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狗 叫
月亮越來越圓了,也越來越亮了,中秋節(jié)就要來了,村長德平家的狗卻叫了,不停地叫,這很讓人吃驚,村里的狗已經(jīng)很少了,但大家明白了是村長家的狗在叫,心里又理解了,開門過日子,誰家沒有事兒,有事能不用著村長?臨近中秋節(jié),借機到村長家去耍耍是正常的,狗叫也是正常的。而狗整整叫了一夜,皂里村人的心卻打起鼓來了。
皂里村人住得緊密,單門獨戶,又臨海,樹木少,稀稀疏疏地長著一些翠柏,其他也都是沒長成器的風(fēng)景柳和小槐樹,從外面看還有些光禿禿的。加上村里少年輕人,也就少生氣,養(yǎng)條狗看家護(hù)院,順便逗逗樂是必然的。狗什么樣的都有,黃狗、白狗、花狗,長大后都有半人高。白狗神氣。黑狗如果四個爪子是白的,叫踏雪,也算是極品。頂不喜歡的是黑狗白脖子,那是喪家犬。走路孤單了,打一聲唿哨,狗就顛顛地跑來。人和狗搭伴,纏纏繞繞,成了一道有趣的風(fēng)景。
這幾年皂里村人的日子好過了,高大的土狗幾乎消失了。養(yǎng)的狗全是洋品種,鹿犬、京巴、牧羊犬什么的,這些狗乖巧柔順,全是來陪伴主人的,幾乎都喪失了叫的功能。
忽然,臨近中秋,村長德平家的狗叫了。狗開始叫得還算平和,后來好像著了魔,叫得執(zhí)著嘶啞,成夜連綿不絕,要把心肝肺都嘔出來似的,聲音呈一個截面推過去,占滿了皂里村的上空。白天,村人循著狗的叫聲望過去,走過去,發(fā)現(xiàn)村長德平家房子后面搭著一個簡易棚子,里面拴著一條牛犢般高大壯實的狗。村長德平家又添了一條新狗,通體黑,黑得光亮刺眼,渾身的毛整潔平整,一綹一綹,像披著珍貴的皮草,臉面上的毛很長,尤其兩道眉毛壽星的那樣下垂著,當(dāng)然它沒有壽星的慈祥。沒等人到跟前,狗的身子就豎起來,眼睛里射出村人都不曾見過的野性光芒,如幽暗森林里的鬼魅,毫不掩飾面對美味的貪婪,令人膽寒。好在狗被鐵鏈拴著,即便這樣,它猛撲過來的力道也掙得鐵鏈嘩嘩作響,帶著凌厲之氣。圍觀的人倒吸涼氣,急忙忙地后退。
德平的兒子站在一側(cè),饒有興趣地看著與鐵鏈抗?fàn)幍墓?。他手摸一摸沒長一根頭發(fā)的光亮的腦門,肥大的肚皮把花格子襯衫快要撐破了。
“黑貝,見過嗎?”德平的兒子歪在嘴巴上的一支香煙裊裊地冒著青煙,一只眼大睜著,另一只眼瞇著,藐視著什么似的。后面是他家的三層小樓和高得讓人窒息的水泥院墻。他家的房子,總比其他人家的高出一截。村里開始蓋平房的時候,他家是小二樓。村里海成蓋小二樓的時候,他家就成了三層樓。
德平出來了,藍(lán)色羊毛風(fēng)衣披在身上,本就短小的身材已經(jīng)佝僂,留著滿頭小短發(fā)的腦袋泛著銀灰色的光亮。他瞪一眼兒子,喝斥道:“顯擺啥?把狗看好!”然后對著村人笑:“甭害怕,拴著呢。過來抽煙!”說著象征性地把一個煙盒在手上晃一晃。面對這條要命的惡犬,誰敢過去??!德平搖搖頭:“都是個啥屁膽子嘛!”
德平說罷,轉(zhuǎn)身進(jìn)門,把朱紅色大門關(guān)上了。
又是一夜,狗再叫了之后,皂里人想的事沒有,怪事卻出現(xiàn)了。
那個鄉(xiāng)村的早晨,小鳥在樹梢上唱歌。霧氣把皂里村籠罩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海成老婆早早起來了,慵懶的面容帶著睡意。她扭著好看的身子到院子側(cè)面的廁所方便完了,褲子還提在手上,就媽呀叫了一聲。她家放在房子后面夾道里的鋁合金材料不見了。天剛放亮,太陽還沒出來,天地間呈現(xiàn)淡淡的淺灰色。海成老婆以為自己看錯了,三兩下把褲子系好,緊走幾步到放鋁合金材料的地方。這次她看清了,鋁合金材料確實丟了。墊鋁合金材料的爛磚頭還在,還有黑魆魆的一層爛草皮和淤積的沙土。
海成老婆像受了驚的麻雀,一路小跑著到了院子里,對海成喊:“大事不好了,咱家的鋁合金材料被偷了!”
海成正把一些剛從大棚里摘的鮮嫩蔬菜往三輪車上裝。碧綠的黃瓜一根根插在筐子里,辣椒羊角般放在大籠子里,芹菜一捆一捆的,還有乳白色的蕓豆裝在一個敞口的蛇皮袋里?!跋菇袉旧叮坎痪蛶赘其X合金材料嘛!”那鋁合金材料是蓋房子做窗戶剩下的,海成當(dāng)時沒在意,發(fā)動三輪車趕早市發(fā)菜去了。
海成的房子是二層小樓,和村長德平家的房子連在一起。他蓋房子的時候,德平家已經(jīng)是小二樓了。為了比德平家的房子高一些,他刻意偷偷地墊高了地基,房子蓋好后,確實比德平家的高,他心里敞亮,覺著自己比村長強了。誰知沒過多久,德平家的樓房又起了三層,還是壓著他。
海成賣菜回來,村里幾個女人還在路口竊竊私語,說的是他家丟東西的事。
德平老婆說:“怪不得狗叫了一夜,別人還以為都往我家跑呢!大伙用腳后跟想想,誰半夜來啊?其實是別的事,黑貝靈得很,隔著幾公里的動靜都能聽見!”這句話是在炫耀她家的那條狗,更是在拿真話炫耀她家的清白。
鎖明妻子是個干重活的人,長得五大三粗,她說:“奇了怪了,誰呀,偷啥不好偷,那幾根剩下的鋁合金有啥好偷的!又不能蓋房建墳。”似乎在懷疑消息的可靠性。
海成老婆說:“雖說是幾根破鋁合金,一個人怕是偷不走,要車子才能拉走的,誰這么大膽呢!”
海成進(jìn)門,見家里冰鍋冷灶,站在大門口喊:“趕緊回來,拉啥閑話,不吃飯了?”
幾個女人吐吐舌頭,各自回了家。各家煙囪里煙升起的時候,海成叼根煙,到了房子后面的夾道里,站在殘留的現(xiàn)場邊看了半晌,然后看著另一側(cè)鎖明家的平房愣了愣,說:“不就幾根鋁合金頭嘛,想用你就吭聲,何必這樣呢。”
鎖明有小偷小摸的習(xí)慣,偷偷摘人家菜園子大棚里的辣椒和茄子。海成看著鎖明家房后一堆白亮亮的東西,是裝修房子剩下的二三十張塑料扣板。那些東西應(yīng)該比自己家做窗戶剩下的鋁合金更值錢,咋沒丟呢?海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他不說。在村子里,有些話是要爛在肚子里的。
事情在皂里女人們的嘴里傳了一個上午,就逐漸風(fēng)平浪靜了,畢竟不是什么大事情嘛。
又一天早晨,也是天剛放亮,鎖明妻子站在路邊那破鑼嗓子就沒命地喊上了:“哪個狗日的偷了我家扣板,膽子肥了,小心我一錐子戳死他。一大腚拍死他!”幾個早起的睡眼蒙眬的女人立即精神了,不自覺地聚集在了路口。
德平老婆說:“這就對了,昨晚狗又叫了一夜。”
海成老婆說:“還偷上癮了?!?/p>
立新妻子說:“扣板兩米長呢,那么厚的一摞,一個人怕是扛不走。”
鎖明妻子炮筒子樣的嗓音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再說了,憑鎖明那一身腱子肉和海碗大的拳頭,誰敢偷他家的東西,簡直是老鼠撩撓貓胡子,沒事找事呢。
人們很快就聚成了一堆,議論這件匪夷所思的事兒。這時,村長家朱紅色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德平走了出來。他依然披著那件藍(lán)色羊絨風(fēng)衣,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面,看著不遠(yuǎn)處一群眉飛色舞的村民。那些蜚短流長的議論,也小鳥歸林般落入了他的耳朵。
村長德平聽了一陣,忽然出了聲:“你們都沒事干是嗎?該干啥干啥去,多大的事也有村委呢。散了散了?!?/p>
人們立刻散了,留下樹梢的幾只麻雀嘰嘰喳喳。
德平的心情是愉悅的。他轉(zhuǎn)到房后,站在棚子前。黑貝立即撲過來,嘶鳴著。狗和他不算熟悉,兒子把它弄回來的時候,他并不贊成,弄這么個兇神惡煞般的東西干什么?他不允許它進(jìn)入院子,兒子只好在房子后面搭了個簡易棚子。村里人都來看狗,他心里忽然愉悅了。村長就是村長,連養(yǎng)狗都和別人不一樣。當(dāng)然還有大家那種懼怕的眼神,也是他喜歡的。
他看著狗,狗還在撲著。他朝兒子喊了一聲:“讓你媽端些骨頭來,把狗好好喂一喂?!?/p>
女人端出昨晚吃剩的一盤排骨,挑挑揀揀地給狗扔。德平搶過盤子,一股腦全倒進(jìn)了棚子里。狗撲過來,咀嚼著油湯帶骨的美味,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德平,目光柔順了許多。兒子這個二桿子,愛狗,弄來了又不好好照顧,狗一直處在半饑餓狀態(tài)。德平想起了小時候?qū)W過的那篇《葉公好龍》,兒子就是那個葉公。
“都說黑貝烈性,再好的狗也是狗,給點甜頭就毛順了。”德平想。
午后,村長德平把村委會成員召集在了一起。在村委會小二樓寬敞的會議室里開會,德平端坐在橢圓形桌子最中間的位置,神情安閑地等待著。進(jìn)來一個人,他抽出一支煙扔過去。大家都點著頭討好地笑著點上了煙。最后進(jìn)來的是村委會委員,副村長海成。他坐在德平對面,正對著陽光,他的半個臉格外地亮。剛四十歲的海成,挺拔健碩,紅嘟嘟的臉膛泛著健康的光彩,黑漆漆的短發(fā)一根根豎著。他一進(jìn)來,屋子顯得狹小了,也明亮了。德平的手在口袋里摸索著。海成把一盒香煙拍在桌子上,摸出一支,點上了。
德平心里涌上一絲不快:“海成,開個會這么磨嘰,平時的麻利勁哪去了?”
“不好意思,遲到了?!焙3梢材贸鰺?,一支支地給大家扔過去。
德平清一清嗓子:“咋你們沒聽說嗎?這兩天村里連續(xù)丟東西。我看你們啊,連我家那條狗都不如,狗還連著叫了兩晚上哩。你們怎么連個屁都不放,有些人還是當(dāng)事人。”
“我家是丟東西了,但那不是啥重要東西嘛,就幾根剩下的鋁合金?!焙3烧f。
德平說:“你看你這覺悟,丟啥暫且不說,單就被偷這個事,咱就丟不起這人。這是咱皂里村的臉面,大家說說看,咋辦?”
有人說村長說得有道理,有人說海成說得也對,盡是和稀泥的話,還有人說報警。
“看看,為這點事報警,想讓全鎮(zhèn)全市的人都知道村里被偷盜了?”德平不滿地批評道。
大家都不吭聲了。
德平說:“海成是副村長,管著治安,你就辛苦一下,帶幾個人蹲夜。這個賊也許還會出來,即使不出來,知道有人蹲夜,也會收斂?!?/p>
海城滿臉帶笑地說:“遵命,村長大人。也不用再找別人了,大家都忙。不方便。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蹲守幾晚上?!睕]等德平表態(tài),大家都應(yīng)允了。
晚上,幾個人聚在海成家。海成讓他們在沙發(fā)和一張床上睡覺。后半夜,一陣急促連綿的狗叫聲在村里激蕩起來。海成一骨碌翻起來,把大家都叫醒,一行人拿著手電悄悄出了門。后半夜了,彎彎的一輪上弦月亮晶晶的,把村莊照得一片銀灰。幾個人借著路邊高大的白楊樹的掩護(hù),沿著巷子悄悄過去。他們在立新家門前的路邊看見一輛架子車。海成向下一揮手,大家都矮下身子蹲在陰影里,靜靜地看。不一會兒,一個矮壯的身影從立新家房側(cè)的過道上來了,叼著一根煙,手里捧著七八塊破爛磚頭。狗叫聲讓人膽戰(zhàn)心驚,賊卻不緊不慢,像在搬運自己家里的東西,沒有絲毫慌亂。他一趟一趟地,直到把車子裝滿。
賊的沉著和有恃無恐,與狗叫聲形成了鮮明對比,讓這個月夜顯得神秘詭異。抓賊的這些人,反倒有些恐慌?!昂伲啡盏馁\。海成,抓不抓?”
海成不言語,借著斑斑點點的月光,大家看見他的眉頭鎖在一起。
賊啪啪啪響亮地拍拍手,像是給狗叫打節(jié)拍,然后鉆進(jìn)車轅,昂頭使勁的時候抬起了臉。“是秋旺!抓不抓?再不抓,他就走了?!?/p>
“不抓,放他走?!焙3烧f。
秋旺旁若無人地拉著地板車,昂著頭消失在月色里。
村長德平給海成安排了事情,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他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有他家的狗,那條黑貝給他通風(fēng)報信哩。不等海成匯報,他就會知道晚上賊來沒來。狗叫了一夜,海成沒來匯報。狗又叫了一夜,海成還是沒來匯報。德平相信自己家的狗。他家的狗不會無緣無故那么賣命地叫。他心里籠上了一層烏云。
德平下地回來的時候,碰見了海成老婆。他說:“海成家的,別急,我們正在蹲點,賊很快就抓住了?!彼@是沒話找話,是想看看這個女人的動靜。蹲守的事是海成負(fù)責(zé)的,他老婆會不知道?
海成老婆的俏臉擠出一絲笑:“村長費心了,弄錯了,鋁合金材料是我娘家哥拉走的。我那個傻哥,也沒打聲招呼!”
德平醒悟般哦哦了兩聲。
德平也碰見了鎖明妻子。德平還是那句話,賊很快就要抓住了。
“村長,是我們自己弄錯了。我們家的扣板早就用完了?!辨i明妻子說。
德平心里已經(jīng)不是一兩塊陰云,而是陰云密布了,兩個女人說的是實話倒好了,可明顯不是實話嘛,似乎在刻意地回避和隱瞞著什么。德平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回到家后,德平有些魂不守舍,女人樂顛顛地把一塑料袋雞骨頭遞給他:“快去喂狗,我去坐席帶回來的?!?/p>
“去去去,你自己喂去。”德平不耐煩地說。女人疑惑地拎著袋子往外走。這一段時間,德平最愛喂狗,今天這是咋了?
晚上,等到家里的黑貝又開始沒命地叫喚的時候,村長德平拿著手電,借著高大的白楊樹的掩護(hù),沿著村里的巷子巡邏,果然也看見了那輛架子車,居然停在海成家的房子前面。德平心里升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耐心地等著,就見一個人影不慌不忙地從海成家房子一側(cè)的過道出來,懷抱一個舊茶幾。那人把茶幾放在車子上,仔仔細(xì)細(xì)地勒好了,然后踩著狗叫的節(jié)拍,慢慢騰騰地走了。上弦月,夜空晴朗,德平也認(rèn)出了那個人。德平也沒有言語,不過心里的問號變成了一只黑拳,狠狠地?fù)v了他一下。
第二天下地的時候,德平特意從村東頭走到了西頭,在村民的房后繞了一圈。似乎一夜之間,人們再也不怕丟東西了,十幾戶人家的房后反倒都堆了東西,有舊家電、農(nóng)具、鍋碗瓢盆。更邪乎的是,田寡婦家簡陋的平房后面放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幾塊月餅。是那種村里祖祖輩輩在八月十五獻(xiàn)月亮的月餅,里面夾著棗泥紅糖餡,周圍掐著花邊,正面用梳子壓出繞枝蓮花,食用顏料點著各種顏色的裝飾圖案。
村長德平眼前發(fā)黑,險些跌倒。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天黑沒多久,月亮就上來了,明明亮亮銀盤般地掛在西天。狗還沒叫。德平知道,狗一定會叫的。
德平從門后拿了件什么東西,來到后院的棚子前。聽見動靜,狗叫了幾聲,就停了。連天來,德平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狗已經(jīng)跟他有了感情。狗靜靜地站著,尾巴在搖動,眼睛在月光下忽閃忽閃地泛著藍(lán)光。
“狗啊,狗啊?!钡缕皆谛睦镎f著,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淚。他往前小走一步,背在后面的手迅捷地抬起并落下,手里的錘子帶著銀白的閃光,落在狗腦袋上。黑墨一樣的血順著狗腦袋流下來的時候,狗狂吠起來,沒有了平日里的霸道,只有悲涼的哀求和委屈。德平的淚水濡濕了臉面,他手里的錘子銀光四濺,幾次重重地落在狗腦袋上。狗已經(jīng)變得血淋淋的了。這條不屈的狗與錘子抗?fàn)幹趽湎虻缕降臅r候,終于軟軟地倒下去了。
月亮真圓,竟然變成了紅色,紅得有些血腥。
村長德平被自家的狗撕去了肩膀上的一塊肉,連骨頭都看見了,白森森的。那是狗臨死前致命一擊的結(jié)果。要是狗再有一點力氣,再偏左一點,德平的脖子就斷了。
村長德平住院了。市扶貧小組來村里驗收危房安置情況,副村長海成代表村委陪同??戳舜迕裼梦7扛脑炜罱ㄆ鸬某恋姆孔雍?,年輕的女組長很滿意,臉上露出了笑容。
趁組長高興的時候,海成說:“組長,我們村有一戶人家應(yīng)該納入危房改造的困難戶,漏報了?!?/p>
“你們當(dāng)時是怎么報的?你們村已經(jīng)驗收了,現(xiàn)在恐怕不好辦?!苯M長說。
海成說:“我們村這個村民叫秋旺,是個啞巴。天生的。他父母去世了。姐姐出嫁了。他一個人在海邊的溝里蓋個小屋,放著一群羊,生活好幾年了。他沒有老婆兒女,簡直都成野人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走出來,大家都快把他給忘了,是我們工作不仔細(xì),造成了這樣的被動局面,給上面添了不必要的麻煩?!?/p>
組長說:“我們?nèi)タ纯?。?/p>
穿過村巷,穿過公路,一群人走進(jìn)了皂里的海邊。半人高的青草,就是沒有遮天蔽日的樹木。沿著一尺多寬的小道,他們七繞八繞地來到了一棟小屋前。門口有炕大的一塊白地,旁邊是羊圈。凋敝的小屋,黑漆的門口。走進(jìn)屋里,大家發(fā)現(xiàn)這小屋里面還是經(jīng)過一番改造了的。海成對著啞巴比比劃劃,說上面領(lǐng)導(dǎo)來慰問他哩。啞巴臉上有了喜色,一個勁地招手。
一行人魚貫地參觀起了他家的舊房子。棚頂?shù)踔郯?,墻上貼著墻紙,地上鋪著紅磚,一個舊茶幾擺在一邊。茶幾對面放著一臺舊電視機。茶幾后面是一個破舊的沙發(fā)。茶幾上放著一個銀白光亮的盤子,里面是幾個荷花繞枝圖案的月餅。幾根鋁合金材料已經(jīng)截斷,正準(zhǔn)備要改換窗戶哪!看樣子還要鑲上玻璃,讓小屋亮堂起來。
組長滿眼疑惑地看著這間房子,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轉(zhuǎn)到沙發(fā)前,想找個踏實的位置坐下來,最后把目光落在海成的臉上。海成看著這間房子,他對這里擺放的每一個物件都是那么熟悉,因為這些東西都是村民們采取特殊的方式,送給啞巴秋旺的禮物。
“你這是干啥呢?”海成比劃著問啞巴。
啞巴撓一撓腦袋,又在比比劃劃。海成看懂了,卻像吃了一枚酸杏,哽咽著說:“啞巴說看別人都住新房,他也想住呢?!?/p>
組長細(xì)碎白凈的牙齒咬得咯嘣響,忍不住在茶幾上拍了一下:“咋回事,這是咋回事?把你們村長找來?!?/p>
海成說:“村長讓狗咬了,住院呢。
低 喚
“噯!”
這聲“噯”低緩溫和,有底氣也有一股濕氣,意味別樣。雨山驚了一下,抬頭,見春錦正站在花生地頭上。
陽光從云頭流水般潑灑下來,將春錦和吐著新綠的樹木、剛剛探頭的花生苗涂上了黃橙橙的暖色。春錦手里握著一把小鐵鍬,逆光看去,她整個人被清晨的陽光浸染,發(fā)梢像要著火了,看不到火苗,卻感覺在燃燒。
雨山正在間苗的雙手抖了一下,一株茁壯的花生秧苗被拔了出來,無意間就夭折在他的手里。他低頭掃了一眼匍匐在花生地里滿是泥土的手腳,半截褲管已被清晨露水打濕了,被泥濘涂得不成樣子。而春錦站在陽光里,藍(lán)色格子上衣和深色的褲子,泛著淡橘色的光暈,恬靜而溫暖。她手里的那把小鐵鍬上挑著一枚小小的陽光簇成的火球。雨山一看春錦,那枚小火球好像有無數(shù)的光焰向他射過來,讓他睜不開眼睛。雨山只好瞇縫著眼,抿著嘴笑。
“噯,你瞇著眼睛看啥?村里讓我叫著你,明天到鎮(zhèn)社區(qū)開會。”春錦略帶嗔怪地說。
雨山沉浸在眼前的畫面里,腦子里正云朵飛揚,被春錦一聲“噯”給喚醒,臉頰就忽地?zé)崃?,勾勾頭掩飾著:“開啥會?”
“全鎮(zhèn)文明表彰?!币娪晟骄綉B(tài)的樣子,春錦無聲地笑著。
“表彰會?我就不去了,這樣子沒法見人。”雨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又瞄了一眼面前的春錦。她好似從清晨的陽光里走出來的,和面前的景色那么和諧,干凈溫和。一早上打在他身上冰涼的露水,也在這一刻變得溫潤了。
“人帥氣,頭頂著荒草都好看。你怕什么?”春錦隨意地對他喊著。
“我?guī)洑鈫??”雨山突然問道,并斜著眼睛有些期待地看著春錦。春錦那句贊賞的話,給了他莫大的勇氣,他試探地問她。他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樣子。
春錦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只腳在地上搖來搖去,身子也搖擺著,伸手撩著額前的發(fā)絲說:“明天開會時注意打扮一下,理理頭,刮刮臉,別傷了人家的眼睛。還帥?難看死了?!闭f著有些嬌羞地剜了他幾眼,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才十七八歲的青年時代。
雨山心里有一股清泉溪流潺潺流過,漫過了他心底的淤泥,向地里努了努嘴:“我要抓緊給花生間苗呢,這日頭曬著,再不間苗就烤死了,長不起來。你去吧,頂咱倆?!贝哄\的笑鼓勵了他,俊朗的臉龐上表情豐富地向她說了一句親昵的話。
春錦聽了,臉頰忽地紅了,垂著眼瞼,輕輕咬著嘴唇,紅撲撲的臉頰上顯現(xiàn)出兩個迷人的小酒窩。雨山突然感到自己陶醉在小酒窩里??纱哄\卻垂下眼簾沉下臉色說:“我又不是你的那個啥,能頂嗎?”她語氣里透著落寞,低下頭用腳尖踢著地邊的土塊兒。
雨山僵了表情,停下手里動作,單膝跪在花生苗的空隙里,雙手垂在兩胯旁。抿著嘴沒有說話,嘴里澀澀的,心里不免慌慌的。他瞧了一眼晨光里的春錦,眼睛被她手里的小鐵鍬反射的光芒刺到了。他突然覺得早晨潮濕溫潤的空氣像一扇玻璃門,一些美好的景象只可見而不可觸摸。
昨天剛落了春雨,花生地里還淀著清亮亮的雨水。潮濕的地氣從雨山的膝蓋處躥上來,散布在他的衣褲里,潮騰騰的。一股酸澀在他的鼻腔里回旋,他想要說點什么,又噎著說不出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春錦一直低著頭,用腳尖踢著花生地邊沿上的小土塊。她的腳下已經(jīng)被踢出一個小坑,還在不停歇地踢著,她不說話,也不看雨山。雨山見春錦撩起的發(fā)絲又垂下來,遮蓋了她的半邊眉眼。他想上前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伤?,春錦是有分寸的,向來對這樣沒有理智的舉動看不起,嗤之以鼻。雨山低下頭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潮氣包裹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纏繞著他。
“噯,干完活,回家時捎著把這袋子提回去。”過了很久,春錦停了腳下的動作,將一個塑料袋放在地頭上,轉(zhuǎn)身離去。
太陽已升到半空,陽光也很曬了,濕氣從雨山坐著的地方涌上來,在他的四周起了霧,似乎要將他淹沒。他看了一眼被春錦剛剛踢過的地方,濕潤的土裸露著。西海皂里的土地條件多么好啊!這膠東的西海小平原上,土地肥沃濕潤,隨手扔下種子就可以發(fā)芽。連花生這么嬌嫩的作物都能茁壯地生長,可是就這么好的土地大家都因為費力收入不高而不愿意耕種,都進(jìn)城打工闖世界去了。如今他雨山還守著這大片的花生地。是呀!生活和這土地是不一樣的,很多事情并不像這西海皂里的土地一樣,隨手扔下種子就發(fā)芽那么簡單,那些看似順理成章的事兒,其實都不是偶然的。就像他種的這十幾畝花生,耕地、點種,如今只剩下手工間苗這道程序。其他程序都能用機械來完成,唯獨這間苗不行,得你趴在地里一株一株地將它們從地里選出來,去了周遭的草,離開地面的烘烤,再把好苗選出來。才能茁壯健康地成長。這就像老天降了一道罪給你受似的。一株一株地選苗,難道不是一種赦免嗎?老天在讓你勞累的同時,又給了你把握一株苗的生死的權(quán)利。
“我又不是你的那個啥?!庇晟皆谛睦锘匚吨哄\的話。她能是他的啥呢?啥也不是!
“春錦是個溫順的女人啊?!睅啄昵埃晟綇耐饷婊貋砗?,就聽村里人都這樣評說春錦。
那時,雨山在城里做建筑包工頭,一天,妻子突然打電話來:“噯,我的腰閃了,疼得直不起身來?!庇晟筋~頭上的汗猛地就出來了,一般小事妻子是不給他電話的,這是真有事了。雨山將承包的那些工程撂給春錦丈夫,自己趕緊回來伺候妻子,想著等妻子的腰好了再去接著干。誰知妻子一副粗壯的腰身再也直不起來了,是嚴(yán)重的椎間盤突出,手術(shù)也沒見成效,在炕上一躺就是五年,看這樣子還要繼續(xù)躺下去。雨山從一個包工頭,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留守男人,一個一年四季要伺候妻子吃喝拉撒的家庭男人,他只能重新回到田里。急不得火不得,照顧妻子是他的責(zé)任,照看好土地也是他的責(zé)任。
春錦丈夫卻因為雨山撂下的工程,再加上他的辛勤和聰明,一發(fā)不可收地變成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錢包鼓了,人肥得流油。雨山承認(rèn),他確實趕不上春錦丈夫,不過自己給他打了基礎(chǔ),也曾以他撂下的那點工程為資本勸說過春錦丈夫,勸他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盡快把春錦和老人接進(jìn)城去??纱哄\丈夫以父母不愿去城里住為由,寧肯在村里蓋房子,也不愿把春錦和父母帶在身邊。如果不是回皂里住了這幾年,雨山絕對贊成春錦丈夫的做法。當(dāng)他在皂里做了幾年留守男人,眼看著身邊那些男人在外的女人居家過日子的難處,他才真正體味了留守的困苦和滋味。那種無期的守望和等待,足以將人對生活的銳氣和心氣淹沒。雨山從此因為自己讓妻子做了那么多年的留守婦女而懊悔,如果他倆在一起,也不至于妻子的腰出毛病。那是怎樣的一副腰身啊,雨山新婚那會兒想抱她,總是老虎咬刺猬沒處下嘴。妻子個頭的高大和身體的壯碩,她無怨無悔的吃苦耐勞精神,是雨山炫耀的資本,也讓他真心真意地迷戀。西海皂里人栽樹時,總是寄予希望地說:“這棵樹能夠長得像雨山媳婦的腰那么粗就好了?!庇晟铰犃瞬⒉粣?,反而感到很自豪??删褪沁@副鐵板樣的腰身,卻因為生活無可奈何地躺在了床上。
雨山剛回到西海皂里的時候,算得上是村里的稀罕兒。留守在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上了年紀(jì),一些種菜養(yǎng)雞的男人也被老婆盯得緊緊地,沒個出門的自由。而雨山呢?好年齡好前景,妻子在床上動不了,人帥,腦子也靈活,樣樣農(nóng)活都是行家里手,走哪兒都惹人喜歡。尤其是男人常年在外,家里缺幫手的女人,總被這樣那樣礙手的事為難著。這樣的女人,不得不去找別人家的男人幫忙。春錦就是個缺幫手的女人,雖然家里兩層洋樓住著,電器一應(yīng)俱全,在外人眼里這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啊。而春錦自己的心里卻有太多的難處,公婆的年紀(jì)大了,又因為年輕時無論早晚地趕小海,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在海水里浸泡的時間長,最終落下了老寒腿,女兒出了嫁,兒子進(jìn)了城,最小的兒子上大學(xué)留在了外地。家里出出進(jìn)進(jìn)、里里外外就只剩下了春錦,嬌小的一個女人,忍氣吞聲,日子過得寡淡無味,沒有一絲過日子的生氣。
剛回到皂里時,雨山知道春錦丈夫在外面的德行和所作所為,看見春錦在家里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的樣子,替她委屈和惋惜。雨山除了找機會幫春錦一些忙之外,還特地趕回城里找春錦丈夫,叫他把父母和春錦接到城里來。春錦丈夫一直在雨山面前打著哈哈敷衍,他就一直勸說,只要他倆有什么聯(lián)系,他就一直提這個話題勸說春錦丈夫。雨山終于發(fā)了火,沖著春錦丈夫破口大罵,他罵得起,他心里還在認(rèn)為春錦丈夫的今天是他留給他的。誰知春錦丈夫也發(fā)怒了,突然說:“又不是你老婆,你操心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上我老婆了?在村里勾搭著干好事?還來說我!”雨山被噎了回去,再也沒話可說。
雨山家距離春錦家很近,春錦家里的大小事,甚至是鍋大碗小這樣的事都過不了雨山的眼,更別說春錦這個活生生的女人了。春錦的孝順勤快善良,以及她的潔身自好,方方面面都吸引著雨山。日子一長,春錦的美好在他那里起了反應(yīng),無論他做什么都會想到春錦的好。他總覺得如果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兒,就和春錦不能平起平坐地交往,不配惦記春錦。他的這些想法表現(xiàn)在自己日常的生活里,就是對待妻子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越來越體貼。平常的日子總是有些無事生非,當(dāng)他伺候著妻子還要被村里人無辜猜疑時,他總是想到春錦對待公婆的孝順,以及她對待自己男人的大度。這樣他再也沒有怨言了。不過人非圣賢,何況雨山正值當(dāng)年,血氣方剛,那么美好的女人又近在咫尺,怎不動心。多少個夜晚,一種沖動強烈地襲擊著他,使他的心蠢蠢欲動……
“噯!”
這聲音短促急切,粗壯渾厚更有底氣。雨山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以為春錦又返回來了,卻不是春錦的語調(diào)。他抬起頭來,看到二嫚肩頭扛著一把鐵鍬,向他徑直走來。
看到二嫚,雨山愣了,她總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不請自來,隨便亂叫,便大聲對她說?!拔矣忻行眨瑒e老噯了。我又不是你老公,噯什么噯,以后就叫我雨山?!弊炖镎f著心里也有些煩。
“春錦能喊你噯,就不許我喊,你是春錦的老公嗎?”二嫚挑著眉看雨山,眉眼里全是挑逗。
雨山著急了,忙說:“你胡說啥?哪里的事?”
“就剛才,春錦在你地頭站了好久,你倆還眉來眼去的?!倍犝f。
“你是個鬼啊,在哪兒躲著偷聽?!庇晟綈佬叩貙Χ犝f,“這話可不能亂說的呀”。
雨山心里暗自慶幸也真有些后怕,幸好剛才控制住了。春錦站在那里踢地上的小土坷垃時,他確實有抱住她的沖動。
“你不好好干活,跑到我地里干啥來了?”雨山很不歡迎二嫚,她的熱情讓他煩惱。可二嫚是幫忙來了。說她的活干完了,花生種得早,下雨時苗也出齊了??匆娪晟揭粋€人在地里,這十幾畝的花生,一個人間苗,得干到啥時候?“不用啊,我也用不了多久。”雨山說。雨山執(zhí)意不要二嫚幫忙,讓她回家去。他實在不愿意看到二嫚的樣子。二嫚卻蠻不在乎,就說:“你真是死心眼,我男人在外面,你老婆躺在炕上,互相幫襯著干活有什么不好?又不是讓你睡覺?!倍犝f著挽起褲管蹲在花生地里,她干活倒是很麻利,手指由里往外地把花生秧四周的雜草一除,把花生秧顯露出來,把不旺性的秧子一除,一株花生苗就露出頭,沐浴在陽光里了。
“噯!”二嫚對雨山說,“我在前面清棵,你跟著去土?!痹捳f的干脆,像那聲“噯”那般干脆,儼然是當(dāng)家的主婦。
“叫我雨山?!庇晟酱舐曊f。
“還是喊‘噯吧。你名字太文氣,叫著也麻煩?!倍犝f著話,手里的活一點都不耽誤,雨山必須緊緊地跟上。說實話,這活兩個人配合著干,效率大大提高,人也不因為太陽曬那么瞌睡了,甚至還能體會到做農(nóng)活的快樂。
“噯!問你個私下的話,她還能行嗎?”二嫚突然停下來,回頭看著雨山。雨山低著頭去土,差點撞上二嫚。二嫚見狀,哈哈大笑起來。
雨山無奈地瞪了二嫚一眼:“你干什么?”
二嫚不語,在雨山的前面愣站著,雨山的心情復(fù)雜起來,自然想起了炕上的妻子。妻子和眼前的二嫚一樣,擁有粗壯的腰身,簡直就是為在土地上勞作而生就的。他也嫌過妻子腰太粗了,覺得人高馬大的女人不會溫柔,他理想的妻子是小鳥依人的,比如春錦那樣。過日子時間長了,雨山的觀念發(fā)生了改變。父親的老話說的很對,找老婆又不是找花瓶,女人腰粗了健康旺家能生養(yǎng),干起活來一個頂好幾個。雨山其實是很喜歡并且看重妻子的,他覺著女人該有的,妻子都一樣不落都給了他。妻子粗壯的腰身陪他扛過婚后起初那段最艱難的時光。妻子的腰不好了,雨山撂下正在進(jìn)行的工程,回來照顧她。這幾年來,他一個人包攬了家務(wù)農(nóng)活,也感同身受地體會了一個女人里里外外撐家過日子的艱辛。為了妻子早日康復(fù),他學(xué)了按摩??墒窃诖采咸删昧耍拮硬粌H腰病了,不好了,她早先的溫柔和賢惠也都隨著病跑了。她不再是原先那個好脾氣的妻子了,她變得暴躁猜疑,亂發(fā)脾氣。
二嫚是干活的好手,一會兒工夫,將雨山撂下了一截子。他想追上她,突然很想和二嫚肩并肩一起干活。他有多久沒有女人陪著邊干活邊說話了。剛才還說二嫚不識好歹。其實他是很感激她的。她性子直,心里有什么表達(dá)什么,村里人都說她心眼好,也說她癡傻,只是七成火候。
雨山叫二嫚回家。二嫚幫他干了一上午的活,他確實有些于心不忍。他緩和了語氣,柔聲道:“噯!回家了?!?/p>
二嫚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叫我啥?”
雨山笑笑,對她說:“不早了,該回去做飯了?!?/p>
二嫚掏出手機看了一下,已經(jīng)是該回去做飯的時候了。她要離開時問雨山明天去不去開會。雨山想起剛剛春錦給他說的,明天鎮(zhèn)里開會。雨山說他不去開會了。他要抓緊間花生苗?;ㄉ缭匍g不出來,澆不上水,就耽誤長了,他心里著急。二嫚說:“你不去開會,你的獎?wù)l領(lǐng)?”
雨山裝作奇怪地說:“什么獎?我怎么不知道?”
二嫚說:“春錦沒告訴你?你和她都得獎了,她是敬老愛親好兒媳,你是敬老愛親好丈夫。你現(xiàn)在是全鎮(zhèn)的模范丈夫,全鎮(zhèn)里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為你睡不著呢!人都愛個好的。女人就喜歡你這樣重情重義的男人。你看你老婆,叫你伺候得多好!”雨山?jīng)]有說話。他聽二嫚說自己是全鎮(zhèn)的模范丈夫,心里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二嫚提起春錦放在地頭上的袋子,打開看?!拔乙詾榇哄\給你送啥好東西了,是尿不濕,她給你老婆買的吧?”雨山想把袋子拿過來,二嫚卻不撒手?!皣?,她給你買這個干啥?”二嫚拿著一包衛(wèi)生巾問雨山,隨后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你看我,你老婆腰不好,別的地方又沒不好,吃喝拉撒都得操心。也難為你個大男人了,這個也得操心買。你老婆真是有福啊?!?/p>
看著二嫚手里的尿不濕和衛(wèi)生巾,雨山想起春錦喊他的那一聲“噯”。在西海皂里鄉(xiāng)村的夫妻兩口子之間是不喊彼此名字的,喊姓名都有些害羞,有些生分,因此只喊一個“噯”字。這聲隨意的噯,包含著樸素良善的親情。這聲“噯”在男女之間也有表白的意思。叫你一聲噯,就表明對方從心里已經(jīng)接納了你,原來還叫著名字,而改叫成一聲噯,就在心與心之間鋪了一條路。春錦的一聲噯,讓雨山感到驚喜,也感到了壓力,他怎樣才能承受得起這聲噯呢?雨山揣摩著這聲噯,心里想著春錦該是和他一樣矛盾著吧。而二嫚的這一聲噯哪?雨山真是猜不透心里的道理。
雨山看到站在地頭的二嫚莫名其妙地哭了,哭得很傷心也很感動。她是真的被雨山感動了!而此時雨山心里卻堵堵的,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實在沒法安慰她,只好伸手拉了一把:“以后你地里有什么活,我?guī)湍愀伞R粋€女人家勢單力薄,在家里還是挺難的”
氣溫一天天熱起來,春天就要過去了,夏天慢慢地臨近了,萬物都在竭力生長。
前幾天又落了一場大雨,草更加綠了,眼看著花生秧子躥高了,更加濃綠了,西海皂里的大地一下子就披上了郁郁蔥蔥的綠裝,生機盎然。雨山騎著三輪車穿過整片整片的花生地,再路過一片片速生楊樹林,又路過一家養(yǎng)殖場,聽見雞鴨的叫嚷,也聞見牛羊的氣息,他心里惦記著自家院里的東東西西,三輪車騎到飛快。
雨山走進(jìn)大門,就聽見羊在圈里拉著長聲叫喚。他停下三輪車把袋子擱在窗臺上,去羊棚里給羊添草料。雨山知道妻子的腰已經(jīng)沒有治好的指望,借助這西海皂里豐腴的水草,用扶貧款養(yǎng)了六十多只羊,地里種的花生收過后,花生秧就是供給它們過冬的。羊們見到他,咩咩地叫著圍過來,他欣慰地?fù)崦鼈兠兹椎纳碜?。有幾只羊已?jīng)下了崽子,被分到另外一個小圈里,雨山走進(jìn)羊圈時,母羊都回頭看他,眼睛里充滿了期盼,就像他的孩子等他做飯一樣。他把草料添上,還多加了一些玉米和黃豆,他挨個撫摸它們。最小的羊崽只有三四天,正是吃奶的時候。雨山在它們的臉上撫摸著,也摸了摸它們短短的尾巴,它們沉默地擺了擺頭,一點都不反抗,都不躲避,也不吼叫,只是溫和地散步,看著這些能夠給人們帶來希望的生靈,雨山疲乏的身心暖暖的。
雨山感到手臂被一種溫潤的濕滑撫摸著。一只母羊不聲不響地跟了過來,用它的舌頭舔著他的手臂,眼里盛滿柔情。雨山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每次回家來,它總是早早地在門口等著,讓他給它喂一把黃豆或是喂上一把疏下來的嫩花生秧子。如果雨山暫時把它忘了,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緊跟在他身后,一直跟著他。
雨山面對毛茸茸的小羊崽,像是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哽咽著說:“咱倆要是能換一換該有多好,讓你也嘗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噯!”
雨山正想著,聽到妻子在屋子里大聲喊他。