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旸 王烯
(1.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640;2.北京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北京 100083)
關(guān)于對等,可以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討論。其類型可以有形式對等、功能對等、動態(tài)對等或其他對等;對等與“對應(yīng)”(correspondence)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在我國過去幾十年的翻譯研究文獻(xiàn)中,只要談到對等問題,幾乎都要說到奈達(dá)(Nida, 1975; Nida et al, 1969)所提出的功能對等概念。但是,本文認(rèn)同黃國文、陳旸(2014)的觀點,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xué)框架中探討翻譯的對等問題。韓禮德(Halliday,1956、1961)的語言學(xué)理論對翻譯研究影響很大,早在1965年出版的題為《翻譯的語言學(xué)理論》一書中,卡特福特(Catford,1965: 290)就運(yùn)用Halliday的階與范疇語法框架對翻譯的對等問題進(jìn)行了語言學(xué)探索,并對“語篇對等”(textual equivalence)和“形式對應(yīng)”(formal correspondence)等重要概念進(jìn)行了區(qū)分。我們認(rèn)為,從元功能角度探討翻譯的對等問題,會給我們一些重要的啟示。
本文根據(jù)黃國文、陳旸(2014)的區(qū)分,在“元功能對等”(metafunctional equivalence)的定義和框架中,認(rèn)為經(jīng)驗功能對等是最重要的;評判譯文是否與原文對等,主要是看它們是否在經(jīng)驗功能方面對等。本文以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我是無名之輩》(“I'm Nobody”)一詩為例,討論該詩漢譯涉及的一些問題。
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鎮(zhèn)一個律師家庭,青少年時代受過正規(guī)宗教教育,但其生活單調(diào),平靜,孤獨,從25歲開始棄絕社交,閉門不出,過著女尼般的生活;30年中完成了1700多首詩稿,但生前只發(fā)表了七首,其中 《我是無名之輩》即其代表作之一。狄金森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造成了她的生活態(tài)度:與世無爭,與人無仇,冷眼看世事,并寫出了多篇體現(xiàn)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詩篇,《我是無名之輩》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無名之輩》是一首散文詩(a lyric poem),有不同的版本,其中一些的標(biāo)題是“I'm Nobody! Who are you?”下面我們以“Poem of Quotes”網(wǎng)站所提供的原文作為分析的例子:
I'mNobody!WhoareYou?
By Emily Dickinson
I'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 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don't tell!
They'd banish us, you know.
How dreary to be somebody!
How public, like a frog
To tell your name the livelong day
To an admiring bog!
上面這首詩的正文有兩節(jié),每節(jié)四行。在其他一些版本中,詩的形式有些變化,下面是“poets.org”網(wǎng)站上刊登的版本,其中正文第二、第四、第五、第六和第七行都用了破折號。為了節(jié)省篇幅,下面用雙斜線把詩的標(biāo)題和正文的兩節(jié)隔開,用單斜線把各行隔開。I'm Nobody! Who are you? ∥ I'm Nobody! Who are you? / Are you-Nobody-too? /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 Don't tell! they'd advertise-you know! ∥ How dreary-to be-Somebody! / How public-like a Frog-/ To tell one's name-the livelong June-/ To an admiring Bog! 此外,第四行的“they”第一個字母沒有大寫,并用了“advertise”(而不是“banish”),第七行的最后一個單詞是“June”(而不是“day”)。
這首詩有很多漢譯版本。劉寶權(quán)(2000)舉了其中四個版本,我們下面以汪義群的譯本(劉寶,2000:58)作為樣板(為了節(jié)省篇幅,∥表示節(jié)界,/表示行界):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 / 你也是無名之輩? / 那么,咱倆是一對——且莫聲張! / 你懂嘛,他們?nèi)莶坏迷蹅z?!?做個名人多無聊! / 像青蛙——到處招搖—— / 向一洼仰慕的泥塘 / 把自己的大名整天宣揚(yáng)!
關(guān)于這首詩所表達(dá)的意義,基本的含意是:詩人離群索居,與世無仇,甘為隱士,淡泊名利。因此,這首詩也諷刺那些不惜陷身泥淖而自夸之輩。羅軍和辛苗(2013: 103)認(rèn)為,這首詩的語言及其語氣和意蘊(yùn)都體現(xiàn)了詩人從人世間的諸多紛擾、人際關(guān)系中的爭斗以及人們在名利場上對名和利的角逐等問題的哲學(xué)思考,并試圖從“與世無爭的情懷”“與人無爭情感”“與名無爭情致”和“與利無爭的情操”四個方面考察詩人的厭世主義哲學(xué)觀。
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xué)(Halliday,1994; Halliday et al,2014,;Thompson,2014)中,有一個元功能假設(shè),就是每個小句都可以從概念功能(由經(jīng)驗功能和邏輯功能構(gòu)成)、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進(jìn)行分析。這三個元功能注重的是小句的不同特性。
先說概念功能。概念功能中的經(jīng)驗功能主要的考察點是及物性分析,具體說來就是過程類型。原文有九個小句,體現(xiàn)九個過程,其中關(guān)系過程三個(第一和第二行:am、are和are),存在過程一個(第三行:is),言語過程一個(第三行:tell),物質(zhì)過程一個(第四行:banish),心理過程一個(第四行:know);有兩個過程沒有通過詞匯語法來體現(xiàn),即第五行中的“(it) is”(關(guān)系過程)和第六行中的“(it) is”(關(guān)系過程)。
正文七個句子只有兩個是小句復(fù)合體(Then there's a pair of us—don't tell! / They'd banish us, you know.)。就邏輯功能而言,第一個小句復(fù)合體中的兩個小句是并列-延伸關(guān)系,第二個小句復(fù)合體中的兩個小句則是從屬-增強(qiáng)關(guān)系,因為“you know”表達(dá)的意義相當(dāng)于“as you know”。
人際功能主要涉及語氣和情態(tài)意義。就語氣而言,正文七個句子中,三個是陳述句(I'm nobody! /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don't tell! / They'd banish us, you know.),兩個是疑問句(Who are you? / Are you nobody, too?),兩個是感嘆句(How dreary to be somebody! / How public, like a frog / To tell your name the livelong day / To an admiring bog!)。在“They'd banish us”中,“ 'd (would)”表示的是一種推測意義,而兩個感嘆句也表示人際(感嘆)意義。
與概念功能和人際功能不同,語篇功能涉及的是主位結(jié)構(gòu)和銜接關(guān)系。詩歌正文中的七個句子的主位分別是:I、Who、 Are you、 Then there、 They、 How dreary和How public。從銜接關(guān)系說,這首詩的突出之處是照應(yīng)關(guān)系:I指說話人,you指聽話人,they指第三方,us指說話人和聽話人。第三行的主位結(jié)構(gòu)中的主位(Then there)是個“復(fù)項主位”(multiple Theme),其中“then”是語篇主位,“there”是話題主位(盡管它不是經(jīng)驗成分)。
就原文和譯文的元功能對等而言,以汪義群的譯本(劉寶權(quán),2000:58)為例,經(jīng)驗功能是對等的,人際功能是對等的,語篇功能基本也是對等的。但是,雖然原文和譯文在元功能方面是對等的,但從功能語篇分析角度看,還是有些問題需要討論的。
就元功能對等而言,《我是無名之輩》的原文和譯文(以汪義群的譯本為例)是對等的,或基本對等的,但有三個問題值得討論:(1)話語的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2)元功能分析與意義的解釋;(3)關(guān)于這首詩中“nobody”和“somebody”的翻譯問題。
3.1 話語的主體與客體
這首詩中的我可以是現(xiàn)實中的“我”(第一人稱單數(shù)、講話人和詩人),也可以是虛擬的“我”(即詩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一人稱單數(shù)、虛擬話語中的講話人),這是因為,話語是從“我”說起的。先說自己是什么(“我是無名之輩”),然后從講話人說到聽話人(“你是誰?”“你也是無名之輩?”),再講到我和你的關(guān)系(“咱倆是一對”)。既然“咱倆”屬于同一類人,那就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們?nèi)莶坏迷蹅z”。
關(guān)于講話人與聽話人的關(guān)系,可以這樣來看。在“我”心中,“你”是跟我熟悉的人,我們的關(guān)系是親密的,說話可以開門見山。因此,話語一開始就表明自己是什么人(“我是無名之輩”),然后就單刀直入地問對方是什么人(“你是誰?”),也不用等對方回答,講話人就用肯定的口氣(通過too的使用)設(shè)問,“你也是無名之輩?”然后馬上就通過“那么”(then)來支持自己的判斷。
既然講話人和聽話人屬于同類人,所以關(guān)系就自然親密了。這就形成了“我們”(us)與“他們”(they)的對立(They'd banish us)。既然我們是同一撥人,那我們就有共知信息,很多話“我”不用說“你”也會明白(you know)。
詩中所展現(xiàn)的“我們”與“他們”是對立的。既然我們認(rèn)為自己是無名之輩(nobody),那與我們對立的“他們”是什么人呢?他們會排擠我們(They'd banish us),因為我們跟他們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想做“名人”(somebody),“到處招搖”(public),“把自己的大名整天宣揚(yáng)”(to tell your name the livelong day)。
從整首詩看,講話人是話語的主動發(fā)起者,他(她)認(rèn)為聽話人與他是屬于同一類人,他們在一起,與那些想做出風(fēng)頭、想做名人、看不起無名之輩到處張揚(yáng)招搖的人是對立的。在“我”看來,他們是無聊的,像青蛙那樣,守候一片泥塘,炫耀自己的名字。
3.2 元功能分析與意義的解釋
上面我們從元功能的角度對整首詩進(jìn)行分析。整首詩的正文有九個過程類型,其中兩個是沒有通過動詞體現(xiàn)出來,即是隱性的:
過程類型顯性隱性關(guān)系32存在1--言語1--物質(zhì)1--心理1--
就過程類型所反映的現(xiàn)實事件而言,可以區(qū)分出“動作的”和“非動作的”。雖然關(guān)系過程、存在過程、言語過程和心理過程是有明顯區(qū)別的(Halliday,2004; Halliday et al,2014,;Thompson,2014),但從“動作性”角度看,它們都屬于對非動作的事件的描述。九個過程中只有一個是講將來可能會發(fā)生的動作;之所以說是“將來”“可能會”,是因為這個物質(zhì)過程通過含有情態(tài)詞“'d”(would)的動詞詞組('d banish)體現(xiàn)。這就是說,從經(jīng)驗功能看,整首詩都是在“紙上談兵”,或者“異想天開”,只有想法、言語和狀態(tài),沒有動作。
我們不妨用狄金森的另一首詩(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來做比較,該詩共由五節(jié)(每節(jié)四行)構(gòu)成(為了節(jié)省篇幅,∥表示節(jié)界,/表示行界): 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 / He did not know I saw—/ He bit an Angle Worm in halves / And ate the fellow, raw, ∥ And then, he drank a Dew / From a convenient Grass—/ And then hopped sidewise to the Wall / To let a Beetle pass—∥ He glanced with rapid eyes / That hurried all abroad—/ They looked like frightened Beads, I thought, / 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 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 / I offered him a Crumb, / And he unrolled his feathers, / And rowed him softer Home—∥ Than Oars divide the Ocean, / Too silver for a seam, / Or Butterflies, off Banks of Noon, / Leap, plashless as they swim. 在這首詩中,大多數(shù)過程都是物質(zhì)過程(如came、bit、ate、drank、 hopped、hurried、stirred、offered unrolled、rowed、leap和swim)。很明顯,這首詩講的是一直小鳥在某個時間段的動作(活動),這里是以動作的描述為主(黃國文 等,2017),而不像本文所分析的這首《我是無名之輩》。
《我是無名之輩》所選擇的是非動作過程,展示的是一種只注重思考不主動行為的精神狀態(tài);從某種程度上講,詩人(或“我”)只對跟自己親密的人(或“你”)說說自己的一種看法和感慨,沒有改變狀況的想法,更沒有行動。
從人際功能的分析看,“我”與“你”的關(guān)系是親密的,之間是相互比較了解的;由于講話人與聽話人的這種關(guān)系,在語言的體現(xiàn)上就是用縮略式(I'm、there's、don't和They'd)。這樣的表述顯示了親密關(guān)系和非正式的說話方式。同時,作者在陳述句和祈使句中用了感嘆號(I'm nobody!、don't tell!)也表明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因為對熟悉的人說話,就可以直來直去,也可以流露真實情感。另一方面,詩中另外兩個感嘆句(How dreary to be somebody! / How public, like a frog / To tell your name the livelong day / To an admiring bog!)則表明了“我”對“他們”行為的感嘆和不屑。情態(tài)詞“'d”(would)的使用表明了“我”對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的不確定性。
就語篇功能的主位結(jié)構(gòu)而言,話語的起點從“我”,然后到“你”,最后到“他們”。講話人“我”是話語的主體,是話題的發(fā)起人,也是對事情做出評判的人。尤其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詩的第三行“then”的使用,它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既然“你”“我”都是無名之輩,那咱倆就是一對了。
3.3 關(guān)于這首詩中“nobody”和“somebody”的翻譯
關(guān)于這首詩歌的翻譯,已有人(劉寶權(quán),2000)做了比較。我們認(rèn)為,從功能語篇分析的角度看,對詩歌的翻譯,首先是譯者對原文的元功能分析和理解的把握。翻譯不僅僅要譯意,而且還要譯味(黃國文 ,2015)。
就譯意而言,“nobody”可以有多種譯法。劉寶權(quán)(2000:59)提供了下面三種譯法,并進(jìn)行了評論:無名之輩(汪義群)、無名輩(畢欲)和小東西(木宇、關(guān)天稀)。他評論說,“小東西”不宜入詩,而且也不能表達(dá)作者想作為一個平常人的心理,“‘無名輩’與‘無名之輩’相比,后者在漢語中有這樣的成語,而且聽起來也比較順暢”?;谶@樣的原因,劉寶權(quán)也把“nobody”譯為“無名之輩”。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上還看到有人把這首詩中的“nobody”翻譯為“無名小卒”;還有人把“I'm nobody”翻譯成“我啥都不是”。
與“nobody”形成對比的是“somebody”,現(xiàn)有的譯本有的譯為“大人物”,有的譯為“名人”,還有人把它譯為“人物”。劉寶權(quán)(2000: 59)認(rèn)為,譯成“大人物”與“無名之輩”相對應(yīng),譯成“名人”則有點太正式。他認(rèn)為譯成“大人物”更合適,因為“在漢語中我們說某某人是個‘大人物’,不一定指‘名人’”。
其實,譯意就是把意思翻譯出來,譯味就是把味道翻譯出來。從功能語篇分析角度看,譯意是經(jīng)驗功能所關(guān)注的,而譯味則是人際功能所追求的(黃國文,2015)。因此,“nobody”和“somebody”譯成什么,關(guān)鍵是譯者想追求什么樣的味道。
從經(jīng)驗功能對等看,無論“nobody”翻譯成“無名之輩”(汪義群)、“無名輩”(畢欲)或“小東西”(木宇、關(guān)天稀),原文和譯文是對等的。同樣,把“I'm nobody”翻譯成“我啥都不是”,在經(jīng)驗功能和語篇功能這兩方面也是對等的。但是,就人際功能的對等看,“我是無名之輩”和“我啥都不是”都與原文不對等;前者比原文正式,后者又很不正式;就對等而言,原文位于兩者之間。如果把“I'm nobody”翻譯成“我是小人物”,就在三個元功能方面都比較對等。
本文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xué)的框架中,采用功能語篇分析的方法,分析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我是無名之輩》一詩。通過元功能分析,對原文(原詩)及其漢譯文進(jìn)行觀察、解讀、描述、分析、解釋和評估。本文還從元功能對等的角度說明經(jīng)驗功能對等的重要性,并指出翻譯詩歌既要注重譯意(經(jīng)驗功能),也要注重意味(人際功能)。本文的意義之一是展現(xiàn)功能語篇分析對詩歌翻譯研究的可應(yīng)用性和可操作性。
詩歌是文學(xué)作品的形式,對其解讀是因人而異的,因此,一百個翻譯者就有可能翻譯出一百個版本。此外,采用不同的理論指導(dǎo)、在不同的分析框架中,就會有不同的解讀、描述、分析、解釋和評估。如果我們接受詩歌可譯的觀點,那就要從不同的方面探討詩歌的可譯性。功能語篇分析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研究方法上的選擇,事實也證明這種方法給我們的翻譯研究帶來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