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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黎明前奔跑

2020-05-25 09:13耿立
文學港 2020年5期
關鍵詞:堂妹芍藥

耿立

你學剃頭吧!

父親決定的一句話,使我的心墜到了冬至。

這說不上懲罰,是父親要我學一門糊口的手藝,他覺得對一個集鎮(zhèn)的孩子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男人除掉柴米油鹽醬醋茶,誰不剃頭?但我覺出這是屈辱。周二軍就是剃頭的,我小學同學,沒考上初中,在街上的一間靠近工商所的平房剃頭,我上學的時候,總看到一個半大的少年從理發(fā)鋪,勾著頭看我,他看著我走過戲院、藥鋪、大隊部、飯店、縫紉鋪,他知道他只能在這個鎮(zhèn)子上活著了;下午放學,他還是勾著頭看我,仿佛我是他夢游的一個的希望的樹,說不定哪天,這樹就走出這片土地。

他曾給我說,他沒考上初中,他父親就對他說過,你就是個廢物。怕餓死你,學剃頭吧。

沒隔幾天,父親在街頭被人打了,父親的謀生手段除掉在街頭夏天賣涼粉、冬天賣丸子湯,還有一種即是靠自己的力氣,把街上的塵土、瓦塊、人畜糞便、樹葉打掃干凈,祈求或者要求街上擺攤的那些賣雞蛋、豬肉、粉條、青菜、干鮮海貨、糧食的人,每個攤位五分錢的衛(wèi)生費。

但有時就是這五分錢,也會發(fā)生爭執(zhí),有時就會動手。我知道父親的委屈,到逢集的日子,半夜就起來,無論寒冬的夜里,還是夏日的溽熱,但就是為了一家?guī)讖埧谟懮睢?/p>

因為五分錢,父親被臨近村子一個賣白菜的人,揮拳打在臉上,然后跌倒,直接磕在一半截磚頭上,磚頭鋒利而粗糙的銳角,直接扎在父親的額頭,最后那人把一車子白菜扔掉跑了。等我趕到鎮(zhèn)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包扎,打了破傷風針,而打父親的那個村子里管事的人來了,提著雞蛋和掛面,把醫(yī)藥費付上,一個勁地給父親賠不是,親戚里道的,小孩子不認識,出手重,不知照護。

父親說,不訛人。

那問事的人丟下一百塊錢,看我憤怒的眼,就心虛低頭走了。那個冬天烙印在我的記憶里,醫(yī)院藥房的木頭門,合不嚴,包扎室里點著一個煤球爐子,既取暖也燒水,爐子上的燒水壺,蒸汽騰騰,我看著包扎住頭的父親,多年后,看到梵高一個自畫像,也是包扎著頭,父親比梵高更麻木,他的一生經歷過太多白眼、呵斥,乃至拳腳,他有時能躲避,但大部分的時光,他就如風箱里的老鼠,遁無可遁,他只有默默承受那些日常的或是不打招呼而來的厄運。

父親腳上,是一雙軍隊退役的那種笨重的大頭鞋,冬天,就靠它在雪水里趟。我看著父親腳下,因為包扎室的溫度高,父親鞋底上滲出了許多的泥水,他的嘴唇粗糙干裂,連著他的粗糙的面部,但現(xiàn)在面部被那些繃帶擠壓得很窄,有血從紗布里滲出。

我知道,我以后也會是這個樣子,模擬著父親的人生,加入到這個隊列里的人生循環(huán);如果我學剃頭,我想到了周二軍,剛學剃頭時,還是那么面貌稚嫩清秀,等我初中畢業(yè),他嘴里叼著煙,顯出一副江湖已慣的模樣。

我知道,父親是想叫我復制周二軍的路,別人都這樣過!你也要這樣過!

我知道,我復課兩次,還沒有考上高中,父親嘴上雖然沒說什么,但從母親口風里我就知道了,認命吧。不是上學的材料,就老老實實地做莊稼人,把心收收,說個媳婦,生兒育女過日子。

我復課兩次,第一次14歲參加中考,分數(shù)線夠了,但快開學,一直沒接到通知書。那個暑假,我和二舅騎著自行車去縣城的教育局,才知道我填報的材料,缺了學校的公章,沒有一個學校錄取。二舅是一所初中的政治教師,他給教學局的熟人通融,說二中可以補錄。二中離我家,70華里,我想,非縣城一中不去,就回家復課。

第二年中考前的時候,闌尾炎發(fā)作,那年的考試,被錄取到了縣三中,就在我們鎮(zhèn)上,我說,非縣城一中不上。

再復課,我們初中的同學,都說,復課兩年了,再上縣城一中有什么意思,丟人,要去,就到菏澤一中。菏澤一中就是地區(qū)的一中,那是山東省的名校,在魯西南進了菏澤一中,就看見一只腳邁進大學,那是10個縣的青澀的、有力的種子集中的地方。但這個夏天,這次命運還是沒有垂青,菏澤一中沒考上,分數(shù)夠縣一中的;但縣一中也牛氣,第一志愿報地區(qū)一中的,地區(qū)一中錄不上,分數(shù)夠縣一中,縣一中也不錄。

這次,最后還是滑落到三中,被三中錄了。折折返返,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沒有走出這方圓兩公里我鎮(zhèn)子的學校。

那是夏日一個落雨日子,我從鎮(zhèn)子北面鎮(zhèn)中學班主任的辦公室看到了三中的錄取書,只一眼,就如踩著了炸雷,我一下推開班主任的門,直刺著跑進校園的暴雨里,那天上雷也合作,驟然響起,就如拳腳和白眼嘲笑一下攢擊到我的太陽穴,那時知道了后來才接觸到“時來天地同勠力”,更知道那句“運去英雄不自由”的無奈,沒有命運的垂青,一切都白費。

我如瘋了的牛,在雨幕里,試圖用頭撞開命運的鐵幕,那黑夜汽燈下同學明爭暗斗的苦讀,早晨白霜匝地的背書;倒了的堂屋山墻的一角,我蜷縮在冬日里的瑟瑟,滿是凍瘡,耳朵,手背那地方,凍腫的化膿流血,拿鋼筆的手指不能蜷縮;在菏澤一中考試時,那夜里的熱如蒸籠,渺小的自己就如水煎包子,兩夜無法安眠,半夜,老師就拿兩片安定,吃下,才睡了一會,等考完,老師才說,那不是安定,只是普通的VC片——我想著,自己的去路和下場,現(xiàn)在不是牛了,不是發(fā)瘋的牛,而是一只五花大綁拿下的豬,命運就是奔赴湯鍋,去學習剃頭。

我哭著,不知是淚水汗水還是雨水,穿過那蘆葦蕩里的小路,來到沙河邊,那時真的是一個癲狂的瘋子了,詛咒命運,天空的連環(huán)的雷聲,在蘆葦蕩上如風檣陣馬,在雷響下,那些團結的蘆葦,卻如膽怯的兵士,在閃電的鞭子下,紛紛低頭折腰。而那閃電,霹靂在沙河水里,如紅的烙鐵,一下子跌進冰窟窿,白汽蒸騰,我站在堤壩上,閃電在身邊如蛇纏繞、喘息,我閉著眼睛,心想,炸吧,炸吧,我就是一只野獸,一只受傷的野獸,隨意被命運處置。

但就是夏日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那雨停了,那雷聲遠了,一片陽光從天邊斜刺而下,那蘆葦蕩里,倏然而起的是蛙聲,那些受了委屈的蛙聲,那些不再是壓抑,不再是膽怯私下嘀咕的蛙聲,它們鼓起勇氣,在暴雨后,掙開喉嚨鼓腹而鳴,那從黃河而下的支流,百里蜿蜒的沙河,唯一的是這蛙聲,我聽出了抗議,它們就如戰(zhàn)士開始亮出自己武器,是梭鏢,是長槍,在山頂,在密林,在石窟,在地道,它們進行的是反擊戰(zhàn),它們的叫,就是號角,是嘔出血,嘔出膽汁的叫,是破口大罵的叫,它們的叫,有噸位,它們?yōu)槭裁唇校恳驗橛欣纂?,它們叫,因為有刺激它們叫,因為壓抑它們叫,因為叫,就要叫,如果說雷電是監(jiān)獄,是集中營,這時蛙聲是越獄,是放風。我像看到它們白的肚腹,看到它們圓睜的眼睛,看到了肺肝,它們說,我來了,在這熱烈的陽光下,在蘆葦蕩的頭顱的頂部,一切都是蛙聲,我明白了,這就是生命力。我抹去臉上、從頭頂頭發(fā)里還在滴答的雨水,任我的淚水像蛙聲從我的眼眶酣暢地奔涌,像螞蟻,爬滿我的臉頰。

蘆葦蕩里,有人趕著一群羊來了,是放羊的人,他看到渾身精濕的我,一個冷顫,接著不解地扭著頭瞪著我,既是驚嚇,又是疑惑,然后快速離開,好像我是一個剪徑的不良少年。

鎮(zhèn)子上的縣三中,是高中,是1958年上馬的學校,當時集中了一批從北京和省城下放來的一些右派,那些眼鏡書生,操著南腔北調,使這個鄉(xiāng)鎮(zhèn)有了異樣,雖然后來,大都摘帽的摘帽走了,而一些氣質留下來;當時教我高中語文的肖先生,就是一位留下的儒雅的曾經右派,家在縣城邊上的一個村子:蔣口。我們班里恰巧有肖先生村里的學生,叫蔣存民,喜歡寫詩歌。

存民一天對著教室外面西下的夕陽,告訴我,肖先生有兩個老婆,都在蔣口,一個村東一個村西,一個是農村出身,一個是城里出身,相安無事。

我從未見過肖先生千層的布鞋。那白的底上有絲毫的泥土灰塵,瘦削的身子,穿著干凈的西裝,也像穿長衫的氣度,他的頭發(fā)如鶴羽,白得仙氣,而他走路,就像是有了道骨,感到骨頭很輕,但也覺出了骨頭的硬度。

他走路從容,步幅無論什么情況,都是無風雨也無晴的淡然。我們站在他面前,就像濁流遇到清爽,他指甲很長,十個手指的指甲,仿佛透明的玉,他在講臺上是用指甲翻語文課本的,我們喜歡聽他講解文言文,我想到的是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壽鏡吾先生,肖先生也會吟哦,他在講解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那是先吟哦,在肖先生的吟哦里,我們知道了漢語的鏗鏘婉轉,就如毛筆字的使轉提按,肖先生使我們知道了中文的“味”,那是從千年之前飄浮過來的,誘人肌骨,那是漢語言的節(jié)奏平仄河水的浪花,也是詩句水墨氤氳滿紙,在歷史深處的布局與留白: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肖先生在講臺上吟哦的時候,頭是搖晃的,眼睛是微閉的,那左手把語文課本卷成筒狀,而右手在輕輕地劃著空氣,好像交響樂隊的指揮,而他的吟哦,無疑是大提琴、小提琴,是黑管、長號,他吟哦的每一個字,就是叨來咪,是米法騷,我們看到了一個飄逸的李白,一個以風為馬,以彩霞剪裁衣袂,以老虎伴奏,鳳凰駕車的仙人之友的李白;這個謫仙人,騎著白鹿,在權貴面前飛揚跋扈,在青山綠水面前,卻如一個玩心迸發(fā)的孩童赤子。

我一時覺得,我們都是肖先生放養(yǎng)的五十四頭白鹿,我們的文科班,就是鹿苑,朝霞初起的課室,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肖先生邊鼓瑟邊吹笙,夫子何所不能也?

在肖先生代我們語文課的那一年,我們進入了傳統(tǒng)語言的后花園,感受到了文字是活的,有著自己的體溫,我覺得肖先生,就是一個移動的漢字,他的胳膊、腿腳,就是橫豎撇捺,也是一個韻腳,是平水韻,是十三轍。

一次,肖先生正沉浸在吟哦里,外面下起了雨,且他拖堂了,數(shù)學課老師站在門口,用手指的中指,蜷縮成半拳輕輕地扣敲教室的木門,肖先生還是沉浸在搖晃的節(jié)奏里,數(shù)學老師沒辦法,走上講臺,大喊一聲:肖老師,下課了。

這時肖先生醒轉,微微點頭,朝同學逡巡一下,然后邁著很輕的步幅走下講臺,走進雨里,還是那么從容。雨里的肖先生是不是玉樹臨風?我覺得肖先生才是一只真正的白鹿,在傳統(tǒng)的文字里慢慢行走著。

其實,我在三中讀高中的時候,正是這所鄉(xiāng)村高中最落魄的時期,好的學生被菏澤一中、鄄城一中削尖拿走了,每屆畢業(yè)文理科500學生,考上大學的不足10人,來這里讀高中的,一是拿個高中的文憑去從軍,在軍隊里考學,分數(shù)低;再就是為了一個面子,也算上過高中,在農村無論是找媳婦,還是出嫁,站位就高了一格。

那個時候,我迷上了寫作,覺得這是滿足虛榮心最有效的路徑,高考的路在哪?語文、歷史、地理我的成績都是第一,學起來如魚得水,而數(shù)學則是一塌糊涂,每次老師發(fā)問,我的頭恨不得扎在桌子底下,看到那些數(shù)學好的同學雄赳赳站起來,威武如將軍,我則是敗退的卒子;我的同桌就是威武的將軍,他總是站起來,氣壓群雄,總是老師才發(fā)問完,他總是第一個舉手,簡直是羞辱我這個數(shù)學不好的家伙。他又一次像得勝的公雞威武的將軍班師回朝的時候,就在他發(fā)言完畢,要坐下的時候,我把他的凳子往后稍稍一移,他就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下,這時班里響起不懷好意不無得意的幸災樂禍,像一群高亢的鴨子遇到了過來的魚群,夸張的狂笑,如節(jié)日的焰火。

我作文是沒說的,老師總是把我的作文作為范文,肖先生在講臺上解析,那也是繪聲繪色,肖先生每次都會說:孺子可教也。

那時的我,就如我的同桌回答數(shù)學題一樣,也成了驕傲的小公雞。

我知道,命運是需自己拼搏改變的,命運如深不可測的黑夜,里面有神秘陷阱的味道,但也有星光。我常常從夢中被鄰居的哀嚎驚醒,那是一個老光棍,半夜了,又喝酒喝醉了,喝醉后,就到大街上罵空,幾乎每隔幾個夜晚,他的哀嚎都會漂浮在我們鎮(zhèn)子的街道和房屋、樹木、糞堆、草垛之上,我在這哀嚎里聽到的是對命運的恐懼,有時在放學的時候,我看到他,總是急忙躲避,那是一張被生活重負擠壓變形的臉,深刻的皺紋就是深刻的記憶,災難的記憶。

還有一種存在,是那么獨異,透著鄉(xiāng)村文化的固執(zhí)強大,也透著那些高中同學的無厘頭式的無聊,與青春的發(fā)泄。

當時學校大都是住校的學生,每當沒有課的時候,很多男同學,就學習起農村出殯的時候,古老的二十四拜的祭奠的儀式。

前七、后八、中九拜,就是二十四拜,向左右頂謝者和司禮施禮之后,回到正位,在蘆席中間站定,彎腰一揖,挺直身子,邁步右跨至祭桌右角,先作揖,再下跪,挺直身子,再叩頭觸地,然后站起作揖,算是完成一拜之禮。接著邁步,作揖,叩頭,作揖。三拜之后,才行到香案前,作揖下跪,上香,祭酒,叩頭,起身,作揖,右側身后退至祭桌左后角一禮,再退一步一禮,至祭桌左前角一禮,退回原位一禮。這樣循環(huán)三個回合,共磕二十四個頭,故稱“二十四拜”。

一個同學喊:吊孝的客(我們方言讀Kei)到,接著喊一句:接客(Kei)。

然后就是行二十四拜禮,同學在寢室,在夜里的操場,就像鬼影幢幢,特別是秋風一起,那時候的校園,滿是法桐手掌大的落葉,木葉盡脫,到處寒涼,那些同學一聲一聲:吊孝的客到,接客。

二十四拜禮后的最后,就是最富有表演性質的哭的總結,這就是文章起承轉合,高低回環(huán),有高潮,有起伏,像一門藝術出神入化,這儀式魯西南平原最講究,孔子的曲阜,孟子的鄒城都屬于魯西南,對這禮節(jié)看得特別重,誰要是在祭奠的時候,能行二十四拜禮,那是一個村子的榮光,一般的人,就是三拜,拜的越多,禮數(shù)越重,但很多人對祭拜的路徑往往記不住,于是這二十四拜禮,就是一種學問和本事,孔子少壯時,也學習這一套。

二十四拜禮行完之后,開始哭,然后執(zhí)事的人,會喊“請起”然后是一聲“孝家叩謝”,禮畢,然后待客的帶進客屋喝茶聊天。

二十四拜禮,曾在鄉(xiāng)村出過很多笑話,故,很多人都重視,怕出笑話;祀與戎向來是國之大事,這里的鄉(xiāng)村也是刀兵氣重,很多人習武,于是二十四拜禮也有很多拳師的動作,禮與兵并重,文雅里有霸氣。

為了不使人在行二十四拜禮時尷尬,就有行走的路線圖,有如何走的鄉(xiāng)間的俚語公式來提示,這公式敘述的是歷史故事和人物,每一句每一步都是一個典故,是可以輕輕哼唱的,那詞就很有魯西南的風味。

在操場,我看到同學在搬演那流傳千年的吊孝的儀式,一個同學在前面示范,很多的同學跟在后面,那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放大的影子,宛似穿越到明清,唐宋,魏晉三國,一個個儒生,端肅地在憑吊。

前面的同學邁步,口里喊:

一步邁開一橫長,單刀赴會關云長;兩步二字分陰陽,前后出師表衷腸;

后面跟著喊,邊喊邊邁步:

一步邁開一橫長,單刀赴會關云長;兩步二字分陰陽,前后出師表衷腸;

前面的同學邁步,口里喊:

三步好比三桿槍,桃園結義劉關張;四步四方四垛墻,瓦崗兄弟去投唐;

五步盤腿向東望,子胥過關投吳王;六步三點中間長,楊景忠心保宋王;

后面跟著喊,邊喊邊邁步:

三步好比三桿槍,桃園結義劉關張;四步四方四垛墻,瓦崗兄弟去投唐;

五步盤腿向東望,子胥過關投吳王;六步三點中間長,楊景忠心保宋王。

如此反反復復,操場起微風,月亮開始搖晃,樹枝也開始搖晃,但那步子缺失整齊,這不是滑稽,好像有了端肅。前面的同學繼續(xù)喊:

七步七星掛北方,鄭和航海下西洋;八字峨眉兩分張,宋朝賢王趙德方;

九字彎彎龍尾長,韓信山前排戰(zhàn)場;十字橫擔一架梁,勾踐臥薪把膽嘗;

十一寒冬雪花揚,蘇武牧羊北海旁。十二走完路茫茫,少年甘羅為丞相。

后面的同學,比著葫蘆,越來越像葫蘆,那些青春的肢體,成了一個個的葫蘆:

七步七星掛北方,鄭和航海下西洋;八字峨眉兩分張,宋朝賢王趙德方;

九字彎彎龍尾長,韓信山前排戰(zhàn)場;十字橫擔一架梁,勾踐臥薪把膽嘗;

十一寒冬雪花揚,蘇武牧羊北海旁。十二走完路茫茫,少年甘羅為丞相。

即使在我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也不清楚當時為何三中校園里刮起一陣學習二十四拜禮的風潮,一次同學在菏澤聚會,大家記憶最深的就是那校園里的二十四拜禮,那種唱腔似的哭腔。我寧愿把這個記憶理解為一個對前程的迷茫,是在鄉(xiāng)村中學看不到出路,永無出頭之日的祭奠。

但我在晚上放學,聽到操場上一遍遍喊著:吊孝的客到,接客。我滿懷恐懼,像看到自己去祭奠多年后也被人祭奠,那是祭奠一種無路的悲哀,更是一種青春迷茫的無助無聊無奈,那操場上的一群鬼影幢幢,無疑是一群青春的獸,是狼,也是無家可皈依的犬,是精神家園的缺失。

我想著,我必須離開,否則,我也會沉淪,成為一個吊客。

我的單薄和瘦弱,只是外表的形體,我用閱讀和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充盈著我的單薄。

大家看我,是斯斯文文的,是羞赧,見到陌生人會臉紅的嘴上沒有長毛,而下面生殖器開始長出茸毛的小男生。

那時,我瘋狂地閱讀三中只有兩間圖書室里的書,那時整個學校我估計沒有五千冊書,那五千冊書里面除掉物理數(shù)學化學歷史地理政治讀物,真正屬于文學的是可憐的,有幾百本吧,也多是一些批判現(xiàn)實主義,或者是浪漫主義的大路貨,諸如《童年》《我的大學》《在人間》《湯姆叔叔的小屋》《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包法利夫人》,但那里有刊物,急速地傳遞著外界的消息,我讀到了《世界文學》上博爾赫斯的小說,感到了驚異,也知道了變化著的天地,不再是鐵板一塊。

我把借到的書,拿到課室,在物理課化學課,就打開看,我就抱定,學習文科,考大學就考中文系。但最使我沉醉的,就是夜里,無邊的黑暗里,那些文字猶如螢火。“詩人,和盲人一樣,能暗中視物”。

在博爾赫斯這里,我理解了黑夜的意義,也理解了書籍對我精神和肉體的拯救,但我在黑夜閱讀的時候,理解了博爾赫斯的“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辈柡账故髁?,墜入無邊的生理的暗夜,我覺得在集鎮(zhèn)高中和周邊,那種與知識和精神的反差,是更濃重的暗夜,我像置身于暗夜的心臟里,如果我不能躍動,我是這暗夜最黑的一部分,我們的生活也是博爾赫斯的迷宮,即使一段迷茫的路程,即使集鎮(zhèn)上,我如果學習剃頭,也足以讓我們付出終生的心力。

但就在我上三中報到這個時候,在距離我家不足千米的學校讀書的時候,我選擇的是在大家還未起床,學校的鐵門還未打開時候,我就已翻墻而入,在三中兩年的日子,我想在黑夜里尋找出口,我開始了黎明前奔跑,如尋找迷宮的出口,在我奔跑上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黎明前的芍藥地。然后是麥子地玉米地,是霜后雪后的曠野,在黎明前的樣子,就如一種啟示錄。

那是春天魯西南平原深處的夜,麥子灌漿的前夜,那時,我知道了鮑勃·迪倫,也知道了搖滾,但在鄉(xiāng)間的中學,我沒有聽到過那種曲調,只知道了吶喊,帶勁,反抗,不平,其實那個時代,鮑勃·迪倫不是以一個歌手在當時的中國流傳,而是他的歌詞,我讀到了《答案在風中飄揚》,我哭了,那是一個才25歲的小伙子寫的呀:一個人要抬頭多少次,才能夠看見天空;“一個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聽見人們哭泣?!笔前?,也許無數(shù)的抬頭,無數(shù)次辛勞,才會有和命運的交錯、相識與相逢。我在寫這文章的時候,曾給朋友說我寫到鮑勃·迪倫的《大雨將至》,那朋友說,那個時代不可能有這支歌,在中國,那個時代有《答案在風中飄揚》,我告訴她,我就是在鄉(xiāng)村的中學,讀到了博爾赫斯的《玫瑰街角的漢子》,在高一的時候,我初中同學到北京當兵,他給了寄來一套《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選》。也許朋友是對的,那個時候只有《答案在風中飄揚》,但我那時,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在走向青春的路途里,是十分契合《大雨將至》的語境,我還是想借用它,隱隱感覺自己的前程,某種東西將至,暴雨也好,雷霆也好,確實,我看到《大雨將至》的歌詞時,心是那樣的激動,我覺得,這是詩歌,但比詩歌帶勁,這最契合我當時奔跑的心境:

你現(xiàn)在要做什么,藍眼睛的小孩

你現(xiàn)在要做什么,我親愛的小孩

我要回去,趕在這大雨來臨之前

我要走進那最黑暗的森林深處

那里的人們兩手空空

那里流淌著有毒的河流

山谷里的家園仿佛潮濕骯臟的監(jiān)獄

屠夫的臉在人群中隱匿

到處是饑餓,靈魂已經被遺忘

黑色是那里唯一的顏色

我要講述,要思考

我要呼吸,要歌唱

我要讓所有的靈魂都能看到

那里的景象

然后,我要站在那大海上

直到我開始沉沒

我會聽懂我的歌聲

在我即將沉沒

我感到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來

雖然我還不知那雨的意象代表什么,藍眼睛的小孩期待什么,但我覺出鮑勃·迪倫內心的那種鐵水般的洶涌沸騰咆哮和飛奔,他要為自己的思想尋找出口,那恰恰是我在三中求學的時候,感到無邊的前方,無盡的未來,似乎有東西在招引,也許是莊子的蝴蝶,博爾赫斯的“藍色老虎”,黑夜中盲眼的博爾赫斯需要一道光刺穿他的黑暗,需要一只老虎在暗夜里跳起黃金的舞蹈。

我的青春的招引,奔跑的欲望,就是暗夜里的藍色的老虎,在麥子灌漿的時候,那老虎在舞蹈,那夜里,我聞到了麥子的清香,那種還沒有成熟,正在孕育的清香,恰如少年,我覺得,我和麥子“恰同學少年”,是同學,是皆不賤的同學,有涌動的灌漿的靈魂的招引,他們擺脫了冬天的束縛,也擺脫了那些雜草的羈絆,他們有明確成長的目的,灌漿,就是涌動的水,這生命的水,如我的血液,我也要灌漿,是自己給自己飽滿,那灌漿的水要來,“我要講述,要思考/我要呼吸,要歌唱/我要讓所有的靈魂都能看到/那里的景象”。

在我高一開學的時候,我開始了奔跑,是秋季,在黎明奔跑著去學校,我不走大路,不走校門,而是從學校的兩米多高的院墻騰躍而過,那時,兩米多高的院墻,我只要后退兩步,然后加速,接著騰躍,手抓住墻的頂部,只一下助力,腳腿就會一下騎在墻頂,如將軍黎明在馬上。

趕在黎明前奔跑是偶然的一次舉止,一次偶然在心里的動議,但卻是必然,誰的少年不奔逐?那是一種對未來、夢幻、迷茫、朦朧、精神、掙扎的一種反抗,追尋,也是對精神的測試,不僅僅是鍛煉體魄。在那些黑夜里起步,你的身體里好像無數(shù)的活的動物,也可以說是潛伏的小獸,都醒轉了,一下,你的骨頭,你的靈魂,也都醒轉,那少年在黑暗中,在胡同,在街道,在一個個的麥秸垛、糞堆,白楊樹,鄉(xiāng)間的墳頭,那單薄的瘦削的身子骨,有了力,有了滾燙,有了獨立一樣的氣質。

那時候的我就是精神和青春開始的起步的裂變,讓黑夜把自己擦亮,自己面對著自己的未來,尋找自己的幸福和悲傷,自己的出路與突圍,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不應該成為那些在操場上扮演吊客的那些人,我是一把雕刀,刀刃向里,向著自己的骨頭,剔自己的肉。那趕在黎明前的奔跑,從最初的沖動、瘋癲、妄想,到了越來越明晰、篤定,沒有了焦躁,也沒有了怯懦,沒有了三心二意。

我從最初的秋天的播種,發(fā)芽的麥子地的黎明奔跑去上學,然后冬天,是霜雪,是枯敗,是肅殺,爾后春的地氣蒸騰,麥地里有了地米蒿,有了薺菜。

但一個春夜,我的內心卻有了一種別樣的涌動,聞到了空氣里甜的味道,藥香的味道,迷惑中蠱的味道。

我從麥地間的小路奔跑,好像蜜蜂嗅到了花粉與蜜源,我看到了夜里的小河,看見了流水的閃光,我像看到那是微微開始走向黎明的夜色發(fā)出的,那時的星光已弱,但濃黑已經過去,黑色分裂了,有了罅隙。

我看到了小河對岸的芍藥花了,那種蠱惑的香味,魅惑的邪性的香來自那里。外面的人,是不會覺出芍藥的那種力道,大家被牡丹的所謂的端莊洗腦,所謂的雍容華貴。雖然我的家鄉(xiāng)魯西南,從明朝,牡丹甲于海內,但那多是供給大官豪族,為那些烈火烹油繁花錦簇的人家涂彩;而芍藥,則是熱烈,是奔放,是野性,甚至是性感。但父老感知不到這個層面,芍藥只是如莊稼,是藥材,是糊口,在他們的眼里,不實用就缺乏美。

那夜,那黎明,我是被芍藥的藥香喚醒的,那芍藥自帶著光,雖然小河把我攔在了這岸,但芍藥卻照亮了我的腳下,我的所在的黎明的一切,是這些芍藥把黎明點亮了。

我怎么過去?那河里流淌著的都是芍藥花,扭動的,追逐的,跳躍的,這是蟄伏的生命,這是春天將盡,是牡丹過后的命定的花,她們要到夏天去。

我后退,我估摸著后退50米,然后奔跑,然后加速,然后就是一躍,我跳過了小河,我覺得水里的芍藥都涌到了岸上,就如巨大的山體滑坡,那河里的芍藥上岸了,天上的芍藥,也飛流直下三千尺,我在那些如罌粟一樣的芍藥花地,一一用手撫摸過去,檢閱過去,河這岸的芍藥,何止百畝千畝,反正,就在我跳躍小河的時候,炸開了,像是水花變成了芍藥,土塊變成了芍藥,那些花柄,那些莖葉,你一走動,仿佛就如一個個女人,她們的顫栗傳遞給您,那些花苞,倏然張開,如暗紅的嘴唇,都含著露水,不對,是含著嬌羞的在眼角的秋水,你過去了,那些花菜嬌羞地站穩(wěn)腳步,但還是斜斜地看著你,端詳著你,令你欲罷不能,欲走不忍。

這時,你想把這些芍藥擁入懷抱,男人應該有這樣的襟懷,這時山河大地,你應該接納,你莫名的震驚,又對你這樣的想法感動,激動。你是為這些芍藥而來的?還是為這些芍藥獻身?應該埋首在花田,是親近一株,百棵?弱水三千,還是后宮佳麗三千人?其實每一朵芍藥都有自己的運命,就如一個人一樣。

天光越來越亮,我從芍藥到芍藥,在這里,躬身也好,埋首也好,奔跑也好,匍匐或被俘獲,我是震撼了,驚呆了她們鋪張的香,她們如命運啟示,無有邊界的肆意,我是醉漢一樣地趔趄,也如醉漢一樣地倒臥,如果不能在這樣的如醇酒的地方,酣然一醉,酣然一跌,豈不辜負了自然造化,辜負了那些平時暗夜的期待,那些星光?

我滿是淚水在芍藥花地奔跑起來,我覺得那是一地的少女,也是一地的少婦,有的春情才萌,有的風情萬種,有的倚老賣老。我看到了羞赧,看到了從容,看到了吵嘴,看到了當愛到來時候的拼掉命的爭搶。

我哭了,這是受到美的芍藥啟示的哭,是孩子的哭,也是對美的哭,這是宣言,只對美哭,這不是示弱,是堅定,是骨頭被花濡染的硬度,我看花,花也看我,恰同學少年,恰跋扈年齡,“恰好啊”。

那是我高一第二學期,我目睹了芍藥花在黎明前的綻放,那是我少年時代的訣別,是一種儀式,多年后,我回憶,還是忍不住淚水想沖破的奔跑啊,命運待我何其厚,那是震撼的美,是過目不忘的天地大美,使狹小局促的鄉(xiāng)村少年,看到了美的闊達,她給了我奔跑的永動力,向著美奔跑啊,在哭泣著奔跑,在奔跑著哭泣,“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條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夠獲得自由”。

是啊,我要不奔跑,我會成為什么?這個追問一直追隨著我。

多年后我才知道,芍藥花地,是我命運的底片,反復曝光,反復疊加疊影,使我的人生斑斕。

在我奔跑走出芍藥花地,在我準備翻越學校的圍墻時,我看到了從學校不遠處棉花加工廠的堂妹,我驚異看到了她身上,衣服上的棉花的花絮。

她遠遠地招呼一聲,驚嚇般地匆忙走了,匆匆回家,那時,天還沒有完全放亮。

堂妹懷孕了,在我一次早晨放學,正端碗吃飯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堂妹和我一樣大,只是生月小我一月,她只上到初中就輟學了,到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

生活就是如此的尖利而真實,我們曾有幾年的時間,從小學到初中,一塊放學,一塊上學,我看著她的辮子越來越粗,看著她的乳房在衣襟下開始蓬起,然后不再自然地說笑,然后是開始躲避。她也曾心高氣傲,為上高中,喝過藥,但堂叔卻說要供應我堂弟以后上高中,讓堂妹放棄。說真的,堂妹數(shù)學比我好,物理比我好,化學也比我好。她豈安心做一個在農村生育的機器,畢竟她受過初中的教育,畢竟,她曾看過我初中時在鎮(zhèn)里供銷社買過的一套書《約翰克里斯朵夫》,她向往著那些書中描述過的生活,那喚起的心,怎能再安心沉靜下來?

在我奔跑的時候,我想過,也許堂妹在去棉花加工廠的時候,也是奔跑的,她的個性那么桀驁,她一定會自救。

在我兩次復課的時候,堂妹每次都送給我5元錢,當時那是大數(shù)字。在我迷茫寂寞,甚至想墮落的時候,她給我說約翰克里斯朵夫。她記得很多里面的詞句,且她有心用一個塑料本抄寫下來,她會背誦里面的段落。有次暑假,是我準備第二次復課前,心情低落的時候,堂妹曾給我背誦了《約翰可以斯朵夫》中一段,與其說是背誦給我,我覺得,那是一個鄉(xiāng)間少女不甘于沉淪的“圣經”。

那是在堂妹住的第一間東屋的房間,屋內是女孩該有的青春的氣息,她的上衣好像短了些,不能遮住她逐漸渾圓的臀部,她走動起來,乳房的顫動,使我不敢直視,但我覺得那是風景,那曲線,是一個女孩有的在鄉(xiāng)間的不可遏制的青春。

堂妹背誦著,是渴望,也是埋葬: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天?,F(xiàn)在他結實的身體像一塊巖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背也屈曲了。那些看著他出發(fā)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隨后,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得那么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的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著巨人額上的一縷頭發(fā),嘴里老喊著:“走吧!”——他便走著,傴著背,眼睛向著前面,老望著黑洞洞的對岸,峭壁慢慢地顯出白色來了。

早晨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shù)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煲瓜聛淼目死苟浞蚪K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p>

是啊,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這話是堂妹在我迷惑的年齡,寂寞的年齡,想放縱的時候,送給的溫暖,與其說我感激傅雷和羅曼·羅蘭,不如說是堂妹給我人間送小溫,豈止小溫,是旗幟。即將到來的日子,是什么日子?

迷惘而寂寞的復課的日子,堂妹是唯一能和我對話,唯一能帶給我內心溫暖的人。堂叔曾問過我,堂妹和誰交往?我只是搖頭。

我無法保護懷孕的堂妹。堂叔逼問堂妹那野種是誰的,然后一巴掌摑向堂妹,一剎,五個手指印在堂妹的臉上,如蚯蚓蠕動,堂妹的鼻子冒血了。

母親說堂妹懷孕三月了,才17歲啊。我想到了那次芍藥地我回來的路上見到的堂妹,我明白了,那是堂妹在夜里,從家里,又到棉花加工廠去了,是去幽會,我從她慌張的眼神里,知道了一切。

在幾天后的夜里,當堂妹半夜偷偷起來去棉花加工廠幽會的時候,堂叔早就暗中監(jiān)視了,他尾隨著堂妹,他看到了堂妹進了一個棉花垛,堂妹爬進了棉花垛的一個洞里,堂叔最后堵住了棉花洞,而堂嬸當時也跟著,堂嬸進了洞,把堂妹和那個男的抓住,赤身裸體的。

后來,堂妹走了,那男的是棉花加工廠的一個技術員,被堂叔一家打了一頓。堂妹到了新疆,嫁人了,那懷孕的孩子也足月生下。

當我知道堂妹的這一切的一切,我突然荒唐地覺得,堂妹是早早地放棄了奔跑,她的精神的長旅歇息了,停滯了。與其說我在奔跑,毋寧說是不甘,是突圍,我突圍那些令人窒息的黑夜,也突圍消耗那些青春期的躁動,我的奔跑,是從博爾赫斯、鮑勃·迪倫,是羅曼·羅蘭、卡夫卡的麥地和芍藥地經過的,芍藥地的亮光,是追光,照耀我。

也是在高一那年,我寫了一篇山東省級高中階段的藝術征文,有書法、繪畫、有作文,我寫了一篇習作《元宵之夜》,那是寒假寫的,寒假投出的;當暑假過后的高二,在秋天的校園,學校的廣播響了,說有省里的長途電話,說我獲獎了,去省里領獎。當時是下午放學的時光,我正負責給同學發(fā)放補助,是補助大家?guī)讐K錢的菜金,我就隨手一擲,那些窄窄的代金券,如蝴蝶在黃昏的課室飛舞,我沖出課室,就如看到了前面的芍藥花,我要去那里。

我奔跑,我翻越了校園的圍墻,我跑向野外,我一下又像回到了黎明前的時辰。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是麥子地,是墳頭。是我奔跑,也是風在奔跑,是河水在奔跑,我跑在黃昏,跑在黑夜?jié)u漸來臨的時刻。

我想到在最黑的時辰里,我奔跑,那黑色像從眼睛里突然奔突,淹沒了后背,淹沒了前方,我要切開黑暗,又要背負著那塊黑暗,但即使在最黑的時候,我卻就感到全身的光都打開了,前面一塊光招引著,我就如一條追光的獵犬,想絞殺某種獵物。

其實我覺得在我之外,還有一個暗物質的我。我是趕在黎明奔跑的人,暗物質,或許就是那片芍藥,或許是我奔跑的眼前的獵物,我坐在教室里,暗物質的我是那個沖出課堂,沖出皮囊,敢于喝酒,敢于調戲女生的人。我膽怯,暗物質的我鋪張揚厲,在鎮(zhèn)子上喝酒,在春風里誦詩。一個是規(guī)規(guī)小儒,一個是行俠的大盜,敢刀尖討生活。

前面的光,就是血。

我是嗜血的獸。不,我是吞咽光的獸,我奔跑,趕在黎明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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