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長期以來,訓詁學界多認為訓詁學沒有理論,這從近百年來出版的75部訓詁學通論性著作中可見一斑。文章認為事實并非如此。文章在確立訓詁學新體系應該是:“古籍訓解學+古漢語語義學與詞匯學+古漢語音義學”三分的框架下,首次確認了訓詁學的三十一個理論及其名稱,并對每個理論的內(nèi)涵和價值做了論述。
關鍵詞 訓詁學 新體系三分說 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
一、 什么是訓詁學理論
訓詁學家沈兼士(1986d)說:“竊以為訓詁之學,具有實用與理論兩端?!闭Z言學家林連通(2020)說:“理論是一門學科的基礎,應用是一門學科的生命,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惫P者完全贊成這個意見。但什么是訓詁學理論,判斷的標準是什么?須首先加以說明。
要想討論什么是訓詁學理論,首先必須說明什么是理論?筆者對理論的定義是:“在學科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或提出某一具有普遍性的大問題,然后加以準確、全面、系統(tǒng)的解釋與論證,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種針對該問題的解釋與論證及其結(jié)論,就叫理論。簡言之,問題+解釋論證+結(jié)論=理論”。我們同時認為,理論須具備如下五個特征:
1. 系統(tǒng)性。理論是一個系統(tǒng)化的知識體系;它對所研究的現(xiàn)象有著較為深刻的觀察、認識與總結(jié);
2. 抽象性。理論是一個抽象化的結(jié)果;但對事實有著較強的概括性;
3. 解釋性。理論具有可解釋性,理論可以解釋個案現(xiàn)象,可以指導實踐;
4. 可驗證性。理論是一種模型,讓人易于理解、掌握,并且可以驗證;
5. 假設性。理論是一種假說??梢噪S時修正。
本文提出的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都基本符合以上五個特征。黃侃(2006)云:“夫所謂學者,有系統(tǒng)條理,而可以因簡馭繁之法也。明其理而得其法,雖字不能遍識,義不能遍曉,亦得謂之學,不得其理與法,雖字書羅胸,亦不得名學?!蔽艺J為這就是黃侃對傳統(tǒng)小學理論所下的定義,當然也適用于訓詁學。
至于那種完全根據(jù)外國語言學理論分析古漢語材料的做法,我們認為它們不屬于中國傳統(tǒng)的訓詁學理論。據(jù)此,本文排除了如下三種理論:
1. 詞義演變有擴大、縮小、轉(zhuǎn)移三種方式說的理論。這是德國語言學家赫爾曼·保羅(1846—1921)在所著《語言史原理》(1880)中提出的理論(張永言1982),非傳統(tǒng)訓詁學家創(chuàng)立和使用的理論。
2. 義素、義位、語義場理論。這純?nèi)皇俏鞣浇Y(jié)構(gòu)語義學的術語和理論,不是中國傳統(tǒng)訓詁學家自己提出的理論。(賈彥德1986)
3. 詞匯語義學理論。這是近年來西方語言學家Cruse(1986)等提出的詞匯語義分析理論。(張志毅,張慶云2012)非傳統(tǒng)訓詁學家創(chuàng)立和使用的理論。
我們說以上三種理論不屬于傳統(tǒng)訓詁學理論,并非說現(xiàn)代學者不可以用這些理論分析古漢語的詞匯語義現(xiàn)象。但那是古漢語詞匯學、語義學的研究范疇,已不屬于傳統(tǒng)訓詁學。
二、 當前訓詁學通論性著作缺失“訓詁學理論”現(xiàn)狀的反思
據(jù)筆者檢尋近百年(1918—2019)來仍在訓詁學界廣為流行的75部訓詁學通論性著作或相關研究著作,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這些書幾乎完全沒有“訓詁學理論”的章節(jié),給人們的第一印象就是“訓詁學沒有理論”。個別著作雖然名為理論,但是所講的仍然是一般訓詁學書所說的訓詁內(nèi)容、方法、體式、原則等,作者把這些都含糊地歸為理論。這個問題引起了我們的反思: 到底是訓詁學真的沒有理論?還是學者們沒有認識到什么是理論或什么是訓詁學理論呢?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筆者認為應是后者。
訓詁學歷史悠久,成果數(shù)量眾多,至今仍有著旺盛的生命力。說這樣一門歷史悠久的學科沒有理論,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我們認為傳統(tǒng)訓詁學不但有理論,而且有著很豐富的理論。問題是如何發(fā)現(xiàn)、判斷和命名這些理論?在本文中,筆者初步提出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三十一個理論,它們都是訓詁學中比較重大的理論問題。它們有的是古人提出的,有的是近、現(xiàn)代學者提出的,但均是根據(jù)傳統(tǒng)訓詁學材料深入發(fā)掘和提煉而成的。當然,本文所認定的這些理論均只是筆者個人的一得之見,掛一漏萬和未妥之處在所難免,敬請批評指正。
三、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通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例和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對構(gòu)建訓詁學理論體系的啟示
筆者提出和認定的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是受到了前人和當代學者有關研究成果的啟發(fā)而悟出的。具體地說,主要受益于清人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通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例和王力(2013)《古代漢語》“通論”的啟發(fā)。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有“通說”十二則、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例有609條,多是對諸多訓詁現(xiàn)象的深刻總結(jié),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王力《古代漢語》“通論”所涉及的古漢語文字、詞匯、詞義、部分音韻和古注內(nèi)容,都是古漢語中的重要理論問題,多與訓詁學密切相關。這些問題,傳統(tǒng)訓詁學家或多或少都有涉及,材料十分豐富,但論述多是只言片語,或完全隱藏在訓詁材料中,亟有必要深入發(fā)掘,并把它們提升到理論的高度,加以分析和總結(jié),以指導訓詁實踐。
四、 訓詁學三分新體系框架下的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述要
當前各家對訓詁學的學科體系理解不一。馮蒸(2018)認為中國臺灣地區(qū)著名音韻與訓詁學家董同龢先生提出的傳統(tǒng)訓詁學是由“古籍訓解+古語字義”兩部分組成的體系最為恰切。但是,隨著對訓詁學研究的深入,筆者認為更為恰當?shù)挠栐b學體系不是二分而是三分,即把音義部分獨立出來,或更能體現(xiàn)訓詁學的本質(zhì)特征。音義之獨立古人即已有此認識,代表性的音義書始于唐陸德明的《經(jīng)典釋文》,清謝啟昆《小學考》把傳統(tǒng)小學書分為“訓詁、文字、聲韻、音義”四類,可稱卓見。周祖謨(1988)亦指出傳統(tǒng)小學一直有此四分說。據(jù)此,筆者主張的訓詁學新體系是“古籍訓解學+古漢語語義學與詞匯學+古漢語音義學”三分說,換言之,訓詁學共有三個分支。本文確認和命名的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就分屬于這三個分支。順便說明一下,關于古漢語詞匯學和語義學的區(qū)分,二者無明確界限(蔣紹愚2005),學界迄無共識。本文則完全遵從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和《漢語史稿》(1957—1958)所界定的體系,大致分野是: 單音詞、復音詞、同義詞、常用詞、同類詞等屬于古漢語詞匯學范疇,古今詞義的異同、詞的本義、引申義、假借義、詞義的更替等屬于古漢語語義學范疇,這些也都是傳統(tǒng)訓詁學家所涉及的內(nèi)容。至于四聲別義和同源詞等內(nèi)容,則劃歸古漢語音義學范疇。另外,我們把某些理論做了歸類,形義關系下轄三個理論,同源詞下轄五個理論,或更能夠體現(xiàn)各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的類屬如表1所示,此表分三欄,第一欄是訓詁學理論的類屬,第二欄是訓詁學理論的名稱,第三欄是該理論的提出者或推闡者,下文將按此順序分別對各個訓詁學理論加以論述。
(一) 訓詁結(jié)構(gòu)理論(馮蒸)
馮蒸(2018)提出了“訓詁結(jié)構(gòu)”理論,認為: 以訓詁的標準形式“A , B 也”為例,這就是一個完整的訓詁結(jié)構(gòu): 它包括三項內(nèi)容: 1. 被釋詞(符號: A);2. 訓釋詞(符號: B);3. 被釋詞與訓釋詞的關系(符號: A/B)。當前的訓詁學著作,研究重點多集中在訓釋詞(B)上(如單訓、義界等),而對被釋詞(A)和被釋詞與訓釋詞的關系(A/B )兩項較少涉及。該文同時認為“被釋詞(A)”需要從三個方面加以考察: 1. 詞匯類型(是一般性詞匯還是專門詞匯);2. 音節(jié)數(shù)量 (單音節(jié)詞還是多音節(jié)詞);3. 語法屬性(是實詞還是虛詞)。被釋詞的這三個屬性會直接影響到訓釋詞的表現(xiàn)形式。被訓釋詞與訓釋詞之間的字際關系(A/B)可以大別為兩類,一為義訓型,一為非義訓型。后者還可細分為十類。“訓詁結(jié)構(gòu)”理論的提出有利于對傳統(tǒng)訓詁形式與內(nèi)容的深入理解,對訓詁實踐也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
(二) 聲訓與義訓性質(zhì)不同說及聲訓有直接和間接兩種形式說(龍宇純、王力)
傳統(tǒng)訓詁學講的訓詁方式,向把“聲訓、形訓、義訓”并稱為訓詁三法。此說以朱宗萊(1918)為代表,其后,幾乎所有的訓詁學教科書均依此說。龍宇純(1971)指出,形訓暫勿論,但把聲訓視為與義訓同地位,認為是從字音解釋字義,實為誤說。義訓固是解釋字義,但聲訓的本質(zhì)并非是解釋字義,而是推求語源。二者性質(zhì)截然不同。如以《說文》“日,實也”“月,闕也”二條聲訓為例,并不是說“日的意思是充實”“月的意思是缺損”,而是說“日”一名來源于“實”字的“充實”義,“月”一名來源于“闕”字的“闕損”義,如換成義訓,“日、月”本應均訓為“天體也”,換言之,日≠(充)實,月≠闕(損)。今訓詁學界多誤解聲訓為義訓,認為僅是被釋詞與解釋詞有聲音關系而已,實誤。龍先生因定聲訓有三個條件,如以“甲,乙也”聲訓為例: 1. 甲乙二字語音原則上須相同;2. 甲乙二者之發(fā)生必須是一先一后而不可顛倒,且乙語之形成在甲語之前;3. 甲乙二者語義上須具有必然之關系,而又不得為相等。條件3比條件1、條件2更為重要。聲訓的表現(xiàn)形式有二,一為“直接聲訓”(單訓),一為“間接聲訓”(義界中的主訓詞),王力(1982)稱后者為“通訓”。
(三) 《廣雅》中存有漢代經(jīng)師故訓說([清]王念孫、虞萬里)
張揖《廣雅》是廣《爾雅》之故訓,故輯錄《爾雅》所無的兩漢經(jīng)師對先秦經(jīng)典之訓,以及小學訓詁書如《倉頡》《訓纂》《滂喜》《方言》《說文》之解。它保存了很多不見于今存《毛傳》《鄭箋》之外的《京易》《梁丘易》《歐陽說義》《大小夏侯解故》《魯故》《韓故》訓釋,保存了杜林、賈徽、賈逵、鄭興、鄭眾之說,甚至盧植、服虔之注。只是限于體式,未標明哪家訓說而已。虞萬里(2015,2020)首次揭示王念孫在疏證《廣雅》時,用他認為更符合經(jīng)義的《廣雅》中漢魏經(jīng)師訓詁和小學書古義來駁斥、糾正現(xiàn)存經(jīng)子注疏之誤。這不僅在《廣雅疏證》中隨處可見,即使在《讀書雜志》《經(jīng)義述聞》中有駁斥現(xiàn)存經(jīng)子注疏而標有“說見《廣雅》”“參見《廣雅》”的條目,若檢尋到《廣雅疏證》相應字條下,往往已經(jīng)用《廣雅》訓詁證其誤。繼而,他在《讀書雜志》《經(jīng)義述聞》中引《廣雅》訓釋來證現(xiàn)存經(jīng)子注疏之誤者,亦系本此精神原則。虞萬里(2020)重申王氏父子本《廣雅》故訓而疏證經(jīng)史子集的方式方法,并舉有例證。如《經(jīng)義述聞·周易上》有“亦未繘井”條,王弼注“已來至而未出井也”,《廣雅》“矞,出也”正與王注“未出井”相應,而孔穎達謂“繘,綆也”,顯然與經(jīng)義不符。再看《廣雅疏證》,已將“矞”“”音義聲轉(zhuǎn)關系證明。又如《廣雅》“農(nóng),勉也”,王念孫疏證時已引及《呂刑》《左傳》《管子》疏證,看到“解者多失之”,所以撰有《尚書》“農(nóng)殖嘉谷”、《左傳》“農(nóng)力”、《管子》“耕者農(nóng)農(nóng)用力”三條,指出其誤。后將前兩條編入《經(jīng)義述聞》,后一條編入《讀書雜志》。這是高郵王氏四種名著風行二百年來首次揭示其內(nèi)在訓釋規(guī)律,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四) 訓詁術語的內(nèi)涵及其體系理論([清]段玉裁、[清]阮元、齊佩、蔣禮鴻、王力)
訓詁術語又稱古書注解術語,多是指漢唐注疏家注解古書時所使用的術語。系統(tǒng)解釋、輯錄古書注解術語,始于清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序》詳辨“讀如、讀若;讀為、讀曰;當為”三組術語)和阮元(《經(jīng)籍籑詁凡例》有訓詁學術語28則),至齊佩瑢(1984)(有訓詁學術語68條)已大備。蔣禮鴻(1960)和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十七)的解說為代表作。訓詁術語的研究已日趨完備和精密。(參盧烈紅2005)術語論已成為訓詁學理論中一項不可或缺的重要內(nèi)容。
(五) 形義關系理論一(形1): “形訓”和“因形求義”理論指六書前三書說([漢]許慎、[元]戴侗、洪成玉、朱宗萊)
“六書”說見于《說文》,是分析漢字形義關系的基本理論。漢許慎六書指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假借。但當今語言學界通常使用的是清人戴震的“四體二用說”。 “四體”指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造字法,“二用”則指轉(zhuǎn)注、假借兩種用字法。但四體并非均可因形求義。元代戴侗《六書故》首次提到象形,指事,會意才可因形求義。戴侗說:“有形而有聲者,象其形而聲從之,求其義于形可也;有事而有聲者,指其事而聲從之,求其義于事可也;有意而有聲者,會其意而聲從之,求其義于意可也?!逼湔f與王力通論(五)把戴震的“四體”進一步分為兩類,一類是前三書(象形、指事、會意字),稱之為“沒有表音成分的純粹表意字”;一類是有表音成分的形聲字,是同一意思,此種分類,有重要意義。“六書”說的主要用途在于說明漢字的本義。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四)說:“文字學家憑什么辨別本義呢?主要是憑字形。分析字形,能說明字的本義,從而有助于了解詞的本義。許慎的《說文》主要是憑字形來說明字的本義?!钡珣{字形辨別本義,應指前三書(象形、指事、會意字),形聲字不在其內(nèi)。形聲字由意符和聲符兩部分組成。意符雖表示形聲字本義所屬的意義范疇,但原則上聲符只表示形聲字的聲音。在《說文》中,除了少數(shù)亦聲字和古今字的今字[王力稱作追加意符的形聲字、裘錫圭(2013)稱作“有義的聲旁”]等情況外,形聲字的聲符原則上并不表義。據(jù)此,形義關系分析不適用于形聲字。(參洪成玉1991)據(jù)此形義關系形成的“形訓”說和“因形求義”說,是訓詁學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理論。“因形求義”說的最早出處未詳,可能源于段玉裁《廣雅疏證·序》的“形音義三者互求”說。在嚴格區(qū)分“訓詁方式”(釋義法)與“訓詁方法”(求義法)的前提下,訓詁方式現(xiàn)有以朱宗萊(1918)為代表的“形訓、音訓、義訓”說和以黃侃(1935)為代表的“互訓、義界、推因”說二派。二派術語不一,但有對應關系。大致說來: 互訓+義界=義訓,推因=音訓,黃侃派訓詁方式無“形訓”,這可能是黃氏認為形訓屬于文字學范疇之故。但黃說容有未妥,因為“互訓、義界”是形式,而“音訓”是內(nèi)容,二者不在一個層面;因“音訓”也可有互訓與義界兩種形式。郭在貽(2005)把朱宗萊說稱為“訓詁體例”,黃侃說稱為“訓詁方式”,另立8條“訓詁方法”,系獨立一派??傊靶斡枴被颉耙蛐吻罅x”有二義,一為理論,一為方法,二者同名。今訓詁學界多視“因形求義”或“形訓”為方法,據(jù)中國哲學“體用論”,理論是體,方法是用,方法來自理論,理論指導方法,不過是“體用同稱”而已(參《說文·木部》“梳”字段注)。在許慎漢字形義關系理論的大前提下,定“形訓”或“因形求義”為理論是毋庸置疑的。
(六) 形義關系理論二(形2): 形聲字、聲訓、同源詞三種詞義為核心義說(王云路)
理論(五)提到,因形求義限于六書的前三書。那么,形聲字義是一種什么義?段玉裁并沒有進一步加以區(qū)分,統(tǒng)稱為本義。近年王云路提出了核心義理論(王云路,王誠2014),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昂诵牧x”說的最精彩論述是: 表面上看,任何一個詞都沒有這個詞義,這個詞義是看不見的,是抽象出來的,完全符合形聲字的特點,作者進一步說明:
筆者(2006)……提出了“核心義”及“核心義磁場”的觀點:
何謂核心義?核心義不是本義,不是主要意義,不是常用意義,而是由本義概括而來,貫穿于所有相關義項的核心部分,是詞義的靈魂,因而是看不見的,通常沒有一個具體詞是這個意義。……由這個核心義統(tǒng)攝的范圍我們稱之為核心義磁場。一般說來,一個詞有一個核心義磁場。筆者的“核心義”概念,強調(diào)了核心義來源于本義,是詞義的核心組成部分,而不是具體的義位。核心義對詞義系統(tǒng)中的相關義項具有統(tǒng)攝性,而且核心義具有單一性。
筆者認為,本義與核心義的區(qū)別當如表2所示:
表2與王云路的本意未必完全相符,且王云路所分析的核心義也不限于形聲字,但核心義理論完全符合形聲字義、聲訓義、語源義的詞義特征,我們認為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七) 形義關系理論三(形3): 古漢語“同類詞”理論與“義近形旁通用”說([漢]許慎、王力、高明)
古漢語“同類詞”理論見于王力《漢語史稿》和《古代漢語》通論(五),它是指《說文》540個部首中同一部首,特別是占《說文》絕大多數(shù)的形聲字的同一意符的字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墩f文·后敘》云:“其建首也,立一為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同條牽屬,共理相貫,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引而申之,以究萬原,畢終于亥,知化窮冥。”這是許慎自言其分部建首的原則?!墩f文》9353字,于“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許沖《進〈說文解字〉表》)。故必須按其形類以分別部居,使其不相雜廁?!墩f文》部首古人稱為字原、字根,研習《說文》偏旁被稱為偏旁之學,古人此類著作頗多,不贅舉?!锻趿艥h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八大特色之一的“部首總論”即本此理論。王力還指出,不同部首但部首意義相通的,也是同類詞,《說文》“重文”已啟示了此種規(guī)律。高明(1982)吸收唐蘭、楊樹達的成果提出了“義近形旁通用”說,論證了32組可通用的形旁: (1) 人女;(2) 兒女;(3) 首頁;(4) 目見;(5) 口言;(6) 心言;(7) 音言;(8) 肉骨;(9) 身骨;(10) 止足;(11) 止辵;(12) 辵彳;(13) 走辵;(14) 攴戈;(15) 牛羊豕馬鹿犬;(16) 鳥隹;(17) 羽飛;(18) 蟲黽;(19) 艸茻;(20) 禾米;(21) 米食;(22) 衣巾;(23) 衣糸;(24) 糸索素;(25) 糸;(26) 宀廣;(27) 缶皿瓦;(28) 土;(29) 土田;(30) 土;(31) 谷;(32) 日月(加下畫線者見于王力書)。[參王力《古代漢語》通論(五)和第二冊附錄二“漢字部首舉例”,舉了義近形旁通用例21組?!墩f文》中以聲符為部首的也不少,如“臤、句、丩”等,意在強調(diào)聲符的表義作用]。同類詞理論對于古漢語詞義研究很有意義。
(八) 音義關系理論(音): 假借字/本字說與“因聲求義”理論([清]王引之、[清]段玉裁)
假借字/本字的問題,可說是一個典型的交叉學科研究對象: 它既是文字學、音韻學的研究對象,但更是訓詁學的研究對象。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自敘》說:“不知假借者,不可以讀古書。”漢代注釋家所用的“讀為、讀曰”術語,其后訓詁學家所說的“破字”“易字”,都是針對這種情況而言的?!墩f文》“讀”字下《段注》云:“擬其音曰讀,凡言讀如、讀若,皆是也。易其字以釋其義曰讀,凡言讀為、讀曰、當為,皆是也?!庇纸t字下注:“凡言讀若者,皆擬其音也;凡傳注言讀為者,皆易其字也;經(jīng)傳必兼茲二者,故有讀為,有讀若。讀為亦言讀曰,讀若亦言讀如?!薄吨芏Y漢讀考序》亦有類似的話。把“假借字/本字”說提高到訓詁學理論的高度,則應歸功于高郵王氏父子。王念孫《廣雅疏證·自序》云:“竊以詁訓之旨,本于聲音,故有聲同字異,聲近義同。雖或類聚群分,實亦同條共貫?!駝t就古音以求古義,引伸觸類,不限形體?!蓖跻督?jīng)義述聞·序》說:“家大人曰:‘訓詁之旨,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jīng)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渙然冰釋;如其假借之字而強為之解,則詰為病矣。”《經(jīng)義述聞·通說》“經(jīng)文假借例”條下王引之云:“許氏《說文》論六書假借,曰:‘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蓋無本字而后假借他字,此謂造作文字之始也。至于經(jīng)典古字,聲近而通,則有不限于無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見存,而古本則不用本字,而用同聲之字。學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是以漢世經(jīng)師作注,有‘讀為之例,有‘當作之條,皆由聲同聲近者,以意逆之而得其本字。所謂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也?!蓖趿Γ?962)認為“這一個學說標志著中國語言學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這應該就是當今學者所說的“因聲求義”理論的主要來源,而且指的是通假字。但是王念孫原文中僅有“就古音以求古義”一語,并無“因聲求義”四字?!耙蚵暻罅x”應是現(xiàn)代學者所命名,這是一個內(nèi)涵很不統(tǒng)一的模糊術語。“因聲求義”的觀念源遠流長,學界或云始于東漢的鄭玄,或云始于元初的戴侗,從歷史演變的角度看,“因聲求義”共有七種內(nèi)涵(陳志峰2007)。歷代學者在考察詞與詞之間音義相比關系時,有聲訓關系、通語與方言同實異名的關系、諧聲字聲符與字義的關系、本義與引申義和假借義的關系等,因側(cè)重點不同,各家名稱也因之而異,于是在稱謂上就有所謂轉(zhuǎn)語說、右文說、字義起于字音說、聲義同源說、音同義近說、一聲之轉(zhuǎn)說、古假借必同部說等。所以如把以上諸說均稱為“因聲求義”,由于內(nèi)涵不一,無統(tǒng)一界說是必然的。而且古人有的見解只能稱之為觀念,還算不上理論。所以,作為一個明確的理論提出并用于訓詁實踐,始于清代的高郵王氏父子,且專指通假字說的,我們贊成王力的意見。不過王念孫訓詁實踐使用的術語主要是“聲近義同”?!奥暯x同”是何義?劉文清(2004)曾詳加辨析,她在窮盡性考察王念孫《讀書雜志》中該術語的使用情況后確認,王念孫該術語的正確解讀應是因果式的“聲近(而)義同”,指的是通假字,而非如今某些學者所理解的并列式“聲近(且)義同”,指的是所謂同源字。據(jù)我們所知,清代訓詁學家不但無“同源字”之名,且對同源字字例亦無專門用語指稱。清王念孫《廣雅疏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雖舉出若干相當于今人所說的同源字字例(胡繼明2002,馮蒸1995),但無統(tǒng)一稱謂,也未有明確的理論。今后如果作為一種理論名稱仍沿用“因聲求義”一名,我們建議要明確如下四點: 1. 該理論始于清代高郵二王和段玉裁;此前諸說只是觀念,不是理論;2. 內(nèi)涵: 專指通假字說,創(chuàng)自王氏父子,見上文所引內(nèi)容,但王氏另有術語;3. 不等于“聲訓”;4. 原則上不包括同源字、“右文說”、四聲別義和清濁別義等內(nèi)容,這些后來都自有專名。本文此處的“因聲求義”則專指假借字/本字問題。至于“因聲求義”術語是何人何時何書所創(chuàng)?具體內(nèi)涵何所指?均待考。此外,段玉裁(《說文·金部》“鎬”字段注)主張通假字分為“本有其字”和“本無其字”兩類,裘錫圭(2013)把假借字分為三類,即: 假借字=無本字+本字后造+本有本字(傳統(tǒng)所說的通假字),假借字的內(nèi)涵最廣,通假字只是其中一部分。王力(2013)則不分“本有其字”和“本無其字”?!耙蚵暻罅x”在今訓詁書教科書中多被列在方法論范疇,并未列在理論范疇。我們認為“因聲求義”既是理論,也是方法,但主要應是理論。理論是體,方法是用,理論指導方法,二者同名,是“體用同稱”。“因形求義”性質(zhì)同此。
(九) 一詞多義、義項排列、義項劃分與義項數(shù)量理論([元]熊忠、[清]陳澧、王力)
最早提出漢字有“一詞多義”術語并且把多義詞分成若干“訓釋項”(準義項)排列,似乎始于元熊忠(1297)的《古今韻會舉要》。該書卷首有“韻例、音例、字例、義例”四項。其義例第一條云:“今每字必以《說文》定著初義,其一字而數(shù)義者,《廣韻》《玉篇》《爾雅》《說文》《字書》《釋名》以次增入。其經(jīng)史訓釋義異者,皆援引出處本文,仍加‘又字以發(fā)其端?!蔽覀冎?,傳統(tǒng)訓詁學所指的字典體訓詁書: 《說文》《爾雅》《方言》《釋名》基本上都是單義詞典,從《玉篇》起漢字的義項陡然增加,但均無體例說明,令人難以理解各義之間的關系。熊忠首次提出了五條“義例”,并明確提出在進行字義訓釋時,首先列出《說文》之訓作為本義,倘若一個字有多個意義,而“加‘又字以發(fā)其端”,“以次增入”??梢钥闯鲂苁弦殉醪骄哂辛肆x項和義項排列的觀念。明確提出“一詞多義”和“義項排列”這兩點無疑具有理論意義。但熊忠對義項排列的詞義關系并無說明。王力《古代漢語》“凡例”及《王力古漢語字典·序》(2000)均提出了義項劃分的原則,他在后者中說:“本書有八個特點……第一是擴大詞義的概括性。一般字典辭書總嫌義項太多,使讀者不知所從,其實許多義項都可以合并為一個義項,一個是本義,其余是引申義。本義與近引申義合并,遠引申義另列,假借義也另列。這樣,義項就大大減少,反而容易懂了?!蓖趿Π岩炅x分為近、遠兩類,近引申義與本義合并,遠引申義與假借義另列的義項劃分原則是對古漢語詞義義項劃分理論與實踐的重要貢獻。清人陳澧也提出了“一詞多義”說,與熊忠說有不同。陳澧《東塾讀書記·小學》云:“一字有數(shù)義,古人取易見之義以造字形,許君即據(jù)字形以說字義。此有兩例: 其一字形即本義,許君說本義,又說字形。……其一字形非本義,許君但說字形,不說本義?!倍f可互參。關于義項的數(shù)量,王力(1983)曾有一段經(jīng)典之論,他說:“我常常說,解釋古書要注意語言的社會性。如果某字只在《詩經(jīng)》這一句有這個意義,在《詩經(jīng)》別的地方?jīng)]有這個意義,在春秋時代(乃至戰(zhàn)國時代)各書中也沒有這個意義,那么這個意義就是不可靠的。個人不能創(chuàng)造語言,創(chuàng)造了說出來人家聽不懂,所以要注意語言的社會性。同一時代,同一個詞有五個以上的義項是可疑的(通假意義不在此例),有十個以上的義項幾乎是不可能的。”王力此說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但需指出: 如果一個實詞發(fā)生了虛化,義項可以是比較多的。
(十) 古漢語詞義三分(本義、引申義、假借義)與四分(本義、引申義、假借義、別義)理論([清]段玉裁、[清]朱駿聲)
清段玉裁在《經(jīng)韻樓集》中說:“凡字有本義焉,有引申、假借之余義焉。守其本義而棄其余義者,其失也固;習其余義而忘其本義者,其失也蔽?!倍问系臐h字有“本義、引申義、假借義”三分理論在訓詁學界和古漢語學界影響甚大。本義是漢字造字時用字形表示的詞義。引申義是從本義引申發(fā)展出來的意義,是造成漢字一詞多義的重要原因。假借義是通過文字的同音假借所表示的意義。王力《古代漢語》通論(二)有專節(jié)論此。理論上,《說文》一個字的造字之義只能有一個,因而每個字的本義也只能有一個。《說文》有時給出不同的說解,用“一曰”來表明。但據(jù)王筠《說文釋例》卷十和他的《說文系傳校錄》“趩”字下所說,“一曰”二字未必是《說文》原本所有,恐多為后人所增。清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發(fā)現(xiàn)有些漢字的意義既不是本義,也不是引申義和假借義,從而設置了一個別義。朱氏的“別義”說內(nèi)涵比較復雜,學界不少學者持反對態(tài)度。但此問題尚須進一步研究。
(十一) 訓詁體式中小學家之訓詁與經(jīng)學家之訓詁性質(zhì)不同說([清]段玉裁、黃侃)
本條之理論概括,筆者頗費躊躇。原來想定名為:“隨文釋義注疏體”與“通釋語義字典體”釋義性質(zhì)不同說。但是綜合考慮黃侃的說法以后放棄了。黃侃(2006)曾經(jīng)同時提出了四種類似“隨文釋義注疏體”與“通釋語義字典體”訓詁性質(zhì)不同的說法: 1. 本有之訓詁與后起之訓詁;2. 獨立之訓詁與隸屬之訓詁;3. 說字之訓詁與解文之訓詁; 4. 經(jīng)學之訓詁與小學之訓詁。這四種說法內(nèi)容大同小異,這里我們以第四種說法為主,稍加改動為: 小學家之訓詁與經(jīng)學家之訓詁性質(zhì)不同說。一個內(nèi)容竟有四種說法,足見黃氏對此說之重視。筆者之所以不采納最初的定名是因為他在“獨立之訓詁與隸屬之訓詁”條下明確說“《說文》之訓詁乃獨立之訓詁,《爾雅》乃隸屬之訓詁”,而《說文》與《爾雅》同屬于通釋語義字典體式的訓詁著作,非隨文釋義注疏體著作。據(jù)此,現(xiàn)把黃侃的定名與筆者的理解列表如下,詳見表3:
從訓詁學角度看,古漢語詞義除了“本義、引申義、假借義”三分說外,《釋名》聲訓的語源義是核心義。那么,傳統(tǒng)注疏家的隨文釋義應該稱什么?是否都能夠與這四種詞義掛鉤?迄無定論。這里暫一律稱之為“語境義”,簡稱“境義”。實際上,境義與四種詞義有的相關,有的不同。清人段玉裁早有過類似的表述。段注(卷十五下)說:“許以形為主,因形以說音說義,其所說義與他書絕不同者,他書多假借,則字多非本義,許惟就字說其本義。知何者為本義,乃知何者為假借,則本義乃假借之權衡也。故《說文》《爾雅》相為表里。治《說文》而后《爾雅》及傳注明,《說文》《爾雅》及傳注明,而后謂之通小學,而后可通經(jīng)之大義?!薄墩f文·攴部》:“徹,通也?!倍巫⒃疲骸鞍础对姟贰畯乇松M粒瑐髟弧岩??!畯匚覊ξ荩弧畾б?。‘天命不徹,曰‘道也。‘徹我疆土,曰‘治也。各隨文解之,而‘通字可以隱括。”又如《說文·女部》:“姝,好也?!倍巫⒃疲骸啊囤L》傳曰: ‘姝,美色也?!缎l(wèi)風》傳曰: ‘姝,順貌?!洱R風》傳曰: ‘姝,初婚之貌。各隨文為訓也。”段氏分別以“徹”與“姝”為例,注明在《說文》里的解釋是“本義”,而在《毛傳》里的種種解釋是隨文釋義的境義。境義有可能是上述四義之一,也可能是別的義,黃侃為它獨立命名確有必要。小學家的訓詁有時也會涉及引申義、假借義和語源義等,但一般不涉及境義,經(jīng)學家之訓詁,最大的特點是會涉及境義,當然在解釋經(jīng)典時也會用到本義、引申義、假借義、語源義等。可以這樣說: 小學家主要是關注詞語的固有穩(wěn)定含義,而經(jīng)學家出于解釋經(jīng)典的需要,會調(diào)用詞語的臨時語用義(或說境義)。
(十二) 訓詁學視角下的古漢語常用詞匯/基本詞匯理論與先秦儒家經(jīng)典用字理論(王力、張世祿)
古漢語常用詞匯和基本詞匯雖然是兩個概念,但古人似乎并沒有非常嚴格的區(qū)別,所以這里也不嚴加區(qū)分。傳統(tǒng)訓詁學家對此并無專門的論述,但從訓詁實踐中可看出其有此觀念。王力(1963)說:“常用詞……來源是很古的。《倉頡》、《凡將》、《急就》、《訓纂》,都是教人識字的書。《漢書·藝文志》說:‘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乃得為史。許慎《說文解字·敘》也說:‘學僮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史?!S是背誦,‘籀是講解。九千字是高標準,《倉頡》以下十四篇包括五千三百四十字是中標準,《倉頡》、《爰歷》、《博學》三篇共三千三百字是低標準?!庇栐b體例也可透露出這方面的信息,即通過一個訓詁結(jié)構(gòu)中的注釋詞與被釋詞的詞匯使用情況可反映出古人已有常用詞的觀念。以《爾雅》為例,王力(1980)說:“《爾雅》的體例是以當代常用詞的常用意義來作解釋,王國維說它是‘釋雅以俗,釋古以今。這樣才能起訓詁的作用。假使以僻詞僻義作為解釋,那就不合適了?!秉S侃(2006)云:“名義相依,名多而義少。如《爾雅》初等十二字皆訓為始,弘等三十九字俱訓為大?!淠転橛栐b之根源者,實不出二千字?!本J為《爾雅》的解釋詞就是當時的常用詞。清王筠《教童子法》也說“能識二千字,乃可讀書”。再如漢代揚雄的《方言》,其訓釋關系是以通語注釋方言。這里的“俗語,今語、通語”詞匯,就是當時所使用的基本詞匯或常用詞匯。張世祿(1984)認為,基本詞匯是語言詞匯庫中具有全民性、常用性、穩(wěn)固性和極強構(gòu)詞能力的主要部分。它在千百年間為全民族所普遍認識,普遍使用。對于這類詞是用不著再加訓釋的。因而許多傳統(tǒng)訓詁學專書,如《爾雅》《方言》《廣雅》之類,以及許多古籍當中的注解,往往略去對多數(shù)基本詞的解釋,而注重于古語詞、方言詞、專門用語的解釋。不僅如此,基本詞還經(jīng)常作為訓釋詞來解釋“古今之異言,方俗之殊語”。由于訓詁總是從已知推未知,在這一點上它同詞匯的派生孳乳過程和學習詞匯的循序漸進過程相疊印。我們從這一契合點上就可以認定訓詁的訓釋詞匯與漢語歷史上的基本詞匯有著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詞匯學中作為基本詞的條件,也就是訓詁學中作為訓釋詞的條件,即“同義為訓”體例的本身將基本詞和非基本詞劃分開來。張世祿還進一步以基本詞之間同義為訓、反義否定為訓、相關義為訓、本字為訓及同音(同源)為訓的體例中看出了漢語基本詞匯的體系構(gòu)成,從一種特殊的種屬名為訓的體例中看出了漢語基本詞的一個不為人知的特性——廣義性。(參申小龍1988)王力《古代漢語》設有“常用詞”一項,常用詞的設置被認為是一項重大創(chuàng)新。從訓詁學的角度看,古漢語常用詞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用價值。不過,總的來說,傳統(tǒng)訓詁學家對常用詞迄無清晰論述,且范圍、類別和數(shù)量等方面也缺乏進一步的描寫與量化研究。此外,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就是,清代以來的不少學者對先秦儒家經(jīng)典用字逐一做了統(tǒng)計與詮釋,既具有實用價值,亦具有理論價值。這顯然與當時的科舉制度密切相關,代表性的著作有《養(yǎng)蒙針度》《四書集字音義便蒙》《四書集字音義辨》《四書字詁》《群經(jīng)字詁》《五經(jīng)集字》《六經(jīng)字集》《四書五經(jīng)字考》《十三經(jīng)音略》《十三經(jīng)字辨》《十三經(jīng)集字》《十三經(jīng)集字摹本》《十三經(jīng)不二字》《十三經(jīng)注疏正字》等。應視為是古代訓詁學成果的一個重要方面,價值絕不低于對常用詞的認識。先秦經(jīng)典用字有助于古漢語常用詞研究。以《十三經(jīng)不二字》為例,該書計收十三經(jīng)不重復字6532字。鄭張尚芳《上古音系》后附的上古音字表,就曾用該書校對其字表,可見其價值。
(十三) 古漢語名物詞匯與一般詞匯性質(zhì)與研究方法不同說(《爾雅》編者、王國維、黃金貴)
《爾雅》十九篇,前三篇基本上是動詞、形容詞、副詞,尤以動詞為多,名詞較少,所釋為通用詞目;《釋親》以下十六篇幾乎全是專有名詞,即所謂名物詞匯。此種分野,清晰體現(xiàn)了《爾雅》編者具有區(qū)分一般詞匯與名物詞匯的意識,且名物詞匯遠多于一般詞匯?!稜栄拧饭毙蛟疲骸岸嘧R于鳥獸草木之名者,莫近于《爾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大抵采諸書訓詁名物之同異,以廣見聞”,可見名物詞匯實為《爾雅》詞匯的特色。名物詞匯多以俗名釋雅名,且有音韻之關系。古漢語名物詞匯與一般詞匯在訓釋方法上有哪些不同?王國維(1921)提供了極好的范例。其后,黃金貴(1995)在名物詞匯方面多有開拓。
(十四) 《說文》同義詞及其辨析與《說文》同義詞按語音分類理論([清]段玉裁、馮蒸)
古漢語同義詞研究在傳統(tǒng)訓詁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也是古漢語詞匯學和詞義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則可說是先秦兩漢古漢語詞匯的代表。該書中就有大量的同義詞,并以傳統(tǒng)訓詁學的方式出現(xiàn)。根據(jù)馮蒸(1995)對《說文》同義詞的定量分析統(tǒng)計,《說文》中存在同義關系的詞共有1323組(具體數(shù)據(jù)是: A. 大徐本《說文》的互訓字為354組,遞訓字5組,另經(jīng)段氏改為互訓字的為75組,共434組,這部分是《說文》中典型的同義詞;B. 《說文》中經(jīng)段氏用“渾言,析言”“統(tǒng)言/析言”“對文/散文” 等術語辨析的同義詞共260組;C. 《說文》中經(jīng)段氏辨析并標明義同或義近的同義詞共257組;D. 《說文》中經(jīng)段氏從語音角度辨析并用音義同或音義近標明的同義詞有372組。以上四個數(shù)據(jù)相加為1323組)。這是段玉裁畢生努力所取得的成果,也是段注的精華部分。這個數(shù)據(jù)足以說明,《說文》中確實存在著一個龐大的同義詞系統(tǒng)。傳統(tǒng)訓詁學如何訓解和辨析這些同義詞?段注提出了“渾言/析言”“統(tǒng)言/析言”“對文/散文” 等術語辨析同義詞,共260組,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王力《古代漢語》通論(三)專門論述古漢語同義詞及其辨析,并且在每個單元的“常用詞”內(nèi)設有[辨]一項,足見其重要性。馮蒸(1995)還提出將《說文》同義詞以語音為標準分成同源同義詞和非同源同義詞兩大類的看法,此說雖然指的是《說文》同義詞,但對整個先秦古漢語同義詞研究亦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其具體分類與研究依據(jù)如圖1所示:
(十五) 段玉裁的“古今字”說和“字義行廢”說([清]段玉裁、石云孫)
傳統(tǒng)訓詁學家所說的“古今字”,實有二義,一為清段玉裁說,見《說文解字注》,講的是用字問題(洪成玉1995);一為清徐灝說,見所著《說文解字注箋》,講的是造字問題,二者性質(zhì)不同(宋韻珊1995)。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六)所講的“古今字”同徐灝說,是一種同源字,詳見理論(二十二)。此二說均是訓詁學和古漢語詞匯研究的重要問題。此處所說的“古今字”指的是段玉裁說,即古今用字的不同,以今字詮釋古字。段注云:“凡讀經(jīng)傳者,不可不知古今字。”這種古今用字的不同,可稱之為“詞匯更替”,我們認為,段氏的“古今字”說,與其“字義行廢”說密切相關,二者是一種平行的現(xiàn)象,互為補充。一為換字,一為換義。故放在一起立論。詞匯更替的佳例是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翻譯《尚書·堯典》之例(陸宗達1980),是為二字同義的前提下,以今字替換古字。此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還常常注出某義行某義廢,約數(shù)十例。段氏字義行廢之說,根于文字本身,也緣于社會發(fā)展。石云孫(1985)歸納段說,得條例8條: 1. 字義未見或少見經(jīng)傳而廢例;2. 本非應有之義而廢例;3. 聲訓之義多未行例;4. 本義廢借義行例;5. 本義廢引申義行例;6. 古義廢今義行例;7. 義歧出而有行有廢例;8. 古形音義廢而不行例。字義行廢說與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四)所說的“詞義的更替”頗多暗合。段氏此二說對我們研究古漢語詞匯語義的演變,很有理論價值。
(十六) 古漢語有三種復音詞(重言詞、聯(lián)綿詞、復合詞)理論(王力、張世祿、王顯、周法高、王國維、李添富、[清]王引之)
上古漢語基本上是單音節(jié)語言,所以傳統(tǒng)訓詁學的訓釋重點是單音詞。但古漢語亦有復音詞,其類有三: 重言詞、聯(lián)綿詞、復合詞。1. 重言詞。首次集中見于《爾雅》的《釋訓》篇,該篇共收重言詞132個。《詩經(jīng)》中共有重言詞356個。傳統(tǒng)訓詁學家多用術語“某貌”或“某聲”訓釋重言詞。現(xiàn)代語言學家則稱之為狀態(tài)形容詞,周法高(1975)稱之為“狀詞”,甚為恰切。狀詞的范圍,除了重言詞外,還包括帶有詞頭、詞尾的詞。王力(1957—1958,2013)都有專論。代表作有清王筠《毛詩重言》、王顯(1959)和周法高(1962)。2. 聯(lián)綿詞。聯(lián)綿詞特點有三: (1) 二字不可分訓;(2) 多種寫法;(3) 雙聲疊韻。聯(lián)綿詞的研究歷史悠久,《爾雅·釋訓》和《廣雅·釋訓》均有其例。宋張有《復古編》卷六即為“連綿字”,明代朱謀《駢雅》搜羅更廣。王國維的《聯(lián)綿字譜》按“雙聲之部”(1333個詞)、“疊韻之部”(686個詞)和“非雙聲疊韻之部”(711個詞)分別排列,蔚為大觀。但以上諸家所收錄的“聯(lián)綿字”有不少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聯(lián)綿詞。李添富(2016)指出: 非雙聲疊韻的聯(lián)綿詞都不是真正的聯(lián)綿詞,而是復合詞或詞組。3. 復合詞。王力《古代漢語》通論(三)認為古漢語有三種復合詞,其區(qū)別如表4[符號說明: A、B是兩個單音詞,AB是一個復合詞,(AB)表示字雖然是原來的A、B二字,但詞義已與AB無關]所示:
這三種復合詞,特別是同義復詞,在古漢語中十分突出。清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卷三十二·通說下》中稱這種現(xiàn)象為 “經(jīng)傳平列二字上下同義”,他說:“古人行文,不避重復,往往有平列二字上下同義者,解者分為二義,反失其旨?!敝傅木褪沁@種現(xiàn)象。清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十六》“連語”條云:“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說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指。”指的是同一現(xiàn)象(按:“連語”一名有二義,一為同義復詞,一為聯(lián)綿詞,此處為前一義)。
在清王念孫、王引之和今人王力相關論述的基礎上,張世祿(1981a)對同義復詞的形成有著更為深刻的闡述,他在研究古漢語詞匯時發(fā)現(xiàn)漢語詞匯的豐富同傳統(tǒng)訓詁學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漢語的“同義并行復合詞”既然是同義詞的聯(lián)合,就與訓詁學上“同義為訓”的體例密切相關。如《爾雅·釋詁》:“初、哉、首、基、肇、祖……始也。”被釋詞與訓釋詞“始”就常聯(lián)合起來使用,凝結(jié)為“初始”“首始”“始基”“肇始”等復合詞。由于同義詞相訓釋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同義詞相聯(lián)合使用的過程,所以同義詞在訓詁上的作用與具有構(gòu)詞法意義的同義并行復合密切關聯(lián)。于是,同義詞的豐富性使詞義解釋上形成“同義為訓”的體例,同義詞在訓詁學上的這種作用又促使同義詞之間經(jīng)常聯(lián)合起來運用,產(chǎn)生大量同義并行復合詞,更增加了同義詞的豐富性。從根本上說,訓詁和構(gòu)詞,都是為加強語文的明確性,以闡明詞義、通曉名物、溝通思想。構(gòu)詞上“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荀子·正名》),化單為復,把構(gòu)詞成分結(jié)合起來,就像訓詁上訓釋詞與被訓釋詞互相注釋一樣。因此一個同義并行復合詞,就包含著一個“同義為訓”的體例。(參申小龍1988)這是密切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訓詁學特點得出的同義復詞形成結(jié)論。此外,
復合詞的形成機制可以用歷史語言學的“詞匯化”理論來解釋(詳見董秀芳2011,2016)。
(十七) 訓詁學視角下的古漢語詞匯意義分類與類義詞理論(《爾雅》編者、黎錦熙、張世祿)
成書于戰(zhàn)漢時期的《爾雅》首創(chuàng)把古漢語詞匯按照意義進行分類的模式,全書共分十九類: 釋詁、釋言、釋訓、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收2091個條目。其后的所有雅學書以及《釋名》《方言》等訓詁書亦遵從此傳統(tǒng)?!夺屆饭?卷,凡二十七篇,亦按照意義分類。《方言》原書十五卷,收錄九千余字,今本《方言》十三卷,收一萬一千九百多字,大約后人有所增補,大體上亦按照意義分類。我們認為,《爾雅》編者首創(chuàng)把古漢語詞匯按照意義分類的做法,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尤其要指出的是,這一分類體例啟發(fā)了后來非雅學書把詞匯按照意義分類的新途徑。如清陳奐的《毛詩傳義類》、朱駿聲的《說雅》,均很有價值。如不這樣做,像《詩毛傳》的詞義解釋分散的條目,究竟如何貫穿?《說文解字》這種按部首排列、據(jù)形系聯(lián)的書,怎樣轉(zhuǎn)變?yōu)閾?jù)義類聚的書,實在難以想象。(王力1981)黎錦熙(1951)在此基礎上,又從詞匯學和語法學的角度對其義類做了整合分析,提出了“詞類大系”的理論,他的“群雅意義新分類表”把《爾雅》《小爾雅》《釋名》《廣雅》《埤雅》《方言》6種訓詁書的詞匯意義分為名物系、動靜系、虛助系三大類,名物系下分五類(人類、生活及文化、生物界、自然界、其他普通無形名詞),對應于《爾雅》十九篇中的相應各篇,動靜系下分三類(動詞、性數(shù)形、性態(tài)副)和虛助系(不分類),均對應于《爾雅》前三篇: 《釋詁》《釋言》《釋訓》,對訓詁學理論和古漢語詞匯研究很有價值。從漢藏語系比較的角度看,按意義分類詞匯是詞匯比較的唯一便利之途。同屬于一個義類的詞通稱“類義詞”,它與前述王力提出的同屬于一個《說文》部首的“同類詞”性質(zhì)不同。張世祿(1981b)認為詞義具有兩種主要的作用: 一是概括作用,一是區(qū)別作用。同義詞是彼此之間具有詞義上相同或相近的概括作用和區(qū)別作用的不同的詞。多義詞則是在同一個詞里包含多種意義,多種意義之間雖然各自的詞義作用不同,但由于都從同一種詞義分化發(fā)展而來,所以具有相類屬的顯著的聯(lián)系性。多義詞的“倒轉(zhuǎn)”,不是同義詞,而是一種類義詞。如果說多義詞是“同詞異義”,那么類義詞則是“同義異詞”。類義詞又不同于同義詞。因為詞義上同屬一類的事物不一定是相同相近的概念。但相同相近的概念又必定是包括在同一類事物內(nèi)的,所以同義詞包含在類義詞之內(nèi)。上述中國古代的訓詁學辭書往往既類聚同義詞,又分別類義詞。(參申小龍1988)
(十八) 訓詁學視角下的古漢語虛詞理論([清]王引之)
所謂訓詁學視角下的古漢語虛詞理論,是指古人在長期的虛詞訓詁實踐中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而建立起來的一個訓詁學虛詞理論。古漢語詞匯可以分為實詞和虛詞兩部分,虛詞研究現(xiàn)代學者一般認為是語法學的研究對象,中國傳統(tǒng)學者則長期以來一直是把虛詞作為訓詁學的研究對象。從漢代以來,虛詞被訓詁學家稱之為“辭(詞)”或“語詞”。由于傳統(tǒng)訓詁學釋詞以實詞為主,故虛詞在經(jīng)傳解讀中多不受重視,往往將其實義化,因而妨礙了對經(jīng)典的學習。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 通說二: 語詞誤解以實義例》中指出:“語詞之釋,肇于《爾雅》,自漢以來,說經(jīng)者宗尚雅訓,凡實義所在,既明著之矣,而語詞之例,則略而不究;或即以實義釋之,遂使其文捍格,而意亦不明?!睆膫鹘y(tǒng)訓詁學角度研究古漢語虛詞的代表作是清王引之的《經(jīng)傳釋詞》。古漢語虛詞數(shù)量眾多,用法復雜,傳統(tǒng)訓詁學家純?nèi)粡挠栐b角度研究虛詞,雖容有未妥,但已認識到它們與實詞不同,建立了系統(tǒng)的虛詞觀念,糾正了歷代訓詁學家的誤釋,并進而全面研究古漢語虛詞的特點,在實踐中建立了考釋虛詞的方法與理論,應視為傳統(tǒng)訓詁學的一個重要理論貢獻。
(十九) 古方言詞與通語詞關系為“轉(zhuǎn)語”說及揚雄《方言》分區(qū)理論([漢]揚雄、丁啟陣、劉君惠等)
漢代揚雄的《方言》是記錄歷史方言詞匯的代表作,共收詞語669條。揚雄認為方言詞與通語詞之間是“轉(zhuǎn)語”或“語之轉(zhuǎn)”關系。如《方言》卷十“,火也,楚轉(zhuǎn)語也,猶齊言,火也?!彪m只有6條,但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古方言詞對方言分區(qū)亦有重要價值。方言分區(qū)是現(xiàn)代方言學的一個重要理論研究課題,但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分區(qū)基本上以語音為標準,漢代揚雄的《方言》已有方言分區(qū)的概念,但主要是根據(jù)詞匯分區(qū),這個觀念也是一項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新。據(jù)現(xiàn)代學者研究,漢代方言林語堂分14區(qū),羅常培、周祖謨分7區(qū),美國司禮義(Paul L.M.Serruys)分6區(qū),丁啟陣分8區(qū),劉君惠等分為12區(qū)(劉君惠等1992)。這兩個觀念均已成為傳統(tǒng)訓詁學的重要理論。
(二十) 音義學的性質(zhì)與研究對象理論([唐]陸德明、周祖謨、方孝岳)
音義學是傳統(tǒng)小學中的一個獨立分支,后一般歸在訓詁學內(nèi)。周祖謨(1988)指出音義書與字書、韻書、訓詁書體例不同:
音義書專指解釋字的讀音和意義的書。古人為通讀某一部書而摘舉其中的單字或單詞而注出其讀音和字義,這是中國古書中特有的一種體制。根據(jù)記載,漢魏之際就有了這種書。魏孫炎曾作《爾雅音義》是其例。自晉宋以后作《音義》的就多起來了。一部書因師承不同,可以有幾家為之作音,或兼釋義。有的還照顧到字的正誤。這種書在傳統(tǒng)“小學”著作中獨成一類,與字書、韻書、訓詁書體例不同,所以一般稱為“音義書”,或稱“書音”。
方孝岳(1979)進一步指出書音與韻書有別,他說:
書音者訓詁學,韻書者音韻學。韻書所以備日常語言之用,書音則臨文誦讀,各有專門。師說不同,則音讀隨之而異。往往字形為此而音讀為彼,其中有關古今對應或假借異文、經(jīng)師讀破等等,就字論音有非當時一般習慣所具有者,皆韻書所不收也。所謂漢師音讀不見韻書者多,往往即為此種,而此種實皆訓詁之資料,而非專門辨析音韻之資料。二者之別,六朝人知之甚明。故顏之推《家訓》一書既有《音辭篇》復有《書證篇》,二篇皆論音韻,而前者言韻書,后者言書音,其為界域固自分明。《切韻》一書所由表現(xiàn)與《經(jīng)典釋文》體裁有異,源流本末固確然可知也。至宋人《集韻》乃混而一之,凡書音中異文改讀之字皆認為與本字同音,濫列一處,作為重文,混淆訓詁學與音韻學之界限,可謂大謬不然者矣。
明確了音義書的性質(zhì)之后,我們認為音義學的研究對象有如下12項: 1. 同源詞研究(語音、語法、詞義特點);2. 語根研究;3. ?(別義)異讀詞構(gòu)詞音變研究;4. ?(別義)異讀詞構(gòu)詞語法形態(tài)研究; 5. 韻書產(chǎn)生前經(jīng)師注音術語研究(參段注;吳承仕1986;沈兼士1986d;馬宗霍1931;蔣禮鴻1960);6. 《經(jīng)典釋文》注音術語研究(所用術語為“音、反切、如字、某某之某、讀、假借、協(xié)韻”七類,參萬獻初2004);7. 韻書產(chǎn)生前經(jīng)師注音系統(tǒng)研究(邱克威2018);8. 韻書產(chǎn)生前經(jīng)師隨文釋義性質(zhì)與特點研究;9. 音義書異文標舉訓詁法研究(《經(jīng)典釋文》);10. 音義書音義匹配理論研究;11. 清人“音隨義轉(zhuǎn)”說研究;12. “義同換讀”說與“同形異字”說研究。這第12項表面上不涉及音,但主要見于漢魏音義家著作。這里需要特別說明一下同源詞與異讀詞的關系問題。異讀詞集中保存在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宋賈昌朝《群經(jīng)音辨》、元劉鑒《經(jīng)史動靜字音》等書中。異讀詞可大別為兩類: 一類是同義異讀,一類是別義異讀,前者是音韻學的研究對象,后者才是訓詁學的研究對象。目前古漢語學界有一個普遍不成文的看法,就是認為別義異讀詞(四聲別義或清濁別義)基本上都是同源詞。這里涉及對同源詞這一概念的理解問題?!巴丛~”一名大概為王力先生所首創(chuàng),本文所謂同源詞采用王力先生《同源字典》的“同源詞”定義,該定義所說的同源詞范圍較寬,只要音義相同或相近都算成同源,“別義異讀”詞亦屬于同源詞。由于涵蓋過寬,王力所說的同源詞的內(nèi)部性質(zhì)就存在不統(tǒng)一的問題。因為從現(xiàn)代語言學的角度來說,構(gòu)詞法(word formation)和同源詞(cognate)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皠e義異讀”是構(gòu)詞法的問題,是從共時的角度通過改變一個詞的內(nèi)部讀音形式來獲得一種相近的語義,由此產(chǎn)生的詞之間應是共時的詞匯關系,它們之間不存在歷時演變關系。普通語言學中一般不把這種由構(gòu)詞法造成的音義相關看作同源關系。而同源詞(cognate)作為一個通行術語,一般是從歷時來源的角度講的。王力先生把它們歸入同源詞,這說明王力先生所說的同源詞并不是歷史語言學中所說的“同源詞cognate”,而是可以指共時構(gòu)詞關系形成的詞族。因此表面上都叫“同源詞”,但不同人所說的“同源詞”是不同的。同理,詞根也不是歷時概念??傊?,共時的派生與歷時的演化是兩回事。但本文暫從王力的“同源詞”定義。
(二十一) 同源詞理論一(音): 構(gòu)詞音變論——古漢語派生新詞有11種語音模式說(俞敏、王力)
音變分兩大類,一類是歷史音變,另一類是構(gòu)詞音變,前者是音韻學的研究對象,后者是訓詁學的研究對象。俞敏(1984)總結(jié)古漢語派生新詞有11種語音模式,即: 1. /j,10組;2. p/b,25組;3. kh/g,4組;4. kh/x,6組;5. d/t,2組;6. s/j,2組;7. z/j,2組;8. l/m,4組;9. s/l/,1組;10. b/s, 18組;(詳見俞敏1948)11. s/n,1組。這11種模式系按上古聲母、介音和韻尾分類,未涉及韻腹問題。共有75組例,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擬音如采用新構(gòu)擬體系,或更有助理解構(gòu)詞音變本質(zhì),以第7型邪/喻四兩紐的關系為例,俞文作“z/j”,喻世長(1986)擬音同,但多了10組例。而據(jù)鄭張尚芳構(gòu)擬的上古音是邪l(fā)j/喻四l之別,則此型之音變或是因介音j所致,顯然優(yōu)于z/j擬音。王力(1982)建立了自己獨特的新詞派生音轉(zhuǎn)體系。吳澤順(1999,2005)是全面搜集高郵王氏父子四種著作所講古音通轉(zhuǎn)(未分歷史音變和構(gòu)詞音變)的力作。雙音節(jié)聯(lián)綿詞也有同源同根現(xiàn)象,清程瑤田《果臝轉(zhuǎn)語記》是代表作。俞敏(1992)把同源聯(lián)綿詞的研究擴展到漢藏語比較,有重要意義。
(二十二) 同源詞理論二(形1): 徐灝、王力的古今字說與龍宇純、鄭張尚芳的新轉(zhuǎn)注字說均為同源字說([清]徐灝、王力、龍宇純、鄭張尚芳、洪成玉)
“古今字”應屬傳統(tǒng)訓詁學和古漢語詞匯學的研究范疇。裘錫圭(2013)明確說:“講古今字的目的主要在于注釋古書字義,而不在于說明文字歷史?!贝颂帉V盖逍鞛?、王力的古今字說。洪成玉(1995)認為, 王力《古代漢語》通論(六)在介紹古今字時,雖然沒有給出明確定義,但從所舉例字和對例字的說明來看,是把古今字限定在分別字的范圍內(nèi)。與段玉裁的“古今字”說(見上理論十五)不同。該教材認為,古今字的產(chǎn)生,是由于古字兼職多,后起的今字只是分擔其中一個職務,并舉“責債、舍捨”為例。王力在《同源字典·序》和其他論文里,明確把古今字和同源字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王筠講分別字,累增字,徐灝講古今字,其實都是同源字”。在《同源字論》(1982)一文中則說的更詳細。洪成玉(1995)認為,王力在《同源字論》中所說的分別字,就是他主編的《古代漢語》中所說的古今字。古今字不同于假借字、異體字,甚至也不完全等同于同源字,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文字現(xiàn)象。古今字與一般同源字的區(qū)別是字形,一般的同源字只是音義相同或相近,并沒有字形上的關系。而古今字不但音義相同或相近,而且古字與今字有字形上的關系,這是二者的根本區(qū)別。龍宇純(1996)和鄭張尚芳(2012)分別把這種有字形關系的同源字稱為轉(zhuǎn)注字,并指出其構(gòu)形特點有多種類型,還涉及形聲字的聲符表義問題,今稱為新轉(zhuǎn)注字說。這種古今字又可稱為“同聲符同源字”,高本漢(1956)有專文論述。
(二十三) 同源詞理論三(形2): 右文說(聲符表義說)與聲符原則上即語根說(沈兼士、鄭張尚芳)
右文說是指形聲字的聲旁兼有表義作用,并從聲符探求詞義的學說。又因為形聲字的聲符大都在字的右邊,因而被稱為右文說。右文說是訓詁學與文字學共同的研究對象,但各有側(cè)重。此說一般認為肇始于宋人王圣美等,但正式提出“右文說”一名與系統(tǒng)理論的則是沈兼士。傳統(tǒng)右文說以偏概全,解說失準,沈兼士(1986e)、裘錫圭(2013)多有批評?,F(xiàn)還需要說明四點: 1. 《說文》形聲字的聲符,據(jù)段玉裁統(tǒng)計,共有1521個,目前的研究成果表明,僅有不到十分之一的聲符約150個左右表義(亦聲字和《說文》中追加意符的形聲字的聲符即古今字的今字除外)。據(jù)沈兼士統(tǒng)計,段注根據(jù)“右文”來說明詞義的有68處,涉及51個聲符;2. 同一聲旁可以表示不同的意義;3. 同一聲旁的字可以有相同的意義,但這個意義未必和聲旁字的意義一致。這一點特別重要,即所謂聲符表義,指的是形聲字聲符的聲音表義,不是形聲字聲符的字形表義。《說文》:“,交衽也。”段注:“凡金聲、今聲之字皆有禁制之義?!薄敖稹北旧韰s沒有“禁制”義。再如章太炎《文始﹒略例庚》所說“若‘農(nóng)聲之字多訓厚大,然'農(nóng)'無厚大義;‘支聲之字多訓傾邪,然‘支無傾邪義”。如誤認形聲字的聲符表義是聲符的字形表義,那就等于把形聲字改為會意字了;4. 音同義近不一定聲旁相同(蔣紹愚2005)。語根問題是漢語語源學也是訓詁學研究的核心問題。所謂語根(root),通稱詞根,指詞中承擔詞匯意義的部分,源自印歐語,特別是梵語構(gòu)造。語根一般是單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然后通過詞根的語音變換或者添加詞綴形成派生詞,而詞綴則承擔各種詞法意義。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沈兼士(1986e)確信形聲字的聲符原則上就是語根,在摒除了舊右文說諸弊端的基礎上,提出了治右文的七種表式,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是“新右文說”。陳寅恪在給沈兼士信中說“右文之學即西洋語根之學”。鄭張尚芳(2013)也主張原則上形聲字的聲符就是語根。詞根研究近作有沙加爾(2004)。
(二十四) 同源詞理論四(語法1): 聲訓的名事(動詞、形容詞)義同源且名詞義源自動詞義說(黃侃、蔣禮鴻)
關于傳統(tǒng)聲訓的名事關系,黃侃(2006)“訓詁概述”條下云:“名事同源,其用不別。名者,名詞,事者,動詞、形容詞。凡名詞必皆由動詞來,如羊,祥也。馬,武也,祥、武二字雖為后制,而其義則在羊、馬之先。故古時嘗以羊代祥,抑或以馬為武也。”除了這種直接聲訓例外,漢儒使用聲訓術語“之言、之為言”也是此種情況,這是術語型聲訓,蔣禮鴻(1960)在說明這套術語時云:“所解釋的詞是名詞,用來解釋的詞則常是動詞或者形容詞,用來說明這個名詞所表示的事物‘德(性質(zhì))和‘業(yè)(動作、作用)?!逼湟馀c黃侃相同。
(二十五) 同源詞理論五(語法2): 古漢語別義異讀詞語法形態(tài)構(gòu)詞論(周祖謨、周法高、王力、唐納、梅祖麟、潘悟云、黃坤堯、萬獻初、金理新、沈建民、孫玉文、王月婷、楊秀芳等)
利用詞性或詞義的轉(zhuǎn)變,從基本詞派生新詞,是上古漢語形態(tài)構(gòu)詞的重要方法之一。古漢語別義異讀詞的語法關系,曾先后有周祖謨(1945/1966)、王力(1957—1958,1965,1980)、唐納(G.B.Downer,1959)、周法高(1962)、梅祖麟(1980)、潘悟云(1991)、黃坤堯(1992,1997)、萬獻初(2004)、金理新(2006)、沈建民(2007)、孫玉文(2007)、王月婷(2011,2014)、張忠堂(2013)、畢謙琦(2014)、楊秀芳(2017)等諸家進行探討。楊秀芳(2017)歸納此前各家分析,確認形態(tài)構(gòu)詞有三項特點: 語音上最常見的是去聲/非去聲及清/濁聲母的變化,詞性上最常見的是名詞與動詞的轉(zhuǎn)化,詞義上最常提到的是動詞的向內(nèi)/向外之分以及向下/向上之分。指出語法形態(tài)共識有10項: 1. 非去聲為名詞,去聲為動詞;2. 非去聲為動詞,去聲為名詞;3. 非去聲為向內(nèi)動詞,去聲為向外動詞;4. 非去聲為向下動詞,去聲為向上動詞;5. 去聲或濁聲母為既事式;6. 去聲或濁聲母為使動詞;7. 非去聲或清聲母為使動詞;8. 非去聲為形容詞,去聲為名詞;9. 清聲母為名詞,濁聲母為動詞;10. 清聲母為動詞,濁聲母為名詞。在此基礎上,楊秀芳提出四項新看法: 1. 除受到廣泛注意的各種詞性轉(zhuǎn)化外,漢語還可利用形態(tài)變化區(qū)分句法結(jié)構(gòu)之下的詞組結(jié)構(gòu),例如區(qū)別間接賓語與直接賓語、定語與狀語、不同的使動結(jié)構(gòu)等;2. “認知”作為形態(tài)構(gòu)詞的一種語法范疇,因視角之異而使詞義有向內(nèi)/向外、向下/向上、離心/向心、起始/非起始之分;3. 形態(tài)構(gòu)詞除有“以音別義” 的表現(xiàn)外,“不以音別義”也是形態(tài)構(gòu)詞的一種類型;4. 漢語在不同的時代或地域,利用形態(tài)變化來區(qū)別詞性或詞義。以上1—3反映形態(tài)構(gòu)詞的多樣性,(4)反映其多層性。楊說為本領域理論研究的最新進展。
(二十六) 章太炎的同源詞理論(“語根”說與“孳乳、變易”說)與“重文/變易字”亦為同源詞說(章太炎、沈兼士)
前述王念孫《廣雅疏證》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都有不少同源詞例,但有同源詞不等于就有同源詞論,只是古人認識到可以因聲以求義,到章太炎才有同源詞的自覺,建立了系統(tǒng)的同源詞理論。用這套理論貫穿所有同源詞,章氏應屬首創(chuàng),不過尚無同源詞之名。章太炎的同源詞理論見所著《文始》,該理論以語音為綱,由“語根(即初文、準初文)”說和“孳乳、變易”說兩部分組成?!段氖肌⒗氛f:“刺取《說文》獨體,命以初文,其諸省變,……謂之準初文,都五百十字,集為四百五十七條。討其類物,比其聲均,音義相讎,謂之變易;……義自音衍,謂之孳乳?!弊猿梢患已浴U率系摹俺跷募凑Z根說”與沈兼士的“右文即語根說”明顯不同。該說以字形為出發(fā)點,如黃侃(2006)所說“語根必為象形、指事”字,其說把文字與語言混淆在一起,受到了眾多非議;“孳乳、變易”說理論上可視為是同源詞派生的兩種模式。該模式也是以語音為綱。但章氏的 “孳乳、變易”說也缺乏清晰的說明,加之未使用音標標示古音構(gòu)擬與構(gòu)詞音變,音理難明。但由于章氏國學根底深厚,其系聯(lián)同源詞的若干具體成果不容忽視。沈兼士(1986e)在論述字族研究資料時說“余意以為研究中國語中之字族,須先從事一種篳路襤褸之預備工夫,因我國語言與文字之紛亂糾擾,實含有三種情形: 一語數(shù)字,所謂‘重文、‘變易,如上例之曰與欥,欻與之類,一也。一語數(shù)音,所謂‘方言、‘轉(zhuǎn)語,如上例之聿與筆,鴥與翬之類,二也。語異而義可通,字別而音猶近,詞類不間于事物,音讀不拘于單復,所謂‘孳乳、‘字族者,如上例之潏、術、曰、筆、、、湀辟、回之類,三也?!睆纳纤e例看,沈兼士所說“重文”內(nèi)涵復雜,共有三種情況,大致相當于章氏的“變易”字,應屬于同源詞范疇。沈說因涉及章氏的變易字,故置于此。
(二十七) 《經(jīng)典釋文》音義匹配理論(岳利民)
古音義匹配理論是音義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督?jīng)典釋文》 是古音義書的代表。岳利民(2017)闡述了《經(jīng)典釋文》音切音義匹配的五條原則: 1. 區(qū)分有效音切和無效音切;2. 找準被注字;3. 異義異音字,此音配此義,彼音配彼義;4. 同義異音字,此音配此義,彼音亦配此義;5. 對音切材料進行???,被注字和音注不出現(xiàn)用字錯誤。方法也有五條: 內(nèi)證法、外證法、反切比較法、以義定音法和據(jù)如字定音法。岳書是音義匹配理論首次探討之作。
(二十八) 漢代聲訓多為俗詞源說(俞敏)
聲訓是指用一個音同或者音近的詞解釋被釋詞。此法雖興起于先秦,但是大規(guī)模有意識地運用聲訓法解釋名物詞卻始于漢代,東漢劉熙的《釋名》是代表作。俞敏(1949)指出漢代訓詁家的聲訓很多是俚俗語源(folk etymology)。俞先生說:“《釋名》專會望文生訓。”
(二十九) 四聲別義與四聲圈發(fā)法始于漢代光大于六朝唐宋說(周祖謨)
周祖謨(1945)云: 四聲別義之所始,清人多謂肇自六朝經(jīng)師,此說不確。“以四聲區(qū)分字義,實遠自漢始,……至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乃集其大成?!捌鋫髁暼站茫瑢W者濡染已深,凡點書,遇一字數(shù)音,隨聲分義者,皆以朱筆點發(fā),以表其字宜讀某聲。(見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發(fā)字例》及李匡乂《資暇集》上字辨條)。若發(fā)平聲,則自左下始,上則左上,去則右上,入則右下。至宋人復易點為圈,以求明晰,斯即所謂圈發(fā)之法。此與漢石經(jīng)以點分章而后世易點為圈正同。如岳刻《相臺九經(jīng)三傳》,是其例也。后之塾師以朱筆圈點經(jīng)書,即襲唐宋之舊,積習相沿,其來已久?!卑矗?此說與傳統(tǒng)四聲始于齊梁說抵牾,待考。
(三十) 漢代“譬況”非最早注音法乃是別義形態(tài)手段說(方平權、鄭張尚芳、白一平、沙加爾)
“譬況”注音材料見于漢代,有: 外言/內(nèi)言、急言/緩言、急氣/緩氣、長言/短言、籠口/閉口/橫口/踧口、舌頭/舌腹等。音韻學界多認為是最早的注音方法,其說未確。方平權(1989)指出譬況注音特點有二: 1. 譬況示音很少單獨出現(xiàn),往往跟直音或讀若相配合;2. 即使單獨出現(xiàn),其作用不在注音,而是用發(fā)音狀況的描寫說明詞義或語法區(qū)別,嚴格說,這不算注音方法,應是早于“四聲別義”的別義形態(tài)手段。因描寫籠統(tǒng)、玄虛,漸被棄用。鄭張尚芳(1998),白一平、沙加爾(2014)各有更為精密的解釋。
(三十一) “義同換讀”說與“同形異字”說(沈兼士、戴君仁)
沈兼士(1986a)謂漢魏音義家注音有“義同換讀”例。何為“義同換讀”?沈兼士解釋說:“漢人注音,不僅言同音通用,且以明異音同用。非如后世之反切但識讀音而已。通用者,義異而音通,即假借之一種,人習知之;同用者,辭異而義同,音雖各別,亦可換讀。此例自來學者均未注意及之。緣初期注音, 多含有不固定性,往往隨文義之便而設,所注之音,往往示義。釋義之訓,亦往往示音。后世纂輯字書者別裁去取,然后音義之界始嚴。間嘗瀏覽載籍舊音,其音理睽隔為音義家??奔宜灰捉庹?,若執(zhí)前說衡之,輒能不煩辭費,砉然冰釋,益足征余所假定之可信矣?!濒缅a圭(2013)把此說改稱為“同義換讀”。于省吾(1986)評價說:“闡述兩字義通,音雖睽隔,亦可換讀,發(fā)前人未發(fā)之秘?!贝骶剩?963)提出了“同形異字”說,“義界凡三: 一曰,凡以一字之形,表示異音異義之兩語者;二曰,凡以一字之形,表示同音異義之兩語者;三曰,凡以一字之形,表示同義異音之兩語者,均得謂之同形異字?!饼堄罴儯?988)推闡其說。按: 戴君仁所說同形異字,是指用同一字形表示兩個語言(戴文中有定義),就如今通稱的“同形異詞”。同形異字,是就文字來說;同形異詞是偏重語言來說。裘錫圭(2013)有“同形字”一節(jié),所說內(nèi)容和戴君仁說同。裘先生說:“范圍最狹的同形字,只包括那些分頭為不同的詞造的、字形偶然相同的字……范圍最廣的同形字,包括所有表示不同的詞的相同字形。按照這種理解,被借字和假借字,……也應該算同形字?!彼终f:“我們不準備講范圍最廣的那種同形字?!庇衢小豆艜闪x舉例》卷一“上下文同字異義例”說的也是和戴文同樣的內(nèi)涵。這種上下同形異字的情形,在出土文獻中很多見。如郭店簡《語叢四》:“竊鉤者誅,竊邦者為者(諸)侯。者(諸)候之門,義士之所廌(存)”,其中的“者”分別表示“者”和“諸”兩個詞。《老子乙》:“絕學無亡憂,唯與可(呵),相去幾可(何)?美與亞(惡),相去可(何)若?”其中的“可”分別表示“呵”和“何”兩個詞。“義同換讀”與“同形異字”二說裘先生均放在文字學中加以論述,本文則放在訓詁學中,實各有側(cè)重,并不矛盾。就用字來說屬文字學,就訓解字義來說屬訓詁學,但訓詁字義,也需要明白用字的情況。
綜上所述,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筆者所認定和命名的三十一個訓詁學理論(其中六個理論與文字學或同名或相關,但內(nèi)涵與側(cè)重點均明顯有別)。說明中國傳統(tǒng)訓詁學有著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和材料庫藏,有待于我們進一步繼承和發(fā)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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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