地、坦然地做了決定的,還是您和國坤大哥素常所表現(xiàn)出來的,你們相互間那么深摯、光明、無私而正直的友情。原以為這一生再也無法活著見您回來,我說服自己:到國坤大哥家去,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為了那勇于為勤勞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

貞柏桑:懷著這樣的想象中您對我應(yīng)有的信賴,我走進國坤大哥的陰暗、貧窮、破敗的家門。我狠狠地勞動,像苛毒地虐待著別人似的,役使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我進過礦坑,當(dāng)過推煤車的工人,當(dāng)過煤棧間裝運煤塊的工人。每一次心力交瘁的時候,我就想著和國坤大哥同時赴死的人,和像您一樣,被流放到據(jù)說是一個寸草不生的離島,去承受永遠沒有終期的苦刑的人們。每次,當(dāng)我在洗浴時看見自己曾經(jīng)像花朵一般年輕的身體,在夜以繼日的重勞動中枯萎下去,我就想起早已腐爛成一堆枯骨的、撲倒在馬場町的國坤大哥,和在長期監(jiān)禁中、為世人完全遺忘的、兀自一寸寸枯老下去的你們的體魄,而心甘如飴。

幾十年來,為了您和國坤大哥的緣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層,秘藏著一個你們時常夢想過的夢。白日失神時,光只是想著你們夢中的旗幟,在鎮(zhèn)上的天空里飄揚,就禁不住使我熱淚滿眶,分不清是悲哀還是高興。對于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也為了你們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放棄讀報的習(xí)慣。近年來,我戴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時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dān)心。不為別的,我只關(guān)心: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長久的囚錮,會不會終于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為殘酷的徒然……

兩天前,忽然間知道您竟平安回來了。貞柏桑,我是多么的高興!三十多年的羈囚,也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們兀自嫁娶、宴樂,把其他在荒遠的孤島上煎熬的人們,完全遺忘了。這樣地想著,才忽然發(fā)現(xiàn)隨著國木的立業(yè)與成家,我們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們已搬離了臺車道邊那間土角厝。七年前,我們遷到臺北。而我,受到國木一家敬謹?shù)男㈨?,過著舒適、悠閑的生活。

貞柏桑:這樣的一想,我竟也有七、八年間,完全遺忘了您和國坤大哥。我對于不知不覺間深深地墮落了的自己,感到五體震顫的驚愕。

就這幾天,我突然對于國木一寸寸建立起來的房子、地毯、冷暖氣、沙發(fā)、彩色電視、音響和汽車,感到刺心的羞恥。那不是我不斷地教育和督促國木“避開政治”“力求出世”的忠實的結(jié)果嗎?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輕死以贖回我的可恥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最后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遺忘了。

我感到絕望性的、廢然的心懷。長時間以來,自以為棄絕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黃泉之下的一日,能討得您和國坤大哥的贊賞。有時候,我甚至幻想著穿著白衣、戴著紅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國坤大哥中間,仿佛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的勤勞者的褒賞。

如今,您的出獄,驚醒了我,被資本主義商品馴化、飼養(yǎng)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為您的出獄,而驚恐地回想那艱苦、卻充滿著生命的森林。然則驚醒的一刻,卻同時感到自己已經(jīng)油盡燈滅了。

暌別了漫長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諒必也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吧。對于曾經(jīng)為了“人應(yīng)有的活法而斗爭”的您,出獄,恐怕也是另一場艱難崎嶇的開端吧。只是,面對廣泛的、完全“家畜化”了的世界,您的斗爭,怕是要比往時更為艱苦吧?我這樣地為您憂愁著。

請硬朗地戰(zhàn)斗去吧。

至于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jié)束。但是,如果您還愿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dāng)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

謹致:

黃貞柏祥

千惠上

他把厚厚的一疊用著流暢而娟好的沾水筆寫好的信,重又收入信封,流著滿臉、滿腮的眼淚。

“國木!怎么了?”

端著一碗冰凍過的蓮子湯,走進老大嫂的房里的月香,驚異地叫著。

“沒什么。”他沉著地掏出手帕,擦拭著眼淚。

“沒什么?!彼f,“我,想念,大嫂……”

他哽咽起來。一抬頭,他看見放大了的相片中的大哥,晴朗的天空下,在不知是臺灣的什么地方,了望著遠方……

原載于1893年8月《文學(xué)季刊》 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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