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濱
趕上果洛藏族自治州建政35周年的州慶日,這一整周單位都在放假,便打算追逐社火隊湊熱鬧。
頭天晚上喝了大量的茯茶,又熬夜看 《西藏系在牛皮扣上的魂》,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懶懶散散地起了床,等吃過拉面,社火隊已到了大武這條十里長街的最東處——不知為何,這條街根本沒有名字,我私下命名它為果洛大街——等我追到這里時,發(fā)現(xiàn)有兩支社火隊意外相遇,開始較勁表演。場地早已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環(huán)顧四周,見旁邊的山坡上稀疏地坐著顯然是從牧區(qū)來的牧人和一些年齡較大的漢人,便爬到山坡上,找了個角度好的地方坐了下來。
不遠(yuǎn)處坐著一位大約二十來歲的藏族牧女,穿著和所有藏人一樣的藏皮袍,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身邊還有位老嫗,也許是她的母親。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山下的表演時,年輕的牧女突然用焦慮的口吻對老嫗說了一陣藏話。老嫗聽后,起身匆忙向遠(yuǎn)處走去,就剩下她有些不安地繼續(xù)俯瞰山下熱鬧的場景。
我一直專注地看著街上那兩支穿得大紅大紫的耍社火的隊伍,配著錄音機里播放的民間音樂,跳著一種純粹的、極具張力的民間舞蹈。忽聽到旁邊的牧女不斷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我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已改變剛才的坐姿,完全躺在了草地上,眼睛始終在看著湛藍(lán)的天空,那雙眼睛純凈得發(fā)藍(lán),摻雜了疼痛與微笑并存的祥和之光,沒有一點的世俗氣。天上堆積著一朵又一朵夢幻般的白云,一陣陣從雪山巔峰處生出冰涼山風(fēng),鼓動著白云,如無數(shù)艘巨大的帆船,波瀾壯闊地在天空之海上航行。
她見我看她,便朝我招了招手。我眨了幾下眼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但眼睛里仍在疼痛中微笑著。我立馬跳起來走到她跟前,用漢語問她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椭?。她說了一句藏語,意思我基本沒有聽懂,但聽懂了一個“孩子”的單詞,有點不知所措地繼續(xù)愣愣地看她。
她見我沒聽明白,沒再說話,而是把她的一只手遞給了我。我這才清楚地看到她早已滿頭大汗,汗珠掛在藏族人特有的紫色面頰和額頭上。我順勢拉了她一把,感到她的手心冰涼,但還是很有力量地隨著我的拉力坐起身來,然后解開系在藏袍腰間的紅袍帶。在撩開皮袍的一剎那,我看到她裸露的腹部高高隆起,像高原上的一個山頭,渾圓而又美麗。她迅速地用藏式皮袍圍住了自己的身體,又款款地躺倒在山坡上,仍抬頭看頭頂上的朵朵白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下,有條如蛇一樣扭曲著的血水正在流淌!
我恍然大悟,她并不是要看對她沒有意義的云朵,而是必須要面對湛藍(lán)天空,在一陣陣吹拂著冷風(fēng)的山岡上生下一個孩子。我驚呆了,愣愣地站在她身邊,焦急地聽著一直沒停止的呻吟聲,更加不知所措。她再一次伸出手來,我趕忙伸出自己的手讓她握著。她的手很有力,也不再冰冷,而是開始發(fā)熱,好像還出了許多汗。我使勁地握著她的手,不時上下來回晃動幾下,想傳遞給她一種鎮(zhèn)定和勇敢,一邊把目光放到遠(yuǎn)處,尋找那個陪她而來、卻又不知所蹤的老嫗。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受到了我的信息,她的眼角有淚水流到了臉上,也許她根本不知道,也顧不上去擦拭,只在胸脯起伏中喘著粗氣。
突然,她不再呻吟,也停止了粗喘,好像在暗暗運作力氣。我低下頭,用力握著她的手,陪著她一起使勁。我們兩個人用渾身的力量在彌漫著血腥味的空氣里,合力創(chuàng)造著奇跡。一聲短粗的吼叫,戛然中止了我們的努力,我感到她的身子軟下去,一個嬰兒被她彈落在草地上,清脆的啼哭聲像果洛高原上飛隼發(fā)出的嘹亮歌唱,猛地炸開,迎著風(fēng),迎著白云,傳到極遠(yuǎn)處……
簡直不能相信一位母親的分娩竟然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新生命的誕生竟是這樣自然和神圣!
我呆若木雞,半天回不過神來。雖然我是在果洛高原長大的漢人,從小對藏族人有著多多少少的了解,但這樣的分娩我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我像一個真正的藏族人,雙手合掌,從心里流出“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箴言,高聲地、不停地吟誦。在我吟誦的同時,清晰地聽到了牧女也念出了六字箴言。這微弱聲,像是高原上的溫泉,噴出灼熱的泉水,被太陽光照耀得晶瑩剔透,抒發(fā)出一種巨大的生命的激情。六字箴言像六朵祥云,在遼闊的高原和浩瀚的天空間縈繞,護(hù)佑著剛剛誕生的生命和創(chuàng)造生命的母親。
女人見我癡癡地看她,有了些許的羞澀,朝我微笑了一下,同時抬起手擦拭一下頭上的汗珠,又指著數(shù)米外的兩塊石頭,說了句藏語。這回我大概聽懂了,她要我?guī)退堰h(yuǎn)處的那兩塊石頭拿過來。我不知道她要石頭干什么,但還是猶豫著把那兩塊石頭拿給了她。
女人接過石頭,將躺在皮袍上的孩子放在一邊的草地上,支撐著裸露著的上身,把連著她和孩子的那根臍帶放在一塊稍扁的石頭上,拿起另一塊尖銳的石頭,朝著臍帶猛砸下去。她揮動臂膀的動作,就像一個勞動者收獲碩果那樣,從容不迫。石頭撞擊臍帶時發(fā)出一連串“吧唧吧唧”的響聲,在空中顯得沉悶,這沉悶的撞擊聲,好像撞在我的胸口上,讓我心驚肉跳,好像要把我對生命誕生的記憶鏨刻在心里。臍帶被砸斷了,她細(xì)心地在孩子的肚臍處綰上了一個扣,像一朵美麗的花蕾……
女人把啼哭著的嬰兒塞進(jìn)她溫暖的大袍里,再次緩慢地躺下,自然地仰起臉來看著湛藍(lán)的天空,看天上飄著的白云。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次關(guān)于生育的經(jīng)歷,如同她生命里的歲月,如同她歲月里的一次勞作,過去了就過去了,完成了就完成了。
我讓自己鎮(zhèn)定著,把隨身帶來的鋁制水壺遞給她,用藏語說,喝點水吧。她接了過去,仰頭喝了好幾口,朝我笑笑。那笑臉此時已變得十分蒼白,但仍舊充滿無限生機,然后再次躺在地上。
這時,那位剛才離去的老嫗從遠(yuǎn)處走來,在牧女身邊詢問著什么。年輕的牧女指著我用藏語和她說著。老嫗聽了回頭看了我一眼,沒顧上和我說話,而是急忙把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接過來,用額頭頂著他的身體,朝著太陽的方向舉了起來,嘴里不停地反復(fù)吟誦著“唵嘛呢叭咪吽”,許久,許久……經(jīng)過一番禮贊,老嫗把嬰兒重又塞進(jìn)牧女的皮袍里。
做完這個頗為莊重的儀式后,老嫗來到我跟前,用藏話向我表達(dá)感謝。這是藏族人常用的表達(dá)謝意的話,在我聽來,卻帶著非同尋常的真誠和溫度。我擺了擺手,轉(zhuǎn)頭去看仍舊躺在草地上的牧女,她恰好也在看我,目光相遇時,我看到她燦爛地朝我笑著,眼里已恢復(fù)了初始的純凈和祥和。我不安的心隨著她的微笑安靜了下來。
老嫗走到牧女跟前,彎腰欲扶她起來。我見狀趕緊上前幫忙,再次握到了牧女的手。我以為她會累得站不起身,可她出乎意料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從容地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藏袍,認(rèn)真地把那根紅色腰帶系在腰間,然后下意識地低下頭朝剛才分娩的草地上看了看,像是在尋找什么。可地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條如蛇一樣彎曲著的已干涸的血跡和那兩塊石頭。然后,娘兒倆挽起手來,好像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相互攙扶著,迎著雪山上的燦爛太陽,蹣跚地向遠(yuǎn)方走去。
我的目光追隨著她們,雙眼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生疼,但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們,直到她們漸行漸遠(yuǎn)。我朝著她們的背影大喊:謝謝你們!
周圍的人,除了我看到了牧女的分娩過程,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山腳下多年不曾有過的隆重慶典,根本沒有察覺到這里剛剛誕生了一個新生命。
人們?nèi)栽诳駳g。
責(zé)任編輯 吳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