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把《師說》視為一篇傳播尊師重教主題的文章,認為文章從三個維度闡釋其思想價值,即教師的作用、擇師的標準、從師的意義。這些實用化的理解,似乎無可非議。文本闡釋學認為,細讀文本不能忽略特定文本的寫作任務,文本內(nèi)容的理解必須受到特定文化背景的制約。解讀作品既要尊重文本,又不能陷入狹隘的“文本中心論”,割裂文本與寫作背景的聯(lián)系。當然,歷千年時代變換、語境更迭,后人欲完全還原作者本意,則是道阻且長。因此,最大限度地追溯時代語境,還原寫作本意,應是中學語文文本解讀的基本任務?!稁熣f》的寫作目的是什么?“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如果還能關注到它是一篇“序”,回到古人贈序所特有的推重、勸勉功能,那么就很有必要探討李蟠“行古道”的具體內(nèi)涵。同時,結合韓愈作為古文運動旗手的特殊身份,審視那場文化運動的時代背景,也許能更全面準確地理解《師說》乃至古文運動在傳承儒家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澄清《師說》所傳之“道”的真實內(nèi)涵。
一、從《師說》的文本語境看“道”的含義
現(xiàn)行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三第三單元課文《師說》共四百五十六字,其中“道”字出現(xiàn)十一次。教材對于這十一個“道”進行解釋的地方共有五處(原文下方為教材的注釋):
1.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
老師,是用來傳授道理、教給學業(yè)、解釋疑難問題的人。
2. 吾師道也。
我(是向他)學習道理。
3.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道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師存在的(地方)。
4. 師道(之不傳也久矣!)
從師的風尚。道,這里有風尚的意思。
5.(余嘉其能行)古道。
指古人從師之道。
根據(jù)這五處解釋,我們發(fā)現(xiàn)“道”字在本文中有兩個基本義項,第一、二處明確解釋為“道理”。第三處沒有解釋,仍舊為“道”,大概編者的意思是不用解釋,沿用第一、二處“道理”義項。第四處作了特別強調(diào),解釋為“風尚”。第五處沒有解釋,仍舊為“道”,應該是沿用第四處“風尚”義項,不再解釋。
除了這五處,其他六處“道”字均沒有注釋,我們可以理解為參照這五處即可。至此,我們得到一個基本的認識,《師說》一文十一處“道”字,有兩個基本義項,九處解釋為“道理”,兩處解釋為“風尚”。按照這樣的解釋,文本基本可以理解通順,沒有什么障礙。清代章學誠說過:“六經(jīng)皆史?!苯?jīng)典作品往往就是一個時代的歷史烙印,因為經(jīng)典作家寫文章總是要“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韓愈是一代文豪,也是一個積極入世的儒學捍衛(wèi)者,《師說》怎能是脫離時代的泛泛之談?這里的九處“道”字真的就是課本注釋所言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嗎?“道理”之義是不是今人的泛指性闡釋呢?韓愈的“道”到底指向什么?帶著這些疑問,再來看《師說》課文后面附錄的“韓愈論作文”三段文字時,我們就更加懷疑“道理”的解釋了。附錄的三段文字如下:
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題哀辭后》)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送陳秀才彤序》)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唯其是爾。(《答劉正夫書》)
三段文字是解讀《師說》的鑰匙,它們都在反復強調(diào)“為文”的目的是“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志乎古道”“蓋學所以為道”“宜師古圣賢人”。顯然,教材所作的“道理”“風尚”的解讀,并非《師說》之“道”的原意。
從《師說》第三段“圣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如是而已”可以看出,“聞道有先后”的“道”就是“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所學習的“道”。即,孔子向郯子“請教官職的名稱”,向萇弘請教“音樂”,向師襄“學過彈琴”,向老聃“問禮”?!稁熣f》是寫給李蟠(唐德宗貞元十九年進士)的,其推重、勸勉功能極為突出。韓愈所言“余嘉其能行古道”的“古道”,就是《師說》中所褒獎“李氏子蟠”的“好古文,六藝經(jīng)傳皆通習之”的儒家道統(tǒng),此與開頭“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形成了呼應之勢。
至此,我們終于明白:韓愈在《師說》中反復強調(diào)的“古道”原來是儒家的“六藝經(jīng)傳”。
二、從中唐時代的政治需要看“道”的含義
唐王朝自安史之亂后國運由盛轉(zhuǎn)衰,韓愈即生活在中唐時期的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五朝。此時,無論是政治軍事,還是經(jīng)濟民生,盛唐氣象都已一去不復返,唐王朝處于前所未有的動蕩不安中。安史之亂后,中唐社會有三大社會禍患,一是藩鎮(zhèn)割據(jù),二是宦官專權,三是佛老興起。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動搖了大唐王朝的統(tǒng)治根基,使儒學失去存在的制度保障;佛老學說的泛濫挑戰(zhàn)了儒學仁義安天下之道。
貞元十四年,夏州暴亂;貞元十五年,汴州兵亂;貞元十六年,徐州兵亂。由于借外族平叛,吐蕃、回紇乘機劫掠吞并。元和十年,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遣刺客刺死主戰(zhàn)派朝廷宰相武元衡,刺傷御史中丞裴度,一時朝野惶惶。元和十四年,唐憲宗為宦官所弒……安史之亂后,宦官集團得以擅權干政。正如清人趙翼所言:“東漢及前明,宦官之禍烈矣,然猶竊主權,以肆虐天下。至唐則宦官之權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實古來未有之變也?!盵1]《新唐書·百官志》記載:“天下觀一千六百八十七所,道士七百七十六,女冠九百八十八;寺五千三百五十八,僧七萬五千五百二十四,尼五萬五百七十六?!盵2]如此龐大的寺廟和人數(shù),使得國家財政不堪重負。
面對政治動蕩、藩鎮(zhèn)割據(jù)、民生凋敝的社會現(xiàn)狀,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韓愈在痛苦中全面反思:如果君有君道,就不會有宦官專權、刻薄邀寵的現(xiàn)象;如果臣有臣道,就不會有藩鎮(zhèn)割據(jù)、形同異國的局面;如果民有民道,就不會有佛老蠱惑民眾、危害國運的禍祟。于是,對孔孟儒學的傳承與重建就成了韓愈的不二之選。在《師說》中,韓愈不僅強調(diào)必須從師學習,更強調(diào)要學習“古道”,恢復儒家傳統(tǒng),維護大唐的安定團結,這是《師說》的本意,也是時代的政治需要。
從古代教育史角度來看,唐代教育已經(jīng)有了長足的發(fā)展,“達到了世界上和中國空前的昌盛程度”[3],官學私學都已較為繁榮。柳宗元被貶柳州,“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4];韓愈自己也師從眾多名師并獎掖后學李翱、李漢、皇甫湜、孟郊、張籍等人;《師說》也有“愛其子,擇師而教之”“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之說,可見當時學風之濃郁。這似乎與《師說》中“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不拘于時,學于余”的不良學風相矛盾。那么,我們首先要把“不拘于時”的“時”究竟指向什么這個問題搞清楚。從當時“末學之馳騁,儒道之不舉”的“取士之失”[5],致使“生徒不以經(jīng)學為意”[6]的科舉大背景來看,“時”當是指由于儒學地位屢屢遭到佛、道沖擊,致使儒家地位每況愈下的科舉取士標準之失,即士大夫、權貴之族“由漢氏以來,師道日微,然猶時有授經(jīng)傳業(yè)者;及于今,則無聞矣”[“7] 以京兆同華為榮,而不入學”[8]的趨利忘道、攀附權貴的不良現(xiàn)狀。一方面是在李唐統(tǒng)治者的提倡與默許下,佛、道地位交替上升,魏晉九品中正制遺留的“士族高門”等級觀念沉渣泛起;另一方面是儒家道統(tǒng)岌岌可危,動搖了國家的統(tǒng)治根基。由此看來,當時的學習風氣雖然比較正常,但是儒家之道失去了應有的主導地位,這就是韓愈深惡痛絕的“古之道不足取于今”[9]的惡劣“時”風。
韓愈認為自從佛教傳入中國后,老百姓逃避賦役、不事生產(chǎn),朝廷收入銳減,有才干的官吏因崇佛而不事政務。因此,他提出用“道統(tǒng)”來對抗佛教的“法統(tǒng)”。他認為“道統(tǒng)”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再傳到孟子,其根本作用是規(guī)范社會秩序?!稁熣f》創(chuàng)作于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正是韓愈任四門博士之時,其文強調(diào)的“傳道”之說,與次年春天所作《送浮屠文暢師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10]一脈相承。當韓愈的學生張籍非常推崇韓愈“目不睹圣人而究圣人之道,材不讓于顏子”[11]時,韓愈再次強調(diào)了自己所得即是孔孟之道:“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其行道,其為書,其化今,其傳后,必有在矣……非好己之道勝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揚雄所傳之道也。若不勝,則無以為道?!盵12]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韓愈“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13]的衛(wèi)道信念以及“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毅然決絕。正是由于韓愈對儒學的提倡,使得他成為孟子學說的代言人,“孟子千世之后,獨有一昌黎先生”[14]。
三、從古文運動的文化思潮看“道”的含義
安史之亂后,傳統(tǒng)的儒家社會秩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佛教的入侵嚴重威脅人們的精神信仰。于是“不平則鳴”,韓愈認為孔孟之道事關國家的安定與發(fā)展,故立“圣人”之說,大張旗鼓地繼承和發(fā)展孔孟仁義思想。他提出把儒學所維護的封建綱常作為修身、齊家、治國的最高理想,以崇儒衛(wèi)道為己任來排斥佛道二教,同時用“文以載道”“文道統(tǒng)一”來改良文風。
作為讀書人的代表,韓愈為科舉士人確立了精神準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15]歸根結底,國家要長治久安,必須推行并維護有道社會,社會秩序的實際運轉(zhuǎn)者需要“返己修誠”“正心誠意”,完善自我道德修養(yǎng)。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唬骸八沟酪?,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盵16]
由《原道》可知,“斯道”包含如下內(nèi)容:一是道德教化,包含“仁義道德”的儒家倫理;二是知識教育,包括《詩》《書》《易》《春秋》;三是政治制度,有禮、樂、刑、政。韓愈的教育思想是通過“傳道”使人們遵守封建制度賴以存在的君臣、父子、夫婦、昆弟、賓主、師友的綱常倫理,即儒家提倡的人倫秩序。也就是說,韓愈強調(diào)的教育目的必須符合這個道統(tǒng),政治與品德是教育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韓愈反對佛教,最大的原因是佛教的“心”“性”之說影響了中央政權的權威,離散了君臣關系,消解了與封建政權相適應的人倫關系和各種社會屬性,對封建社會秩序構成了顛覆性的威脅。今天看來,韓愈的教育思想雖然有時代的局限性,但在當時對于維護國家的安定團結,保護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基于這樣的時代背景,恰逢青年士子李蟠前來求學問道,韓愈自然要大加褒獎李氏“能行古道”,期待重振儒家倫理。在《師說》中,“傳道受業(yè)解惑”的排列順序表明韓愈所認可的“師”是以傳承儒家之“道”為首要任務的,“受業(yè)”是授“儒學之業(yè)”,“解惑”是解“儒學之惑”,“古之學者必有師,所以通其業(yè),成就其道德者也”[17]。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評論韓愈說:“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盵18“] 衰”包含三層含義,一是文體局限于駢偶,二是內(nèi)容不載儒家道義,三是文氣萎靡。韓愈對古文運動的最大貢獻就是“起八代之衰”:文體復古,恢復東漢以前的樸實散文體;文章內(nèi)容復古,道先于文;文氣復古,恢復古文渾厚的精神氣象?!暗罎煜轮纭?,就是要振興儒家道德,破除當世佛老的迷惑。簡而言之,韓愈發(fā)起古文運動的外在表現(xiàn)是振興文道、整肅文風,而根本目的則是“本志乎古道者也”“崇儒尚學,以正風教”[19]。
韓愈具有深厚的儒學淵源,他三任國子監(jiān)博士,一任祭酒,有從事教育工作的實踐經(jīng)歷,且弟子眾多,“愈成就后進士,往往知名。經(jīng)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20]?!皞鞯朗軜I(yè)解惑”,都是在儒學范圍之內(nèi),其與“童子之師”截然不同。教學“句讀”的“童子之師”只是傳授知識的“經(jīng)師”,能“傳道”育人的才是真正的“人師”?!皞鞯馈笔墙處煹闹匾氊?,教育的要義就在于立德樹人,治國安邦?!奥劦馈敝朔侥転椤皫煛保暗馈迸c“師”相互依存?!笆軜I(yè)解惑”是為“傳道”服務的,如果僅僅“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而沒有重視人文精神的培育,那就真的是“小學而大遺”了?;陧n愈復興儒道的巨大貢獻,宋代大儒石介在《尊韓篇》云:“自孔子來二千余年矣,不生圣人,若孟軻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祖述孔子而師尊之,其智足以為賢,孔子后,道屢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吏部?!盵21]宋代以來,韓愈成為儒道傳承的重要人物,當政者已經(jīng)不把他僅僅視為文士,而是尊為儒家賢人,“元豐七年,朝廷以孟子配享孔子,并以荀況、揚雄、韓愈三人從祀孔廟”[22]。
綜上所述,作為中國古代教育史上的不朽名篇,《師說》雖然論述了擇師的標準、從師的意義,但是它們的前提條件是“師者”要能“傳古道”。結合中唐時代的社會狀況、政治需求和韓愈畢生堅守的道統(tǒng)思想,作為贈序的《師說》,其寫作目的應該是呼喚“師者”要肩負安邦固民的“傳道”責任,“學者”要把“行古道”作為學習要務,這與當今新課標所提出的“立德樹人”之育人目標不謀而合。至于今人把《師說》理解為教師職業(yè)的作用、擇師的標準,只能說是一種古為今用,并非韓愈的本意,這是必須尊重也必須明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